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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爱无痕

2021-11-11

西部散文选刊 2021年10期
关键词:老黄牛黑豆雪花

弟弟发微信告诉我:“爸爸说你都写了不少文章了,打印出来让他看看,爸爸眼花得看不见手机上的字。”我鼻子一酸,强忍住将要涌出眼眶的泪水。我记得爸爸是有一副眼镜,两条腿都掉了,用一根细麻绳挽了一个圈,挂在脑后。可是爸爸什么时候眼花得连手机上的字都看不清了?爸爸从来不说,我竟然不知道。

从我记事起,爸爸妈妈爷爷奶奶,总是默默地做着手里的农活,从不大声呻唤。当太阳把第一缕柔和的目光投射到窑洞顶上时,他们已经匆匆地吃完了早饭,扛起锄头或犁铧起身了。如果赶着牛驴,牛背上一定驮着一口袋羊粪,驴背上一定耷拉着一小袋種子。爷爷性子急,碗一撂,就心急火燎地走了。爸爸迈着和老黄牛一样不紧不慢的步伐紧随其后。妈妈要收拾了碗筷,灌上一壶水,布包里装上两块窝头才离去。当暮色笼罩了村庄,妈妈一进门就扔下锄头到灶上忙活一家人的晚饭。爷爷一回家,就蹲在地上修补被猪撞坏的栅栏,或晃动着手里的柠条枝编着筐子。爸爸把犁铧放在墙角,拉着牛缰绳去饮牛,这时羊群没头没脑地闯进了大门,爸爸赶紧扔了缰绳跑到圈口去数羊。奶奶的背上总是背着最小的孙子,有时候,小孙子的脸贴着她的背睡着了,她的脚步就更轻了。他们总是刚做完这件活儿,就又拿起了另一件,就像每天从对面山上升起的太阳,刚给这边的世界挥洒完一天的光和热,又匆忙赶去驱散另一个世界的黑暗。

回想起八个孩子上学的路上,他们就这样一路风雨兼程,默默无闻的陪伴,我的心里就像积压着一本厚厚的书,我不敢去翻动那书页,生怕翻动时触疼了我的眼睛,让泪水的堤岸决了口。可是,往事一页页翻过,如这冬日里漫天飞舞的雪花,拍打着我的脸,拂不去,挥不走。

那年参加中考,我在异地上学,赶回神木县城,得到的消息是:奶奶患白内障,爸爸带着奶奶在县医院做手术。走进病房,奶奶听见我的声音,茫然地伸出手,说:“你爸爸做饭去了,好费劲的,我饿坏了,快给我吃几块饼干吧!”我的眼泪快要流下来了。奶奶什么时候得了白内障?爸爸从来没有写信告诉我,我只听见奶奶自豪地对病房里的人絮叨着,在家里,四岁的妹妹用一根棍子拉着她,充当了她的眼睛。爸爸带着奶奶看病去了,家里失去了左膀右臂,有多忙?他们从来不说,只听见妈妈遗憾地叹息着:“你奶奶患眼病,忙得遮了前顾不了后,连你大嫂在榆林生了孩子,都没顾上去伺候月子。”

考完第一堂,我走出教室,一眼就看见,在学校的铁栅栏大门前,爸爸夹杂在衣着光鲜的家长群里,在攒动的人头里,高高地挥舞着手里的健力宝。泪水不争气地涌出了眼眶,那时候,奶奶还在医院的病床上,在黑暗的世界里,渴望爸爸的脚步声响起。

中考完,我带着一身轻松回到了村里。一进村口,两位大婶就迎上来,拍拍我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孩子啊,要好好孝顺你爸了!”她们告诉我,今年春天,爸爸耕地时,一根又长又粗的酸枣刺深深地扎进了脚后跟,爸爸仰面躺在碾盘上,两位大婶,一位大妈,轮番上阵,都不能把刺挑出来。最后,挑刺的人颤抖着手,都不忍下手了,她们劝爸爸:“休息两天,等化脓了,刺就会随着脓血流出来。”爸爸咬着牙说:“不行,无论如何要把刺挑出来,不然,今天下午就耕不成地了!”可是,爸爸从来不提那件事。那根刺,深深地扎进了我的心里!

那一年,我和弟弟考进了神木中学最好的班,爸爸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两个孩子都上高中。连一向坚强的妈妈,都面露忧郁之色:“家里的钱……够了?”爸爸大手一挥:“钱算个屁,钱在世上了!”爸爸高大挺直的身材似青天下矗立的旗杆,挥舞的大手似风中猎猎作响的旗帜,铿锵有力的言辞似天边隆隆滚过的雷声。

有了爸爸坚强的信念支撑,我和弟弟又踏上了遥远的求学路。为了省钱,我和弟弟租住在一间简陋狭小的房子里,一盘土炕之外的余地,仅能容两个人勉强旋转。狂风肆虐的天气里,屋顶乌黑的尘土簌簌地滑落。

上天仿佛故意找茬似的,让我们的生活雪上加霜。一天中午,我去学校门口的商店买学习用品,刚给了售货员一百元,上课铃响了。我慌乱地拿起买好的学习用品,接过找回的钱就往外跑,跑出门外才发现,原本该找九十八元,我手里只拿着两毛钱。再返回去时,售货员竟然矢口否认。我傻眼了,那是我和弟弟半年的生活费啊!看着那张美丽的面孔扭曲得变了形,我默默地咽下了眼泪。

我们的生活更困顿了。整整一个星期,断了油。我们租住的地方是一个大杂院,夏天,大家都端着锅到院子里的灶上做饭。为了避免尴尬,我们把土豆和白菜切好了放进锅里,倒上水,盖严锅盖,直接放在灶上做成水煮菜端回来吃。一星期之后,冰冷的铁锅里,竟然开满了绚丽的铁锈花,我洗了又洗,擦了又擦,可是,那铁锈花就像生了根似的,一眨眼的工夫,开得更妖娆了。生活的压力和强烈的责任感挤压着男孩子的自尊心。一天中午放学后,弟弟给我撂下一句话:“你好好上学吧,我回去帮家里挽黑豆了!”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走了。望着弟弟远去的身影,我的心像漂浮在茫茫大海上的一叶孤舟。三天之后,弟弟又回来了,赌气似的说:“爸爸妈妈不让我在家干活!”

高二那年的冬天,爸爸来到了我们租住的房子。爸爸瘦了,满面尘土,胡子拉碴。爸爸去街上割回了几斤猪肉,反复念叨着:“给你爷爷你奶奶吃吧,八十几岁的老人了,跟着我受苦,瘦得可可怜怜的……”爸爸眼里泛着泪花。十二口人,六十几垧地,六十几只羊,两头猪,全部的生活重担压在了爸爸妈妈爷爷奶奶的身上,连毛驴和老黄牛也成了主要劳动力。

放寒假了,一回到村里,大婶大妈们就说:“孩子呀,别人家的庄稼都收完了,你爸爸妈妈爷爷奶奶还在地里收割着了,冰天雪地里还挽黑豆着了……”“孩子,雪地里还挽黑豆着了,冻得手也伸不出去了呀,要好好孝顺老人了……”那时,我满脑海里翻卷着雪花,雪花染白了他们的头发,雪花落满了他们的衣衫,雪花淹没了他们的脚踝,雪花冻麻了他们的双脚,雪花把黑豆根冻住了,拔不动,他们只好左手抓住干枯的黑豆秆,右手拿着小镢头砍下去。腰弯得像弓,偶尔直起身子,呵一呵缠满胶布的手。西北风呼呼地吹着,吹乱了奶奶的白发,吹开了爷爷的衣襟……雪地里挽黑豆的痛楚,他们从来不说,我问起时,妈妈只说了一句:“冻得人哭都哭不出来了……”我在心里说:“妈妈,那叫欲哭无泪呀!”

高考时,爸爸又从老家赶来了,爸爸的白衬衫被汗渍和尘土浸染成了土黄色,贴在身上,硬得像铁皮一样了。我不知道是哪根神经出了问题,莫名地失眠。爸爸看上去比我更着急,脸上的肌肉紧绷着,不安地走来走去。中午,我走出大门,爸爸正背靠着门口的墙壁蹲在地上,头一歪一歪地打盹。我吃了一惊,“爸,你怎么在这儿?”爸爸睁开迷糊的双眼,笑笑说:“我怕把你吵醒了。”我别过脸,不让爸爸看见我的眼泪,匆匆走向考场。

那一年的秋天,我们终于收获了累累硕果。大弟弟被神木华能电厂招为正式职工,我收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三弟弟考上了榆林体校。远在榆林工作的大哥写信回来:“这一夜,我彻夜难眠,站在阳台上,仰望满天繁星,感受和风拂面,思绪如波涛翻滚……”多年以后,我终于明白,爸爸当初决定我和弟弟上高中,其实是用了孤注一掷的决心和破釜沉舟的勇气。他们用勤劳的双手,在黄土地上创造着一个又一个奇迹。正是凭借着他们铸就的坚实后盾,我们才有机会走出重重叠叠的大山,走向了更广阔的世界。

大二那年,我凭着自己不懈的努力,顺利考取了宝鸡文理学院的本科班。在当时,能专升本的人凤毛麟角,是多少人可望而不可即的,而我却想到了放弃,四千块钱的学费,对于我们那个已经负债累累的家来说,无疑是天文数字。在人生的十字路口,爸爸的执着又一次成就了我的梦想,拿着爸爸凑来的学费,我踏上了更遥远的求学之路。

放假回到家里,二嫂告诉我:“为了让你上学,爸爸把咱家的耕地牛也卖了。”我的心猛然颤抖了一下,爸爸从来没有告诉我,我一直蒙在鼓里。想起那年秋天,老黄牛拉着满满一车刚收割下来的谷把子,颤悠悠地走在曲折的山路上,爬上一道陡坡,车上高高的谷把子忽然摇晃几下,失去了重心,重重地倒在道路旁的荒地上,老黄牛大口喘着气,挣扎着想站起来,但是车辕死死地卡住了它庞大的身躯,它的大眼睛瞪得跟铜铃似的,眼里溢出泪水,流露出恐惧,绝望,忧伤。我们赶紧卸下车上的载重,它吃力地站了起来。白花花的粮食揉搓得满地都是,夜已漆黑,我们只能赶着空车回去,等第二天一大早再来拾掇。

在我们家辛苦劳作了大半辈子的老黄牛走了,它是漂泊到别人家寄人篱下,还是被人赶进了屠宰场?没有了老黄牛,爸爸靠什么耕种十二口人的地?爸爸从来不说,只有村里的乡亲们不时对我提起:“为了供你念书,你爸把牛都卖了,孩子呀……”我满面愧色,无地自容。

在上大學的日子里,我舍不得多花一分钱。万不得已时,偶尔给自己买一两件衣服,脑海里就翻卷着雪花,纷飞的雪花里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弓着腰的画面一遍又一遍上演,还有老黄牛倒地时的眼神……负罪感不断地噬咬着我的良心,让我寝食难安。

参加工作一年之后的那个冬天,爸爸从老家风尘仆仆地赶到榆林,用低沉的语调对我说:“打粮食卖的钱不够还高利贷了,实在支撑不下去了。”以前,我只知道爸爸贷了款,却一直不知道,高利贷已经压抑了爸爸数年,直到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要放下了为父最高贵的尊严,向儿女求助。夜晚,我和爸爸走在昏黄的路灯下,爸爸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我忽然发现爸爸高大挺直的身体弯曲了很多。泪水的河堤决了口,奔涌而出。

往事一页页翻完,我搁下笔,窗外,雪下得更大了,纷纷扬扬的雪花,一如我千丝万缕的思绪。伟大深沉的父爱啊,就像这漫天飞舞的雪花,悄无声息地滑落,最后消融在空气里,阳光里,泥土里,不留一丝痕迹。

——选自西部散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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