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野飞虫记
2021-11-12杨泽文
杨泽文
飞虫再小,它也是有尊严的生命;乡野再偏僻,它也是生命的大乐园。虽然离乡进城多年,但年少时在乡野见识过的诸多飞虫始终历历在目,对飞虫产生的兴趣也从未泯灭过,尤其是与蜜蜂、知了、流萤、蝴蝶、马蜂相关的一些点滴往事,时常勾起我的乡土情结。
1
蜜蜂是我最早认识的飞虫,这与奶奶的大半生饲养蜜蜂有关。
奶奶对蜜蜂的感情是很深的。她甚至在我父母结婚后不久就促成了全家搬到村外的一片野地居住,理由是为了更好地饲养蜜蜂,而只要养好蜜蜂就饿不了人。在饥馑而又什么都不能养的那个特殊年代,奶奶发现只有养蜂一条路可以走,这不能不佩服奶奶的生存智慧。
奶奶饲养的蜜蜂大都来自乡野树林,是一种野外自然生存和繁殖的小蜜蜂,躯体只有花生米大小,头胸部呈黑色,全身被覆有黑色和深黄色绒毛。由于蜜蜂会蜇人,因此除了奶奶之外,家人大都怕蜜蜂;由于蜂蜜甜美,全家人又都爱吃蜜蜂。而在乡亲们的眼中,我家是乡野最执着的一户养蜂人家。
为了饲养好蜜蜂,奶奶先是带领我的父母在屋舍周遭种植了大量的花草以及桃、杏、李、梨等果木,然后又请村里的王木匠制作了四五十个合抱粗、手臂长的空心圆木桶横置于房前屋后,静候准备迁巢的蜜蜂来侦察选择。于是总会发生这样的奇迹:常常是落日时分,一个紧围着蜂王的蜜蜂群从远处飞来,准确无误地进入奶奶早已放置静待的某个空心木桶里结巢。于是,奶奶就满脸笑容地拿出两片打了几个小洞眼的圆木盘,给有了蜂巢的那个圆木桶加上巢门。从此,那些忙碌不已的小蜜蜂便从巢门的小洞眼中飞进飞出,永不停息。那些从圆木盘小洞眼中钻出的小蜜蜂,一展双翅就轻松起飞而去;那些归来在圆木盘上收翅进洞的小蜜蜂,双腿上则带着采集的新鲜花粉。每一只小蜜蜂,给人的感觉就是为辛劳而生,为酿蜜而活。
记得年少时,我常在奶奶的指派下,到野地里搜寻能搬得动的大小石头,然后带回放置到蜂桶边。奶奶说,蜜蜂虽然记性很好,但还得在每个蜂桶边放置形状各一或色彩不同的石头作为标志物,回巢蜜蜂才容易定位而不会迷巢。也就在这样的宁静日子里,我亲眼见证过多次充满神奇魔幻的伟大奇观:一个由千万只小蜜蜂护卫和包裹着蜂王的旋转蜂球,突然从天而降至虚位以待的某个蜂桶。那种快速的飞旋,那种很大的鸣响,那种准确的选择,那种黑色的意象,总让我激动不已,于是情不自禁地手舞足蹈高呼:“奶奶,蜂群来了,蜂群来了……”而闻声走出屋门的奶奶总是笑眯眯地说:“来了就好,来了就好,来了我们的日子才有盼头。”
印象中,奶奶年年月月都在精心饲养着她庞大的蜜蜂群。许多时候,只见奶奶头戴自制的网纱面罩,手拿燃放蓝烟的干艾蒿小火把,到一个又一个蜂桶边仔细观察,一旦察觉某个蜂桶里的蜂群有“自然分蜂”的迹象时,奶奶就适时将由新蜂王引出的新蜂群驱赶进另一个空木桶中,成功防止一个分蜂群的突然飞走。就如一山不容二虎,蜜蜂也是一巢不容二王。只要某个蜜蜂巢中诞生了新蜂王,这个蜜蜂巢就出现一分为二的“自然分蜂”现象。有一个蜂王就要离巢而走,同时会带走一大批工蜂。这就给养蜂人带来扩大蜂群的机遇,如果没把握好时机,新蜂群就会启程高飞,到已侦察好的某个地方结巢。
为了蜜蜂能安然度过寒冷的冬天,奶奶总要在每年的晚秋时节对所有的蜂桶进行逐一排查,找出那些或开裂或有漏洞的蜂桶,然后用湿牛粪将透风的缝隙或漏洞堵上、敷平。而到春夏季节,为防范马蜂和胡蜂的骚扰,奶奶总让我拿着几块长条薄木片来回反复巡视,一旦见到马蜂或胡蜂在蜜蜂桶边象直升飞机一样盘旋游弋时,她就及时提醒我要毫不留情地予以击打。被我打死的马蜂或胡蜂,奶奶则用线穿成串,悬挂在蜂桶前,以此来警告那些胆敢来犯的野蜂。小蜜蜂们则常常带着被袭击骚扰的怨气,飞到那些死野蜂上乱咬一通以解心头之恨。奶奶说,别看蜜蜂个儿小,除了勤劳采蜜之外还灵气着呢,它能凭借人体气味就知道谁是它的主人。事实是,我常跟在奶奶身后走近一个又一个蜂桶,但从未被小蜜蜂蜇伤过。如果是外人呢,只要近邻蜂桶就会受到蜜蜂嗡嗡绕飞的威胁,继而很有可能被蜇伤。蜜蜂一旦蜇人时,由于刺针的倒钩挂住了人体的皮肤,以致把内脏拉坏,结局是送掉性命。而被蜜蜂蜇伤的人呢,除了疼痛难忍之外,蜇伤处的一块皮肤至少还要浮肿两三天。
应该说,在饥馑的年代,我仍有笔墨纸张和课外书可买,这的确与奶奶养蜂卖蜜的支持分不开。奶奶常对我说:“好好念书吧,奶奶支持你。读书就要像小蜜蜂一样勤奋不止,只有这样,将来你才会拥有甜美的生活。”对奶奶的话我曾似懂非懂,直到多年之后的今天我才完全领悟。奶奶不识字,但她敬佩读书人。她甚至常告诫我们兄弟姊妹不要踩踏那些带字的纸片,否则到年老时会双目失明。对这样没道理的话,我和弟妹虽然感到好笑,但却始终遵守。即便多年后的今天,我在城里做了一名文字工作者,也不敢轻易踩踏那些掉落地面的带字纸片。
奶奶一生节俭。她从不轻易为自己多添置一件新衣。她大半生都只穿黑色和蓝色两种棉布衣服。在饥馑年代,对途经家门前的乞讨者,她不是给一点粮食就是给一点蜂蜜。而对乡里乡亲,每年夏天采蜜时节,她总要送上一些蜂蜜让人尝鲜。
日渐苍老的奶奶坚持在乡野养蜂,而我则走上了愈来愈远的求学路,最终谋生于奶奶从未到过的一座城市。从此,每当想起奶奶,或者想起奶奶的庞大蜂群,我就期盼回返遥远的老家,探望一脸慈祥、和蔼可亲的奶奶,聆听蜜蜂飞舞的交响曲……
年逾九旬的奶奶,在一个温暖的春天里突然无疾而终。我匆匆赶回老家奔丧时,正值开放的梨花雪白了我曾经熟悉的乡野,而奶奶饲养的小蜜蜂则在阳光普照的梨花上嗡嗡飞舞忙碌着采蜜。
奶奶过世后,忙于农活的父母无法细心照看屋舍周遭的蜂桶,那些习惯了奶奶几十年饲养的蜂群,先后一一倾巢而出,纷纷飞向远处连绵起伏的山峦之后,再也没有回来。
2
知了,学名为“蝉”。可在我的老家,人们只叫“知了”而不叫蝉;人们也只说“知了鸣唱”而不说“知了鸣叫”。
多年后我才知道,作为昆虫,知了的种类很多,但常见的也就十余种,且大多呈金色、黑褐色或墨绿色,大到拇指头,小到指甲盖。雄知了腹部有发音器,能连续不断地发出圆润或尖锐的声音;雌知了则不发声,但腹部有听音器,能接收雄知了发出的声音。知了的幼虫生活在土里吸食树根的汁液,成虫羽化后飞到树上吸食树干的汁液。
在乡下老家,知了的鸣唱曾经贯穿我童年成长的每一个夏秋季节。我不知道灵敏的双耳何时最先捕捉到知了的鸣唱并引发了我的聆听兴趣,但我知道自己辨明父母声音之后的另一种声音,就是从房前屋后的果树上持续传来的知了鸣唱声。在我朦胧的记忆中,母亲常在我苏醒而静静聆听窗外知了的鸣唱时微笑着对我说:“听见了吗?知了在唱着‘快长,快长’呢,妈也希望你快快长大。”于是我就认真地倾听知了的鸣唱,听着听着好像真的听出“快长快长”的声音来了,内心深处也真的希望自己快快长大,然后随同奶奶看护她饲养的蜜蜂群,或者跟随父母一道下地侍候庄稼。
老家的乡野有许多马桑树。每年夏天,红白相间的马桑花引来热闹的蜂群采蜜,接着黑红的马桑果又引来众多的鸟群采食,而树汁、树胶过多的马桑树再引来知了吸食。于是乎,蜂鸣、鸟啼、知了鸣唱相互交织的交响乐,便在夏日的乡野不断回荡。记得五岁那年,有一次我趁母亲不注意时悄悄溜出家门,走上绿草镶边的小路,进入一片热闹非凡的马桑林中,如痴如醉地倾听了整整一下午的知了歌、蜂鸣曲和鸟啼声。结果急坏了一下午的母亲终于找到我时,声音哽咽,脸上挂满了泪珠。至今我都记得当时母亲说过的那句话:知了唱歌真的就那么好听吗?你是不是变傻了?
我在乡下老家上学前首先学会的畜牧农事是放牧。在草青树绿的乡野牧场,我放牧着一群牛羊,听着知了的鸣唱,慢慢地打发着一个乡村少年的宁静光阴。我在知了的鸣唱中,学会了奔跑和爬山,我的牧技因此而日益精进,每天傍晚我会一只不少一头不缺地把一大群牛羊赶回家。而对只闻其声难见其影的知了的好奇心,又促使我学会了爬树。我因此常常对某一只音色怪异的知了产生兴趣而上树进行搜捕。在知了鸣唱声的引领下,我在树上如猴子般跳跃攀爬,可许多时候因寻不到那知了的身影而无奈地下树。知了就这样把鸣唱声随意传递给你的时候,却聪明地把自己隐藏得很深。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在乡下老家,几乎每一棵树上都鸣唱着或静栖着许多知了,它们总是不遗余力地歌唱着绿树,歌唱着阳光,歌唱着月色,歌唱着全部夏天与大部分秋日,成为永远不知疲倦的乡野歌手。自然,每当为生计所迫而需要我必须去砍伐一棵树时,树上的知了就立即禁鸣进行抗议了。等到一棵树轰然倒下时,你才听到一些知了纷纷发出“呜呜”的声音凌空飞逝,那远去的声音仿佛带着哭泣的腔调,让人感觉那是树之魂正在黯然离去……
据说,知了有一个相当漫长的幼虫阶段,其在土壤中的存活期能长达四五年,而出土羽化后具备双翼的成虫知了,则在草木上只能存活几个月,也就是从立夏开始鸣唱,至寒露黯然失声结束生命。仿佛为了弥补这一缺憾,知了都会选择在夏秋季节昼夜歌唱不止,用以顽强抗拒生命的短暂和努力维护生命的尊严。
我是在不断亲近书本的过程中,最终告别“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的寂静乡野。从此,置身于车水马龙的城市,注定再也不能倾听夏日与秋天的知了鸣唱。我所能做的,就是时常翻阅唐诗宋词,不断寻找品味咏蝉的太多佳句妙词,比如:王维的“倚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裴迪的“鸟飞争向夕,蝉噪已先秋” ;李商隐的“万树鸣蝉隔岸虹,乐游原上有西风”;杨万里的“落日无情最有情,遍催万树暮蝉鸣” ;辛弃疾的“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
回不去的老家,抹不去的乡恋。幸好有唐诗宋词,常让我得以置身精神的乡野,尽情品味小小知了的悠远鸣唱……
3
多年后的今天,每当回想起年少时的乡间夏夜时,就免不了想起星星点点闪闪发光的流萤。
仲夏时节,只要乡间夜幕拉开之时,也就是流萤开心飞舞之始。其最好的表现是纷纷“点亮”了各自的“小灯”,然后永不停歇地在低空中慢慢地飘游或是匆匆地流动。于是胆大的孩子们常常在户外的暗夜中追赶一个又一个小亮点,并时不时发出开心的欢笑。那欢声笑语最终常常以追捕“点灯虫”的孩子们碰跌成一堆而收场。于是回家时才发现全身沾满了泥灰或草屑,上衣或是裤子的某个地方甚至磨破了洞,自然是少不了要挨大人的责骂。但挨骂归挨骂,孩子们追捕流萤的游戏在乡间暗夜里并没有因此而停止过。说来也很难让人相信,如果一心一意尾随一个小亮点去追捕一只流萤的话,那永远是徒劳的。这也是乡间孩子们常常捕捉不到一只小小流萤的原因。从另一个角度说,其实乡间孩子们在玩追捕流萤的游戏时并不是想真正地捉拿,而是在此过程中求得一些欢乐罢了。
出于好奇心和想当然,我有一次竟然干起了捕捉流萤的勾当。那是进了乡间学堂认识了一些字之后,我迷上了看小人书,乃至到临睡前都要看上一两本才能坦然入睡。而煤油灯点长了是不行的,一是散发的气味难闻,二是父母也不容许浪费煤油。于是想了想,很快找了一个透明玻璃瓶,自做了一个捕虫的网兜,避开了常玩游戏的几个小伙伴,独自在户外的暗夜里捕捉流萤。可想不到辛辛苦苦干了大半夜才捉到了十几只。更想不到的是一旦捕捉到流萤时,它就不再“点灯”了。原本希望它们在玻璃瓶中一起发光而好让人看小人书,可结果却让我大失所望。它们仿佛一同约好捉弄我似的都不再发光。等到第二天早晨看那玻璃瓶,更让我失望的是绝大部分流萤都一命呜呼了,剩下的几只则在同伴的尸体中拼命挣扎。无奈之下,我揭开了玻璃瓶的纱布封口,放出了那些生有六只短脚、长着鞘翅、胸部呈粉红色、背部为栗棕色的指甲盖大小的幸存者,从此再也不干“捕萤借光”的傻事了。
对于流萤为什么一旦被捕就不再“点灯”的问题,直到上高中时教授生物的老师才给了我一个令人信服的解答。原来流萤的腹部有数千个发光细胞。这些发光细胞里含有两种化学物质:荧光素和荧光酵素。当氧气进入细胞时会促成这两种物质发生化学反应而发光。当一个雄性流萤想和一个雌性流萤交配的时候,它的腹部就开始像灯一样闪烁起来,它期待着它的“情侣”有所反应,闪烁起一样的灯光。如此说来,我们一旦捕捉到流萤时,受惊吓的流萤就关闭了氧气进入光细胞的通道,流萤的美丽“萤火”就会随即熄灭了。
与夜空中遥不可及的星星相比,大地上的流萤显得愈加可近、可亲与可爱。尤其是夏夜独自在乡野走夜路时,只要有几只忽闪忽闪的流萤梦幻般地在前面引路,那再寂寞的人也将不再寂寞,再郁闷的人也将不再郁闷。而只要我们不去惊扰周围的流萤,就不难欣赏到它们浮动在黑暗中的醉人美景:那些闪着亮光的流萤,不慌不忙,无忧无愁,自由自在,款款低飞,不断划出转瞬即逝的道道优美银线;仿佛携着爱的明灯,伴着爱的情侣,在乡间夏夜欢乐起舞……
“谁家院落非天烛,何处园林不夜光”。明代诗人杨慎在《流萤篇》中写下的优美诗句,其隐含指向的乡间人世温情足以让人动容。于是突然领悟:记忆一旦收藏了昨日的光阴,就会孕育今天难忘的乡愁。
4
记得有一次母亲对我说道:你是在青草地上追逐蝴蝶而很快学会奔跑的,那时你才3岁,但已学会了在乡野牧场放牧,你常把一群牛羊追赶得飞奔……
印象中,乡野的蝴蝶可谓无处不在。在一年四季中,春季、夏季乃至秋季都能见得到蝴蝶翩翩起舞的影子。因为蝴蝶对人没有攻击性,故而成为人们心目中最可爱和最生动的飞虫。无论是在花丛草地,还是在田野树林,只要见到飞舞的美丽蝴蝶,人们都会免不了停止忙碌,默然投放亲切爱恋的目光,欣赏一下眼前飘动的一片或几片神奇“花瓣”。要是见到展翅大过手掌,花斑艳丽的大蝴蝶,人们不仅会当作大饱眼福的一种幸运。常到乡野树林采药的父亲,有一次在树林见到一只正在飞舞的大蝴蝶,它的一对翅膀展开大过成人脸面。见过大蝴蝶的父亲,后来多次在我面前讲述那只大蝴蝶在林中自在飘飞的风采。引得我也常到乡野树林借采菌之名搜寻大蝴蝶,可我始终没见到过大如人脸的蝴蝶,而大不过拳头的蝴蝶倒是见过无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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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爱恋花朵,喜欢静栖在鲜花上,这给了我们仔细观察蝴蝶的机会。蝴蝶展翅体形大多在5厘米至10厘米之间,身体生有两对翅三对足,头部有一对锤状的触角,翅宽大,停歇时翅竖立于背上。出于一种好奇,我曾用小网兜捕捉一只非常美丽的粉色蝶,结果打开小网兜捉住蝴蝶头部凑近观察时,粉色蝶突然扇动双翅,眼前随即感到一片迷蒙,情急之中放开蝴蝶,用双手掌立即捂住双眼,但还是有粉尘早已进入了眼中,一阵辣痛随即而至,接着长时间眼中似有异物而不适。这是我鲁莽的一次捕捉蝴蝶所得到的惩罚。而乡野任何一只大小蝴蝶,对侵犯者都会有特别的自卫方式。
别无选择地出生于乡野,我的少年时代注定缺少伙伴与儿戏。于是,我习惯了默然地与大自然的山石草木和鸟兽虫鱼对话,以此感受生命的真切和存在的快乐。在这一过程中,蝴蝶曾以太多灵动的美感伴随我度过了一段艰难的乡野岁月。而对于蝴蝶,我只能说:那是一些流动在我周遭鲜活美丽的花瓣,那是一些飘飞在我面前传达着绚烂悦目之美的永恒精灵……我永远不会忘记,在乡野牧场的青草地上,是飞舞翩跹的美丽蝴蝶引领我大胆地走出人生的原初脚步。
记得8岁那年,我不得不离开乡野牧场而选择了上学读书。遗憾的是乡野的上学之路很遥远,遥远得每天我都必须穿密林,越幽谷,上高坡,下深坎。一个人的乡野上学路少不了寂寞无聊乃至心生恐惧。于是,我时常采摘一些花粉和花蜜气味极浓的野花拿在手中,然后引一群色彩缤纷的蝴蝶跟着我时走时停。我行走时因花束移动而引发群蝶纷飞追逐,我停步时群蝶又纷纷汇聚而静栖到花束上吮吸花蜜。这种人蝶之间的互动游戏,总能让我不知不觉地走完一段很长很长的乡野上学之路。
很清楚地记得有一次太忘情了,忘情到竟将一群花蝴蝶一直引进了学校,同学们见了蝶群双眼自然为之一亮,而老师则大为惊诧,以至怀疑我的身体可能散发一种令蝴蝶喜爱的气味。接下来出现的情景更让人意外,当我随着上课铃响而走进教室坐定时,我引来的蝴蝶就在教室内外飞舞乱窜,最终弄得老师不能正常上课而大为恼火,于是让我走上讲台面对着全班同学罚站。可这一罚站的结果是,那些飞舞乱窜的蝴蝶仿佛纷纷找到了苦苦寻找的目标,兴奋得一只接一只地飞来静栖到我的身上和头上,我因此而渐渐成了一个小“花人”,老师和同学们见到这魔幻般出现的奇迹而更加惊恐不已,以致不知所措。心中慌乱起来的我只得赶忙冲出教室,狂奔至校园外的一片水稻田边,迅速脱光了衣服急急忙忙地清洗身上和衣服上的花粉。直到彻底洗去所有的花粉气味后,许多蝴蝶才不再来纠缠我,而是如我所希望的那样飘离而去,一只跟着一只飞入田野,飞向树林。此后,我再也不敢干采花引蝶入校之类的傻事了,而是愈来愈抱紧书本,最终走出乡野而到城市读书乃至谋生。
“独立徘徊垂玉手,欲折花枝心恨久。揉花碎花不足惜,蝴蝶何因与相识。怕是梦中来阿欢,踌躇不得入重门”。如今,每当我在城里倾心吟咏唐朝诗人张乔在其《蝴蝶歌》中的伤感诗句时,那些曾经熟悉的蝴蝶其实已经远去了,同时远去的是我那与蝶为伴而充满许多情趣的童年时光,故而让人时常怀想那些记忆中的蝴蝶,不断重温生命中所经历过的一切美好与幸福。人生在世,也许在不断逝去一些美好得让人感到遗憾的东西时,才一次次地让人抵达全新境界,并因此而丰富和厚重我们的漫长人生。
5
马蜂是我从小惧怕的乡野小飞虫。
马蜂的外体大多呈棕黄色,并带有黑色斑纹或斑点,静止时透明的膜质翅覆盖于身体背面,飞舞时双翅能煽动出嗡嗡的声响。而人之所以惧怕马蜂,是因为马蜂的尾部有一根蜇人的螫针,其注射的毒液能让人产生过敏性反应和过敏性休克,严重时会致人死亡。
马蜂是杂食性昆虫,无论是树汁花蜜,还是果蝇蜻蜓,都能成其为美食。马蜂能在树上建造出让人惊叹的球形巢,即人们常说的马蜂窝。悬挂在树枝上的土黄色马蜂巢,日晒不黑,风吹不落,雨淋不透,让人不得不佩服马蜂的高超建筑本领。马蜂是因为在树上建巢并设立了一定范围的“军事禁区”,才让人感觉到了某种真正的威胁所在。常常是,在村边的某一棵树上,马蜂选择建巢早有些时日了,只是巢小还未让人发现,因此人与马蜂相安无事。然而这样的良好局面,每每随着马蜂巢的变大直至赫然暴露于众人眼前而结束。因为越来越大的马蜂巢,在人们的目击中越来越碍眼;数量越来越多的马蜂,也视人为潜在威胁而向行人绕飞以示警告。终于有一天,有人被马蜂蜇伤了,树上的马蜂巢随即成为众矢之的。人们开始或以石击巢,或以箭射巢,以期将马蜂巢毁掉,可事情并不那么简单。往往是,蜂巢即便有了破损也依旧牢牢地悬挂在树上,而袭巢者则早已被成群结队的马蜂追(蜇)得鬼哭狼嚎。于是在月黑风静的夜晚,曾被马蜂追(蜇)得狼狈不堪者开始复仇了。他们悄然地潜伏到树下,将松明子(松油木片)紧扎在一根长竹竿顶端,勇敢的上树者很快将长竹竿顶端点燃的松明火举送到马蜂巢上,木浆质地的蜂巢便立即燃烧起来,巢中的马蜂不是烧死就是被熏死,待巢皮燃尽之后,就可以上去摘下宝塔似的蜂房。要是烧到硕大马蜂巢,其圆盘蜂房层数可多达七八层,各层之间留有空隙和连接的“柱子”,每片蜂房上,成百上千个六棱形的“育婴室”里,布满了成形或未成形的白色蜂蛹。取出蜂蛹用文火油煎至金黄,即成外酥里嫩的难得乡村美食。当然,烧杀马蜂者也并非每次都能轻易得手,原因在于机警的马蜂嗅到树下的人烟气味后便纷纷沿着树干往下爬,碰上人就或咬或蜇,让夜袭者只好逃之夭夭。
在草丰林茂的乡野,顽皮捣蛋的孩子大都被马蜂蜇伤过。原因不外乎他们都喜欢去捅马蜂巢。对乡村男孩子来说,对火烧马蜂巢并不一定感兴趣,但对袭击马蜂巢的危险事却可以做到乐此不疲。常见的情形是,他们用手或弹弓将石子投射到马蜂巢上,那些作为“哨兵”的愤怒马蜂就沿着石子飞来的轨迹疾速扑来,一群乡村男孩子便四散而逃。那种慌不择路和风呼耳畔的奔突体验,真是太刺激了。而跑得慢的孩子一旦被马蜂蜇伤之后,第二天自然是手脸肿胀,模样大变,弄得家长一顿责骂,小伙伴们则是一阵窃笑。记得有一次去袭击村边核桃树上的一个马蜂巢,结果遭到一群马蜂的凶猛追击,最终导致一个小伙伴差一点被马蜂蜇死。这个叫“余生”的小男孩虽然保住了性命,但人却从此变成了傻子,在学校也读不了书,要是见到核桃树,就流着口水指着说“马……马……马蜂……”,并伴随着全身抖动不止。
在我的乡下老家,虽然人们为取食蜂蛹而时常采取野蛮的方式去火烧马蜂巢,但一般都会选择在秋末时节来进行。因为在乡下一些老人的尊生意识中,春夏时节火烧马蜂是不可原谅的,是违反自然伦理的,只有秋末火烧马蜂才会得到默许。原因在于即便秋末不烧马蜂巢,马蜂也会很快在寒冬里自然死亡。因此,每到秋末时节,村里就会出现一些“找蜂人”。这些找蜂人,眼力好,听觉灵敏,腿脚也麻利。他们寻找马蜂巢主要采用三种方法:一是到林中透过树枝缝隙直接寻找蜂巢;二是在树林中倾听马蜂的声音来寻找蜂巢;三是用小蚂蚱或小蜻蜓作诱饵逮住在野外觅食的马蜂,然后用一根头发丝,一端拴住马蜂的细腰,另一端系上轻巧的白色小羽毛,再让马蜂将小蚂蚱或小蜻蜓咬住后放飞,以此观察马蜂回巢的方向和路线,通过几个人的分段跟踪,直至最后寻找到马蜂巢。
印象中,乡下老家的许多固堤护村大树上,总是悬挂着几个硕大的球形马蜂巢。人们之所以容忍它们,是担心一旦火烧不成功时,惹急了的马蜂会袭击村里的人畜,造成不必要的大面积伤亡;故而村里村外的大树上,几乎一年四季都可以见到一些新旧的马蜂巢,仿佛是乡村最有意味的高悬徽章,让人过目难忘。
其实,在人面前,再凶恶的飞虫也是绝对的弱者。而事实证明,只要人能给予飞虫一点不被侵扰的空间,人与飞虫就有机会和谐相处。毕竟,与野生动物保持适当的安全距离,是人类和动物各自健康的根本保证。这是一个曾经亲近过许多飞虫的乡村少年,多年之后最想要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