暂居者
2021-11-11朝颜
朝颜
一
他的生物钟出奇牢固。每天清晨七点,惯常的咳嗽声准时暴露他的行踪。我躺在名仕花苑二栋五楼的屋子里,凭着咳嗽声,就能猜出是那个步履稳健的老人,穿着绿色的旧军装,从我家楼下经过。晨风中必有白发掀动,像一面意志坚定的旗帜。
有六年了,我的父亲,就这样走进南方的晨曦中。他从名仕花苑七栋出发,穿过八一南路,雷打不动地去往那个目的地——绵江小区二栋。一路上,他要经过一棵孤单的银杏树,几声热闹或寂寞的鸟鸣,还要经过林林总总的商铺和路边摊,但他很少将注意力停留在它们身上,他怀揣着一个“有产者”的责任或委屈,去看望那套曾经生活过十三年的旧房子,仿佛他一天不确认它的存在,房子就会不翼而飞似的。
作为一个在泥土中翻滚多年的资深农民,父亲先是被儿女们一把推到了城里生活,又被各种缘由裹挟着,从绵江小区搬到名仕花苑。二十年前,他从没有想过自己会洗脚上岸,变成一个城镇居民;十三年前,他也没有想过有一天要离开那套生活便利的二层住宅。
他曾经以为自己这辈子都将守着家眷田产,在故乡麦菜岭平静终老,最后躺进风水师看好的某一座青山里,于每年的春天,静待儿子、孙子或孙子的孙子前来细数新发的草芽。
然而他还是背离了自己的故乡,听话地配合着子女的意见,一次次像蜗牛一样搬空自己的住宅,将积攒一生的物事全都卷进行李,运往新居。他花了很长的时间慢慢适应县城的日常与节奏,学会使用小区里的体育设施,骑着自行车扩大自己的活动范围,将认识每一处新生事物视为荣耀。
内心里,他又何尝没有某种不曾言说的自豪或满足呢?作为全村第一户在市区拥有新居的人家,偶尔回村,人们投向他的目光,更多是羡慕和赞美。譬如子女孝敬,譬如终于扔下锄头,吃上快活茶饭了。
谁能懂得父亲的忧虑呢?譬如现在,他的钥匙准确地对准那扇蓝色防盗门的锁孔,向右旋转两圈,销啪嗒一声,门开了。地面上的瓷砖依然光可鉴人,四室两厅一厨两卫两阳台照旧泾渭分明。他像一个重返故国的国王,在自己的领地上来回逡巡着,一一检阅过那些熟悉的器具家什。衣柜、沙发、床全都空着,像等待着被物填满,被声音填满,被气味填满。就像,父亲等待某一位租客,将这套房子填满。
这些年,他与形形色色的租客打过交道。每一次,他都心有不甘地将钥匙交出去,他对他们和颜悦色、温慈有加,满心盼望着他们像自己那样善待这套房子,然而收获的几乎永远是失望和愤懑。
他不得不将房子租出去,唯其如此,这套房子才算发挥了它的效用和价值。父亲穷了大半辈子,俭省了大半辈子,至今仍距离富裕十万八千里,他当然知道每一份财产的来之不易。我的哥哥长年不在家乡,父亲便责无旁贷地认为自己有责任和义务将房子守护好,利用好。
在买下这套房子的时候,我们都是想着在其中度过一生一世的。中心城区,交通、医院、购物无不便利;位于二楼,方便父母年老后进进出出;四室两厅,适合大家庭共同居住。最重要的是,周边有十分集中的市直学区,幼儿园、小学、初中,均在八百米半径范围内。
彼时,我刚刚从乡村学校调到市区最大的小学教书,而哥哥则恰好攒下一笔小钱,要为侄儿谋划未来。绵江小区是为数不多的新开发房地产楼盘之一,我领着父母,绕着还未封顶的钢筋水泥丛林转了一圈,在售楼小姐天花乱坠的描述中,迅速签下了合同。
父亲将老家的木头一车一车运出来,仿佛要打造一座崭新的宫殿。我们都没有经验,又都倾向于精装修,将那些实木一段一段地用到门、窗、柜子上,甚至是花里胡哨的吊顶上,我们嗅着那些熟悉的木头的气味,就好像老家的山林会在这个新的空间里复活一样。
十三年,父亲和母亲摸透了每一件家具的脾性:比如朝向阳台的大木门,推拉时需要双手合力,稍微抬高那么一点点,才不至于被卡住;比如主卧室有大衣柜,这里的卫生间需要保持干燥;比如请师傅打造的席梦思床,内里铺排了密实的弹簧,比店里卖的名牌还牢靠……
谁也没有想到有一天,一家人需要离开这套房子,将它租给别人。
住久了的房子,是有灵魂、有记忆的。我仍记得父亲一点一点搬空屋子的动作,那么慢,那么慢,像他无比熟悉的电影慢镜头(父亲曾是一位乡村放映员)。每掏出一样东西,他都要长久端详,恨不得一一回忆它存在于日子中的点点滴滴。他可能还会想,这些东西躺在这里仍然是最好的归宿,有一天自己还要回来住。
和一辆大货车果断地将所有旧物从乡村运到城里不同,他将这一次离别的仪式做得很足,除了实在难以搬动的大件家具,其余的,他用绷带捆一些在自行车货架上,每天一趟趟缓慢地运送。一个抽屉又一个抽屉,一个角落又一角落。那些攒了一生的书啊,日记啊,信件啊,证照啊……全都依依不舍地与那套房子告过别。
现在,父亲不仅要来看望他的房子,还要仔细查看贴在小区巷道、房子单元门口等几处的招租广告还在不在。总是有人与他对着干,将他好不容易贴上去的广告纸撕掉。这样,他又不得不要求我重新打印,然后端着糨糊,搬着凳子,挺着他那虽老迈仍笔直的腰背,重新贴一次。
父亲如此矛盾:房子租出去,他是忧虑的;房子没有租出去,他还是忧虑的。
二
第一个电话打进来的时候,整座城市还睡意朦胧,父亲像一个士兵接到了紧急出征的号令,从座椅上弹起,匆匆赶往接头地点。不得不说,八年的部队行伍史,令父亲练就了良好的反应能力,此刻恰好派上了用场。
遗憾的是,兴冲冲赶去之后,与双方对房租的预估值相差太远,父亲很快就无功而返。
招租广告是我拟的,红纸打印,四处张贴:“套房出租——绵江小區×栋二楼,四房两厅两卫两阳台,家电家具齐全,拎包入住,租金面议。”“面议”二字,包含了太多的期望和不确定,也让口袋干瘪的租客拥有了狠劲砍价的雄心和勇气。
如是往复,父亲跑了许多冤枉路,一度气急败坏地宣布:“干脆不租算了。又不肯出钱又想住我们的大房子,这算什么道理?”然而当下一个电话响起时,他仍然像一个训练有素的士兵,一阵风似的奔赴他的使命,与形形色色的人,与或挑剔或刻薄的言辞耐心周旋。
房东这个称谓,于父亲确乎是哗然而至的。在他六十多年勤劳苦作的生命历程中,从来没有习得过这方面的经验。我们分头行动,一边向有房出租的邻居们打探价格,商议好自己的心理底线,一边从网上搜索出租合同,以免因疏漏蒙受损失。毕竟,这套房子中还有我们留下的一整套珍爱过的家当。
起初,我们有过许多天真的设想,小区周边人口密集,也许会来一个有实力的老板,在我们的房子里开一家美容院;也许,是像我们这样,为了孩子读书不惜一切代价的人家。如此长租下来,我们便可省心省力。
现实很快粉碎了美好的幻想,那些陪孩子在城里读书的老人,听到房租千元以上就开始畏畏缩缩或嘟嘟囔囔,五百元,于他们已是高价了。是的,父亲在电影院工作的老同事承发师傅也在城里租房陪读,那是位于赣东南菜市场楼上的一处小套蜗居,价格低廉。他宁愿忍受无休止的嘈杂、污浊、凌乱,也不肯多花钱住得舒心一点。除了骨子里的节俭抠索,难道他没有现实的困境加诸于身吗?父亲比谁都明白,当他满心不甘地从电影院下岗,从所谓的社办干部身份中黯然退场,并没有获得安身立命的好结局。
我们看着这座人口不足七十万的小县城,城区面积不断扩大,街道社区交错纵横,新生的楼盘如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居住着成分复杂的各色人等,其中有多少类似父亲的农民填充进来,又有多少如承发师傅那样买不起房的人游荡在城市边缘?
房子空了大约有一个月,于父亲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他日复一日在焦虑中来回奔走,直到与第一位租客签下合同。
那是一个来自重庆的小伙子,一个人,要住那么大一套房子,近乎奢侈了。父亲对租房生涯中第一次达成交易的租客充满了感激,几乎要额手称庆。冲动之时,竟忘了遇大事與我商量的一贯作风,完全撇开了我,一个人乐颠颠地跑去家具市场,花四千多元买下一套堪称时尚的布艺沙发,将原来的沙发毫不怜惜地弃置。
印象中,父亲对于旧物从没有这么果决大方过。可是,这位小伙子瞧不上我们的旧沙发,强烈要求换新,否则拒签合同,他又有什么办法呢?
父亲为自己的决定准备了很多辩护词,与其说他想令我信服,不如说他想说服的是他自己。他说,一年下来,租金有一万多,买一套沙发还有节余。何况有了新沙发,对后面的租客也更有吸引力。我小心地附和着他,我不能将他冒着芽尖的自我认同残忍剪断。彼时母亲正在广东带小孙子,父亲独自承受着所有的孤苦和责任,他的决策必须是英明的,必须是经得起考验的,他不允许自己有错漏和失误,他连脾气都无处可发。
仅仅半年,小伙子就提出了退租。合同中写明的违约金,他不愿承担。他说,匆匆搬离也是迫不得已,希望父亲不要计较。父亲没有惊动正在上班的我,一个人平静地处理了退租事件。他看着小伙子搬走自己的行李,留下满地的狼藉。然后,开始了艰难的卫生大清扫行动。油烟机里有厚厚的油垢,瓷砖地面有五色斑斓的印迹,床头柜里有被主人抛弃的臭袜子……
这些多出来的东西,耗费了父亲整整一天时间。来不及坐在新沙发上喘一口气,他又开始清点器物,最终发现丢失拖鞋若干、菜刀一把,最值钱的,是一个液化气罐。
人都走了,何况是外地人,再追究还有意义吗?鉴于许多漂来漂去的年轻人给他留下的不良印象,父亲深知自认倒霉的概率极大,他不禁有些恼怒了。抱着最后一丝希望,他按住喉咙里直往上蹿的火气,拨通了小伙子的电话,换上天底下最慈蔼最柔和的声音,如往常那样亲切地称呼他小夏。
提前搬走了气罐的小夏,显然对此心知肚明。只说自己灌的气还满着,不带走可惜了。他正经历着怎样的境遇,何以放不下罐中的气体,谁知道呢?不久,小夏依约,搭了一辆摩的前来交付一百五十元气罐钱。父亲长舒了一口大气,仿佛对人性之良善又增添了几分确证。他们絮絮地寒暄着,小夏还顺便深情地回忆起某天客厅大灯的罩子突然掉下来,摔得粉碎,当他告知父亲,父亲认为是自然损坏,不能怪他,没有要他赔偿。小夏说,父亲是个好人,老实人。“如果我下次再来,还租你的房子。”他又说。
夏夜的风收敛了白日的燥热,不远处的街市人潮汹涌,只有他们还站在楼下,彼此祝福,互道珍重,好像两个即将失散于天涯的亲人。
三
在小区巷道的广告丛林中,写有父亲电话号码的那一张重新在某个角落顽强生长。他又一次陷入了焦灼的等待之中,那些隐在暗处的形形色色的寻租人,谁将走到明处,将父亲心上的石头轻轻放下呢?难过的是,这完全不像一场实力均衡的战斗,他不能够主动出击,只能做一个守株待兔的农夫。
谁能想到,他等来的,会是一只如此狡猾的兔子。
那位来自广东的林姓生意人摆出一副财大气粗的架势,声称准备在城北开一家海鲜大排档。他总是哼哼哈哈地哄着父亲:“一切好说,一切好说。”然而等到交付押金的时候,他立即叫苦连天:“生意刚刚开始,处处都要投钱,暂缓暂缓。会给你的,一定会给的。”
可是押金明明已经写进合同里了。父亲感到了莫大的欺骗和伤害,一个大老板,会差那么一点钱吗?父亲不大相信,他深感对方诚意不足,又莫可奈何。耐着性子,等几天打电话问,未果;再等几天又打电话问,仍未果。父亲开始坐卧不安,他终日徘徊于绵江小区的楼下,观望租客的生活迹象。譬如窗帘是开着还是关着,譬如阳台上是否晾出了衣物,譬如夜晚房间里会不会亮起灯。他像一个经验老到的侦察兵,耐心、恒久,透过有限的蛛丝马迹推测着租客的日常生活,并由此推断租客是真的缺钱还是纯属骗租。
那些日子,他的内心一直有两个巨人在不断打斗:相信他,等待他——不,我遇到骗子了!
父亲秉性认真,一是一,二是二,泾渭分明。他从未做过生意,如非万不得已也从不肯欠人半分,他素不知道世间还有如此厚颜的推诿术。甚至在某一天深夜房屋亮灯之时,他敲门进去,对方仍向他摊开空空的双手。
他骑着那辆老式自行车满城逡巡,辨识一家又一家以餐饮为业的店铺,终于找到了位于城北的那家海鲜大排档。在一个人口密集的县城里,新开的饭馆总是呈现出热闹非凡的景象,人进人出,觥筹交错,可以想象的日进斗金。父亲心里的天平瞬间向其中一个巨人大幅度倾斜,他确信生意人并非拿不出一千二百块的押金,只是纯粹欺侮一个老人无力抗争。
父亲一度想以诚恳打动租客,他动用了房主的母钥匙,开启那扇再熟稔亲切不过的蓝色防盗门。他打开冰箱,将凌乱的食物归置齐整,又抓起拖把,将地面收拾得干干净净,同时,他深怀着房产主人的某种戒心,观察租客是否会破坏房内的财物。他对自己的人品有十足的把握,并为此找到了充分的心理支撑:“他是欠钱者,我是自己的财产保卫者。何况,帮忙租客打扫卫生,到哪里找这么好的人?”他有过多年夜不闭户的山村生活经验,丝毫没有意识到,他的好心已经越过了边界。
租客很快发现了这个以主人自居的“入侵者”,他没有感激父亲的义务劳动,反而为不肯交付承诺的押金找到了更有利的借口。父亲停止了无效的义务劳动,在催要、推脱和无尽的等待中继续徒劳地徘徊观望。
所有的一切,都是在事情无法收拾的最后,父亲才向我和盘托出。他不想麻烦我,他总是那样体谅着我的忙碌,并相信自己能够处理停当。
反复周旋无果之后,他跨进了那家海鲜大排档的大门,他的陈旧装束与店里的气派光鲜是如此格格不入。他以一个视声誉如性命之人的心理揣测,生意人难免是要面子的,柜台上必有不少现金,此番应不至于无功而返。
他想错了。那个生意人始终没有拉开那个装满现金的抽屉,他甚至恼怒地认为,父亲的行为破坏了他新店开业的好彩头。海鲜大排档里,明晃晃的灯火在生意人那张“义正词严”的精明脸一侧投下一道若隐若现的阴影,俨然他才是理直气壮的黄世仁,而父亲则是那个处于劣势,求告无门的杨白劳。
我开始关注与租赁房屋有关的新闻事件,发现租下高档公寓者,偷换锁具,拖欠大量费用,将房内财物破坏殆尽,然后溜之大吉者为数不少。房东与房客,强者或弱者,原本并非绝对的守恒定律。
向来房东都被世人描绘成冷酷无情,只认金钱不认人的形象。只是谁能理解一个房东的无助和辛酸?
四
生意人的太极术玩得炉火纯青。新的一月来临,他既没有交付下月租金,也没有搬走的打算。空留无计可施的父亲百般隐忍,几近憋出暗伤。
父亲终于抛弃了残存的希望,嗫嚅着对我说:“我们,是不是要向派出所报个案?”我望着他紧锁的眉宇,强力掩饰的颤抖,看见他硬撑的尊严内里,是无助、无援,以及最后的溃败。“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我想冲他咆哮,出口又虚弱无力。一种锐痛攫住了我,如锋利之刃戳进内心。我气父亲的天真和迂腐,又痛他多日来的屈辱与承受,更恨自己竟完全没有察觉。
我阻止父亲再在黑夜里盘桓于绵江小区,我甚至担心对方恼羞成怒,使父亲招致叵测。我与哥哥电话商议,事已至此,唯有及时止损。我们思忖租客必认定父亲懦弱可欺,才凌弱耍赖。哥哥打通了生意人的电话,操着满口纯熟的粤语与之交涉,劝其尽早搬离。
当我与先生随同父亲一起踏进绵江小区的家门时,父亲的神色明显增添了诸多底气。他一眼看出,伴随多年的玻璃茶几已经壮烈牺牲,仅残剩四条空空的腿。父亲的心痛溢于言表,生意人仍在抵赖,声称茶几自行爆裂。我看清了那副嘴脸,不愿与之辩驳,只将合同掏出,大声念出关键的责权条款。
生意人在家具店四处考察,买下最便宜的一款茶几充数。心知追究违约金并不现实,我劝说父亲算了,只想让他早日脱离这段心力交瘁的纠缠。生意人搬走的那一日,我们开启了一瓶新酒,举樽共庆。
父亲一生为“认真”二字所累。房子一天不安排妥当,他就一天不能安生。租客动荡多变,像极了白云苍狗的时世。他不愿一日三时,总是强调非一年以上合同不签,其实这一条每回都约等于空文。
此次来的是一位本地中年男子,样貌憨厚实诚,对房子极其满意,愿意长租在此。二人在一日之内欢欢喜喜订了合约,交割了现金。父亲以为从此高枕无忧,笑模笑样向我叙说详情。
半个月过去,我的电话骤响于某个午后。是绵江小區四楼的邻居打来的,气势汹汹,甚有兴师问罪之意。我莫名其妙,而对方语无伦次,听了许久,方知新来的租客是开麻将馆的。她一边强烈要求我家收回租约,赶走租客,一边痛陈自己前不久在楼下开麻将馆,被人举报草草罢休。我心想,这个没头没脑的女人,竟将出师不利之气撒到我身上来了。
长期以来,麻将馆寄居于社区和居民楼间,从业及参与者众,稍有不慎,便触及法律边界。我心有戚戚,特地查看了《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检察院关于办理赌博刑事案件具体应用法律若干问题的解释》,其中第九条为:“不以营利为目的,进行带有少量财物输赢的娱乐活动,以及提供棋牌室等娱乐场所只收取正常的场所和服务费用的经营行为等,不以赌博论处。”我与租客联系,他一再保证,只是朋友间的休闲娱乐,赚点茶水钱而已。
与此同时,女人开始了对租客的直接驱赶行动。她泼辣而莽撞,冲进玩兴正酣的麻将客中间破口大骂,谴责他们影响了邻居休息,还害得大家没有安全感。更多的,是含沙射影,诉说自己开麻将馆惨败,必为奸人陷害。租客赌天发誓,会门户关紧,控制噪音,女人却不依不饶。
后来方知,其身后另有主使。二楼对门的女主人,不愿自己得罪人,只怂恿着她出来下驱逐令。租客再也撑持不住,只好主动提出退租。父亲过去交割,互相表达着同情和谅解之意,彼此认下相应的损失,一桩愉快开场的合作终至郁郁落幕。
父亲曾经将邻里视为亲人,他在这个单元楼里,攒下过良好的人缘。由于缺乏物业管理,父亲很自觉地充当起了义务管理人。楼道卫生长期无人清扫,是我的父母主动承担起了义务劳动。后来又有几位老人受其感召,共同参与进来。有时单元门洞开,竟有丧失公德之人躲在楼梯下便溺,不日臭气熏天,人人掩鼻而过,仍是父母亲从家中提水冲净。安装公共门呼叫系统、疏通下水道堵塞……一应凑钱请师傅等琐细事件,均由父亲不厌其烦地操持着。他账目清楚,性情和善,深得邻里信赖。搬离绵江小区的时候,父亲托付对门的女主人帮忙看顾,她不仅满口答应,神情间甚至浮现出了依依不舍之色。
向来恪守以心换心之真理的父亲,殊不知所谓的邻里情谊薄如蝉翼。这一次,现实又给他上了生动的一课。
一对夫妻租住进来,时仅一个月,妻子怂恿丈夫退租。只因晚上起夜,看见蟑螂出没。父亲忿忿:“有人吃喝拉撒的地方,哪能没有蟑螂?”
之后接洽的是三个九零后的年轻人,里面住的却远不止三人,也许有一伙。他们在屋子里吆喝、吵架、喝酒、闹腾,喊声震天,说是做生意的,却不知从事何种生意,竟可以终日窝着不出门。父亲吸取了以往教训,不再盘桓其间,也决不踏进屋子半步。这回,邻里竟无一人出来控诉噪音问题。
三个月过去,收租金的日子到了,父亲打通电话,年轻人却直陈已经走人,迅疾挂断电话。“钥匙都没交还呢。”父亲唉声叹气,前往收拾残局,看见锅碗瓢盆俱在,被褥枕席照旧,不知他们何故走得如此匆忙。心想这年轻人哪,真是不懂惜物。及至整理桌柜,翻出一大沓纸页来,细看每页均是一长串的人名和电话号码,旁边潦草地划拉着备注。
莫不是从事电信诈骗?我心中一惊。想来,房东还需掌握一项技能,即调查租客身份来历,揣测他们在屋子里进行何种活动。
五
一切都短暂得像一阵风。父亲盘点多位租客,发现租金所得甚少,倒是收获了一大堆鸡零狗碎、气恨羞恼。我忽然想,这又何尝不是租客们漂泊无定的现实缩影?
时值岁末,父亲收拾了行李,带着大侄儿乘车赴广东合家团聚。管理房子一职暂由我代司,我接过一瓶已经发黑的糨糊、一把光秃秃硬邦邦的广告刷(父亲放电影时用过的),联想起影视剧中贴小广告被城管抓的桥段,一时竟有荒诞之感。我曾将房屋出租信息投放多处中介公司,也在朋友圈几番发布,但无一管用,所有的租客都是循着小广告而来。
几乎每一天,我都要应对毫无规则响起的电话。从前那些会直接掐断的陌生号码,此时却有可能是即将上门的生意。我一次次放下手头的事情,中断午休,从名仕花苑匆匆赶赴绵江小区,洞开房门供人四下观赏、察看、掂量,又一次次在不动声色的心理和言语较量中铩羽而归。
一整个春节,我徒劳无功、颗粒无收。每每关上门,回望屋子的寒凉冷清,忆起一大家子在里面热热闹闹的时节,不禁唏嘘。
转年,父亲归来,签下新的租客。那位女主人博得了我的好感,她随身抱着一盆绿植,像护着一件宝贝。我自小热爱栽花种草,对怀有同好者秉持天然亲近。那副准备天长地久的样子,让我笃信她会把这儿当成自己的家。
可女主人的丈夫是位来自福建的生意人,领着一帮工人养蚯蚓,据说是用来喂养鳗鱼的。自然,工人们也住了进来。父亲只是习惯性地在楼下观望,不敢打扰他们的生活。及至退租之后清理杂物,才发现茶几缺角、洗衣池碎裂、门纱损坏,一扇完全散架的纱窗,则被藏在窗帘背后。父亲的心几乎随物品碎成几瓣,不知是怎样粗鲁之人,在屋子里进行过何等暴烈动作,才能造成此等后果。电话那头,女主人却是云淡风轻:“交接时你都没有发现,过后咱们就不说这个事了。”我一时心中黯然,仿佛有某种美好之物骤然凋零。不知为何,宁愿哄骗自己,一切与女主人无关。
租住最久的,是一位在农贸市场开面粉加工店的重慶人,年过五十,父亲总是礼貌地称他曾老板。一年零一个月,于父亲近乎是最为省心的一段美好时光。曾老板亦领着一帮工人同住,白天在店里忙碌,只晚上回屋歇息。他约定父亲每月到店里来取租金,从不拖欠。父亲前去,并不急着要钱,一边孩童般好奇地观看机器吞进面粉,吐出白白的面皮,一边热切寒暄,为曾老板的生意兴隆由衷高兴。一来二往,父亲竟和他有了某种默契与交情。每次买饺子皮,父亲径直前往曾老板店里,曾老板也每以批发价售之。二人有说有笑,状如亲人。
父亲多么希望曾老板就这么一直住下去呀,可曾老板此店乃与另一位老板合作,每人一年轮流执掌。一年倏忽而过,曾老板返回重庆之前,与父亲惺惺话别,承诺隔年重来,若此房空着,还找父亲租房。只是彼此都心知肚明,此等巧合已难再有。
余下弥漫着面粉味的屋子,等着父亲揭开蒙尘的面纱。他随意挥动扫帚,都惊动白茫茫一片粉尘。长期囤积面粉的后果,是墙面、地面、吊顶,所有的旮旯角落,无不充斥着面粉屑。工人将吸饱了面粉的衣服扔进洗衣机,久之,洗衣机里便攒起了黏糊糊的面粉团。老鼠们早已呼朋引伴,在外壳处筑下安乐窝。想必日日有面粉饱腹,它们是过了一年的好日子呀。南面阳台原本堆积有废旧木料,形成的犄角成了老鼠高奏凯歌的乐园。
鼠患如此严重,室内亦不可避免。水管咬破、沙发啮烂,其情其状,孰不可忍。父亲带领母亲围追堵截,发动了一场毫不手软的灭鼠大战。老鼠们过惯了逍遥太平的日子,哪料到今日遭遇此劫,大大小小十几只老鼠被一举全歼。父亲望着扫做一堆的累累战果,破天荒没有流露丝毫抱怨之意,倒是与母亲谈笑风生,笑言曾老板与老鼠们和谐相处,慷慨喂养,堪称王者矣。而我则有小的伤感,想那曾老板生意兴隆的背后,却是租不起仓库,也不能与工人分居二室的酸楚。
这一茬一茬的租客走马灯似的来了又去,唯有曾老板在父亲心中投下少有的温暖和光亮。
一年后的某天,父亲去农贸市场买菜,看见归来执掌店铺的曾老板。在嘈杂喧嚷的闹市中,二人久别重逢,惊喜中又掺杂了些许感念时光的意味。
直到今天,曾老板兴许已经结识房东若干了吧。父亲照旧去买他的饺子皮,照旧是批发价。
六
春天的和风吹彻了这座小城。玉兰花开过,银杏就该披挂新一轮的绿叶了。父亲招牌式的咳嗽响起,母亲沉默地相跟着,一前一后穿过名仕花苑的北大门。这一次,我不再是那个居于五楼偶听动静的旁观者,而是紧随其后,赶往五百米开外的绵江小区。
交接的时间在上午,新房主讲究吉利,我们都乐意配合。卖房,对于当了几年房东的父亲来说,又增添了诸多心理上的不适和不舍。客厅墙面上,还挂着小舅书写的那幅“诗文传家”,我曾如获至宝地从字画装裱店将之捧回;主卧床对面,还立着实木打造的三角电视柜,母亲曾看着电视进入每夜的瞌睡;书房电脑桌,还留有一台旧式的电脑,父亲曾在那里学会五笔打字……
现在,我们要对这卧室、这厨房、这客厅、这阳台,这一次次打开合上的实木大衣柜,这无数次抚摸过的所有物事说永久的再见了。父亲将从所谓的“有产者”、房东,回归到清闲状态,回归为一个城市的栖居者。
最后一任租客,是个书法教师,姓朱,一年四季,安安静静地教习着一二十个孩子习字。曾经是一日三餐,烟火气浓郁的套房,摇身一变,成了雅致的学堂,倒与那幅“诗文传家”的气息颇为契合。这是父亲拟下的最长久的一次合同,五年。如果没有什么变故的话,五年之后,他还将续租下去。父亲的笑从心上荡漾至眉目之间,他答应从此不涨房租。做一个一劳永逸的房东,是他操劳数年幻想多时的美梦啊。
朱老师果然人如其书,有谦谦君子之风。他平日里在市区一所重点小学任教,仅周末和节假日来教习书法,对房屋陈设几无一丝破坏。每到月中,租金准时微信转账于我,省了父亲跑腿之劳。疫情期间,书法班停摆,朱老师提出可否减免房租,父亲欣然同意。对于知书达理之人,父亲通常格外尊敬与体谅。尤其是对方使他免去了一以贯之的担忧,好感不禁倍增。
我们都以为日子会一直这样平静地滑行下去,广东那边却传来急需用钱的消息。原来,小侄儿年岁渐长,已到入学年龄,哥哥不想将他送回老家就学,重蹈大侄儿叛逆的覆辙。眼下,解决户口是当务之急,他决意从省会退到二线城市,咬牙购房。
背井离乡,在粤漂泊,哥哥有很多年都是别人家的租客。他像一只候鸟,年年在两地间疲惫地飞奔。2001年,我送嫂子和尚在襁褓的大侄儿与哥哥团聚,简陋的居室里合租着多位男子,睡的是上下铺的铁架子床。我在一米见宽的铺位上勉強和衣而卧,第二天即告辞返乡,也不知道他们此后如何在那蜗居中度过琐屑的日子。
二十余年过去,哥哥已说得满口粤语,在身份上却仍是一位异乡人。从此处到彼处,从故乡到他乡,一个无所依凭的寄居者,承受着与亲人两地分隔的种种痛悔,拼尽全力攒钱,存款增加的速度怎么也赶不上房子涨价的速度。
被选中的那座二线城市,房价最低也是以万元为单位了。除了卖掉绵江小区那套房,一家人别无二法。搬迁,是一次仍怀抱希望的别离;出售,却是永久两相割断的别离了。父母压制住一阵紧似一阵的心疼,将这幢屋子的注意事项,器物家具的脾性特征一一向买主告知,他们多么希望,自己珍爱过的东西,会得到永久的善待。
新房主却轻描淡写地说:“我们打算重新装修。”呵,这老式的装修与老式的恋旧,并不为他人所体恤。我瞥了一眼讷讷半晌的父母,看到他们眼中盛装着极力忍下的失落与泪光。
那段时间,蛋壳公寓“爆雷”的资讯正冲上热搜。那些被房东赶出寄居之所的无辜租客,承担了资本经济运营不良的恶果。蛋壳公寓,起初的构想多么美好,仍难免在现实中走向坍塌。
父亲从那套已然易主的房子里离开,并不能像一只刚刚啄破蛋壳的雏鸟,扑进妈妈的怀抱。他先是远离了自己的出生地,接着又远离了自己的屋子。也许有一天,他还将远离这座县城,成为一个真正失去了故乡的人。
夜晚,我一个人行至绵江河边,见星空之下,对岸新起的住宅楼森然兀立,它们将成为谁命中的蛋壳?谁又将进入其中,扮演一个深情或寡情的暂居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