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老的山脊
2021-11-11葛水平
葛水平
一
“治乱、盛衰、兴废”,历史显豁地把襄阳南漳县古山寨带入到绵延不绝的“历史”语境中。更重要的是,构成这一语境的不仅是一场又一场突如其来的兵事,而且是在这个语境中,与频繁兵事相呼应的历史“想象力”。
南漳有古山寨千余座,有名称、规模较大的500座以上,其中有386座保存较好,并且已载入了历史文物保护名录。这些古山寨萌芽于史前,起始于楚汉,繁华于明清。这些古老的石头垒房,作为一种特殊历史时期的居住形式,是如何“镶嵌”进原有的政治、经济、文化脉络中,继而采用何种策略规划、改造和重建了原有的社会脉络?同时,原有社会又是采用怎样的方式来回应和抵抗外来的入侵?
占山为王,如此便想到了“空中城市”之称的马丘比丘和“世界印第安人的首都”库斯科古城。
它们像一只巨鹰栖息在崇山峻岭之间,它的血和肉已被风沙磨蚀了,只留下它的骨骼袒露在人们惊羡的目光里。
如果你去过马丘比丘,站在马丘比丘城南门外的高地上眺望马丘比丘,可看到一个完整的城市体系,印加帝国森严的政治等级制度折射在城市规划和建筑设计上时,呈现在我们面前的就是眼前这座依山而建、有明显分区建制的石头城堡。马丘比丘意为“古老的山巅”。
有山有村即有山寨。从襄阳到宜昌、荆门过经南漳的古道两侧,古山寨如串珠一样遍布古道两侧险要的山上。同样,如果你站在山巅眺望,在晴朗的天气之下,炎炎骄阳照耀在漫无边际的茁壮成长的林木上,因为光照和沟底的一汪碧水,山脊上的建筑,那是很遙远的时候了啊,你会很自然地说,中华民族深不可测的文化,到底有多少美还未呈现?它与众多的古民居、古墓葬、古造纸坊等,构成了南漳中国最大的“民间文化遗产廊道”。
伴随着文明社会的到来,消失是因为曾经的经历,血与火的较量中最终毁灭的是记忆。
春秋寨,阴云四合时,大团大团的湿雾从水中漫起。天似有落雨的迹象,接待人员说,不要下雨了啊,下起雨来,春秋寨就什么也看不出来了。坐缆车穿过林木的屏障,漫过高山的阻拦,从谷底,漫上高处,嶙峋的山巅那里,春秋寨,让你产生一个亲和的情感和敬畏的心态。相传关羽胸怀济世大志,苦于不得明主,于此寨苦读史书《春秋》而得名。桃园三结义后,关羽战远安,搏当阳,在南漳东巩团山寺收周仓,演绎出一系列动人的三国故事。不过关羽收周仓,不见史载,因为周仓是个《三国演义》中塑造的人物,又是民间相传。关羽即是一个军事人物,他在樊城、新野一带驻防7年,建安二十四年(219年),又曾在樊城“水淹七军”,擒于禁,斩庞德。后来,又从襄阳败退当阳、麦城。与频繁兵事相呼应,古山寨不失为当时路过此地时一个指挥者乱时的静养地。
中国民间历史因为在其衍生与发展的封建历程中、在以君权制为先导的复杂的社会背景下,所构成的中国文化,长期以来在中国社会的伪善与良知、放纵与禁锢的狭缝中生长,由是之故,中国民间之动荡不安,使生存者不得不躲避在夹缝中、山巅上。
“江作青罗带,山如碧玉簪”,人文景观和自然景观珠联璧合,其壮美被世人誉为“凌驾于泰山天街、华山北峰之上”最美的古山寨,如今我们看这样的风景时,会想到田园锦绣,犬吠鸡鸣,其实在这样的山巅居住时,天风浩荡,时空把危机向你砸来,此刻活下去也许才是人间正道。
人间,对个体的生命而言,应是一个恒数吧?它不会因为你跑得快而加长,但也不会因为你走得慢而缩短。在人类文明史上,相当长的时间是并不文明的掠夺史。在掠夺与反掠夺的冲突中,这些山寨既彰显了地方望族的荣光,又反映了人生在世的无奈。
二
“始于史前,成型于楚汉,盛于明清”,古山寨承载了一个又一个王朝的败象。
灾难的到来,很难说清是喜还是悲,朝廷腐败无治,官吏贪墨无厌,百姓水深火热,走投无路,被迫揭竿而起,聚众造反,又遭到朝廷官府的残酷镇压。战乱,无论对于朝廷还是百姓,都是一场浩劫。
春秋五霸之楚国开始,楚先人“辟在荆山,筚路蓝缕”,为抵御外敌侵略而修筑山寨。中国的山寨不是为了建成游离于中国社会结构之外的“独立王国”,中国山寨是“重返”固有社会脉络的时机,借此摧毁原有的社会关系,确立自己的权力地位。
明朝中期,朝廷剧烈的土地兼并和赋役的苛重,北方逃户和流民日益增多,荆襄和郧阳地区成为流民聚集最多的地方,朝廷采用遣散和驱赶政策,导致在成化元年(1465年)以刘通、石龙为首的流民起义,众至4万人,南漳成为主战场。明廷派工部尚书白圭为提督湖广军务,会合湖广总兵李震进剿义军,在今南漳境内长坪司空山平定刘通。由于没有真正从政策上解决问题,流民于成化六年(1470年)又爆发了起义,都御史项忠督军25万,分八道进攻,史称“兵入,尽草剃之,死者枕藉山谷”。
中国历史太长,战乱太多,苦难太深,没有哪一种纯粹的遗迹能够长久保存,除非躲在地下,躲在坟里,躲在不为常人注意的秘处。因此,大凡至今盛传的历史胜迹,总是具有生生不息、吐纳百代的独特禀赋。
南漳的众多山寨大多建于清朝嘉庆年间(1796年—1820年),确切说是对付“白莲教”。
白莲教是传统中国社会秩序解体过程中的一个小产物。
在《清史》中,可以看到白莲教首领姚之富一次、张汉潮两次率军进入南漳,清军多次从宜城、荆门、房县、保康等地将白莲教撵入南漳山中,在峡口、巡检、东巩、长坪、菩提河等地与白莲教作战的记载。强人的出现成为天下和平的障碍,当强人转换成英雄的面目时,强人的强悍就演变成了强权社会的基本秩序。
春秋寨抵御了白莲教七天七夜的进攻,磨盘寨是在白莲教对当地居民肆意烧杀后被迫兴建的,连营十余里的白莲教对险固的神峰寨放弃了攻击……说明山寨在对付农民起义军方面确实发挥了重大的作用。从一开始山寨里的人就决定对抗,面对滚滚而来的黄尘,山寨在扎下根基时就已经埋下了抵御强人的种子。
东巩莲花池村大岭子寨的石碑碑文记载:明末农民起义时,当地人曾在该地建寨避匪。垄子寨的碑文记载,该山寨始建于吴三桂叛乱时期,吴三桂叛乱发生于清朝康熙十二年(1673年)。康熙十三年,叛乱大军自湖南常德攻陷湖北松滋,一度势头强劲。错估形势的襄阳总兵、原郑成功的裨将杨来嘉于谷城叛变吴三桂,郧阳副总兵洪福响应杨来嘉,他们拥兵数万,占领了保康、房县、竹山等地。康熙十四年攻打南漳时,一度被总兵刘成龙击退,后占据了当时南漳的天门、兰山、鸡公等铜寨和马良坪。康熙十五年三月,清军攻破杨来嘉在南漳的大本营灵机寨和天门等山寨,“立垒掘壕,骑兵不能冲突”。
卧牛寨地处南漳、荆门、当阳、远安之要冲,依山而建,整个石城墙长有十二余里,全部由块石垒砌而成,山寨内团山寺的寺门中央的高地上设有点将台,置有直径一尺的旗杆座。左边有4000多平方米的演武场,大约能容纳3000步兵的操练;右边是直径80米的圆形阅马场,操场周围有3层看台,每层宽2米。西门边另有一个能容纳500人操练的中小型操场。加之卸甲垭、饮马槽等的存在,说明它是一座巨型的军事山寨。这么巨大的山寨不大可能是老百姓的自发行为所能建成的,也不是一般的“流寇”“山寇”的力量所能达到的,可以说它印证了“中国文化遗迹带有历史的层累性”。
“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在莽莽苍苍的荆山山脉里,这些山寨雄踞在群峰之巅,扼守着兵家必争之地。它们是谁,为何而修建?为什么密布在南漳山区?至今依然是谜。
三
每一位见证者,也许只有将我们放回到那个动荡的年代,才会明白今天的风景。
盘根错节的历史,在摩肩接踵的拥挤之后,我们是否会被看见所感动?
曾经多少次改朝换代的血雨腥风里,都打上了它不可磨灭的历史烙印。凝望千年古寨,已不见英雄立马,转身离开时,不禁心生感慨,竟也偶有所得,于是仿古附和:英雄置酒绘山河,血雨腥风岂奈何。
南漳古山寨是历史的星空,星罗棋布,群星璀璨,给后人留下巨大的精神财富和物质财富。它纵横政治、军事、社会、历史、宗教、建筑、文化、艺术等诸多领域,也留下了众多的谜团和悬念,带给人无尽的思考。
山前有秋水长天碧色,水边有落霞孤鹜之飞。
只有水,无论风来还是不来,它都活著,而且一直年轻。即使水老去,也是映照过山寨。任凭风轻轻吹过,悬壁之山寨在水中动如脱兔,寂寞古松,残破石墙,万籁寂寥中一声鸟啼,唤起许多幽情,这地方牵动人心的东西很多。
阳光下古山寨安谧祥和,画廊恬然于林木山脊。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落。望山岭之馥郁,积谷壑之空灵。娟丽但质朴不失,活泼而娴静犹藏;山岚苍茫可以壮气,水韵优柔自然秀人。倚碧枕流,想象四季代序:春日草叶泛青沿古寨墙脚破土,为的是夏日铺陈出五彩缤纷;秋日细流如梳,婉约妖娆,山峦铺金,层林尽染,为的是冬日霜露晶莹,衬托出古寨穆如清风、云高气肃。
“仰望碧天际,俯瞰绿水滨。寥朗无涯观,寓目理自陈。大矣造化功,万殊莫不均。”(王羲之《兰亭诗》)当我们凝视着辽阔而明朗的世界,真理自然呈现在面前,一切存在之物都蒙受着造化的恩惠。
如今的南漳古山寨,已经超越了俗世的荣辱与利害,乃是一种从容的、自如的和富于诗意的生命姿态存在。
当一个面对生活茫然不知所措的人,只要走进南漳的古山寨,面对一切想想一些历史上的东西,也许,答案会非常明晰:你还有什么理由不热爱生活!
选自《长江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