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嫂
2021-11-11轻罗小扇
轻罗小扇
/一/
福嫂是整条街上最有福的女人,很多人都这么说。
我们这条街是新建的。本来这里是村里耕地,后来村里不够住,就把地变成了宅基地,一溜烟儿的红砖大瓦房,比村里各式各样的土坯房、稻草顶好看多了。房子盖好后,大家陆续从村里面搬了过来。
见到福嫂那年她也就30出头,白白净净的脸上总带着笑。虽然她年纪和我妈差不多大,但是因为街坊套着好几圈亲戚,她随娘家喊我妈姐,而我呢,得按这边叫她嫂子。
我家有街上唯一一盘石磨,平常邻居会来我家磨玉米糊糊摊煎饼。福嫂是那个把石磨刷得最干净的,每次干完活儿,她都会提水把石磨里里外外刷上好几遍才回家。
我们家还有一口大铁锅,也是当时村里不多见的。快过年的时候,家家户户还会来我们家做豆腐。豆浆点浆后剩下的水洗衣裳特别干净,大娘、婶子会借这个工夫把家里的床单被窝(被套,方言)通通拿过来洗一遍,干干净净的好过年。到那时,院子里一盆盆被窝花花绿绿可好看了,福嫂家的被窝是花布里头第二好看(第一是我家的),针脚最精细,也是所有被窝里最干净的。很多人走了,福嫂的被窝才刚刚洗好,她会顺手和我妈把大锅灶也收拾干净。
福嫂是个很讲究的人。有一回,她来家里找我奶奶拉呱(聊天,方言)时看到我在包包子,就上手教我怎么把包子包得小巧又好看,个个18个褶,我可没那个耐心,能把馅装进面里头已经谢天谢地了。
街上谁不说福嫂的日子太舒服了。乏了,伺候孩子大人出门后她可以补个回笼觉,闲了,跟街坊唠一上午。别的女人都会在农闲时找些活儿干,以贴补家用,就像我妈,农闲了就去养鸡场帮工。可是福嫂从来没工作过,所以她才这么有空老来我家和我奶奶拉呱。当别的婶子、大娘抱怨老板,说工作辛苦时,她总会说一句“不识字,啥也干不了”。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眼里分明没有一点儿害羞,反倒更像是在向其他女人挑衅。听到她说这话,别的女人能做的只有羡慕,羡慕她找了个好男人。
/二/
福嫂的舒服日子来自金福。金福脑子灵光,早些年承包了村里的一个什么小机械厂,这几年买卖挺好,天天忙得顾不上家。在他们家,金福的收入根本不需要福嫂再出门工作,她只需把金福和小文他们爷俩伺候好就行。
这些年没人见金福下过地,不管春种还是秋收,都是福嫂自己忙。儿子小文那时才八九岁,就是能帮上忙,福嫂也不会让儿子下地。福嫂说过,小文将来也是干大事的。
入冬后,麦子得压一次水(浇水,方言)。这时节,村里的地差不多一起浇,所以得排着队用水。巧的是那次,他们家排到半夜,金福不放心福嫂一个人忙,都披上衣服出门了,福嫂硬把他给拉了回去,说“厂里那么多事,男人哪能再干这个”。在福嫂眼里,金福是顶天立地干大事的人,小文比他爹还要强,更不能让农活儿耽误了前程。半夜,福嫂就自己披上衣服去了地里。
初冬夜深了,地上慢慢有了一层霜。福嫂拿着手电筒在地里来回看,突然脚下一滑,结结实实摔在田埂上。幸亏别的地里有人也在浇水,见状要送福嫂回家,可福嫂非要把地浇完再走。村民无奈,只得把她晾在一边田里,帮着弄完地才放心送她回家。街坊以为金福能在家伺候几天,其实不然,因为福嫂说,金福厂子里的事要紧,就是扭了一下也不是啥大事。那几天小文一直在奶奶家吃饭,福嫂呢,一个人在家啃了3天煎饼。
日子从小文考大学后开始不一样了。厂子的买卖越来越火,金福全国各地跑得更勤了,一个月只能见个一回两回。小文一年就寒暑假回来两次,福嫂突然没着没落,无事可做。
和街坊拉呱时不用急着回家,因为没人等她做饭了,她的回笼觉睡得也不勤了。有了大把时间,福嫂开始变着花样伺候婆婆。婆婆住得也不远,就隔着一条街。街坊常看到福嫂乐呵呵地,今天端一碗饺子给婆婆送去,明天又炸一盘鱼奔向婆婆家。有时拿出块布到我家让我妈看看,给婆婆做衣裳合适不。我妈看着福嫂身上那件五六年前的素褂子,问她“咋不给自己做件新衣裳”,福嫂搓着粗大的手指嘿嘿笑了,“咱在家干活儿又不出门,不老不小的,穿啥新衣服,大人孩子穿就行”。
小文上大学没几年,有一年暑假带女朋友回来了。福嫂早早接到儿子电话,又打电话问小文人家姑娘喜欢吃什么,提前备齐了菜和水果。接着把家里里外外拾掇一遍,连屋檐底下那几个花盆都抹了一遍,黄叶子也揪了。那一通准备,比每年忙活过年还利索。早上洗脸看着鬓角的白发,怕姑娘嫌弃狠心去烫了头发,买了新衣服。虽然有些累,但那几天福嫂走起路来步子可轻快,连脚后跟都颤颤巍巍带着喜气。
福嫂已经不在乎旁人怎么夸了,好日子都看得到。婆婆没病没灾,厂里生意红火,小文也快毕业了,这样的好日子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日子一天天过去,福嫂没有在意金福多久回一次家,甚至没有在意小文多久没有打电话了。福嫂好像已经习惯了没有这爷俩的日子。
/三/
因生意忙,金福在县城租了办公室和一套住房,福嫂会隔一段时间带些好吃的送去,顺便给金福收拾屋子。
麦子收了一段日子,福嫂用新麦子磨了面蒸了金福最爱吃的大馒头。金福以前在家就喜欢看福嫂蒸馒头,一瓢瓢面粉在福嫂手里变成任她揉捏的面团,揉搓很长时间,起锅蒸上不长时间就变成暄腾的大白馒头。金福一口下去就是半拉,他边吃着馒头,边对媳妇喃喃自语:“我媳妇蒸的馍馍怎么这么香,啥菜也不用,就给我俩馍馍,这日子美到家了。”
福嫂提着大包馒头和换洗衣裳兴冲冲到了家门口,她觉得这里也应该叫个家。她不舍得把包放地上,因为那是半小时前才出锅的热馒头。她掏出钥匙却打不开,福嫂以为自己拿错了钥匙。拔出钥匙揉揉眼睛又看了一眼,没错。福嫂又小心地把钥匙插进锁孔,还是没听到那吧嗒声。她手里攥着钥匙,像做错事的孩子,在门口手足无措地来回踱步。与大多数俗气的故事一样,不知过了多久,门开了,露出了金福不耐烦的脸。福嫂看到门口一只歪倒的女士凉鞋,她不敢多看,低头把抱了一路的热馒头送到金福跟前。金福并没有让她进门,福嫂也很知趣地说“地里还有活儿”,转身离开了这个让她心寒的地方。
不识字的福嫂不知道爱情两个字怎么写,但是她懂得金福再不是以前的金福了。想到自己一把年纪遇上这样的事,说出去丢金家的人,她咬牙忍着。因为小文还没有结婚,比起一哭二闹三上吊地闹一通,清白的家世对小文更好。
小文结婚以后留在了省城,很快小文媳妇怀孕了。福嫂放下电话高兴地淌了一脸泪,她把泪一抹又开始包饺子,纯肉的只放葱。几天以后,福嫂准备了弹好的新棉花、集上買的软和棉布,还有一些细棉纱,拿出伺候婆婆的劲儿兴冲冲赶到省城伺候儿媳去了。
然而不到3个月,福嫂就回家了。街坊看她脸色不好,不敢多问。她瘦了,声音变得有些沉,再没了当年在街上喊小文回家吃饭的清脆和响亮。儿媳快生了,福嫂天天忙着做东做西,家里处处都是小被子小衣服,看起来孩子都能穿到3岁了。
街坊记不清福嫂什么时候又去了省城,更记不清她什么时候回来的。可能孙子满百天,也有人说孙子还不到百天。打那以后,大家不大见福嫂出来逛了,我奶奶还天天念叨金福媳妇也不来拉呱。福嫂家高大的铁大门天天关着,她隔几天到集上买几把菜,也不愿和人凑热闹扯闲篇。见过的都说人挺瘦,瘦得有些不成样。
差不多半年以后,福嫂好像又“活”过来了,还像以前一样到家里和我奶奶拉呱,她声音清脆,那些碾压生活的不堪真相,就像一切都没发生过似的,福嫂还是最初的那个福嫂,只是偶尔间眼神里有一点儿疲惫。
有天晚上乘凉时,福嫂穿着一套浅绿色新衣裳转着圈就出来了。夜色里,浅绿色身影的她像一棵新鲜的玉米苗,扑棱着就长开了,还带着一股清冷的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