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千岛湖,做一棵树
2021-11-11乔叶
乔叶
年龄越大,我越喜欢旅行。在旅行中会越来越惊奇地发现:自己原来有那么多匪夷所思的念头,这些念头是日常生活中绝不会有的。比如生为呼伦贝尔的小草会怎样,在东海里成为一条鱼又如何……
来到了千岛湖之后,一种念头便油然而生:想在这里,做一棵树。
或者,就做一棵山上的树吧。
千岛湖的山不高大,不雄奇,不陡峭,却也不庸常。之所以不庸常,大概全都倚仗了这些树吧。一棵一棵的树,一坡一坡的树,一山一山的树,这些树,让这些山像油画一样,是活泼泼的油画,是正在生长的油画,是不停变幻的油画,是谁的一双大手在没日没夜地痴迷地创作着一幅又一幅油画。
这些油画,一眼望过去全都是绿,一大团一大团的绿,一大堆一大堆的绿。可是仔细看,这些个绿,这一块绿和那一块绿都不一样。有的绿是浅浅的,如十一二岁的少女,是竹林吧?有的绿是深深的,如老成持重的长者,是松柏吧?有的绿很明媚,如刚谈恋爱的姑娘,是银杏吧?有的绿很清新,如刚刚毕业的学子,是水杉吧?一道云缠缠绵绵地绕过来,让这些个汁液丰沛的绿又变得羞涩起来,神秘起来,内敛起来,既像什么,又不像什么。
也许,说到底,它们像的,只是自己,不是吗?即使是同一块绿,也有着无数个影像。它们清晨时一个样儿,黄昏时又一个样儿;有风时一个样儿,有雨时又一个样儿。等到春夏秋冬时节更迭时,不用说,它们肯定是一个样儿又一个样儿。
满山的绿中,我默默地走着,忽然遥遥地看见一个人在一棵树下坐着。他坐得那么久,看得那么远,不知道在看什么。我便也坐在另一棵树下,也想让自己看得很远。可无论看得多远,视线所及之处,依然是满山的树。“玉川浮出碧山头,烟树重重翠欲流”,就是如此吧。
看着看着,我就觉得自己也成了一棵树。
或者,就做一棵岛上的树吧。
岛都是小小的山,被偌大的湖面映衬着,便更显得是小小的了。小小的,很玲珑,却不会担心被忽略和被淹没,因为它的存在本身即是耀眼和悦目的。如果说千岛湖是一件衣裳,一件巨大的衣裳,一件碧青色的丝绸质地的素净衣裳,那么,这一个个的小岛就是衣裳上的翡翠扣子吧,这些翡翠的品阶还都是高翠。这些高翠扣子没有抛光,所以它的翠色还有点儿涩感,让人的目光落在上面不容易打滑,而一旦落上去呢,也会被粘得牢牢实实,不容易离开,也舍不得离开。
那就在這样的岛上做一棵树吧。低处也好,可以叶叶安恬;高处也好,可以月照疏枝;傍花也好,可以蜂蝶拂香;临路也好,可以听闻市声;岛顶也好,可以与调皮的猴子们相伴嬉戏;若是湖边自然也好,可以于晨昏之时饱览沙鸥翔集……
微雨中,我行在龙山岛。从海公祠出来,便见左手侧的台阶下,有一家卖烤鱼的小店,小店门口,长着一棵硕大的白蜡,正值花期。碎花满树,累累垂垂。走近细赏,觉得它们有点儿像桂花,却又比桂花璀璨,简直像阳光雕成的一样。伞碰到了它们,它们便落了一伞。人碰到了它们,它们便落人一身。这仿佛是问候的笑容,又仿佛是亲密的低语:你好吗?你好啊。
这可爱的小模样,着实有些招惹人。这风雨的天气,也招惹了风雨。动了心的风雨一会儿便会碰它们一碰,它们便也娇娇弱弱地落了一地。可是这情形却并不让人忧伤,仿佛它们是在用花朵来绣这个世界,落到哪里便绣到了哪里,哪里都是它们绣出的锦缎。
在这样的岛上,做一棵这样的树,也是好的吧?还一定不会失眠,每天晚上都一定能睡得酣酣甜甜。睡在这一粒高翠的翡翠上,每一个梦都会闪闪发光吧。
或者,就在许源村、江村、乌龙村、外朱村、楼底村中的一个做一棵茶树吧。惊蛰时分,春耕催芽。清明前后,采茶上山。立夏将至,治虫追肥。中秋月圆,秋茶待采。重阳整枝,入冬培土……我的世界条栽密植,越野横岗。总有人们在为我辛勤忙碌。我要做的,就是和我的伙伴们一起迎着山风,浴着晨露,轻摇曼舞,聊天生长。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一季又一季,一年又一年,满山的茶树都是相熟相亲,简直就像一家人一样——不,应当说,简直就是一家树一样。
“潇洒桐庐郡,春山半是茶,轻雷何好事,惊起雨前芽。”这是范仲淹为茶树写下的诗句。还有唐代的诗僧释灵一也曾缓缓吟出:“野泉烟火白云间,坐饮香茶爱此山。岩下维舟不忍去,清溪流水暮潺潺。”
千年之后,他们的诗句依然在我的白毫里活着,我的气息也依然在他们的诗句里活着。
或者,干脆随便做一棵什么树吧,随便做一棵什么树都好:在芹川村做一棵树皮斑驳的榔榆,在笔架尖做一棵幼枝紫绿的兰果,在桐子坞做一棵芬芳四溢的香樟……
当然,也是随便长在什么地方都好,哪怕是“芳草西郊外,疏篱野老家”。
只要是在千岛湖,就好。
为什么这么想做一棵树呢?我问自己。
想了想,便自问自答:因为知道树往往比人活得久,活得静,活得深,活得美。尤其是在千岛湖这样好山好水的地方。贪婪的我,就想做一棵树,不动,不走,就在这一个地方,一生一世。也许,上辈子的我,就是这里的一棵树吧。
选自《文艺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