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上
2021-11-11罗张琴
罗张琴
天空的飞鸟,从晚霞中飞过。车子轰鸣开动。落日,被沿江快速路两边的高楼大厦阻隔,我看不到远方田园的丝瓜藤、南瓜花,也碰不到夕光里那些欢快扇动的透明翅膀。中间绿化带,是一色低矮的海桐,间隔还种了些高瘦的雪松和樟树。这些树,四季常青,常给我一种塑料的春天盆景的想象。家门前这条路,似乎越走越漫长。在仿佛城市霓虹到天边明月的距离里,人总会产生微渺的孤寂,甚至,某种绝望。
上班,下班,几乎每天,我都会以某种固定姿势朝一个方向并入车流。车轮压过积水,飞溅起无数水花。黑的沥青,灰的水泥,冰冷的玻璃,冷硬的钢筋……倒映在水珠里的明暗相间的城市,面貌冷峻。车与车相会,往北的呼啸而来,往南的绝尘而去,每一次灯闪,似乎都暗含某种不动声色的汹涌。由速度产生的汹涌,无从把握,日子被一天天收割并放进某种容器,加工成没有丝毫差别的样子。天街小雨、湿地蒌蒿、黄鹂翠柳、桃红李白……诸如此类需要充分时间来酝酿的春天的事物,被一一略过,春天变得虚无。
事实上,也是如此。南昌的春天,一直都很短暂。在我心里,它仅仅指向春节。春节放假,我沿着这条路,向南,上高速,回到父母身边;假期过完,返城上班,春天就结束了。南昌的秋天,向来也是这样,甚至于比春天还要更短。三天假期,一场秋雨袭身,冬天也就来了。我时常在没有变化的匀质时间里,想念乌江,想念南山岭,想念儿时在老家生活时,以各种方式告诉我节令更替的美好自然。比如谷雨时节的布谷鸟叫,比如春末夏初的苦楝花开。只是,姑公姑婆西去后,父母在其工作所在的县城常住,我搬到了更远的省城,老家的房子空空如也。一年年过去,乌江变成清明祭祀时一碗通灵的酒,南山岭化为冬至坟头上一把御寒的草。
衰败得厉害的老家的房子,父亲却一直舍不得处理。每年都要特意从永丰赶过去,在伯父家借住几天,花大量的精力修修补补。去与回,起与没,有和无,父亲的用心呵护与老房子的凋敝速度形成强烈对比,当中那种反差感常使我想到乡情式微、田园将芜,继而感叹起,面對命运时,人的有心无力与力所不及的苍白、无措。
父亲六岁不到,他的母亲就病逝了。爷爷常年在外唱戏,亲情寡淡。是父亲的姑姑、我的姑婆收养了他。姑婆因不能生育被她的第一任男人给休了,再婚后,她其实很喜欢第二个男人,但又离了。父亲跟着独身的姑婆艰难漂泊异乡,靠姑婆沿街叫卖煎饼果子和出售手工刺绣物品维持生计。生活的苦不算苦,最使姑婆和父亲屈辱的是,总有些牙尖嘴利、刻薄好胜的乡野妇人,一口一声“绝户”“野种”地叫唤他们。一个在林站工作的鳏夫实在看不过,站出来抱不平。他渐渐懂得了姑婆所有的好,娶姑婆进门,把父亲当亲儿子般疼了大半辈子。后来,姑婆说服姑公,带着父亲回老家。父亲问,现在生活挺好的,为什么要回老家?姑婆说,因为那里有千年的祖宗,不变的血脉,回去,才有根。父亲嘟囔,树有什么好,根扎下去,永远动不了,流水才不腐。姑婆嘴巴动了动,想说什么,又忍住了,是姑公顺接了父亲的话,说,老家有乌江,跟这儿的泷江一样,都是赣江支流,水大得很。父亲这才松了眉头。
那时的乌江,鱼特别多。鱼多势众,且从不惊慌逃窜。只穿一条裤衩的少年,有时会带网下水,捞鱼贴补家用。一网捞个一二十斤再寻常不过。更多的时候,水性极好的父亲并不愿捞鱼,他深吸一口气,直直潜到水下五六米深,和许许多多的鱼儿待在一起。乌江深处的水,蓝得纯粹,晃一晃眼,五彩斑斓的鱼群竟成了一匹匹灿若锦绣的云霞,那些穿行的浮游生物可不就是闪闪发光的漫天星子了……这哪是水底,分明是少年向往已久的九万里长天啊。高二上学期末,空军部队来父亲就读的学校检兵,父亲的身体素质让负责检兵的同志很是欣喜。可是,膝下无子的姑婆舍不得父亲远走高飞,她用一种近乎激烈的方式将一块疤痕安在了父亲的后背上。担心疤痕在高空环境下会出现破裂,加上生源充足,体检人员筛选时,身上有疤的父亲被简单判定为不合格。一个快要瓜熟蒂落的飞翔梦想就此萎黄。
军检结束,父亲没有回家。他一个人来到乌江边上。乌江向北,并入赣江;赣江北去,汇入长江;长江再远,是无边无涯的大海。都说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属于自己的高天阔海究竟在哪?父亲没有如往常般直直地潜水,也不再远眺水流的方向,他向对岸游去,然后,游回来。此岸,彼岸;彼岸,此岸,一个接一个来回,直到筋疲力尽,把自己缩成一个睡到暮色四合的暗影。
姑婆寻到江边将父亲带回家,一把葱花、两个鸡蛋、三箍面条,给他下了好大一碗面,边收拾厨房边说:“左右不过一份工作,国家有顶替上班的政策,过三两年你姑父退休,你进工厂上班,可不就一样了。莫不是,觉得我们对不住你,对你不够好?”一筷子面正吃到一半,几双眼睛突然就滚烫起来。人都是讲感情的,童年的不幸使得父亲对人世间的一切情感格外在意、珍惜。真要说“别离”,父亲其实是更难的那一个。那一刻,许多太过庞大的东西在父亲心里角力撕扯,最后变成一团虚空。父亲实在不知道使自己那般难受的究竟是什么。
姑公赶回家,陪父亲聊了一宿。姑公让父亲收拾收拾,去站上学撑排。上世纪七十年代,林业红火,水运发达,用做火车车轨的枕木、用于煤矿打桩的坑木,还有建筑工地所需的杉木等全靠排工顺江而送。姑公在林站,管堂口,负责量方,与诸多排老大相熟。
巡山护林、采运检尺、砍柴扎排、装排撑排……满山的荆棘划拉了一脸的口子,沉重的坑木压弯了年轻的肩膀,十个脚指头被水浸泡全腌烂了,遇雪天横排,脱了衣裤就往冰窟窿似的江里跳……撑排特别苦,特别危险,可怀抱一团虚空的父亲偏偏享受这种磨砺,从没叫过一声苦,喊过一声累。也许,肉体上的苦痛与注意力的高度集中,能使人忘却精神的虚空,让心不再那么难过吧。
父亲在赣江撑了两年零四个月的排。大队给父亲分了田地,姑婆也有了属于她的一方菜地——南山岭。那时种田,没有肥料。由公社在大冬天选一口塘抽干,大家伙将塘底的泥挖散,一担担挑到晒谷场摊晒干,再一担担挑到田里去肥田。父亲的目光被走在前头的那个南湖村的张姓姑娘所吸引,往后劳动便多出几分隐秘的快乐来。
姑婆在南山岭种了许多菜,父亲在宗族祠堂里与心爱的姑娘拜堂成亲。姑公退休后,父亲跨过乌江,去了赣江另一条支流——恩江河畔的永丰县贮木场工作。每次与家人告别,父亲脸上都写满山高水长的惆怅。
流动的生活使父亲的内心一直都处在摇晃的状态,他时常担忧,寻常日子里,浪头会在好端端的一个瞬间扑打而来,将他所在意、所憧憬的人生吞噬。参加工作后,稳固的住所成了父亲一生的执念。故乡的房子当是他以男人的名义建起的第一个地标,他把它当作礼物送给了留守乡间的家人。
由扁砖垒起的新房,二楼有个敞开式的大平顶阳台正对南山岭。太阳每天从南山岭升起,最美的月亮每回都挂在南山岭那棵最古老的樟树上。父亲将村里第一台黑白电视机买进家门的那天,偌大的房子挤满了人。大家边看《霍元甲》边嗑姑婆端出来的香瓜子。母亲于半明半暗的光影中,给每个到场的孩子派发大白兔奶糖。不怎么抽烟的姑公,从兜里掏出很有些名头的大重九、红塔山给大伙儿散烟。父亲百感交集,笑中有泪。
一些特別的日子里,我总会梦见老房子。梦里,老房子门前,那些半人高的杂草突然快速转动,形成巨大黑色漩涡,屋里屋外,人都像中了吸星大法般,被吸到漩涡深处,之后,又被不知名的力量从漩涡深处扯出,变成贴在墙上的纸片人,跟祖宗们站在一排。我每从这样的梦中醒来一次,就免不得怀疑“远方”的意义;我每怀疑“远方”的意义,就免不了动摇对“家园”的认知,这真使人痛苦。
落桂如雨,又一年中秋倏然而至。
回永丰的路上,有人在朋友圈里分享了奥地利诗人里尔克的《秋日》中的几行诗:谁此时没有房子,就不必建造,/谁此时孤独,就永远孤独,/就醒来,读书,写长长的信,/在林荫路上不停地,/徘徊,落叶纷飞。
我想起很长时间都不曾回家的小弟。小弟喜欢动漫,大学毕业后去了动漫之城杭州。只是小弟并没能在杭州从事他所喜欢的与动漫有关的职业,而是在一家很小的私人企业做平面设计。领着微薄的薪水在杭州执着地漂着,不放过每一场动漫展。有年春天,小弟回家,脸上擎着桃花一样的绯红。小弟问父亲,可不可以搬回商品房、把带院子的房子卖了去杭州哪怕周边买一套小房子。父亲正嗑着花生,花生没有嚼响,也不知是否被父亲整个吞进了肚子慢慢消化。小弟启程回杭州的那天黄昏,我陪着父亲去了恩江散步。太阳落山之前吐的最后一缕光焰像是一口忧心的血,我们都躲闪不及,躲闪不及的还有光焰散尽后的黑,春节闹腾后的冷。象征爱情的那抹绯红在小弟脸上无疾而终。从此,小弟更为执着地在杭州打拼漂泊。
风尘仆仆,立于秋的檐下。门是母亲给开的。小弟还是没有回来。
母亲一路小跑,将拖家带口的我让进院子,很快,又一路小跑,冲进了厨房。整个过程中,她狠狠斜了一眼骑在院子墙头的父亲,菜立即就在锅里“哔剥”作响。
一只猫从院子外面无表情地走过,那种与生俱来的淡漠在猫棕色的瞳仁里闪着凛冽寒光。这使我瞬间想起老房子那顶古旧的棕色座钟,以及在座钟内以恒定节奏不断流失的时间。孩子们没见过那顶座钟,他们争先恐后跑出去,用各种亲昵又讨好的“喵”声逗它、叫唤它。猫不为所动,并未转头。
不为吵嚷所动的,还有父亲。我隐约觉得,父亲自从给我发完那条微信后,大体是一直保持着如此刻骑在墙头看树般的那种淡漠表情的。
那是一个盛夏黄昏,我正在家门口的赣江湿地公园散步。手机在兜里轻微一动,原是父亲发来微信:“也许明天开始,再不用上班了。项目部被新东家接管,听说老总姓×,你或许熟,是从××公司过去的。”强劲的夕光很快屏蔽了屏幕的亮光。赣江两岸,树木挺拔苍翠,江水粼粼荡漾,鸟还在爽利的风中扑棱着翅膀,花还在草地上高昂着一张张明艳动人的脸庞……藏在“也许”背后的落落寡欢、百转千回于“或许熟”里的某种期待,我似乎都忽略了,我用“解聘即解放,六十多了,好好东游西逛”回了父亲。父亲的沉默比江风还要阔大。
不要误会,我从没有要把父亲隐讳成猫的意思。猫身上的那种凛然冷酷、了无挂碍以及高深莫测,是父亲所不具备的。父亲长久不理我之后,我也渐渐明白了:那条“或许熟”的微信,其实是父亲为弟弟们而发的。他想再被项目部返聘,不是因为他多留恋发光发热的舞台,而是他一直期盼自己在能动的岁月里,攒更多一点的钱,以备将来小弟买房之用(尽管只是杯水车薪);万一返聘不了,能给大弟留意、争取到一个稍微稳固的岗位也是好的。是我无能,让父亲失望了。
在我心里,父亲更像是一条鱼,一条在赣江休养生息的鱼。
我生平第一次看到有别于乌江的恩江,是1988年,母亲带着我们仨去了父亲的工厂度暑假。出发前,姑婆特意给我穿了条白色的新连衣裙,胸前盛开一簇簇由姑婆手绣而成的淡黄色花骨朵。老家到永丰,一天只有一趟大巴,千难万难挤上车的我,眼瞧着连衣裙被陌生人的蛇皮袋蹭得泥迹斑驳,嚎啕大哭。不长的一百多公里路,喘着粗气的大巴,走走停停,待一条大河出现在眼前,已近黄昏。一手牵揽弟弟、一手挎好几包行李的母亲催促下车,跌跌撞撞的我,一头跌进父亲温暖的怀抱里。我再一次不明所以地哭起来。
乌江两岸,是良田村舍,是桃红李白,是鸡犬相闻的家长里短;而恩江两岸,是烟囱厂房,是歌声嘹亮,是喇叭声壮的车来车往。
工厂的门做得真大呀。一根大杆横着,层层叠叠的人推着自行车站在杆子那头,他们穿同一款式的衣服,戴同一款式的帽子和棉纱织的白手套,尽管有的人身上的衣服洗到有些发白,但一点也无损于他们的庄重或者说自信。父亲问我,觉不觉得这些自行车像闸中之水蓄在厂子里,我点头;父亲又问,觉不觉得这些人像江河里欢蹦乱跳的鱼,我更使劲地点头。杆子一起,洪涛般的自行车放了出来,在夕阳的照耀下,他们脸上的笑容闪闪发光。汩汩车流,流进恩江两岸,两岸灯火,次第点亮。灯火与水光浑然一体。父亲说,这是时代的江河。我很小,不明白什么是“时代的江河”,只记得父亲形容大家是欢蹦乱跳的鱼。我很想问父亲,鱼会老吗?老了的鱼游不动了怎么办?可是我没有问,我被迥异于家乡的黄昏深深吸引。
父亲在他的江河里,不停游啊游,从一个啥也不会的高中毕业生,迅速成长为集电工、电焊、机修、冶炼等各种技术于一身的多面手。派去上海东风木材厂学习时,大上海的师傅们开始有些瞧不上,根本不愿教他。机械故障抢修,本是最好的實战教学,可每每这个时候,师傅们会借少某种工具之故将父亲从现场支走,待工具取来,关键点的活也“恰好”完成了,总不能耽误生产再重拆一遍吧。父亲也不别扭,转身就去了趟五金店,花了好大一笔钱买齐机修、电工所需的整套工具,从此天天背在身上。牛皮糖就牛皮糖,反正师傅们走哪跟哪,要什么就从工具包里给掏什么。师傅们维修,父亲边看边在小本本上写写画画,将一些关键的技术点用他自己才看得懂的方式迅速记下。父亲鲜少去凑夜上海的热闹,下班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琢磨、钻研,想不明白就挨个问,讲了还不明白,就买烟买酒求着师傅们出现场,直到全部捋清才放师傅们走。
世界一直在变,改革如火如荼。在不可知的命运面前,父亲一直奋力游着。三十岁不到,开始承包车间,自承包后的第三个月,他底下一百二十余名工人人均月工资较之前翻了四番不止,当年就上交了一百二十万利润给林业局。时任县委书记到厂检查,对父亲说:“小罗,我当书记每月工资才三百多一点,你领着大家都拿我双倍的工资了,了不起。”
有一天,余师傅从上海给父亲打来电话,问父亲愿不愿“下海”,说自己有个大学同学,在北海做房地产的,要建一支电工队,天南地北跑,辛苦是辛苦,但收入肯定是很高的,还能入股。下海,是一种趋势,余师傅认可父亲,忠厚、肯吃苦,也不怯场面,他让父亲别纠结,勇敢去过更好的生活。父亲感慨万端,却还是回绝:“谢谢师傅,我不是不舍得公家这个饭碗,我是舍不得跟着自己的那帮兄弟姐妹。再者,家中上有老,下有小,牵绊终归是太多了。”在父亲心里,工厂是小社会,车间是部落,这些年,他们工作、劳动、学习、生活、娱乐以及生儿育女、生老病死都和厂子捆在一起,患难与共,很难放下。那种情感,余师傅懂,他再没说什么。
父亲调别厂任副厂长不久,原先的工厂倒闭了。得知消息,父亲特别难过,辗转反侧了好多天。父亲当然明白,有些事的发生是时代的必然,这些年,山上的树都要砍没了,原料供应不上,纤维板厂难以为继;新的制造业异军突起,市场上出现了许多更新颖更环保的产品,跟不上更新换代的步伐必须走向衰落。就像排工消失的背后是水路式微,是交通发达。父亲跟外界的联系明显多了起来,好些个原来车间的技术骨干都被父亲推荐出去了。父亲送他们去车站的时候,笑得特别舒心灿烂,仿佛他们正替代自己通江达海。
1998年,地方发展林产化工,工厂改制,父亲很快迎来了他人生当中无法规避的又一个“必然”。也是暑假,父亲买的商品房还在装修,一家人还是挤在工厂的宿舍里。晚饭前后,母亲最为忙碌。那个点,工厂制冰室的门口,买冰棒的工友们,仿佛不断涌进来的潮水。配料、倒模、取件、收票……我们仨,自然而然化为母亲的三头六臂。“轰嘎”一声,制冰室厚重的铁制后门被推开,黄昏的阳光像躲在门外偷听热闹的孩子般,一股脑儿跌进来。推门而入的父亲,在一室拥挤中,朝我招手。
我们去了江边。江畔,夕阳绚烂,河风温热,两代人的影子越拉越长,长到似乎都跟河流一起走向了远方。“企业改制,买断经营,吵嚷许久的那只靴子明天就要落地了,”父亲问,“大学生,担不担心我和你妈双双下岗?”我对“下岗”这样的字眼很敏感。“下岗”意味着铁饭碗被打碎,意味着重新变成个体,意味着一切从头开始而他们没有做好知识更新或者是资金准备,很快就将被挤向城市边缘……我向前跨了一步,再转身,像个大人般,站到了父亲对面。父亲朝我走了一步,拍了拍我的肩,示意我再转身。夕阳又大又圆,江上气度雍容。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努力对抗时间和命运,当是人到中年时父亲的倔强。那种倔强,平淡而庸常,惊险而悲壮。
父亲向亲友借贷,连着厂里买断他和母亲工龄的三万余元,凑了整二十万,与人合伙在赣江上游的兴国县办了一个小型“油茶化工厂”,不多的员工当中,有三分之一是他一直未曾在心里抛下的年纪偏大的工友。他们有的在外地当保安,有的在本地开摩的,有个别在商贸大楼拖大板车。父亲与他们生活在水里,上下左右,在同一个生命体中。只是,父亲不明白,合伙人是坐车的。坐车,你上,他下,没那么多交情可讲。合伙人是兴国本地人,主动说跑原料及销售,父亲懂技术,自然抓生产,这没什么不妥。合伙人鼓动父亲说行情好,要扩大规模,所有利润用于购地建厂房,暂且不分红。父亲呢,也有自己的小心思,想着规模扩大又能带动更多的工友过来,重温集体的种种美好,压根没反对。转眼两年过去,名义上父亲是持百分之四十的股东,可实际,父亲除了工资什么也没有。管着销售的合伙人将钱死死卡在自己手上,对外宣称自己没收到货款,横竖不再给大家发工资,昔日工友被逼离职,再次陷入下岗窘境。父亲的创业以失败告终。
单家独院,上下四层,带院子的房子是父亲购房三部曲中最气势恢宏的一部,堪称父亲拼搏人生的谢幕之作。因为,买下这套房子不久,父亲的厂子就没有了,悬在记忆里的杆子灰飞烟灭,父亲不得不再次离别,辗转黄山、遂川、景德镇、宜春等地的私人油厂做职业技术人员以谋生度日。
院子是父亲自己设计的。一条鹅卵石小道将院子一分为二,一边用来打摇水井、建洗漱池及晾晒场,地面砌瓷砖;一边用来植树、种菜和养花,地面需铺几层丰润的泥土;东墙边必得种三棵石榴树……当时,母亲找了很多人,才在两处人家寻到三株满意的石榴树。栽下石榴树的那晚,月色皎洁,母亲在院子的小圆桌上摆满瓜果,父亲给每个人都满上了一碗家乡的老冬酒。老冬酒在青瓷碗里细细碎碎地闪动,像接纳醉酒星星的小小湖泊。母亲从桌上选一个石榴,轻巧掰开。多子多福的石榴籽,挨挨挤挤,剔透晶莹地蹦了出来。父亲说,再往后,石榴花开,一树灯笼,石榴结籽,满堂红火,等着吧,将来会有更多的孩子在这屋子里撒着欢跑、可着劲叫。
父亲顺着梯子下来,从车库取出木锯,又攀着梯子立上墙头,开始一下一下,锯长高长大了的石榴树,他最喜欢的石榴树。
十几分钟后,左边的那棵石榴树拦腰而断。暮色秋光“哗”一声涌进院子,父亲下意识扫了眼客厅。我忽然就理解了父亲的难受。父亲年岁渐老,日子失却了生龙活虎的蓬勃。大弟在一双儿女出生后不再外出打工,回永丰开了一爿鞋店;小弟一直单着,成了母亲的隐痛。突如其来的新冠疫情,让“失业”高频发生,小弟工作暂停,大弟鞋店倒闭,六七万积压的库存被一箱箱、一层层地全部堆在了客厅里。没有工作,没有收入,底层劳动者家庭细水怎么长流?高高垒起的箱子就像是一道一夜而起的拦河坝,伤感、局促,人生失败者的感觉总也躲不掉,父亲是离了水的鱼。
父亲难以忍受这种“满”,虽然,在过往人生里,父亲其实是一直在渴望着另一种“满”的。父亲不断向赣江深处游,遭遇再多的风浪也要游,很多时候只是为了回溯一个屋子的圆满,但绝对不是很多人挤在屋子里找不到流动方向的满。那不是满,是迟钝,是停滞,是堵塞。父亲左右不了那些箱子,便只能处理自己种的石榴树了。
“叽割,叽割”,三棵石榴树依次倒地,院子上空像秋天依次被收割干净的田野。
“八月剥枣,十月获稻。”几千年来,我们都是这样,在辛苦中期盼着稻熟酒成,然后选一个夜晚,觥筹交错,在东方大白时打一个嗝,继续劳作。小时候的秋,是收获的季节,先是芝麻和大豆,然后是水稻和花生,霜降之后是番薯,一茬接一茬,田园一次比一次空旷,最后露出厚实而广袤的土地,上霜落雪,来年的春又厚了一层。而如今,回马寻踪,物是人非,石榴树倒地,我所感知的秋,水瘦山寒,华服落尽,沧桑寂寥,百草凋敝,以待严冬。
晚饭时,母亲的老庚春秀发来小视频,是家乡人在老樟树下为中秋烧塔做准备的小视频。视频里,老樟树更老了,也似乎更高了,落在地上的影子越来越大,一些牵牵蔓蔓的藤趴在它身上,显得干枯而繁复。中秋之夜烧塔是老家延续几百年的古老习俗,人们通过烧塔表达收获的喜悦,祝福生活红红火火。我总记得,儿时,回家的父亲领着我们仨用大石头、碎磚块垒一个一人高的塔,然后在塔尖上放一片大瓦,烤花生,烤栗子,在火里煨番薯。“砰”的一声,一个栗子在瓦片上咧开嘴笑,我们仨一拥而上踮起脚尖,抢到的跑到一边呼呼吹气,没抢到的扯着父亲的袖子哭闹不已。孩子们没有这种记忆,想去老家看一场,母亲不许,说,黑了,远,老房子也住不得人。老家或许再回不去了。
一家人只好在二楼小客厅看电影,片名叫《消失在地图上的名字》,是我用手机随便选出,投屏在电视上。电影主要讲述一对居住在莫斯科的父子前往科克特贝尔小镇的故事。这是一部关于家园、旅途和梦想的片子,莫斯科是承载伤痛记忆的家园,父亲在这里成为失业的飞机工程师和酗酒的男人,十一岁的儿子在这里成为丧失母亲的孩子;位黑海边的科克特贝尔小镇,有滑翔机飞行员纪念碑和大海,是承载儿子美好梦想的地方,也是父亲幻想摆脱现实、抚平伤痛的地方。儿子一次次迎着风举起纸,想象纸能像信天翁一样飞得又高又远,纸却一次次落在地上;姑姑离开,不能给梦想以庇护,百无聊赖的孩子来到餐厅,歌手在歌唱:
我的道路呀,我亲爱的道路。
我的腿带着我走,上帝也助我一臂之力。
我被爱,我被背叛,这个老女人摇着她的地毯,不允许我逃走。
我那不可能的道路,变成了我的逃生之路。
……
影片结束时,孩子奶声奶气地说,他不喜欢里面那个总想着放弃的“爸爸”,他喜欢“儿子”始终为梦想一路奔跑。我说,妈妈也是,一直不喜欢忘记危险和奔跑的麋鹿,只喜欢那些一天到晚游泳的鱼。父亲在旁边“哗”一声,转了下身体。
回到南昌,秋天就结束了。夜晚的江边,寒凉刺骨。一棵枝丫清疏的老树把阴影投在江上,水面斑斑驳驳,像一个人在永丰看新修古城时,新旧时光重叠江上时的那抹幻影。游步道上,有天真的孩子向家长喊话,说自己看到一条鱼,一条很老很老的鱼。
是的,鱼是会老的。鱼的老主要体现在鱼鳞上,鱼鳞上又亮又宽的同心圆是夏轮,又暗又窄的是冬轮,一夏一冬,便老一岁。铺陈在父亲身上的同心圆,显然叠加了许多重。
自然灾害、经济危机、战争、政运、神仙打架波及凡人……人活着的每一天,劫难随时可能发生。牛津大学一位经济学学者说,到2030年前,全球大约二千万制造业工作岗位将消失,届时全球会有三亿七千五百万人因为自动化而去找新的工作,那些教育程度不高、没有技能的工人将很难幸运度过。
街头的红绿灯坏了。双向马路,人潮拥挤,车流汹涌。整个城市像是一刻不停地往前跑的巨兽。大灯的白光,尾灯的红光,声色之外的过快速度使我产生强烈的眩晕,仿佛眼前横亘着一条奔腾大河。
使人恐惧的速度,背后意味着流逝。这些流逝,汇成人世的镜像,汇成时间的沧海。对于每一个立志做“鱼”的人而言,“江上”从来不只是一个概念,它是来处和归途,它是梦想的道场,是永不终结的生命线。
江上,有无数的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