南山南
2021-11-12风言
风 言
1
林昊脚步踉跄地走出家门时,天空飘起了蒙蒙细雨,阴翳了几天的这座南方滨海之城,一场初冬的夜雨像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下。
他机械地在人行道上走着,表情木然,左脚只是机械地驱赶着右脚,右脚麻木地催促着左脚。昏黄的路灯投下黏稠的光晕,像不小心捏破的鱼肝油淌了一地,偶有车辆疾驰而过,雨雾下尾灯闪烁,一双红肿的眼倏忽远逝,瞪出的光晕几近虚无。
刚刚在租住屋发生的一幕,就像剧烈爆炸喷溅的气浪把他掀翻,他的灵魂已被抽离,身体过度的应激反应,让他的喉管似有气团堵塞,不时产生生理性的干呕。他的躯体微微痉挛着,雨水顺着脖颈浸湿后背和胸膛,剔骨的冷冽让他不住地打着寒颤。
他终于在一处供游人休息的长椅上坐下,哆嗦着,手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挎包,良久,从里面摸出了烟和打火机,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动作,嘴唇还是抖动得厉害,几乎要噙不住烟卷。他使出最后的力气打着了火机,可急速的风一次次将火苗吹灭,仅有的一点奢望,这吝啬的人世都要剥夺,他再也抑制不住喉管中腥咸的块垒,“啊”的一声嚎了出来;这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干嚎,惊呆住了风,它骑着旁边竹林的枝梢迅疾遁去,留下一簇簇无所适从的枝叶耷拉着脑袋,悻悻地若有所思。
林昊终于点着了烟,他贪婪地吸着,焦灼的烟雾深深吸入,然后再从肺部到气管到鼻腔缓缓喷出,灯光下,细雨中的蓝色烟雾升腾、沉降,无声攀越,清冽的空气中弥漫着尼古丁的苦味,冰冷的天地间有了瞬息的温热。
七岁丧父,十三岁丧母,大一时奶奶离世,而爷爷在他出生前就早已病故的林昊,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孤儿。父亲车祸去世时,林昊才是一个懵懵懂懂、少不更事的孩子,父亲的形象总是模糊、粗糙的。记忆中的父亲经常开着俗称“三叉戟”的柴油三轮车出去贩运山货,三天两头也回不了一趟家,可能年纪太小的缘故,父亲的三轮车和货车相撞跌落山崖的噩耗传来时,他还不能完全理解亲人离世的含义,还会想当然地认为这次爸爸可能出去的时间要长一些而已,当村里主管丧事的掌头把他抓回家里披孝时,他正和邻居二蛋在街上满头大汗地滚着铁环。
可是母亲的病逝给他心灵带来的创伤却是巨大的。父亲离世后,家庭的重担都压在了母亲的肩上。犁田耕地,抢收抢种,林昊的印象中母亲总是没日没夜地操劳,日渐消瘦的她,却从不会在他面前怨天尤人。林昊在城里上中学时,每星期只能回家一趟,可他敏感地发觉母亲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他有些不安地催母亲去城里大医院检查一下身体,母亲总是敷衍着。林昊心里明白,不是母亲不愿去城里看病,是她心疼钱。在治安靠狗,联系靠吼的偏僻乡下,村里人也都这样,有什么病总是挨着,一直等到扛不住了才去医院,往往面对高额的医疗费用又拉回家里听天由命。
等母亲从县医院拉回家时,已经卧床不起了,林昊每星期从学校回家的心情格外沉重起来,面对母亲被病痛折磨得已经变形的脸,他只能默默地给妈妈倒碗开水,握着妈妈的手边流泪边安慰。他甚至还背着大人悄悄去了半山腰上的山神庙,祈求神仙可怜可怜他的妈妈,可怜可怜他们这个苦难的家。
神灵并没有保佑他的妈妈,暑假前一个闷热的午后,母亲还是撒手人寰。这是林昊人生中第一次对绝望有了清醒的认知。跟着长长的送葬队伍,他羸弱的身躯紧紧抱着妈妈的骨灰蹒跚在山路上。当妈妈和爸爸合葬的墓穴打开,妈妈的骨灰要入土为安时,燥闷的天气突然下起了滂沱大雨,跪在泥浆中的林昊透过直扑眼睛的雨帘恍惚看到了母亲的身影,这扯天扯地的雨是妈妈呀,是妈妈在用雨点一滴一滴喊着自己。那一刻,他真想跳进去,再也不想回到那个孤零零的家中。
失去妈妈的林昊意识到自己成了真正的孤儿,妈妈再也不会喊他回家吃饭,他成了别人眼中没人管的野孩子。多少次放学路上,他总是跟在年老村妇的身后,真想上去抱住她们的双腿,低低地哀求着,妈妈,带我回家吧。大一奶奶去世时,眼里噙着泪水的林昊硬是没有哭出一声,在村里老少爷们的帮助下,他有条不紊地把奶奶的丧事办完。叔叔大爷心疼这个苦命的后生,就喊着:“昊儿,想哭你就哭出来吧,别把自己憋坏了。”林昊这才把头埋在一个大爷的肩上嚎啕起来:“大呀,你看我家里这么多的苦命事,我的眼泪得省着淌!”一时间,这些被山里艰辛的生活快打磨成石头的汉子也纷纷泪目。
2
林昊和何青凌的相识完全出于一场意外。刚入大学时,同城好几所大学的学长们组织了一场老乡联谊会,热情的学长力邀林昊参加,本来林昊是不愿参加这样的场合,但碍于情面,就勉强同意了,他不想给别人留下孤僻、难相处的印象。
联谊会现场欢闹热烈,这些身在异乡的学子,因故乡山水的穿针引线而让他们血脉相连,彼此显得格外亲切。到了自我介绍环节,当林昊有些拘谨地说我是来自费城市临河县临河一中的林昊时,人群中有了小小的骚动,林昊分明听到几个同学在小声地嘀咕着。他怔在那里,一股莫名的怨愤堵住了喉咙。主持的学长可能感觉到了气氛的尴尬,想打圆场,就连忙说:“林昊同学的身世有些特殊,我们应该给他更多关爱,大家鼓掌。”这猪队友的神补刀更令林昊无所适从,在同学们掌声中坐下来的林昊涨红了脸,仿佛他有什么难以启齿的秘密在大庭广众之下被公开展示,如坐针毡的他不知道是怎么挨过这难熬的时光,等到大家都去聚餐时,他借机逃了出来。不知是羞辱、怨愤,还是其它一股让他一时也无法理清的情绪紧紧缠罩着他,泪水莫名地盈满了眼眶,这个已承受了太多的后生,无来由的一些风吹草动,都会成为压垮他的稻草。
“林同学,请等一下。”一声低沉又带点犹豫的女声叫住了他。林昊转头,一个剪着齐耳短发、面容清秀的女孩在离他有两三步距离的位置,两只手有点不安地搓着。
林昊下意识地以为,是参加联谊会的同学喊他回去聚餐的,当他支支吾吾搪塞着说有点不舒服,想先回学校时,女孩清澈的眼神坚定起来,仿佛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气才有的那种表现:“我也是没家的孩子。”林昊心里一沉。
她叫何青凌,是离他学校不远的师大中文系的大一新生,她的家乡在林昊隔壁的县。在他们断断续续的交谈中林昊得知,何青凌的父亲是个酒鬼加赌棍,每次输光钱就回家耍酒疯,把气撒在她和妈妈身上。债台高筑,家里快揭不开锅了还是我行我素,从来只顾自己一个人在外边逍遥快活。生活中没有指望的妈妈在她六岁时上吊自尽。没有了妈妈的遮风挡雨,更是小青凌噩梦的开始。时间不长,爸爸便从外面带回来一个妖冶女子,让小青凌喊她妈妈。半年后,这个后妈给她生了一个弟弟,从此家里洗衣、拖地,照顾弟弟的活就都落到了小青凌的身上。后妈看她稍不顺眼就非打即骂,体罚不给吃饭,晾衣服的撑子有时都能打碎,倔强的小青凌从来不哭,也不求饶,只是用仇恨的眼光瞪着这个面目狰狞的女子。后来爸爸因诈骗被定罪收监,后妈对她更是变本加厉。乡下糖尿病缠身的奶奶实在看不下去,几次想把小青凌带走,这个女人每次都横加阻挠,她不想失去这个可免费供她驱使的小奴隶。实在没法的奶奶最后报了警,才把她接回乡下。奶奶在乡下孤身一人,家里的老房子年久失修早已坍塌,只能借住在村委会以前堆放杂物的两间小仓库里。多年糖尿病的折磨,奶奶早就失去了劳动能力,只能靠低保勉强度日。懂事的小青凌总是尽力地帮着奶奶操持各种农活和家务,乡邻乡亲看着这祖孙俩可怜,也力所能及地帮衬着,可即使这样,她们的日子还是过得捉襟见肘。不过生活的磨难并没有阻止小青凌对学习的热爱,她优异的成绩成了祖孙俩憧憬美好生活的寄托和支柱。
何青凌平静地讲述着自己的身世,说到一些激动的地方,林昊能感觉到她会刻意顿一下,尽量平复着自己的情绪和语气。在快到何青凌学校门口的路旁,有一家面馆,林昊朝里面看了看,“天都黑了,我请你吃碗面吧。”他脱口而出,这下意识的反应,让自己也吃了一惊。
“嗯。”何青凌用力地点着头,仿佛在配合着林昊的这一重大决定。
林昊和何青凌走进面馆,他们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林昊自己点了碗3块的素面,给何青凌点了碗5块的牛肉面,他又要了一碟2块的凉菜拼盘,一共10元,就这10元钱,对还没有找到兼职的林昊来说,至少接下来一星期的晚饭只能啃馒头和打学校食堂的免费菜汤应付了。这个一切只能靠自己的后生,清楚每一块钱在他人生中的规划和意义。点完餐后,林昊起身去了洗手间,等他回来时,发现面已经端上桌了,何青凌正在仔细地扒拉着自己碗里的牛肉朝林昊的碗里夹。林昊鼻子一酸,他走过去坐下,用自己的筷子把何青凌的筷子在她的碗里摁住,然后迅速地想把牛肉夹回她的碗里,这时何青凌又用自己的筷子把林昊的筷子在他的碗里摁住,两人四目相对,涌满泪水,只听何青凌哽咽地叫了一声林昊哥,然后用近乎乞求的语气问道,我以后能喊你哥吗?林昊哽咽地点了点头,一时不知怎么回答。这两个苦命的孩子就着自己的泪水,吃完了这碗面,人生过多的变故让他们早就流干了泪水,曾几何时,他们甚至觉得哭是多么奢侈而又无聊的事情。
林昊和何青凌相识后,这两个在原生家庭情感缺失的孩子,就成了彼此的依靠,荒芜的内心因这份寄托逐步潮湿和葱茏起来,仿佛随风飞舞的两个碎片,一旦遇到对方,便用力地拼凑在一起,尽量让自己给这世界呈现更多的完整。大三时,林昊为给何青凌的奶奶筹够手术费,甚至瞒着她去卖血,更是在她奶奶病逝后无微不至地护在她的左右;而何青凌为了让出去兼职夜归的林昊吃上口热饭,经常怀揣着保温桶在寒风里等他几个小时。大学毕业后,林昊毅然放弃了保研的机会,带着青凌来到了这块经济高速发展的热土,他们顺利入职了一家大型外企,林昊得到了业务经理助理的职位,青凌从事文秘工作。他们想凭自己的学识和努力,尽快地赚取人生的第一桶金,多年的寄人篱下和孤苦无依,让他们太想拥有一个自己真正意义上的家,一个能遮风挡雨不再漂泊动荡的家。
3
或是烟雾的刺激,林昊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他身体前倾,双肘支在膝盖上,两只手轻托着头,而手指紧抓头发,他想尽力让自己有濒死感的躯体舒服些。地上水渍斑驳的石板,微微反射着莹莹的冷光,像晨起手背上血脉阴翳的黯色。风还在隆重地刮着,只是雨逐渐变成了雪,这些让人有些始料不及的白,似乎要给这深渊的寂静分离出无言的痛楚。青凌特别喜欢下雪,只要下雪,青凌就会拽着林昊在雪地里漫无目的地走着,任雪花落满他们全身;一边天真地说,我们这样一直走下去,就会相守一生,从年少到迟暮,从青丝到白头。
接连抽了几棵烟后,林昊的内心稍稍得到了一些平息,他的意识开始一点点地拼凑,复原。今天是青凌的生日,本来上午还在上海出差的林昊在电话里和青凌抱怨甲方老板的苛刻,一些合同细节上的问题老是谈不拢,他想回去给青凌庆生的愿望也就落空了。他转而又安慰青凌,毕竟这么大的项目,人家谨慎点也好,何况其他公司也在虎视眈眈地盯着这块肥肉,他须谨慎对待,光预案林昊就准备了好几份,他尽量以自己过硬的专业知识和丰富的经验来达成利益分配的临界,用最大的诚意打动对方;况且这笔生意如果谈成了,林昊将会得到一笔不菲的提成,这样距离他们买房首付的目标又大大前进了一步,林昊有点兴奋地给青凌描述着。电话那头青凌的声音有些索然,只是嘱咐着他在外面注意自己的身体,不用担心她。青凌最近一段时间状态一直不是很好,心事重重的样子,可能是工作太累了吧。
或许是林昊的诚意最终打动了甲方的老板,在下午的商谈中,只是就个别细节的地方稍作修订外,就很顺利地和林昊签订了合同。当甲方老板请林昊晚上一起吃饭时,林昊把想赶回去给女朋友庆生的愿望告诉了他,善解人意的甲方老板给林昊竖了个大拇指,林昊给他深深鞠了一躬后,兴奋地朝住的宾馆跑去。林昊在宾馆订票处查到下午六点的航班还有一张头等舱的机票没有售出,他咬咬牙买了下来,头等舱的机票公司只给报销一半,剩下的是要自己贴的。在快到他们小区的商业街上买了蛋糕和玫瑰,想象着青凌看到他以后的激动和惊喜,不由加快了脚步。
林昊压抑着兴奋,从挎包里掏出家门的钥匙,打开房门的一瞬浪漫地高喊:“你任何为人称道的美丽不及我第一次遇见你,青凌……”话音未落,林昊的身体僵在那里,蛋糕和花跌落地上,他看见青凌和他们的老板……这信息量巨大的一幕似乎完全超出了林昊大脑的内存,造成了他意识反应瞬间的崩盘和死机,凝固的空气产生死灰般的宁静,当青凌和老板从床上跳下来的时候,林昊才似乎若有所悟。血一下子冲上了林昊的脑门,出离的愤怒让他像只受惊的野兽,他随手抄起一把椅子直奔他的老板而来,而那个脑门有点秃的猥琐男人早已抖得筛糠一样,连躲避的意识也丧失了。这时青凌忽然护在这个老男人的前面,以出奇的平静对林昊说:“林昊,我已不爱你了,你真要发泄怒火,就直接砸我吧。”这句足足有零下二十度的话,直接把林昊的五脏六腑冻成干货,他绝望地扔下椅子,像只丧家之犬,僵硬地朝门口走去。
4
林昊用快燃完的烟蒂,又对着点了一棵烟,手指间的烟卷颤抖地明灭着,这点转瞬即逝的光芒,让死亡有了内卷的闪耀。他把背朝椅背上靠去,灌满雨水的后背黏糊糊的,似乎要和湿透的衣服冻结粘连在一起,在和椅背接触的刹那,发出低沉的撕裂。而不远处一两只流浪狗夹着尾巴,眼睛泛着幽灵般的绿光逡巡在树篱的周围,它们似乎在打量着这个奇怪的猎物。林昊觉得好像一切都在梦中,他怎么也理不清那个和自己患难与共、血脉相通的青凌能做出那种离经叛道的事情,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家门出现了幻觉,而误会了刚才的男女主角。可确实是这个一向洁身自好甚至有点清高的青凌把这盆狗血结结实实地泼到了他的身上。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她为什么能这么做?她怎么能这样做?这一连串让林昊觉得惊悚的疑问掏空了他的身体。他绞尽脑汁,想努力给青凌找出这样做的原因和借口,可令他崩溃的是,无论怎样为青凌辩解,都找不到任何理由来为压垮他的这根稻草背锅。
往事一幕幕地浮现,让头疼欲裂的林昊感觉亦真亦幻,觉得是在一个梦境的无底深渊龋龋独行,他不知自己这是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四周的迷雾和无措让他无法界定生死的界限和意义。人生的无常一次次把他推向痛苦的纵深,而每次他又拼尽全力自我救赎,在与命运的角力中,他屡败屡战,眼睁睁看着被命运嘲讽地打回原形。这次他是真的累了,强烈的信任危机给他呈现的是一个塌方式的世界,他坚持的希望只不过是多舛的人生让他陷入死循环的钓饵。剧烈的精神打击和体能消耗,令林昊的意识逐渐模糊。正在这时,他突然听到了挎包里手机短信的提示音,强烈的第六感让他意识到可能是青凌发来的,他挣扎着拿出手机,打开短信。
林昊:
事已至此,我知道再多的解释已是苍白和徒劳。如果你非要我给你一个理由,我想是多年的漂泊不定和孤苦无依让我太想找到一个依靠和安稳。来深圳的三年,让我看清了我们底层人的奋斗和挣扎是多么的无力和可笑,我们曾经留下的那些无畏的汗水凝固的盐渍,终将会把我们和我们未来的孩子腌制成这个城市里无法翻身的咸鱼。不是你不够优秀,是社会的现实让我对你不敢抱有太多的期望,和你在一起,我看不到未来。贫贱夫妻百事哀,与其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们因生活的拖累两相生厌,自甘沉沦,不如现在一别两宽,各自安好。可笑吧,我终于也变成了当初我们最讨厌的那种人。
我知道,我的行径,为很多人所不齿,可不知他人苦,莫劝他人善。我们或许真的是情深缘浅,如若我对你的伤害,你终究难以释怀,那你就在心里挖座坟,把我埋了,从此一了百了。
看着看着,林昊突然眼前一黑,晕死过去。
5
当林昊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了医院的病床上,澄澈剔透的阳光从窗户照到他的病床上,碎成了一汪清亮亮的湖水,空气中的微尘在光线中荡漾着,让人恍若隔世。
等他费力地把头转向病床的右侧,一个头发花白的中年男人笑容可亲地轻声说道:“昊仔,你终于醒了。”他慈爱地看着林昊,手掖了掖林昊有些张开的被角。
“程叔!”林昊本能地想欠身打招呼,可浑身散架了一样,不听使唤,头又重重缩在枕头上。
中年男人连忙摆手,声音分贝有点加大:“你生病了,可不敢乱动,好好躺着。”他姓程,另一家外贸公司的老板,是林昊长期服务的一个老客户。程叔特别欣赏林昊,空闲时,经常邀林昊喝茶,聊天,在了解了林昊的身世后,更是怜悯和心疼,隔三岔五就邀请他到家里吃饭,俨然一对忘年交。林昊事后是从护士的嘴里才得知,他晕倒后,是早起打扫卫生的环卫工人发现了他,打了120,医院的护士从他手机电话簿里找了几个联系人的电话打过去后,程叔带着司机第一时间赶到了医院,垫付上医药费,又帮着办好住院手续。
经过治疗,林昊的身体康复得很快,可随着神智的清醒,青凌的背叛和决绝愈来愈像一道魔咒紧紧箍住他的心,煎熬得他几乎喘不上气来。他想解脱,可找不到出口,他真想让自己一直保持麻醉、混沌状态,那样就可以不想、不闻、不问,不去钻这个牛角尖而饱受痛苦的折磨。林昊的精神状态越来越差,一度发展到很少进食。颓废的神情让人揪心。
程叔让老婆给林昊炖了鸡汤,一起去医院给林昊送去,想趁机劝劝他。
林昊一如既往地在礼节性地寒暄之后,就陷入长久的沉默,无论你给他讲什么,木然的表情让人看不出他丝毫的情感变化,无所谓悲喜。
“昊仔,以后就跟着我做吧,我的公司虽小一点,但发展势头还是挺好,过来给我做业务经理,我们需要你这样的人才。”程叔热情地看着林昊。
“程叔,我累了,想休息一段时间。”林昊勉力敷衍着。
“今天你阿姨专门给你煲了鸡汤,一定要多吃点,你身体弱,需要调养,现在就给你盛一碗。”
“我没有胃口,您还是带回去吧,放在这也是浪费。”
程叔和老婆无奈地对视了一眼。“昊仔,我知道你心里苦,出这样的事,没有几个男人能扛得住。事已这样,你扛得住也得扛,扛不住也得扛,你再如此颓废消极,这不是亲者痛、仇者快,正中了那些看低你的人的下怀。人生在世哪有容易二字,跌倒了再爬起来,拿出点男人的血性,你若从此破罐子破摔,我们也多说无益,只有恨铁不成钢。”程叔情绪有点激动,眼里满是责备和焦灼。
林昊的嘴唇有点抽搐,显然程叔的话深深刺痛了他的自尊。从小到大,他都不想让别人看出他和别的孩子的差别,那句“毕竟是没有父母的孩子”的话曾深深戳痛他的心,“没有父母怎么啦,没有父母就低你一等吗?”曾在他心里咆哮过千遍万遍,这有些过激的自尊,让他自律到不允许自己有丝毫的懈怠和差池。你可以看低我,但绝对不可以羞辱我,偏执的人生信条成了林昊在这个世界与别人相处的底线和原则。
“其实我儿子阿彬上面是有一个哥哥,叫阿强,就是这个哥哥在五岁时出了车祸没有了,你只知道你失去了父母心痛,你知道做父母的没有了孩子心有多痛吗?你阿姨重度抑郁5年,差点疯掉,我每天酗酒麻醉自己,生意也因无心打理破产关掉。怎样,生活还得继续,我们还得为活人活着。我们用了十几年才走出丧子的阴影,才敢要阿彬。你知道你阿姨为什么那么喜欢你,经常让我叫你到家里吃饭吗,因为她总觉得你的眼睛像阿强,她总是说要是阿强活着,也和你一般大了。”
“老程,你别再说了。”阿姨捂着嘴哽咽着跑出了病房。
6
林昊出院后不久,就入职了程叔的公司。不过他没有做业务经理一职,只是做了一名普通的业务员。他明白,空降一位业务经理会打乱公司原有的职场生态,与新公司的磨合,以一名普通员工的身份能更快地融入;还有更重要的,青凌离去的心结还没完全打开,来工作更多的是对命运的不甘和对程叔的报恩。
工作中的林昊,比以前更专注,倾情倾力的投入让每个与他合作的客户都感动不已。但他也更沉默了,与别人非业务的交流,一般都以一个字或一个词解决,遇到不想回答的问题,只是礼貌性地扬扬嘴角。闲暇下来,他的固定动作就是站在休息区的大落地窗前,看着车水马龙的街景,呆呆地抽烟,他的烟比以前抽得更厉害了。
林昊的沉稳内敛、冷静克制的气质,无意间为自己平添了些许神秘的魅力,再加上他北方汉子健硕的体格和棱角分明的脸廓,颇俘获了公司几个小迷妹的心。
“哇塞,这是我的菜,告诉你们谁也不许和我抢。”看着站在落地窗前林昊的背影,迷妹中的大漂亮一边咽着口水,一边眉飞色舞地说着。
“切,为啥不能给你抢,林昊是你家量身定做的呀?你们这帮小年轻也不考虑考虑我们这些‘末日黄花’的感受,老娘这里是刚需,懂不懂,刚需。”迷妹中的大神不满起来,一副来将何人,定要斩于马下的架势。
“哈,大神姐,我们公司那几个老型男还不够你忙活的,怎么如今要换个小鲜肉改善一下伙食呀!”插科打诨的纸片人不失时机地挤兑她。
“这叫老少咸宜,高低通吃。”大漂亮幽幽的定论让刚喝了一口水的纸片人笑喷在桌子上。
真是三个女人一台戏,这些犯了花痴的女人,轮番借着咨询业务知识的幌子去搭讪林昊,可这些家伙哪有心思听林昊讲什么,只是满面桃花地注视着自己的男神,在她们发光的眼神里,估计连二胎的名字都给想好了。对小迷妹们的明示暗示,林昊总是礼貌性的婉拒或善意地装傻。几次三番下来,使尽神通的迷妹们个个“义愤填膺”,聚在一起纷纷吐槽起来。
“我了个去,这个家伙怎么像个空姐,工作的时候那叫一个善解人意,对你那叫一个热情周到,仿佛下一秒就能死心塌地跟你回家洗衣做饭奶孩子。可飞机一到港,却发现各回各家,各找各妈,根本就没你啥事,她依然是那个昂首挺胸在天高飞的天鹅,而你还是那个在地上的蛤蟆,看都懒得看你一眼。”大漂亮恨恨地说着。
“正是他的客气和礼貌,给你一种无法逾越的距离,这不是霓虹灯到月亮的距离,简直就是让你站在118层的平安大厦跳下去的距离,尼玛,这是让你彻底死心的距离呀。”
“本来想喜提小鲜肉一枚解套的,没想到继续套牢中。”大神更是摇头摆尾地自嘲着。
大约一个月后,程叔的公司又来了一个年轻女孩,入职的那天早上,程叔还专门给所有职员介绍了一下,她叫夏青青,今年刚大学毕业,来公司实习一段时间,已经拿到了美国一家常青藤名校的offer,明年夏天就要出国读研,并不无幽默地调侃了一下,她可是个货真价实的学霸,高考时,曾拿过我们区的文科状元。
夏青青的到来,给公司造成了不小的动荡。坐林昊旁边的一哥们看到女孩后,有些夸张地捂着胸口连连叨念:“Oh My God,我魂归兮,我魂来兮。”
大神有点忿忿不平起来:“我去,明明可以靠颜值的,她非要拼才华,老娘要是长张那样的脸,就去普度众生,不用在这小破公司受苦受难了。”
“你这是格格的身子,嬷嬷的命!”大漂亮不无嘲讽的讪笑让她们又闹成一团。
不过,夏青青入职以后,公司男士的衣着品位大为提升,可以连续两个星期不洗头的一职员,居然连续数日穿西装打领带上班,硬生生地凭实力把自己打扮成了“新郎倌”,他的这一举动,自然逃不过迷妹团那一张张鸟喙般的利嘴,“新郎倌”成为她们这段时间最下饭的一道梗。还戏谑他甩开膀子加油干,说不定老板会把夏青青当成年终奖发给他做女朋友。
除了业务上和林昊偶有交集外,夏青青基本不和公司的其他同事交流,几个蠢蠢欲动想借机搭讪的男生,都被她拒人千里之外的高冷眼神搞得自惭形秽,败下阵来。办公室里PH值小于7的酸葡萄效应开始弥漫,没给迷妹团交投名状的夏青青,自然成了她们八卦的重点关照对象。什么夏青青前天穿了香奈儿限量版的鞋子,昨天的风衣是唐纳·卡兰今年最潮款,手上LV的包包要四五万,她们就像夏青青的形象品鉴师,对她的一举一动关心备至,一有什么风吹草动,立马进入临战会商状态,仿佛这个夏青青不是来上班的,是专门来给她们添堵的。
“尼玛,这小妮子的一身行头,就是把老娘的嘴捆住不吃不喝,攒一年的工资也不够呀。”迷妹团的姐妹们终于咽不下这口恶气,语气带着满满的敌意。
“莫非家里有矿?”
“得了吧,矿主家的千金来咱们这小破公司遭罪?”
“莫非,莫非……”忽然她们相视一笑,这突如其来的恍然大悟,让她们顿时神清气爽,她们紧绷的神经终于可以放松下来,仿佛所有的羡慕嫉妒恨都找到了烟消云散的理由。随即不屑的神情挂满全脸。
“老娘就是饿死,也不去给人家做小三。”纸片人那副凌然的神情似乎有了随时可以就义的决心。
“得了吧,就你这纸片人的身板,做小四也得有人要呀,胸前一马平川的,大兴机场没在你那地选址,真可惜了。”大漂亮咂吧着嘴巴。
“你懂个毛线,这叫骨气,那些臭男人越喜欢什么,老娘就越不长什么,这叫有态度。”
大漂亮把丰满的胸脯故意朝前一挺,傲娇地说:“那你也得长得出来呀!是不是臣妾做不到呀。”随后一阵哄笑。
“滚!”纸片人有点恼羞成怒。
“滚什么?滚绣球,还是滚床单?哈哈哈!”
“滚犊子!”塑料姐妹花的情谊果真一撕就碎。
林昊的业务量占了公司的三分之一,真应了那句老话,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林昊逐渐感到了其他业务人员暗暗的敌意。他们经常会有意无意孤立林昊,业务经理也以为林昊在觊觎他的位置而大为光火。这种紧张的气氛,终于在公司一次业务总结会上因一个方案的拟定,林昊和业务经理的意见相左达到了燃点。
一业务员去给业务经理汇报工作,“以后不用给我汇报了,我的位置马上就有人给撬掉了,技不如人,没毛病。”业务经理指桑骂槐的腔调里冒着烟。
他一跟班马上附和道:“经理,咱哪是技不如人,是咱不会放羊呀,都怪咱头上没有一顶呼伦贝尔大草原。”随着一阵邪恶的奸笑,办公室的空气瞬间凝固。
迷妹团的几个小姑娘心疼林昊,壮着胆子小声劝着:“经理,差不多就行了,都是同事,低头不见抬头见的。”
“闭嘴,一边去!”随着业务经理的一声呵斥,小姑娘们吓得再也不敢吱声。看热闹的不嫌事大,其他人则放下手中的活计看着林昊,期待着好戏的上演。林昊铁青着脸,紧攥的拳头微微颤抖,汗水不断从手心沁出,心头虽有一万头“草泥马”奔驰而过,但还是告诫自己,这是程叔的公司,自己怎么也不能去拆程叔的台。
“三观不正,五行缺德,就这素质,有些人怕是胎教都还没毕业吧?”一贯凡人不搭腔,对公司事务从来是事不关己的夏青青突然加入,令人始料未及。
“吆喝,这又是哪儿冒出来的一根葱,还真把自己当盘菜了,我看也没谁愿意拿你炝锅呀。”业务经理冷笑着。
“三观正不正我不知道,五行缺不缺德我不知道,但我五行不缺爹,不像某些人有人养无人教。”
跟班更是跋扈地讥讽着:“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某些人的香奈儿、LV怕都是在床上赚来的吧。”
“恶心!龌龊!禽兽!”受辱的夏青青一时被气得语塞。
“哈,说我禽兽,某些人怕是禽兽不如!”跟班近乎无耻地补着刀。
这时林昊“嚯”的站起,一下窜到跟班的面前。“你再给我说一遍!”林昊用指头指着他的鼻子。
“我再说一遍你能把我怎么着,我再说一万遍你又能把我怎么着。”跟班挑衅着,满脸不屑的神情,显然他们是有备而来。
怒不可遏的林昊一个摆拳砸在跟班的脸上,随着杀猪般的一声叫唤,跟班轰然倒地,还没解恨的林昊顺势又补了一脚,跟班趴在地上更像一头待宰的猪了。想劝架的新郎倌拽着林昊,被甩了一个趔趄,再也不敢上前。业务经理见状,慌忙过来解围,林昊飞身一脚,就把他踹出老远,随后又抡到他脸上的两拳,早已把他打得七荤八素。有些失去理智的林昊拽着业务经理的脖领,把他拖向休息区的落地窗上,右手掐着他的脖子,左手提着业务经理的左腿,把他半个身子塞出窗外。
林昊大声怒吼着:“你个狗娘养的,道歉,快点给我道歉。”被吓傻的众人这时好像才明白过来,慌乱地上前抱住业务经理的腿向后拖,顺势把林昊推到一边。被拖回来的业务经理好像已经蒙圈,瘫坐在地上哆嗦着,尿液顺着裤管流了出来。
7
从程叔给林昊租的公寓到公司办公室大约三四公里的样子,林昊不愿坐地铁,也不想乘公交,尤其上下班高峰期车上逼仄的空间里,拥挤的人群那一张张木然的脸,压得他透不过气来。步行通勤反而觉得更从容自在,户外自然的气息在晨昏的更替间,让他更能感受生命的律动。
在上下班的路上,林昊抄近要穿过一个城中村的农贸市场,特别是下班回来的时候,农贸市场上人头攒动,热闹非凡,小商小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的讲价声,沾满了浓浓的烟火气。那些摊主厚厚的棉服上套着一个大大的罩衣,罩衣前还有一个小小的口袋,像极了小奶孩穿的大号围兜,臃肿笨拙中显出几分可爱。他们热情地招呼着摊前的客人,一单几块钱的生意,他们硬生生地能做出一笔大买卖的仪式感。夫妻档的摊位,无人照顾的孩子也带来在里面写着作业。
在农贸市场的尽头,有一个不太起眼的菜摊,明显冷清很多。摊主是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妇,花白的短发用卡子认真地别在耳后,光洁的额头和那些饱经风霜的摊主明显不同,她没穿罩衣,质地很好的外套虽然有点陈旧,但还是和这乌泱嘈杂的环境不符。她有些刻板地坐在摊位后的凳子上,拘谨地看着眼前的路人,似乎还没鼓起大声吆喝的勇气,虽然她的菜和她的人一样收拾得干净利索。在这条街上她过于突出,如此地正襟危坐,好像一件一不小心就会被碰碎了的用旧的瓷器。她身后有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正在做作业,就着昏黄的手提灯,认真地读着、算着,稚嫩的背影让林昊心疼,他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每路过一次,孩子小小的身影就会在林昊眼前晃动好久。
有好几次他真想停下来,询问一下孩子的情况,可又怕自己的唐突冒犯了他们。一天傍晚,林昊终于在老妇人的摊位前停了下来,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个“采访”怎样开场,连价格也没问,只好硬着头皮拿起不同的蔬菜朝塑料袋里放。
看来了大客户,老妇人欣喜不已,有点慌乱地帮林昊挑着菜,看着林昊每样菜都挑了那么多,又紧张地问道:“靓仔,买那么多能吃得完吗?吃不完,烂掉就可惜了。”
“我们公司人很多,每天都要买很多菜哩。”林昊胡乱地应付着。
老妇人一听更高兴起来,“靓仔,你一定要天天来,我给你这个市场品相最好、价格最低的菜。”
看着老妇人期许的眼神,林昊终于瞅准机会问道:“奶奶,您怎么带个孩子来卖菜呀?”
老妇人正给林昊挑菜的手顿住了,半晌才吁出一口气,“儿子的公司破产,欠了外边很多钱,跳了楼,儿媳跑路了。家里房子值钱的东西都被债主收走了,我只好带着孙子在这个城中村租了一间小房子,上午给人做家政,中午和下午在这里摆摊卖菜,还得活下去呀。”她尽量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生怕自己不当的言语得罪了眼前的这个大客户。
“奶奶!”随着小男孩带着哭腔的一声叫喊!
“好,不说了,奶奶不说了,孩子要脸,从不愿我跟别人提家里的事情。”老妇人悲怆而又无奈的样子让林昊付钱的手有些抖。
一共是87块钱,林昊给了老妇人100元后,说道:“奶奶,不用找了。”提着菜转身就要走的林昊被老妇人一把拽住,恳切地说:“靓仔,感谢您的好心,可我们是在卖菜,不是在行乞呀,钱一定得找。”一句话差点让林昊的眼泪掉了出来。
在老妇人的千恩万谢中,林昊提起两大袋菜刚要走,忽然那个孩子站起身有些怯怯地喊道:“哥哥,您能帮我一个忙吗?我这道数学题不会做,您能教我一下吗?”
“小杰,不要耽误哥哥……”老妇人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林昊打断:“好啊,你算找对人了,哥哥上学时是个学霸呢。”小男孩一听腼腆地笑了。林昊把这个叫小杰的孩子的作业从头到尾检查了一遍,重点难点又都给他讲懂,看着男孩开心的样子,如释重负的林昊在祖孙俩的注视中,拎着两大袋菜消失在夜色中。
困扰多日的一个疑问有了答案,林昊感到脚步轻快了好多。他一边走一边思忖着,这样既可以在经济上帮一把这祖孙俩,又可以辅导一下小杰的功课,让他们困难的日子好过一些。可是提着两大包菜的林昊,很快又陷入了新的烦恼,就是他如何处理这些菜。林昊住的单身公寓根本就没有厨房用具,他三餐基本都在外面解决,就算他自己开伙,这两大包菜要吃到猴年马月,何况他还想每天都去买菜帮衬一下这祖孙俩。尤其拎着两大包菜在路上走,引得行人纷纷侧目,看得他浑身不自在,这可愁坏了林昊。他有心想把菜送给路人,可把两大包菜送给陌生人的冒昧,足以让别人怀疑他的动机,他想干脆丢路边的垃圾桶算了,可从小就把粮食青菜看得金贵的山里孩子,这在良心上是绝对不容许的。这可怎么办,林昊的心情有点沮丧起来,总不能提回公寓任其烂掉吧。
林昊的心情越来越低落,手中的两大包菜也越来越沉重,仿佛甩不掉的累赘。苦思无果的林昊拎着两大袋菜还是走进了小区,六神无主之时突然灵光一闪,公寓楼的后面住的都是独栋院落,还不如把菜随便放在一户人家的门口,至于人家怎么处理这些菜,他也顾不了那么多了。想到这里,林昊快步走过去,找了一家比较隐蔽些的院落,像做了见不得人的事似的把菜迅速挂上门把手,就一溜小跑着离开,生怕被人家发现了再追上来还给他。
几天下来之后,林昊就和这祖孙俩混熟了,小杰也整个人开朗了好多。每次林昊拎着菜要走的时候,小家伙都有点依依不舍。不过现在林昊最感谢的还是那两扇门,要不然,他的那个小蜗居非变成菜窖不可。
今天林昊又轻车熟路地把两大袋菜轻手轻脚地挂在门把手上,刚要撒丫子走人,忽然大门被迅速拽开,由于门扇被拽得过猛,挂在门把手上的那两包菜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哈,雷锋送菜人,今天我终于抓到你了!”随着一声有些激动的叫喊,林昊一下愣在那里,好像做了什么丢人的事被当街抓住。一个大腹便便,穿了一身睡袍,趿拉着拖鞋的中年男人探出身子。
“爸,爸,在哪,让我看看,看看这个天使有没有长翅膀。”
“没长翅膀吆,是个靓仔啦!”随着咯咯的玩笑声,杂乱的脚步传到门口,把中年男人挤到门外;一老一小,两个女人的头探了出来。
“夏青青!”林昊的表情瞬间从慌乱完成了惊愕的转变。他万万没想到这是夏青青的家,当时的林昊肠子都悔青了,羞愧得连钻地缝的心都有。你说这个过千万人口的城市,把菜挂谁家不好,怎么就偏偏挂到了夏青青家,这事要是传出去,公司那些八卦妹做出的痴情男给富家女深夜送青菜的文案还不登上热搜。
不过,看到林昊,夏青青也大吃一惊,她把眼前这个送菜的青年和公司里严肃冷峻的林昊联系在一起,怎么这么有违和感。
“哈,追我的人有送包包的,有送鲜花巧克力的,送菜的我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些青菜应该叫“情菜”吧。林昊,你也真是一朵奇葩。”夏青青有些刁蛮的调侃,令林昊更加慌乱。
“青青。”妈妈嗔怪着女儿。
“怎么,你们认识?”爸爸感到好奇。
被奚落的林昊急于解释,可一时找不到表述的头绪,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反而越说越乱,越描越黑,和夏青青家好像很亲近的邻居们也纷纷出来看热闹,愈发让林昊窘迫。
“仔,每天给我家送菜,也算是我家的恩人了,怎么也得吃餐饭再走呀。”夏青青的爸爸幽默地邀请着。林昊虽极力拒绝,怎奈夫妻俩热情挽留,林昊也只能作为一个被抓现行的未遂犯听天由命。看着一脸囧样无所适从的林昊,夏青青兴奋得手舞足蹈,大有翻身农奴把歌唱的画面既视感。
在夏青青戏谑性眼神的注视下,林昊这顿饭吃得汗流浃背。在和林昊断断续续的交谈中,夏青青的爸爸弄清了林昊送菜的缘由。
他沉思了一会,“青青,明天告诉你程叔,房地产公司管理层餐食的蔬菜以后就定点在这个摊位采购,说是林昊让他来买的就是啦。”
“好的,爸。”夏青青清脆地答应着。
“这下没人给我暗送‘秋菠’喽!”夏青青一边揶揄着,一边飞快给林昊做了个鬼脸。
“你这丫头,就别再挤兑人家啦,这仔被你害得连饭都没吃好。”妈妈嗔怪着夏青青。
林昊这才知道,程叔原来就是夏青青的舅舅,出国留学前先在舅舅的公司实习一段时间,因担心公司同事有什么看法,就没挑明这层关系。程叔给林昊租的公寓就是夏青青家的物业,这个小区的楼盘是她爸的房产公司开发的,后面为数不多的独栋院落住的也都是她家的亲戚朋友。
8
第二天下午,林昊因一个合同耽误了下班时间,事情一敲定,他就心急火燎地朝市场奔去。等林昊赶到时,发现祖孙俩还在,摊位上的菜已基本卖光,小杰的书包也已收拾妥当,好像在专门等他。
一看到林昊,祖孙俩喜出望外,“昊仔,程叔来买了好些菜,说是你安排的,我给打些折扣还不让,你女朋友说你下午有点事,可能会晚点过来,她就先来给小杰辅导功课了。”
“我女朋友?”林昊一头雾水。
“对,就是青青姐姐呀,青青姐姐长得真好看。”小杰亲昵地拉着林昊的手。
在回公寓的路上,林昊新的烦恼陡然升起,这个夏青青真是满嘴跑火车,这样没边的话也能说出口,真是什么幺蛾子都能整得出。如果这事传到公司,他百口莫辩,再说她是程叔的亲外甥女,弄不好程叔对他都会有看法,这算是什么事呀!
心事重重的林昊好不容易挨到天亮上班,一见到夏青青就把她叫到休息区。
“你昨天给小杰他们说什么呢?”林昊阴沉着脸。
“什么说什么?”揣着明白装糊涂的夏青青一脸无辜地盯着林昊。
“你是我那什么,这个也可以轻易拿来开玩笑?”
看着林昊有点气急败坏的样子,夏青青也不甘示弱,“只允许你家学雷锋做好事,别人就不可以,我不说是你女朋友,我冷不丁地跑到人家摊位上说,你家好可怜,我想帮助你们,人家还以为我是拐卖小孩的人口贩子呢!”
“说是你女朋友怎么啦,配不上你呀,真是狗咬吕洞宾,德性!”夏青青一番连珠炮似的强盗逻辑把林昊辩得一时语塞。
“那天在办公室是谁和你同仇敌忾的,活脱脱一只白眼狼;还有,暗送‘秋菠’的账我都还没给你算呢,你倒恶人先告起状来了。”
“强词夺理,不可理喻!”林昊的脸被夏青青气得青一块白一块的。
“别净给我整些半生不熟的词,姑奶奶牙口不好,不吃你这一套。”夏青青盯着林昊的脸,故意用肩膀撞开林昊,径直走了,剩下不明所以的林昊站在那儿独自凌乱。
林昊和夏青青吵架后的一天下午,其他人员都下班走了,林昊因处理一个邮件加了一会班,等他离开办公室时,破天荒地发现那个一到下班时间就早早开溜的夏青青居然还在办公室,正当林昊琢磨着怎么跟这个“瘟神”打招呼,赶快闪人时,夏青青双手插兜,慢悠悠地晃到林昊面前,“怎么,就没打算请你这个过命的战友喝一杯,是不是给我家送两包青菜就算把我打发了,这样也太不男人了吧。”夏青青下巴微抬,傲娇的小眼神戏谑地盯着林昊。
林昊一下局促起来,他完全不适应眼前这个“瘟神”的路数,“嗯,那天真的谢谢你哈,谢谢,真的。”林昊说着伸出手,他想和夏青青握下手以示谢意,可夏青青根本就没把手从兜里拿出来,林昊尴尬地把手缩回,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怎么,真没有请客的打算,你也太抠了吧,林昊。”
“实话告诉你,想请本小姐吃饭的男人可以从深圳一直排到长安街,没事偷着乐吧,你还推三阻四的。”
林昊愈发窘迫起来,支吾着:“你想吃什么,我请还不行吗。”
看着林昊局促的样子,夏青青噗嗤笑了,她突然双手握着林昊的一只胳膊,“我知道一地儿,那里的西餐特正点,还可以撸猫玩,怎么样?”此时歪着头的夏青青,和以前拒人千里之外的高冷形象反差太大,可爱起来的样子反而让人一下难以接受,完全没有防备的林昊,像根电线杆子杵在那里,反应过来的他瞬间把胳膊抽回,慌乱地附和着。
林昊跟着夏青青来到公司写字楼负一层的车库,上了她的兰博基尼跑车。跑车的排气筒爆发出的阵阵气浪旁若无人地炸着街,戴着迪奥墨镜的夏青青,此时神气活现得像一只刚打败了其它对手,取得了配偶权的大公鸡。都说没伞的孩子得拼命跑,可家里连个草帽也没给准备的林昊,对这些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富二代没有一丝好感,有啥可豪横的,不就是会投胎嘛,没有你爸妈,你毛都不是。看着夏青青不可一世的小神情,不知怎么让林昊联想起家乡的那些整天在街上东游西逛的狗子了,这些家伙不时地东嗅嗅,西闻闻,然后不紧不慢地抬起后腿,朝它们认为重要的物证上撒尿,通过尿液的气味宣示自己的主权和地界。想到这里,林昊有点不厚道地笑出了声。“你笑啥?”夏青青有点心虚地瞟了林昊一眼,她对眼前这个另类的家伙同样充满了新鲜和好奇。
车子终于在一栋灰白相间的三层建筑前停下。葱郁的爬墙梅占领了玻璃窗以外的大部分墙壁,墙壁有些斑驳,但颓而不废的气息很好地契合了人们的怀旧心理。绿色遮阳棚下,门旁的多层花架上摆满了多肉植物,一个“加菲猫”大玩偶更是引人注目,蠢萌的样子令人忍俊不禁。门前的加拿大枫树的叶子黄中泛红,熠熠闪光的枝杈高耸着,似要揽云入怀,而在树杈的高处,人为绑定的几个木制鸟屋,无疑给这幅图景增添了生动的暗示,阵阵微风吹过,伴着枫叶沙沙的摩擦声,微凉的空气清新带甜,似有多年的心中积尘都会被荡涤干净,无来由的舒畅让人心生莫名的感动,周围的一切还真贴切这个店的名字——风言枫语。
“青青姐,您来了。”夏青青和林昊走进店时,眼尖的一个服务生立刻发现了他们。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孩热情地给夏青青打着招呼,褐色的套脖围裙中间绣着门口加菲玩偶的肖像,风言枫语几个白色刺绣字则像几朵慵懒的云趴在她的左胸,头上碎花点饰的蓝布发卡愈发可爱地立在这个活泼女孩的头上。
“姐,你的固定桌位早就给你收拾好了,就两个人吗?”
“姐,这位小哥哥怎么称呼呀?”
“你姐夫!”夏青青捉弄人似的瞥了林昊一眼,刁蛮的语气里满满的孩子气。
“哈,姐夫好!”这个古灵精怪的小丫头居然也是给根杆子就朝上爬的主,一唱一和的,让林昊的脸瞬间臊红。他虽然早已领教了夏青青的口无遮拦,但这样高强度的玩笑,他一时还是吃不消。
“阿香,快把朕的爱妃给我抱来,朕有好几天没有临幸她了,哈哈!”夏青青一边走向食桌,一边有点夸张地调笑着,她颇为张扬的做派,引来了不少食客的注意。
林昊真想掉头离开,他沉默内敛的性格特别不适应这种抛头露面,高调示人的场合。他觉得自己和夏青青简直就是磁铁的两极,放在一起完全就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事。顾及面子的林昊还是硬着头皮坐了下来。
“青青姐,您的爱妃给您抱来了。”阿香抱着一只憨态可掬的加菲猫递给了夏青青。
“姐,您还是老规矩,澳洲进口小牛扒五成熟,蓝山不加糖,姐夫呢?”这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小姑娘有点起哄的意味。
“其实我,我不是……”
“你不是个啥?这位兄台,请我吃个饭不会是我吃你看,我坐你站吧,怎么兜里的那俩钢镚只够点我一份的了?”夏青青揶揄地看着林昊。
“不是,不是……”
“不是你就快点餐呀,是不是点餐内容要公司开个民主生活会给你表决一下?”
林昊憋了半天,“牛扒十成熟,蓝山加双份糖。”
“哈!”夏青青和阿香都笑了。说实话,林昊虽然谈生意时和客户也多次吃西餐,可每次都吃得特别憋屈,骨子里认为那就是花钱买罪受,那种半生不熟的东西有啥好吃的,还卖天价,远不及他在街上吃几个两元的大肉包来得实在。
“好嘞!”阿香麻利地下着单。
“阿香,再给爱妃点一份生骨肉哈,我今天要好好款待我的这位小主。”
“好的,姐。”
林昊这才定睛打量了一下这家餐厅的布局,装饰和格调很有文艺范,典型的小资情调,最大的特色是在餐厅的不同位置都巧妙地设计了猫窝,甚至连界墙隔断上,也设计有树洞猫窝的形状,再配上一些颇有西方后现代田园风设计的墙绘,整座餐厅给人时尚但惬意的感觉。那些形形色色的猫,或卧或趴,还有的旁若无人地在餐厅内逡巡着,更多的是在食客的怀里打滚,卖萌,与客人一起享受着美食。农家是少不了猫和狗的,林昊打小也少不了和它们亲近,可和这些养尊处优的宠物不同,农家的猫狗只要主人的一口剩饭而已,还要尽职尽责看家守院。看着那只正贪婪吃着夏青青喂生骨肉的加菲,林昊心生感慨,这世上还有多少人为生计发愁,一年到头也难得舍得吃顿牛肉,可在这里,只是这只猫咪换换口味的点心而已。
“青青姐,要不要唱首歌来助助兴,好长时间没听您唱歌啦。”
“哈,今天本姑娘就献唱一首《飘雪》,送给暗送‘秋菠’的林先生。”说完,调皮的夏青青朝林昊狡黠地眨着眼睛。林昊这才注意到,在吧台的左手边是一个靠墙的半圆形演出台,小小的,上面除了一架钢琴,还摆着些吉他、架子鼓之类的乐器。
还别说,夏青青钢琴弹奏得非常具有专业水准,这首深情而又略带感伤的粤语歌被她演绎得颇有陈慧娴的风韵。夏青青专注的神情在感伤歌词的烘托下,有了很强的现场代入感。
“冷风催我醒,原来共你是场梦,像那飘飘雪泪下,弄湿冷清的晚空,原来是那么深爱你,此际伴着我追忆的心痛……”夏青青唱着,林昊心里好像被什么堵住,他痛苦地把头转向窗外。
热烈的掌声伴着几声尖锐的呼哨,夏青青盈盈地走回自己的桌位,眼睛热烈地盯着林昊,明眼人一看秒懂,这是在要赞赏呀,可林昊只是平静地看了夏青青一眼,继续啃着他十成熟的牛扒。
“林昊,你夸本姑娘一句会死呀。”失落的夏青青有些嗔怒。
“还用我再夸嘛,掌声已说明一切了,我再多说不就狗尾续貂了嘛。”
“你少给我整些说话带注释的,我就问你唱得好不好?”夏青青咄咄逼人的架势,让林昊充满求生欲,面对这个被惯坏的小公主,他可不想吃顿牛扒再吃出什么故事来。
“嗯,你别说,要是只听歌不看人,还真以为是原唱来了。”说完,林昊就把桌上吃完水果的沙拉碗顺势顶在了自己脑袋上。
“林昊,你这是干啥?”夏青青狐疑地盯着林昊。
“没啥,就是刚才一不小心说了假话,怕遭雷劈,让这个碗帮我挡一下。”
“林昊,你混蛋。”夏青青小脸有点变形,气急败坏地瞪着他。
“逗你玩呢,真心话,唱得真不错!”林昊伸出了大拇指。
“哼,这还差不多。”笑容漾满脸颊的夏青青受用着林昊这句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话,一面逗着她旁边的加菲:“爱妃,这个坏哥哥要是再说不中听的话,咱们就把他斩立决好不好。”然后朝林昊娇嗔地努着嘴。
这时一个浑身名牌的潮哥跑上来问夏青青要电话,“本姑娘没有手机,不用电话,八方漂泊,四海为家,公子,你队排得有点晚了,还是省省吧!”面对夏青青绕口令似的伶牙俐齿,这哥们悻悻离去。
自从吃了那块十成熟的牛扒后,林昊算是打开了潘多拉魔盒,风言枫语茶餐厅成了他梦魇开始的地方。夏青青隔三岔五就邀请林昊去吃西餐,看秀场,参加她朋友的各种趴。一开始林昊还勉力应付着,后来极力地回避,但发展到最后,夏青青简直就到了围追堵截的程度。在公司,夏青青特别勤奋好学起来,不懂的问题陡然增多,总是有事没事去找林昊答疑解惑,林昊清楚夏青青的那点伎俩,可当着公司同事的面,又不能去戳穿伤她的自尊。面对夏青青狡黠的讪笑,他真想一巴掌扇过去。林昊去给小杰辅导功课,夏青青就早早在摊位上等着了,当着人家祖孙俩的面,总得把戏演下去。回到小区,夏青青不由分说,连拉带扯地拽着林昊就去她家吃饭,看着别人不明所以的眼神,林昊感觉自己就像个提线木偶,被折腾得不胜其烦。林昊好不容易逃回自己公寓一次,夏青青那持续笃定的敲门声,总能让这个楼层的邻居们探出头来。林昊感觉自己快要疯了,有一次他只好去网吧对付了一夜,这位大小姐可好,找来一家开锁公司,把他的锁给换了。第二天林昊看着夏青青扔过来的钥匙,哭笑不得的他都有了想圆寂的心。当然,林昊明白夏青青的用意,可他知道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他们之间的差距实在太大了,无论是从原生家庭还是成长经历,根本就不是一路人。虽然他对夏青青谈不上多讨厌,但对这个被宠惯得刁蛮任性的富家千金绝对说不上喜欢,觉得他们还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好。另外,爱情这个东西对他来说太危险,太奢侈,就像河豚,一不小心还带有剧毒,不是他这个从小喝小米粥长大的肠胃能消化得了的。一个何青凌就要了他半条命,他再也不敢让自己剩下的半条命,再去尝试这种会让他飞蛾扑火的东西。
这段时间同样苦恼不已的不只林昊,还有夏青青。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啦,总会莫名其妙地想起林昊,一时看不到他就心里发慌,林昊对自己的爱答不理,让她既不甘,又不解,她甚至不知道怎么去讨好这个另类的家伙才能让他接纳自己。她霸道的做派在林昊那里根本就不管用,对他的各种示好人家根本就不领情,她甚至感觉到了林昊对她的不耐烦。这个从小被宠到大的公主,从来还没对谁产生过如此的热情,也没受过这样的冷落,无来由的烦躁甚至令她失眠。
夏青青身边不乏追求者,这个天资聪颖,学业优异,在掌声和赞美中长大的女孩,心高气傲得很难有人入她的法眼。从一定意义上讲,夏青青是有一个准男友的,家里家外也都知道,只是还没到“官宣”的地步。这个人就是从小差不多和她一个澡盆里长大的李一鸣,两家是世交,大人从小就开着两个孩子娃娃亲的玩笑。李一鸣比夏青青大一岁,标准的宠妹狂魔,他对夏青青的宠溺甚至超过双方的父母,大人们想当然地以为他们俩相爱相恋,结婚生子是水到渠成的事。可夏青青到现在才发现,她对林昊的感觉和对李一鸣的不是一回事,对林昊是情不自禁的心动,而对李一鸣除了家人般的熟悉和依恋,从来不会心生这种波澜。她已看不得任何女生接近林昊,迷妹团对林昊的讨好尤其令她不安,她真想把她们送给林昊的各种小礼物直接给扔进垃圾桶。有时她也恨自己:天哪,我是不是犯了花痴,和这些胸无点墨的小女生争风吃醋。
9
今晚降温,风声一直在窗外呼啸着,晚上已经十点多了,林昊看了会书后刚想休息,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林昊正琢磨着这么晚了,谁敲的门。
“是我,夏青青。”带点哭腔的声音传到了林昊的耳朵。真不是盏省油的灯,这是又怎么啦?他有点不耐烦地开了门,发现夏青青的爸爸、妈妈还有他家的阿姨也都站在了门口。林昊一愣,还没等他开口,夏青青眼泪汪汪地说:“林昊,‘蛋挞’不见了。”“蛋挞”是夏青青家养的三只宠物猫中的一只,林昊去她家吃饭时见过,一只很漂亮的美短。
“傍晚就发现这只猫不见了,这丫头就哭着喊着出去找,我们一家都把小区和附近找遍了也没找着,我们说明天继续找,这丫头死活不让,唉!”夏青青的爸爸无奈地叹了口气。
“天降温了,它又没东西吃,今晚要是找不着,它肯定是要被冻死的呀。”夏青青急得又哭起来。
“叔,阿姨,别着急,你们先回家,我再去周围给找找。”夏青青仿佛找到了救星,破涕为笑。
“青青你也回家,天太冷,别冻感冒了。”
“不,我要和你一起去,再说‘蛋挞’熟悉我的声音,这样能找得快些。”林昊知道这个大小姐的脾气,就没再说什么。林昊找到手电,抓起一件外套就和夏青青出门了。
他们沿着小区门外的树篱一路唤着,可连猫的影子也没见着。
“这样漫无目的地寻找无疑大海捞针,猫比较胆小,在人流量大的地方容易受惊吓,它们更喜欢呆在偏僻且容易找到食物的地方。离我们较近的城中村的菜市场现在人都散了,垃圾多,能更容易找到吃的,我们去那里看看。”六神无主的夏青青不住地点着头,这个平日不可一世的大小姐现在就像个黏人的小尾巴,屁颠屁颠地跟在林昊后面,她对这个遇到任何事情都能沉着应对,且分析得头头是道的男人愈加信服。
可他们把农贸市场找了个遍,也没发现“蛋挞”的踪影。这时,冰冷的风刮得愈紧了,林昊不由打了个冷战。
“你别急。”林昊安慰着夏青青,“我再想想它还可能去哪里。”
“在我们小区北面不远的一个小广场,在那里我看到过一些流浪狗和流浪猫,一些好心人会给它们投食,我们过去看看,说不定‘蛋挞’在那里呢。”
“嗯。”这时的夏青青对林昊是言听计从,这种信任产生的依赖,让她觉得在寒冷的冬夜里找猫也是一件美好的事情。不知不觉,在走路的时候,夏青青不再跟在林昊的后面,而是双手抱着林昊的一只胳膊,和他并肩走。可能这丫头有点冷了,林昊没多想,他们快步朝小广场走去。
此时的广场上已空无一人,林昊和夏青青把广场的角角落落都找了,也没发现任何活物。林昊有些失望,不知怎么开口安慰夏青青。他从兜里摸出一根烟,可能由于风太大,几次都没点着,就在这时,夏青青快速拽开风衣的扣子,上前一步,把衣襟拉在林昊的脸前挡住,林昊愣了一下,一股女人温暖青春的气息扑面而来,令他有点窒息,这人世久违的幸福感,让林昊的身体微微颤栗着。林昊深深地吸了一口,烟草的灼香在他周围升腾,他定睛看了看眼前的夏青青,对自己刚才下意识的举动有点不好意思的夏青青羞涩地别过头去,那张青春的脸,像夜色中绽放在枝头的花瓣,热烈而又迷人。林昊转过头去,看着远处楼宇的万家灯火映出温暖的光,令林昊心底平息的情感再次起伏。
沉浸在各自思绪里的林昊和夏青青没有意识到的是,眼睛发着幽光的几只流浪狗在悄然朝他们逼近。或许这个时刻的小广场是它们的地盘,林昊和夏青青无心闯入,让这几只流浪狗嗅到了某种危险,还是它们饥寒交迫的暴戾情绪无处发泄,把站在这个地方的林昊和夏青青当成了随机的攻击目标。当林昊发现这几只狗毛炸裂、凶相毕露的流浪狗嘶吼着,快窜到他们跟前时,已经为时已晚。夏青青吓得尖叫着,看着已来不及逃跑的林昊一把把夏青青拽到身后,“我挡着,你快跑。”林昊吼叫着。呆若木鸡的夏青青已经抖得迈不开腿,一下子跪在了地上。或许夏青青的叫声更加刺激了前面那条狗的神经,它从侧面奔着夏青青腿咬去,赶紧转过身的林昊也顾不了那么多,左手想去抓这只狗的后腿,手一滑,扯到了它的尾梢,这条兽性大发的狗刚要回头撕咬林昊的左手时,林昊右脚朝它的腹部踢去,就在这时,林昊感到左腿的小腿部刺骨的疼痛,原来另外一条已经咬住了他,在凶狠地撕扯。被踢的那条狗的肚子挨了林昊结结实实的一脚后,发出惨叫疯狂逃窜,可能是用力过猛,再加上后面狗的撕拽,林昊失去平衡,一下子跌坐在地上,鞋子也被挫掉。这条狗往后一撤,又一口咬上了林昊的右胳膊,疼得林昊大声地叫唤,左手使劲去掰狗的脸,他的一个手指似乎是抠着了这条狗的一只眼睛,他一用力,一个黏糊糊的东西好像被他抠出,这条狗同样发出惨烈的叫声,夹着尾巴落荒而逃,林昊这时才发觉左脚已被第三条狗咬住,林昊又抄起自己掉落的鞋去砸这条狗的头,看到同伴已经逃跑的这头畜生也不再恋战,挨了几鞋底后,迅速逃窜,惊魂未定的林昊这才发现,身上的衣服几乎都被撕碎,伤口处正汩汩地向外涌血,剧烈的疼痛几乎让他晕厥。
“打120,打120,再打给你爸妈。”可已吓得语无伦次的夏青青连电话都拿不住,林昊强撑着打通电话,跪坐在地上的夏青青半抱着瘫坐着的林昊,浑身筛糠似的抖着。
林昊第二天早上醒来时,却发现夏青青坐在病床前的凳子上,头趴在他胸前睡着了。夏青青有点婴儿肥的脸颊挤压在林昊的胸口,嘴巴微张着,流出的口水在他胸前病号服上濡湿了一大片。见惯了夏青青高冷优雅的气质,再看看她此时如此的蠢萌,林昊差点笑出了鹅叫。可没等他笑出声,就疼得先叫了一声,伤口丝毫的扯动,似乎都能让他灵魂脱壳。林昊这才看到腿上、脚上、胳膊上和手上的纱布把他缠裹得像个木乃伊。
林昊的叫声惊醒了夏青青,刚醒的她似乎有点蒙,在定定地看了林昊几秒钟后,轻轻叫了一声“林昊哥”!林昊被夏青青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有些啼笑皆非,这个可怜的孩子不会是被吓傻了吧。可含着泪水的夏青青又叫了一声林昊哥时,林昊想抬手给夏青青擦眼泪,可疼得“啊”地一声缩了回去。
林昊出院后,夏青青简直就像换了一个人,那些大牌服饰不见了,每天就是普通的运动鞋、牛仔裤,挎着文青包,素面朝天,头发也剪成了一个短马尾,走起路来一撅一撅的,活脱脱邻家女孩模样。她不再非得拉着林昊去喝咖啡,吃牛扒,有时也跟着林昊去路边的小吃摊上撸串,吃肠粉,甚至尝试着吃生蒜蓉,只是回家后要刷好几遍牙。笨拙地学着帮林昊打扫卫生,把林昊的脏衣服抱回家让她妈给洗,弄得老两口哭笑不得。
夏青青在公司也一改以前高冷的人设,和其他同事的交流多了起来,有时还会给公司迷妹团的姐妹们带些小礼物,把这些小姐妹感动得一塌糊涂,甚至要不经过考察,直接把夏青青发展为她们迷妹团的荣誉会员。只是她们对夏青青整天“林昊哥,林昊哥”的称呼大为不满。
“我去,还叫上哥哥了,他俩啥时结拜的,桃园三结义呀!”大漂亮对自己的失策“伤心”不已,扮出天理何在的夸张做派。
“我们太大意了,真是大意失荆州,被敌人钻了空子,她这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这小贱人现在是不研究妆术,开始研读兵法啦。”
“敌人大大滴狡猾,我们防不胜防。”大神模仿着抗日神剧里鬼子的滑稽模样。
“难道‘荆州’这么大个‘瓜’就被她夏青青一个人承包了,不对呀,承包也得对外招拍挂呀,怎么能不招投标就暗箱操作了呢,起码得给个公示期吧。”
“咋地,你还要打12345市长热线投诉呀!”迷妹们又嬉笑着吵成一团。
纸片人双手握拳,一副痛不欲生,杀身成仁的模样,“不行,我得加油了,夏青青只有哥哥怎么能行呢,怎么也得再给她配上个嫂嫂,这样才齐活。”
“就你,哈哈!”
“就我,怎么啦!”纸片人摆出了C位女主证件照的上镜感。
“瞧瞧你那一脸的便秘状,人家夏青青是笑起来好看,你是看起来好笑,哈哈!”面对她们的冷嘲热讽,气得纸片人把正吃着的薯片砸到她们身上,塑料姐妹花们一哄而散。
而新郎倌则呆呆地注视着林昊和夏青青,一副连窝带蛋被人端走的失魂落魄的神情。不过,迷妹团的姐妹们得出的结论是,他不是在羡慕林昊,他是在羡慕夏青青每天捧在手里的那只咖啡杯。
10
令人猝不及防的全球金融危机,率先给进出口行业带来巨大冲击。竞争加剧,业务单量直线下降,程叔和林昊虽竭力应对,公司也只能勉强度日。不过最担心的事情还是来了,和公司一直牵扯较深的一家大型金属公司破产重组,矿石原料供应合同终止,令公司陷入了空前的危机。这批金融危机前和澳大利亚一矿业公司在价格高位签订合同的矿石已跌至过半,且整个行业低迷,很多关联公司都在减产、限产,就是以亏损一半的价格也很难找到下家接盘。若单方面终止合同,除了大额定金会化为泡影,还得面临巨额的商业赔偿,如果这样,公司除了破产已别无选择。这突如其来的灭顶之灾令林昊和程叔几乎陷入了绝境。现在公司唯一的出路就是希望澳大利亚的公司能主动终止以前的合同,以现在的价格重新签订。可在嗜血的资本市场,这无疑是与虎谋皮,有谁愿意把吃到嘴里的肥肉再吐出来。还有这家公司的总裁泰勒是一个30多岁的年轻人,在业界以冷静果敢著称,他以自己对全球经济的精准预判,在割了同行的几茬韭菜后,迅速为自己公司的财富完成了原始积累。
经过了几天的煎熬后,林昊找到程叔,他想去澳大利亚争取下机会,死马当作活马医,如此在家坐以待毙,还不如主动出击去争取一线生机。程叔看着眼前这个倔强的年轻人,仿佛看到了自己当年的影子,不禁潸然泪下,反复叮嘱林昊不要给自己太大的压力,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无论什么结果,都应学会接受;程叔安排了夏青青和林昊一起去,一是夏青青经常出国,对国外的一些风土人情比较熟悉,另外夏青青的英语水平达到专业八级,关键时候还可以给林昊当翻译。
和泰勒刚一接触,林昊就感觉这个对手不简单,他曾经在中国留学工作六年,不仅是个中国通,还对中国的人情世故拿捏得恰到好处,对中国的传统文化尤其感兴趣。泰勒还极具国际视野,这一类的商界精英更加注重的是合同的约定和对游戏规则的遵守,所有的谈笑风生都是隐藏在利益最大化上对资本的疯狂攫取和追逐。
虽然林昊说这次来澳大利亚的目的是考察一下市场,顺便走访一下老客户,在国际市场这个敏感的节点来访,泰勒已猜出他们此行的真正目的,这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事早在他的掌控之中。他当然不会因一些外在的干扰而影响他进一步扩展自己商业版图的绝佳机会。泰勒在当地唐人街找了一家高档的餐厅宴请林昊和夏青青,席间高调赞扬中国诚信为本的传统文化,并告诉林昊,他一直把中国儒家文化中的“言必信,行必果”作为自己的行事准则。林昊明白,精明的泰勒是在断他的后路,无疑在暗示林昊,在资本对冲的游戏中,只有利益,没有人情,愿赌服输。
林昊知道如果此时打感情牌,唱苦情戏,强人所难地做些无谓的争取,不仅毫无结果,还会被对手看低,还不如知难而退,为自己的公司保留些颜面,给程叔以后的东山再起留条后路。两害相权取其轻,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放下包袱的林昊与泰勒热烈地讨论着东西方文化的异同与交融,感觉自己已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泰勒的神经也松弛下来,更巧的是,两人都是狂热的诗歌爱好者,这一共同爱好,迅速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青青子衿,悠悠我心”这样的诗句,泰勒是信手拈来,特别是泰勒夸张地模仿《诗经》里“求之不得,辗转反侧”单相思的那种一厢情愿的焦虑时,惹得众人哄堂大笑。泰勒用王维的“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给林昊敬酒,林昊则用李白的“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答谢,两人把酒言欢,相见恨晚,特别是林昊聊到在英语诗歌界被严重低估的天才诗人哈特·克兰时,泰勒更是夸张地单膝跪地,对林昊作膜拜状,他俩都是克兰诗歌的崇拜者,一起用英文大声背诵了克兰的《祖母的情书》,对这个才华可比肩艾略特的天才的英年早逝扼腕喟叹。当他们聊起英语世界的另一个天才诗人狄兰·托马斯时,更是对他一些荒唐的做派兴奋不已,泰勒说狄兰在美国巡回朗诵时,他最大的愿望竟然是捏捏好莱坞女星的乳头和想见见卓别林,可在得不到卓别林的待见后,这家伙居然跑到卓别林家门口撒尿泄愤,把吃饭的一帮众人笑翻在地。
夏青青的酒喝得少,她怕林昊喝多了没人照顾。她今天才发现,那个平日里克制隐忍、一丝不苟的男人原来内心世界这么丰富,男人们的快乐可以这样简单,他的坚强孤傲都是表象,是没找到能和他同频共振的人而已,一旦找到,就开心快乐得像个孩子。
酒逢知己千杯少,放飞自我的林昊和泰勒像“相逢何必曾相识”的两兄弟,推杯换盏间,直到餐厅打烊才尽兴而归。
林昊和夏青青第二天去和泰勒告别,林昊明显感觉到泰勒犀利的眼神柔软了很多,语气也不像刚见面时那么官方和客套。闲聊了一阵后,他有些歉意地对林昊说:“林,朋友归朋友,生意是生意,我清楚你此行的目的,你们中国有句古话,‘慈不将兵,义不掌财’,这是商业上的规矩,我也不能因感情用事去破坏,希望你能理解。”
看着一脸真诚的泰勒,林昊用力地握了握泰勒的手,“我们中国还有句古话,‘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换作我,我也会像你那么做,理解,保重。”
在林昊和夏青青转身要走时,泰勒自言自语似的说了一句,“林,据我所知,你是一个孤儿,在某种意义上我也算是,我很小时父亲车祸身亡,走不出阴影的母亲严重抑郁,终日酗酒,无力照顾我,才被送来澳大利亚外婆家寄养。”怔了一下的林昊点了点头,回头用力拥抱了一下泰勒,这是两个男人之间的惺惺相惜。
“作为一个孤儿,在你感觉绝望得无力承受时,你一般都怎么做?”面对泰勒的追问,林昊愣在那里,随后缓缓地说:“叫我自己亲爱的,感觉自己在这个世上被爱。”
“雷蒙德·卡佛?”
“对,卡佛。”
“我爸爸也出生在阿肯色州,算起来他和我老爸应该是老乡。”林昊朝泰勒点点头,和夏青青转身走出办公室,泰勒也送了出来,在他们再次道完再见后,林昊和夏青青径直朝电梯间走去。
身后的泰勒突然又大声问道:“林,此行的目的你如果达到了,你老板是不是能分给你好多钱。”
转过身的林昊看着泰勒,严肃地摇了摇头,“这不是钱的事,他救过我的命。”林昊尽力地把头抬起,他怕一低头就流出来的眼泪被夏青青和泰勒看到,这个肩负千钧之担仍要表现得举重若轻的后生,不想让任何人看到他的脆弱,可他实在是心疼程叔多年创下的家业即将毁于一旦,自己却无能为力。
就在他们快到电梯间的时候,听见泰勒急促的脚步声传来,“等等,林,临行我送你个礼物。”
林昊他们再次转身时,泰勒已来到他们面前,林昊看清泰勒手里攥着的是他们公司之前签的合同书。当着林昊的面,泰勒把合同缓缓举起,撕了起来,等到泰勒把碎片扔到地上时,林昊再也没忍住眼中的泪水。
泰勒微笑着对林昊说:“林,我送给你这么大的一个礼物,难道你就不打算请我喝一杯再走。”
林昊和夏青青回到酒店时已经很晚了。在自己房间床上躺着的夏青青彻底失眠,要说以前她对林昊的爱还带有任性和冲动的成分,可她发觉现在是自己的灵魂对这个男人完全地沦陷了。林昊的隐忍和重情、才华和稳重对她的深深吸引,令她欲罢不能。一向心高气傲的她,还没有一个男人能如此让她崇拜、折服。她强烈地认定这个男人就是可以陪她一起繁华,一起平淡,一生厮守的人。夏青青在自己的房间里焦躁地转着圈,她发觉自己现在一分钟都离不开林昊了。
当满眼泪水的夏青青敲开林昊的门,有些委屈地站在他面前时,林昊有点纳闷:“怎么啦,青青?”
夏青青一头扎进林昊的怀里,呜呜地哭了起来:“林昊,你娶了我吧,你娶了我吧,你别嫌弃我,我哪里做得不好,你告诉我,我改……”
对夏青青的情感一直克制着的林昊,心里防线的闸门瞬间被冲垮,怀里的夏青青仿佛是他的妻子,又好像是他的母亲和女儿。他像一只在海上漂泊很久的小船,经历了太多狂风巨浪,终于有了一个肯收留他的港湾,终于有了一个可以让他崩溃的怀抱令这颗流浪的心得以休憩。
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林昊,仿佛觉得这是他在人世睡得最踏实的一觉,似乎所有的负重都离他远去,从没有过的轻松溢满身心。当他看到怀中正在熟睡的夏青青——这个娇生惯养,为了他却可以卑微到泥土里的女孩,那种怜爱、自责、懊恼的复杂情绪瞬间涌上心头。
正当林昊百感交集之时,夏青青突然从床上坐起,好像戏精附身:“哈,你个死鬼,你昨晚把奴家怎么样啦吗?让我以后怎么做人,你以后可要对得起奴家,不然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两个人像没长大的孩子,在床上闹成一团。
11
在林昊的不懈努力下,公司开始逆势增长,而夏青青的激情和热烈像一缕光,射进林昊阴郁的内心,冰封的情感日渐消融,她的爱让林昊重新找回了久违的自信,踌躇满志的他逐渐摆脱了何青凌给他带来的人生撕裂,年轻人的满腔热情又被重新点燃。性情大变的夏青青,更是让她的爸妈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个以前高调张扬,完美避开了温良贤淑四个字的大小姐,不仅主动替家里的阿姨承担部分家务,还绾起了丸子头,有模有样地跟她妈妈学习煲汤等各种厨艺。惹得妈妈老是跟她爸嘀咕,这丫头不会受什么刺激了吧,怎么跟完全变了个人似的。
出差回来的林昊发现夏青青没来上班,电话打过去,夏青青只是说家里有事,就匆匆挂了电话,这丫头又和爸妈怄什么气的吧。前台的小姑娘给林昊送来一个快递包裹,林昊把它顺手塞进背包,他想快点回家洗个澡,休息一下,这几天他确实太累了。
洗完澡的林昊换上睡衣,倦意袭来,当他半躺在沙发上正要迷糊的时候,突然想到包里的包裹,他强忍着睡意打开。包裹里一份购房合同样的文件,一串钥匙,还有两页信纸。一看到信上的字迹,林昊打了个激灵,脑门仿佛受到了重击。这是何青凌的字迹,烧成灰他也认得。本来他以为一些事情他已逐渐淡忘,极力想去遗忘和逃脱的回忆还是如利斧般在劈剁着他的心,窒息感在加剧,信纸上的字就像一粒粒终审判决的子弹,仿佛要把他打入十八层地狱万劫不复。
身体有些微颤的林昊深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心情平复一下。他开始读这封信。
亲爱的林昊:
尽管我已失去了这样称呼你的资格,但我还是请求你,允许我以这样的方式最后叫你一次。
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去了天国或者地狱,不是因为我做出了让你不齿的行径而羞于苟活,是我不得不告别这个让我恨着又如此热爱的世界。在我俩分手前两个月时,你出差在外,我感到身体不适去医院检查,检查出胰腺癌晚期。林昊,这个晴天霹雳让我瞬间不知所措,当医生让我马上住院,且说我的生命不会超过一年时,我逐渐冷静下来。说真的,经历了那么多的世态炎凉和生离死别,我对死已经不是那么恐惧,要是当初乡下的奶奶不把我接走,说不定我也早已不在人世。我不止一次想过,像我这样在世上多余的一个人,死也许是最好的解脱。那时在世上活着,我觉得我是为死去的妈妈而活,为了可怜我的奶奶而活。直到遇见你,林昊,直到遇见你以后,我才发觉为自己活着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我甚至觉得老天给我所有的不公和磨难,只是让我能够遇见你的考验,和你在一起的7年,让我重新感受人世的温暖,让我知道原来生活的味道是甜的,让我知道在这个人世被人爱,是多么贵重的一份馈赠。
林昊,我不怕死,我是真的怕我的死给你的人生再次带来的打击和伤害。你曾不止一次地跟我讲,我是你活下去的勇气和力量。我知道我若把结果直接告诉你,你就是拼了命也要给我治病,而对这毫无结果的治疗,巨额的医疗费用和最后的人财两空,会把你拖向万劫不复的深渊。我也想过悄然失踪,找个无人之地自生自灭,但我的不辞而别,会让你放下一切,因为我太了解你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偏执同样会断送你的下半生。我想到了自杀,可无论我告诉还是不告诉你自杀的理由,这致命的打击都会让你迷惘沉沦,钻入宿命的牛角尖。
你出差回来后,兴冲冲地拉我去看一个小区的楼盘。可我们攒钱凑首付的速度,远远赶不上房价上涨的速度,看着你有些灰心的样子,我的心里真是滴血般疼痛,再也没有一个人比我更能理解你渴望一个家的愿望了。那时我就暗暗做了一个决定,如何能在临死之前为你做点什么,能让你不再受寄人篱下之苦。
那段时间,好色的老板又给我发来暧昧短信,对他的猥琐行径本想当众戳穿,可考虑到你在公司的发展我选择了隐忍并请他自重。当不死心的他仍继续纠缠时,我思虑再三,作出了一个令我自己也觉得丧心病狂的决定,就是做他的情人可以,不过他得先给我买套房子。我深知这笔肮脏的交易会让我堕入罪恶的泥淖,但除了这样做,我实在找不出更好的办法帮你,我也找不出更好的方式与你告别。当我拿着房子钥匙时,不知是喜是悲,只感觉到我人生的使命已经完成。可在出租房被你发现这桩丑事,确实是在我的计划之外,本来我是想等你出差回来之后,与你做个好好的了断再悄然赴死。情急之下,那晚给你发的短信,也是事已至此,我只能通过这种让你愤恨的方式分手,让你知道我何青凌是多么下贱的一个女人,让你失望我是一个多么不值得你爱的人。我了解你的倔强和自尊,以这种方式离开你,也许对你是最好的选择。我知道你无法改变别人对你的看轻,可绝对不能容忍别人对你的背叛和羞辱。这样,或许更能激起你对生活的斗志。林昊,或许我这样做是真的错了,写这封信,我不是想乞求你的原谅,也不是想表白我无谓的牺牲,我只是想说,只要你在世上能更好地活着,我下地狱又有何妨!换作你,不也是这样!
我攥着你的照片,穿着洁白的婚纱跃入大海,就让浪涛的狂卷和海鸥的鸣叫来见证我不舍的诀别。人间无数,我只爱有你的那一个,无论是生离还是死别,都不能剥夺我爱你的执念和决绝。再见了,林昊,谢谢你,让我能从你的全世界路过,有你这七年的爱与守护,我觉得今生无憾,虽然人生只有短短的二十六年,仍让我觉得不虚此行。我愿以贫贱的魂灵提请上苍,我死后,祈愿一个比我更爱你、更懂你的姑娘伴你终生,愿我人生挚爱,从此不再受颠沛流离之苦。
再见,林昊,我的呼吸,我的疼痛,我残缺人生的缝补人,若有来生,请赐我相见!
青凌绝笔
公元2009年元月15日
何青凌信上的字,如一把把尖利的刀,在林昊心上划着,这不是信,是文字的凌迟。潜意识里,他一直在等青凌的一个解释,等一个青凌如此做,必是迫不得已的理由,如今靴子落地,他等来的却是青凌的噩耗。他发疯似的捶打着自己的脑袋,痛恨自己的无能,亲手把自己最亲爱的人推向了人间炼狱,他恨老天的不公,给他人生的希望又无情剥夺,再次把他推向绝望的深渊。他狂灌着白酒,打砸着东西,像一头发狂的狮子在自己的房间里横冲直撞,直至他精疲力竭,在酒精的麻醉下昏昏睡去。
沉沉睡去的林昊终于在一阵阵执着的敲门声中惊醒。他拖着疲惫的身子开了门,发现一个五六十岁、衣着考究、面容憔悴的男人立在门前,他自我介绍他是李一鸣的父亲。“李一鸣”,林昊心里一怔,夏青青的准男友。
中年人开门见山,问林昊他能不能进去和他聊聊,林昊漠然地点点头。看着满屋子的狼藉,中年人的面色愈加凝重。林昊收拾了下沙发,示意他坐下,自己则斜靠在床头,痛苦地闭上了眼睛。长时间尴尬的沉默在两个男人间僵持着,仿佛谁都不愿先开启这次令人窒息的谈话。最终,还是一鸣爸爸打破了沉默。
“昊仔,我从侧面了解你是一个很优秀的年轻人,善良而有担当。我也了解了你的身世,对你发自内心的钦佩。你和青青的恋情我也知道一些,不是当叔的不明事理,不是我作为一个长辈来横加干涉你们年轻人的感情,只是我们家一鸣对青青用情太深了,他俩青梅竹马,从小就天天腻在一起。我们大人也想当然地以为他们俩的结合是早晚的事。本来我们家早前几年移民,等到青青大学毕业接着给她办理移民手续,趁着这大半年的空闲,她想去舅舅的公司锻炼一下……”
“我们不是想横刀夺爱,也完全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只是一鸣现在想不开,不吃不喝,整个人处于崩溃的状态,连续割腕好几次了。昊仔,你能不能把青青让给一鸣,你提什么条件我们家都能答应。”一鸣爸爸近乎哀求着。
“条件!”这一个词深深地刺激到了林昊。
林昊一字一句地发问道:“你们把青青当成什么?是可以交换的商品,还是可以随手赠送的宠物,她有价格是吗?这就是你们有钱人的德性!”林昊的话最后几乎成了咆哮。
“昊仔,你千万别误会,我不是那个意思,可能是我爱子心切,有点口不择言,绝对没有看低你的意思。”一鸣爸爸的声音里有了哭腔。
“一鸣这孩子对青青用情太专,做父母的看着自己的孩子受苦,实在于心不忍。一鸣现在的状态实在太差了,万一他有个三长两短,我们老两口可怎么活,我们就这么一个孩子,一个好端端的家不就毁了嘛!”一鸣爸爸最后的诉说变成了哀泣,泪水在他有些痉挛的脸上纵横着,面对这个舐犊情深的父亲,林昊的内心开始崩塌。
“求求你,求求你了,昊仔,就把青青让给一鸣吧,救救我们这个家,我们全家感恩你一辈子。”说着,这个老泪纵横的父亲,竟给林昊跪了下来。这一跪,似有千钧压顶,把林昊的心彻底给跪碎了。
“叔,你起来,你起来啊!”林昊用力拉着一鸣的爸爸。
“你不答应我,我怎么起得来,你就救救我们家吧,孩子!”
“叔,我答应你,你起来呀,你给我跪不是在折我的寿嘛!”林昊也跪在了一鸣爸爸的跟前,这一老一小像要结拜的兄弟,抱头痛哭。
送走一鸣爸爸后,林昊简单收拾了行李,连夜买了去往乌鲁木齐的机票,他以前一个大他一届的师兄,曾力邀他去帮助他经营自己的家族企业,林昊担心这里气候有点恶劣,怕青凌难以适应,几次都婉拒了。他现在去,不是投奔,而是出逃,逃到一个离这个悲情的城市越远的地方越好,他要远远地挣脱这个宿命的魔咒,用逃跑来抵挡这个梦魇,尽快离开这个让他千疮百孔、痛不欲生的城市。
12
当林昊再次踏上这座城市时,已经是十年以后了。那个曾经伤痕累累的后生业已过了而立之年,十年光阴,大西北这座高原之城把他历练得更加深沉、粗粝。朋友的家族企业在他的帮助下,在当地已小有名气,而林昊低调、沉闷、独来独往的性格,就连身边的朋友也琢磨不透。除了工作,他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独自看书,或者一个人驾驶着越野车在荒滩戈壁间一坐就是大半天,大家都把他当成一个怪人,戏称他来自火星,在地球上找不到朋友。他的心仿佛成了一座孤岛,再也承受不了更多的情感波澜,荏苒的光阴,就像西北高原黄沙的层层堆积,他的魂灵早已在凛冽的朔风中枯萎,风干。
集团有一个大型的投资项目要在深圳签订,推脱不下的林昊,在老董事长的再三恳请下带队前往。这个林昊在日常刻意回避的字眼,终因一桩生意的牵扯而让他再次踏入这座城市。故地重游,难掩内心汹涌,发生的一个个过往,如修复的细胞在他的大脑仓库里重新激活。这里的树,这里的人,这里的街,这里的万家灯火,熟悉的腔调和气息都令他不能自已。商务活动间隙的周日,一股莫名的冲动,让他想去风言枫语茶餐厅去看看,那是他和夏青青初次约会,也是夏青青最爱去的地方。
和十年前不同,除了茶餐厅外,四面已经开发的高楼林立,昔日相对僻静的市郊,也在城市化的快速进程中发展得日新月异,还是满墙的三角梅旺盛地爬着,门前枫叶的沙沙声让人心碎,看着物是人非的场景,林昊几乎没有了踏进去的勇气。或许近乡情怯的缘由,在踟蹰了好久,才终于推开那扇熟悉的门。
几乎客满的餐厅里,咖啡的馨香扑面而至。林昊一眼看到他和夏青青以前经常坐的位置还空着,他欣喜地朝那走去,但看到上面位子预留的牌子不免心生沮丧,是啊,要不预留,几乎客满的餐厅,那么好的位置是不会剩下的,他多想上去再坐一会,重置一下岁月的时序,哪怕是苦味,哪怕是记忆的撕裂给他人生带来的成长的铭记。
“先生,有什么可以帮您。”一句温和礼貌的问候,林昊发现一个女服务生在注视着他。
“这个位置我能不能坐一会?”
“啊,这个位置呀!先生这个位置是给别的顾客预留的,您不能坐,我可以给您安排其它位置,您看可以吗?”
“我就坐一会,几分钟就行。”林昊带着恳求的语气。
“这个……香姐,您过来处理一下,有位先生要坐店里的预留位置。”
“那个位置不能坐,请他原谅一下。”随着有些熟悉的声音,一个微胖、恬静、正在送餐的姑娘走了过来。
“先生……我的天哪!林昊哥!这个惊讶得下意识地要去捂自己嘴巴的姑娘忘记了手中的餐盘,餐食撒了一地,林昊也认出眼前的这个姑娘就是阿香。阿香顾不得眼前的一切,撒腿就朝办公室跑去。
“青青姐,你快看看谁来了啊!你快看看谁来了啊!阿香激动得大呼小叫,引得满餐厅的食客都纷纷朝林昊这边看过来,大家都在惊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死丫头,就不能稳重点,遇到点事就鬼哭狼嚎的。”办公室里走出来一个干练的女人,一身职业裙装,利落的短发都捋在耳后,对,没错,她就是夏青青。
“姐,是林昊哥来了!是林昊哥来了呀!”兴奋的阿香,有点语无伦次地在夏青青旁边重复着。
看着眼前的夏青青,有点恍惚的林昊乱了阵脚,在满屋食客的注视下,百感交集的他感觉到意识的游离。
夏青青亲切地给周围的食客招招手。“对不起,是家里的一点小事,打扰到诸位,为了表示歉意,今天在场顾客的所有消费全部免单,谢谢大家一直以来对我们茶餐厅的厚爱和支持。”餐厅里掌声和口哨声顿时响成一片,大家都为这突如其来的好运兴奋不已,有几个好事的顾客甚至大声喊着“在一起,在一起”,欢快的气氛在餐厅里回荡着。
等着林昊和夏青青在餐桌旁坐下来的时候,他发现夏青青的嘴角在微微抽动,亲爱的人啊,这个当年爱他入骨的女人,这些年她究竟经历了什么他不得而知,但岁月的洗礼已经把她磨炼的成熟、优雅而又味道独具。
“阿香,去把我的烟拿来。”
等到夏青青把烟点着的时候,她夹烟的手指也在微微颤抖着。
“青青姐,你不是说找到林昊哥你就戒烟的嘛!”夏青青的眉毛扬了扬,在长长地吐出一口烟圈后,把烟蒂掐灭在一次性纸杯中,看着林昊的脸,定定地说:“最后一支!”
“阿香,给这位先生上份十成熟的牛扒,蓝山双份糖。”
“好嘞,青青姐!”眼里有些泪花的阿香在旁边激动地答应着。
“不,牛扒五成熟,蓝山不加糖。”林昊小声地订正着。夏青青和阿香相视一笑。
“阿香,打电话告诉我爸妈,还有舅舅、舅妈,再叫上大学里的阿杰,说我们今晚吃个团圆饭。”
“另外,把正在上辅导班的林小昊童鞋接回来,告诉他,弄丢了多年的爸爸,我给他找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