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妹妹宝哥哥隔代相遇

林青霞

贾宝玉和林黛玉在曹雪芹的《红楼梦》里相遇，在《红楼梦》的电影里相遇，脱下了戏服的林妹妹和宝哥哥在台下也相遇了。

1977年在香港李翰祥導演家的阁楼上，小小的电视荧幕放映着1962年内地拍摄的越剧《红楼梦》，徐玉兰演贾宝玉，王文娟演林黛玉，导演不停地赞赏两位演员，说他们唱得好演得好，观众入了戏，感觉他们就是宝黛的化身。当时我和张艾嘉即将演出《红楼梦》，他拿这两位杰出的越剧演员给我们做示范，告诉我们，只要把戏演好观众就会接受，以此为我们打气。

看了王文娟演的林黛玉，有一个镜头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那是她听到傻大姐说贾宝玉要娶薛宝钗了，在回廊上茫然无力地来回乱跑，不知道要往哪里去。王文娟步履轻盈得像柔弱的柳条在风中飘过来飘过去，衣裙随着她的脚步和身段翩翩扬起。林黛玉体弱多病，性情孤傲，在王文娟的演绎下，绛珠仙子“质本洁来还洁去”的刚烈，活了！那是王文娟台下数十年功练就出来的。

李导演非常珍惜和欣赏他手上这部内地拍摄的《红楼梦》，他频频摇头说：“这部片子没有了！给烧掉了！”相信他是太惋惜和太喜欢这部戏了，竟然舍弃了他拿手的黄梅调，让我们唱起越剧来，他是想保留并流传他心目中最倾慕的画面。后来才知道，原来这部片子拍摄完成后未在内地上映，却在香港上映了，因此李导演会有拷贝。内地首映此片是1977年，听说有12亿人看过，轰动得不得了，可以说是那一整代人的记忆，问起生长在那个年代的人，忆起《红楼梦》都赞誉有加深受感动。王文娟和徐玉兰是绝配，如鱼得水，空前绝后！

谁又会想到，隔代的林黛玉和贾宝玉会在上海相遇。2018年，李导演阁楼上的林黛玉，在我面前出现了。1962年的林黛玉和1977年的贾宝玉相会，两人一见如故，我称她老师，她坚持要我直呼她的名字文娟。

九十二岁的文娟，身材修长匀称，腰杆笔直，灰底粉红花的中国式上衣配一条白长裤，脚踩白球鞋，童颜鹤发，即使是眼镜片也挡不住她炯炯有神的眼睛闪着的艳光，我端详她就像宝哥哥见了林妹妹那样稀奇，竟然脱口而出，“你有没有画眼线？”她微笑着说，“画了。”一切是那么的自然。

我和文娟刚一坐下话匣子就不断，我谈她当年的林妹妹，告诉她我多么欣赏回廊那段戏;她谈我当年的宝哥哥，说我演绎得青春，并且欣赏李导演设计的服装、布景、道具和美丽的画面。我问她有没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她说看得出学习借鉴越剧电影的地方。我问她平常做些什么？年过九十的她依然上进，不只喜爱琴棋书画还研究历史地理，她有一颗赤子之心，对世界充满了好奇。说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晾在旁边的才子王悦阳，安排我们见面的好友贾安宜，还有文娟的女弟子李旭丹。突然警觉文娟是上了年纪的人，腰杆笔直地坐了很久，赶快拿个椅垫让她靠着。

在静安香格里拉酒店行政酒廊里，旭丹为我们清唱了一段“天上掉下个林妺妹”和“黛玉葬花”助兴，文娟面带笑容满意地欣赏她得意门生的表演，不知不觉已消磨了三个小时。文娟始终一派优雅娴静地端坐着，我那递过去的大红椅垫毫无用武之地，窗外夕阳的金光斜斜地照进窗里，文娟起身告别，虽然意犹未尽，我也不好让她久留。临走她送我一本她写的《天上掉下个林妹妹》，我送她我写的《窗里窗外》和《云去云来》。

2021年8月6日凌晨，王文娟先生仙逝，她九十五岁的生命，有八十三年是花在钻研、演绎和传承越剧上，难怪她会说，“我的命根子是戏”。

王文娟先生的戏梦人生，从她十二岁由家乡浙江省嵊县到上海投奔表姐竺素娥开始，她跟表姐学唱小生和花旦。十九岁就独挑大梁。二十一岁以一出《礼拜六》在上海滩一炮而红。二十二岁时就和徐玉兰搭挡，后来成立红楼剧团，两人并肩合作超过了半个世纪，演出了许多脍炙人口的舞台作品。九十岁高龄依然继续指导提携后辈、传承越剧艺术。

很欣赏她的人生哲学“台上演戏复杂一点，台下做人简单一点”，可不是，戏台上她把“质本洁来还洁去”的诗魂林黛玉演得丝丝入扣、动人心魄。戏台下越剧院领导曾担心地问“你演得好林黛玉吗？”她回答得简单，“演不好，头砍下来！”

王文娟先生一生得奖无数，光是终身成就奖就拿了几个，我认为最值得一提和最有意义的一项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越剧传承人”。

如今天上掉下的林妹妹又回到天上去了，在云去云来间。或许哪天我们不经意地仰望天际，林妹妹会在云里出现呢！

选自《新民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