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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三题

2021-11-12王明新

湛江文学 2021年6期

王明新

轻轻的我走了

当飞机冲上蓝天的一刹那,泪水瞬间涌满眼眶,模糊了舷窗外的一切。别了,这个世界上她最亲近的人;别了,这个世界上她最牵挂的人。

丈夫是软件工程师,6年前移民加拿大,并成立了自己的公司,这些年丈夫不断催她去团聚。6年前她却从一个富商和知识分子云集的别墅区,搬到一个普通小区,两室一厅,5楼。她楼下住着一个三口之家,父亲一条腿有残疾,在工厂当门卫,母亲做环卫工作,一个12岁的女儿刚读中学。

那时候她辞了职,为打发时间,在家里教几个孩子跳舞,孩子们都上学,只能星期六星期天的时候来上课,上午三个小时,下午三个小时。还有大把空闲的时光,她常常趴在窗台上看楼下的女孩上学放学。上学的时候,女孩背着书包,蹦蹦跳跳的背影一直牵着她的目光,左转,右转,直到在她视线里消失。女孩放学的时候,她看见女孩远远的走过来,一根马尾辫在背后甩来甩去,不知多少次她都想冲下楼去,迎接女孩回家,但她又一次次抑制了这种冲动。后来她终于与女孩在小区做环卫工作的妈妈搭上话,她先做了自我介绍,说自己是她楼上搬来不久的邻居,在家里教几个孩子跳舞,如有打扰请多包涵,并表示如果她的孩子,就是那个叫樱花的12岁女孩愿学,她可以免费教。樱花的母亲表示,怕耽搁女孩学习,婉拒了她。

但从此她们毕竟认识了,又是上下楼邻居,在楼道里相遇打个招呼,在小区里碰上说几句闲话,慢慢熟悉起来。春天来了,她买了香椿或春韭送到楼下,说买多了一个人吃不了;杏子下来了,草莓上市了,她买了杏子或草莓说,女孩子最喜欢吃这个了,送来让她们的女儿尝尝鲜。夏天是西瓜、甜瓜、香蕉,秋天是苹果、梨,火龙果,这些都是女孩家很少舍得买的。除了水果还有鱼、肉和新鲜蔬菜,她总是说自己一个人吃不了这么多,如果你们不要也是放坏扔掉,这样女孩家接受起来就不那么难为情了。当然,女孩家做了好吃的,比如说包了水饺,也会打发女孩去楼上送一盘。每次女孩来到家里,她都激动得心怦怦直跳,千方百计想留女孩多待一会,但女孩总是把东西放下就走,让她很久都陷入怅然若失的情绪中。她想给女孩买一部手机,又担心手机影响女孩学习,还担心她在手机里看到不该看的东西,后来她送了女孩一只手表,女孩不好意思要,她说是朋友送的,在家放着也是放着,女孩终于收下了。当女孩把手表戴在手上,甜甜地说了一声谢谢阿姨的时候,她就像完成了一个重大工程,无比的轻松和愉快。

经过几年时间的观察,她知道女孩家虽不富裕,但一家人和和美美,快快乐乐,过得幸福无比。从初中到高中,一转眼再过半年女孩就要高考了,而丈夫催促的电话也一天比一天紧,她终于决定与丈夫去团聚。

飞机越飞越高,就要飞离这个生她养她的城市了,往事历历在目:21岁那年她是市歌舞团的一名舞蹈演员,与她搭档的是一个高大帅气的男舞蹈演员,他们很快相恋,不久她未婚先孕,生下一个女孩。父母知道后,坚决反对她与男友结合,理由是男友家远在青海,且父母都是普通农民,门不当户不对。她抗争过,但母亲以死相逼,无奈她只好与男友分手。女儿刚刚生下来就被父亲送了人。她离开歌舞团,嫁给现在的丈夫,不久丈夫出国。她曾千方百计打听女儿的下落无果,又过了几年,父母先后离世,父亲临终的时候告诉了她女儿的下落。本来丈夫打算与她一起出国的,她坚持留了下来,先后送走父母后,她按照父亲提供的线索,终于打听到了女儿所住小区,于是成了女儿的邻居。

她曾想带着女儿一起出国,这也是她搬来与女儿一家做邻居的初衷,但她终于张不开口,更担心打扰了他们一家平静的生活;她曾多想听女儿叫一声妈妈呀,她同样张不开口,更担心扰乱了女儿内心的平静。她曾多少次幻想过母女相认的激动情景啊,但最终她还是决定什么都不说,就这样离开。

“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她在心里吟诵着这首著名的诗句。

飞机猛的抖动了一下,大概是遇上了气流,她向舷窗外望去,飞机正钻入一片茫茫云海。

姐弟之谜

在我们村,重男轻女现象特别严重,这也不能全怪乡亲们思想封建,现实摆在那里,不由你不如此。比如说女孩子大了要嫁人吧,嫁出去就给人家干活去了,出去打工也是给人家挣钱,回娘家只能是走亲戚,这不是白养了吗?纯赔钱货。更重要的是女孩子不能传宗接代,生了孩子要姓别人的姓,就凭这一点女孩子就香不起来。

我们家却是个例外,我姐弟两个,我是女孩,在我和弟弟之间,父母总是高看我一眼。比如说,新衣服永远归我穿,我穿小了不能穿了给弟弟;再比如说,我和弟弟膈气,不分青红皂白,父母总是站在我一边,骂弟弟不懂事,甚至对弟弟动手。我们那地方“膈气”就是闹矛盾的意思。还有,因为穷我和弟弟从没过过生日,但每当我生日那天,我娘总是偷偷给我煮个鸡蛋让我躲起来吃,而弟弟则从没享受过此种待遇。对此,弟弟很受伤,每当他觉得父母对他不公的时候,就大声质问父母:我是不是你们亲生的?我还看见弟弟一个人偷偷哭,哭得满脸是鼻涕和眼泪,伤心得很。

弟弟的质疑不是没道理,我们村还真有人传过,说我们姐弟中有一个不是父母亲生的,至于是谁吗就不用多说了。我对弟弟表示同情起来,同时对父母的“重女轻男”也产生了怀疑,父母之所以抱养弟弟还不是因为我是女孩?说到底还是重男轻女,他们对我好,不过是因为有了自己亲生的孩子还抱养别人的,觉得对不起我。之前我对弟弟还有些小愧疚,有了这样的想法后,我就毫不客气地享受起了这种特殊待遇。

又过了一年我上学了,以前都是我和弟弟一起放羊给羊割草,现在我有了不去放羊给羊割草的理由,每当父母撵着弟弟去放羊给羊割草,而弟弟攀我伴的时候,我就理直气壮地说,我还要做作业呢!这时父母就骂弟弟:你一个男人,还攀姐姐的伴,她读书了你怎么不读书呢?弟弟气鼓鼓地说我年龄不到,然后就一个人放羊给羊割草去了。

弟弟走了,我装模作样地从书包里往外掏书和作业本,心里虽然有点小得意,但有时候也觉得对不起弟弟,因为抱养弟弟毕竟不是弟弟的错。

有一天上体育课,我突然晕倒了,老师和同学七手八脚把我抬进镇医院,并通知了我父母,我父母很快就赶来了。我躺在病床上,那大概是急诊室的病床,虽然身体不能动弹,眼也睁不开,但意识完全是清楚的,对周围发生的事情也明明白白。我听见我娘喘着大气焦急的声音:医生,我闺女没事吧?你们千万要救救她!医生没有回答,忙着给我做检查,听诊器在我胸部移动着,有丝丝凉意在我身上游走。

过了一会,听诊器离开了我的身体,又来了几个医生,给我做了一些别的检查。我又听见我娘说:医生,我闺女没事吧?医生好像有些迟疑,几个医生小声商量了一会后对我娘说,没检查出啥毛病来,你们家有什么家族病史吗?另一个医生怕我娘不明白,解释说,就是你们家有人得过类似的病吗?

我娘不想说,看了看医生,这当然是我猜的,大概觉得这个问题对我很重要,问医生说,这一定要说吗?医生说,快说吧,不能再等了。

我娘看着我紧闭的双眼说,说实话医生,这孩子不是我亲生的,那时候我才进门,有一天我从地里回来,听见屋里有哇哇的哭声,我走近一看,是个婴儿。我婆婆说是她从镇医院抱回来的,孩子生下来就被父母遗弃了,大概因为是个女孩,赔钱货。当时我不乐意,心想我又不是不能生,要人家的孩子干啥?婆婆看出了我的心思说,这孩子已经够可怜的了,如果我们不要,她怎么活呀?就在这时孩子冲着我哭了两声,哭声让人揪心,我就把孩子留下来了。后来我有了自己的孩子,婆婆说,不能厚此薄彼,要薄就薄自己亲生的。有了自己的孩子,我越发觉得这孩子可怜,亲生父母不要她了,我要对她比对自己亲生的孩子还亲。她姐弟俩只差了一岁多,村里人分不清哪个是亲的哪个是抱来的,都以为儿子是抱来的。

我娘说着哭了,泪水吧嗒吧嗒掉在我脸上,医生也哭了,因为我听见医生说起话来声音嗡嗡的,其实哭得最痛的是我,我觉得自己有多么对不起弟弟,有多么不可原谅。后来我什么事也没有出院了,这场病大概就是上帝为了让我知道事情真相的。

母亲的遗产

接到自称是律师的人打来的电话,让她尽快回国一趟,律师要把她母亲的遗产亲手交给她。问起母亲的后事,律师说,小区业委会还有邻居已经帮她处理好了。心里虽然有一点愧疚,但只是一闪念,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她从小没见过爸爸,也从没听母亲说起过爸爸,她能记得的就是她与母亲一次次搬家,每个新家的房子都很小,两个人转身都困难,有的还漏雨,把她从梦中打醒。直到她上了中学,母亲才买了那套两室一厅的房子,那也是她和母亲真正意义上的家。她想,律师所说的母亲的遗产,无疑就是这套房子了,面积虽然不大,她人虽在国外,但也清楚,在那个城市,近些年房价不断飙升,现在已经价格不菲。

之所以这么决绝地离开母亲,是因为母亲的职业。她曾不止一次看见母亲走进离她们家不远的一所大学,那是一所著名的美术学院,她觉得母亲应该是老师,或者行政管理人员,但让她不解的是,从记事起,她就不断地被人指指点点。后来她终于知道母亲既不是老师,也不是行政管理人员,她感到羞愧无比。读了大学后,她再也没回过那个家,母亲在电话里一次次哀求,还多次去学校找她,她都没再理过母亲。大学一毕业,她就像逃出笼子的鸟儿,飞出国门,再也没回来过。

十几个小时的长途飞行,她终于回到了自己曾经的家。还是原来的门锁,打开房门,屋里陈设依旧,连一张母亲的遗像也看不见,是啊,这套房子再也不会有人住了,更准确地说是再也不会有与母亲相关的人住了,遗像又摆给谁看呢?她给律师打电话,她打算把房子交给律师处理,然后把钱打倒她账户上就好了。本来,她不回来也可以处理,但律师一定要她回来一趟,还说除了房子需要向她交代,还有一件更珍贵的东西交给她。会是什么呢?她好奇,觉得不可能又有所期待。

律师还没到来,不经意间她走进了自己曾经的卧室,那还是她第一次有了属于自己独立的卧室,那时候她刚读中学不久。简单的单人床,床单平平展展,被褥整整齐齐,墙上贴着她获得的三好学生证书,挂着她曾用过的书包,还有一些她喜欢的影视明星和体育明星的贴画,那时候她最喜欢刘翔,刘翔依然以飞翔的姿势在跨栏......一切如昨,一切都是那么熟悉而又陌生。突然她有一种想哭的感觉。就在这时,有人敲门,敲门声阻止了她的泪水。律师到了。

她以为律师会交给她一本房产证,除此她就不知道还有别的了。律师先出示了自己的职业证书,然后说,房子你母亲已经捐献给了一家慈善机构,这是捐献证书。说着,律师把一个证书郑重地递给她。她有一点恼怒,既然房子没留给自己,还要她回来干什么?

接着,律师拿出来一幅镶了木框的画。这是一幅油彩浓烈而笔触细致的油画,她以为是哪个著名画家的作品,却不是,画面上是一位年轻而漂亮的母亲,她一眼就看出这正是自己的母亲。母亲怀里抱着一个婴儿,婴儿忽闪着两只如水的大眼,年轻的母亲正注视着怀里的孩子。母亲的目光是那样深情,是那样充满了无限的爱意。

律师说,你母亲让我告诉你,这是她第一次做模特,是美院一个大学生的课堂作业,后来送给了你母亲。你母亲怀里的婴儿就是你。

她久久地凝视着这幅画,后来又翻转过来,画的背面有用钢笔写的两行字,字迹已经有些模糊,依稀辨得是唐代诗人孟郊的诗: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