虬髯客(外二篇)
2021-11-11胡竹峰
李靖近来总有些惆怅,常与功曹、县尉或者一帮衙役饮酒消愁。七八分醉时便撇下众人出城而去,独往郊外深山,陶然中登上高处,仰天长啸,一声声在山岚激荡。喊得累了,倒头酣睡,做些纵横沙场的梦,做些治国安邦的梦,带着些倦慵的寂寞。偶尔酒喝得厌烦了,一人一骑带上弓箭,去山中打猎,一走多日,怅然而行,并不以猎物为意。
正值盛年的国君偕一众嫔妃,浩浩荡荡,在江南富庶之地流连忘返,索性把政事交付司空府打理。司空大人位高权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把持朝廷,操盘人事。李靖自幼饱读诗书,研习武艺,一身才学,将满腔抱负凝成笔下之救国方策,等待时机报效国家。李靖自负豪气,却报国无门,只好将救国安邦的梦想寄托在司空大人身上,千里迢迢前往洛阳求见。
一路所见,民生凋敝,开皇之治的繁华如今满目疮痍,李靖倍感焦虑。关于朝廷和司空大人的种种传闻,未能亲见,不敢轻信。抵达洛阳后,多方托人,得以打通关节入得司空府。心想,若能献上救国方策,委以职责,倒也不虚此行。
司空府门庭若市,热闹非凡,府第规模体制摹仿皇宫,亭台、楼阁、水池、假山布局别致,极尽奢华。李靖身着郡丞官服,被一侍者一路引着,过前院的时候,见几名仆人驱赶一只小白象,大概是从后苑潜入过来的。穿过几重楼阁,李靖觉得后背微微沁出汗来,终于入了厅堂。司空大人斜倚在卧榻上闭目养神,一群侍女手持茶杯、茶托、糖果、痰盂、拂尘,分列两旁。拂尘微摆,光泽如银,龙涎香在屋子内弥散,丝丝缕缕令人沉醉,静谧舒适。
眼前的司空大人,宿醉方醒,一脸倦容,面容晦暗。李靖站立在厅堂中央,递上名刺,并不言语。想起幼年随祖父拜谒司空大人的往事,当年他虽未列司空,端坐中堂,威严神武,目光如炬,多少人将他当作理想的榜样和毕生的追求。无论如何,李靖也不能把眼前这位颐指气使的司空大人与跟随文帝一统疆土,立下赫赫战功的大将军等同起来。
司空大人微睁双目漫不经心地问道:“来者何人?”
“雍州李靖。”
站立一旁的随从在老官耳畔轻语一番,司空大人方才懒洋洋说道:“原来是故交之后,快快看座。”李靖动也不动道:“今日来,只想呈上我的救国方策。”话虽如此,并未做出呈上的动作。
“方策?好好好,给我看看。”
年轻的李靖重燃起希望,毕竟,眼前的这个人曾四方征战立下大功,不能置国家前途不顾。于是满心欢喜,取过随身带来的包袱,小心翼翼地掏出事先准备好的长长的策论。侍者接过,司空大人并未立即打开,只是平平正正地放在右边的小矮桌上,问道:“没有别的了吗?”
“只此方策。”
司空大人手拊其床,略带关切地道:“我当年跟你祖父说过,你有大将之才。年轻人,有何求?”
“李靖此行,不图个人名位,只为朝廷而来。国家正值多事之秋,不说西边突厥虎视眈眈,中原境内就有河南的瓦岗军,河北窦建德,江淮还有杜伏威、辅公祏。大亂在即,司空大人深负朝廷重托,应收罗天下有志有为之士,以礼相待。”听来客说得一本正经,司空大人睁开双眼,从卧榻上稍微直了直身子。“笑话,进我司空府的,哪个无所求!”司空大人心里隐隐愤怒,欠了欠身子,重又半倚到卧榻上,侍女赶紧递上一杯茶,抿了一口道:“草莽残寇,何足道哉,待我大军压过,尽如蝼蚁齑粉而已。”“然此时今日,叛乱群起,民不聊生,江山社稷危在旦夕,司空府邸歌舞升平,今上巡行未归,难道世间的一切与司空府、与司空大人毫无干系吗?”见李靖说得郑重,一个执拂尘的侍女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李靖眼角余光中但觉那人身材高挑,面容姣好。“大胆李靖,如此无礼,念在故人情分,今日免你冲撞之罪,老夫不与你计较,快快退下。”李靖心思如潮涌翻腾,一种难以言说的绝望涌上心头。
墨色的天空中,隐隐有雷声,乌云卷过,李靖却觉得眼前一片空明,起身告退,离别之际,仿佛听到拂尘侍女一声低叹,循声望去,好一双明亮的眸子,不由心下一颤。
怏怏出得司空府,莫名的惆怅涌上李靖心头。想来身居高位的司空大人是不会翻读那份长长的方策,更不会在乎一位落难小吏的想法。懊悔间,司空府一名小厮追了上来,紧跟其后的正是执拂女郎,匆匆问罢自己的住处地址方才别过。
回到客舍,李靖一肚子愤愦堵塞胸口,半坛浊酒顷刻间见了底。一觉醒来,天色已晚。上午受挫的种种再次在脑海中一幕幕闪过,独自躺在客栈床上,再难入眠,心想明天一早离开这里。更夫敲打梆子的声音渐次走近,又慢慢远去,将李靖的最后一丝叹息稀释殆尽。
窗外轻雾升腾而起,月色朦胧如银似水,洛阳的秋夜颇有几分凉意。秋风吹过屋顶,掀动蒲草门帘,零落的月光若隐若现泻进客栈小院。一娇小的人影闪动,渐次靠近,脚步轻盈无声。
敲门声隐隐响起,咚咚咚,似有迟疑,又有些急切。李靖习惯性地警觉起来。初来此地,谁会来访呢?难不成司空大人读了方策,相约我深夜面谈?心下不觉畅快,起身戴上束发,整一整衣襟,开门相迎。一紫衣人站立门外,约摸十七八岁年纪,身材清瘦,身披紫色斗篷,头戴紫色帽子,遮住了面容,却露出一双明亮的眸子,肩挎大布包。李靖一见即知是白日司空府上那执红拂的女子,不免脸色愕然,心中一惊。
“我是专程来投奔先生的,白天在司空府聆听高论,不由心生仰慕。”那人脱下斗篷、帽子,露出身上的绣花短褂和云彩红裙,李靖顿觉眼前光芒四射,接过布包,迎了进来。
“先生勿要多虑。”那女子嫣然一笑,“从司空府逃出来,就已做好打算。如先生所见,府里情形跟朝廷一样,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有志者皆欲另寻明主。”言语举止柔软轻盈,玉面泛红,眼帘低垂,屈膝行礼。李靖心神微微一荡,听罢了这番话,又陡生敬佩,拱手作礼。
“先生的方策司空大人投掷一旁,今来送回,小女子不才,却也一字一句读过,真知灼见如珠玑灿然。司空大人无心朝政,先生金珠击雀,实在可惜了。”李靖苦笑一下接过,倒了一杯水,请那女子落了座,说道:“李靖身份低微,常有忧国之心,只是无门,自忖方策实有强兵富国安民之旨。”
“司空府一天比一天显贵荣耀,一门兄弟族人位列公卿。诸子虽无汗马之劳,也都官至柱国、刺史。司空府上家童几千人,大人无暇顾及下人,后院披罗挂绮的乐妓、小妾就以千计,美女无数。府上有人文采斐然,很会写文章,还有人精通草隶,都是江南士子,也沦为家奴。司空大人内外亲戚却得了清静显要之职。我当值多年,达官贵人来来往往见过无数,今日得晤先生,实在三生有幸。天下将乱,先生有此大志,家国之幸。小女子决意托付终身,愿同甘共苦。”李靖不响,国家危亡之际,何去何从尚未可知,怎敢随意动了儿女私情。何况司空府中人擅自离府,必然会有人查询,其中凶险可想而知。
“敢问尊姓大名?”
那女子略作沉思,低语道:“娘家姓张,江南吴兴人。家父原为陈朝大将,兵败被杀,家母入司空府充当乳娘,去世多年。我自幼在府中长大,先生就叫我红拂吧。”说罢,抬头凝视着李靖,目光里尽是爱意。“请先生收下我,为奴做婢一生相随,永不离弃。”显是定了决心,有意相携不返。李靖道:“如今我穷困落魄,能有如此才识兼备女子相随,实为三生有幸,岂能薄待以奴婢,当明媒正娶才是。事业未遂,怕误了你的前程。跟着我,前途渺渺,行军、打仗,有万千辛苦,怕苦了你啊。”红拂一脸坚毅地说道:“生逢乱世,想要建功立业,就不能踌躇心事。公子雄心万丈,早晚必成大器。”话已至此,不再推脱,李靖抱住她,胸口一热。
两人夤夜出城。
“我们去哪儿?”
“北上太原,投奔李世民。”
经北邙山脚的时候,开始下起了雨。李靖想,天公助美,这雨下的正是时候,料想那老官儿就是派人追踪,也不好找到痕迹了,一时心情稍微放松了些许。是夜,两人借宿破庙中,和衣卧在神像下,不敢安睡,天刚明亮就纵身上马一路西去。
枫叶披红挂彩,秋风卷过如旌旗烈动。李靖满腔豪情,欲成大事,心急如焚,无意玩味美景,日夜纵马西行,不愿停歇。好在红拂相伴,一路上对他诸多照顾,让这个孑然一身的习武男儿感到温暖,多了从容。司空府贴有告示,各处搜寻,虽是敷衍了事,红拂还是身着男装,一路小心谨慎。
日夜兼程走得八九日,到达山西灵石境内。李靖见此地地脉丰厚,草木森森,与中原气象大为不同。更难得郊外偏野有一旅店,几间客房虽简陋,倒是清净,为独行的江湖人士所喜。竟日奔走,到得此地,离司空府势力大远,再也无虞,二人留在旅店小住以养精神。
旅社虽小,南来北往有不少豪客停宿。眼见隋朝大势已去,奇人异士各显本领,不惜冒险赌命,群雄逐鹿,各路反王蜂拥而起。
秋风拍打着窗户,有些微凉了,时令马上寒露了。午后,红拂铺好床榻,换上女装,坐在窗前梳妆,一头秀美的长发垂落在地,时不时和在屋外刷马的李靖闲聊上几句。秋日午后的阳光正打在红拂脸上,透着红晕,越发妩媚、俏丽如灵狐,李靖在一旁痴痴看着,如坠梦境。屋里地炕旁堆着劈开的松木,炕上火炉烧得正旺,锅里炖着羊肉滋滋作响。肉香与松脂的余味在屋内回荡,热腾腾地飘出了小屋。
这时一身材魁梧,生有满脸虬髯的男人骑着一匹瘦小的毛驴进得小店。那人脸色如铜,腰间斜挂一把尖刀,径直往客房方向进来。也不问掌柜有无房间,随手将包裹扔在红拂窗台不远处做了枕头,两腿一伸躺了下去,双手抱头,目光动也不动挺挺直视红拂,痴痴呆看了半晌。李靖心头火起,渐生怒色,几欲发作,手已按在腰间刀柄上。红拂见状,侧转身子,左手捋发,右手示意李靖暂且不要轻举妄动。
红拂梳理完毕,挽起一头秀发,自报家门,径直向那虬髯客人行礼问好:“敢问兄长贵姓?”虬髯客不禁一愣,说本姓张,家中排行第三。红拂欢喜道:“原来是我张家儿郎。那我就称你一声三哥了。”
“我就叫你妹子吧!”虬髯客坐起来,一脸豪爽,“今日得幸遇见同宗妹妹,真是大喜事啊。”这时李靖走了过来。“快来见过三哥。”红拂移步上前,挽着李靖的手前来行礼,并一一介绍。虬髯客一脸忸怩,微露失望之态,片刻恢复如常,闻得锅里肉香,问道:“炖的可是羊肉?”
“正是凤翔的羊肉。”红拂柔声作答。
“快去给三哥弄点吃的。”虬髯客声音爽亮。
红拂立即吩咐李靖出门买几个烧饼,转身挑动火炉,烧得更旺了。羊汤滚滚,香气扑鼻。虬髯客拿出炖好的羊腿,抽出随身携带的尖刀,薄薄地削下肉片,将余下的脆骨切碎丢向拴在墙角的瘦驴,那毛驴一点点啃食而尽。红拂心下大乐。虬髯客道:“我这毛驴生下来几个月大,不好草料,生肉熟肉都能吃,吃过猪肉、鱼肉、鸟肉、兔子肉,这一回又吃羊肉。”红拂见那毛驴虽然清瘦,体毛黝黑锃亮。看到虬髯客拿着一块肥膘羊肉时,毛驴甩头迎过去,神态亲昵。
虬髯客问:“可有酒?”
“三哥不嫌弃,就用妹妹的酒杯满满饮一盏水酒。”
虬髯客拿起酒杯,暮光下见杯沿淡淡的胭脂唇印,鼻中闻到一阵清幽的香气,也不知是从杯上来,还是红拂身上来,心想这么美丽的女子与自己无缘,一时有些怅然,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不禁哈哈一笑:“好酒,旅途有此美酒,又遇见妹子这样爽利的人,痛快,痛快。江湖儿女比为官作吏的更讲义气。”闲话间,李靖提着烧饼,又新沽得一坛酒,推开了房门。
“哥哥今夜要喝个痛快。看你那李郎行状,一介贫士。妹妹怎么选中他呢?”虬髯客笑问。“李靖是当世英雄。”红拂回想起自己这几天的点点滴滴,深信自己的判断和选择,将深夜投奔的事说了。虬髯客移目良久,露出幾束敬佩的光芒,心想,果然是世间奇女子。李靖放下酒食,笑着道:“红拂与我,亦如今日与三哥,皆是命中注定的缘分。”
酒过三巡,虬髯客取下腰间一只黑色皮囊道:“这里还有些下酒物,不知你们可愿与我一起享用?”打开包裹,是一个人头和一副心肝,血已干透了,虽是以盐腌过,腥气尤自扑面而来。红拂几欲作呕,不敢直视,李靖也悚然一惊。虬髯客道:“此是负心人,我恨他十年了,从江南追寻到中原,又来晋地,前日剜刃此人。此恨算是大消了。”说完用刀子将人头肉一片片削下,一半放在李靖、红拂面前的盘子里,笑道:“请用,不要客气。”红拂不知所措,哪里敢吃,借故闪到门外。虬髯客呵呵一笑,伸手移盘子至身前,将肉吃得干干净净,只剩一副头骨,虬髯客将其放回囊中包裹好,又将心肝切成小块,以刀尖挑起纳入口中,与李靖分而食之,须臾而净。这时红拂才敢坐到末席在一旁斟酒,听他们闲聊,间或陪一两杯酒。
原来虬髯客本名张仲坚,扬州首富张季龄之子,落地时生父嫌其相貌丑陋欲杀之,母亲不忍,吩咐家中昆仑奴救得性命,经高人传授文韬武略,艺成后欲起兵图天下,正欲寻同道中人。红拂听得入神,饶是李靖少年英豪,也不禁心旌摇动。三人又说起洛阳种种,李靖说起司空府上所见。听得虬髯客大怒,抽出尖刀,呛啷一声,刀刃银光闪闪刺入桌面,振颤声嗡嗡良久,扬声道:“区区司空小儿,此刀足以。尸居余气,形神已离,不必为意。你们将往何处?可愿跟随于我?”李靖道:“承蒙三哥不弃,当真共谋能成大事,也不枉此行。我与红拂感激不尽。此行本欲投奔太原李世民。听人说他是人中龙凤,当时我并未相信,才来洛阳司空府。”“据说他是位奇人,我正要前往拜见。倒是不知道他到底何奇之有?”虬髯客语气淡淡地说道。李靖一阵惊喜,把自己所了解的太原李世民的情况一一说来,末了特意强调,市井谣传说他天命所归。
听完李靖一番话,虬髯客回想起一位术士曾说过,中原将现明主,并不是自己,突然心生凉意。转念一想,李靖口中的李世民究竟是何许人也,果真能让自己信服,何不会上一会。
“我的同乡刘文静跟李世民要好,可以代为引荐。可是,三哥为何要见他呢?”李靖心有疑惑。言辞之间看得出,虬髯客不像甘为下士之人。“为兄颇知相面之术,一见即可知其人底细,看他有无王者气象。明日你们先行一步,我随后赶到。”见李靖将信将疑,虬髯客又补充道:“人之骨相气色,皆有天道。耳眼嘴鼻腮,形状不一,乃至神情气色,样样都能表现这个人的遭遇和成就,就如一本书一样清楚准确,只要你会读。一个人是强是弱,狡猾、诚实,或是果断、残忍,或是机敏、诡诈,大可一目了然。”“如此说来,命运乃是天生?”李靖问。虬髯客呵呵笑道:“命运七分由天,三分自己。既是天命,自然不可违。”
次日,虬髯客与李靖拱手拜别,他们约定,到达太原翌日,在汾阳桥相汇。虬髯客跨上瘦驴,疾驰而去。
“夫人相信天命吗?”李靖策马向前,回顾身后的红拂。“若说不信,恐怕夫君也不认了。”红拂脸贴着李靖后背,搂得紧紧的,她相信,这个人就是天命安排的。若当初没有勇气从司空府私奔出来,纵有天命,哪有今日良辰美景?
“今日去太原。据说李世民正在召集人马,密谋举兵起事。相信他就是我要追随的明公。”李靖说得严肃,从司空府受到冷遇之后,他已经彻底断了对朝廷的幻想。红拂也满心期待前往太原,“我在司空府偶有耳闻李世民事迹,但从未听闻此人拜谒司空大人。”
“图官谋职,不惜卑躬屈膝、阿谀奉承,李世民岂能踏入那腌臜府上。”
“我相信三哥要见那李世民,也有特别的缘由。”彼此相视一笑,异口同声说道,“三哥真是个奇人哪。”李靖夹紧了马肚子,扬鞭在空中虚抽一下,马加速飞跑了起来,踩过原上,虚土浮动,扬起一阵灰尘。
汾阳桥头,李靖和虬髯客如约相见。李靖身形高大雄伟,颈项英挺,虬髯客强壮魁梧,肩膊方阔,两人轻快矫捷,穿街而过,一语不发,引得太原城街头无数行人纷纷侧目。当下寻一家饭馆,店家早早迎上去安顿好坐骑,送上草料。进得店内,要了两碗热腾腾的汤饼,一壶酒,两只烧鸡,菜蔬四碟。店里来客不多,来来往往几个商户,也有闲适的当地人。相较奢靡繁华的洛阳,太原城则是热闹中各安本分,井然有序,看不见乱世纷扰。
一碗汤饼下肚,李靖颇感温暖,奔波多日,身心俱疲,却只想尽快见到期盼已久的李世民。餐毕,立即拉着虬髯客直奔晋阳令刘文静处,刘府地址红拂早就打听好了。
快近刘府,李靖和虬髯客不约而同紧张起来。李靖先进得府内,挑明来意:“刘大人,今天专程来访,为见李二郎。还带了位朋友前来,现在就在门口。”“快请快请。”刘文静也有一种求贤似渴的迫切,连忙随李靖一同出去迎接虬髯客。见他矫健身形和满脸虬髯,举止间透出修为和智识,有非常之貌,一时满心欢喜。三人进得厅堂,彼此一番介绍,自有仆人让座看茶。刘文静请二人稍候,一面吩咐准备午餐,一面转身入内室,差人去请李世民。
晋阳令府邸不大,倒也清净雅致,是读书议事的好去处。刘文静时任晋阳令,祖籍江苏,在雍州出生长大,跟李靖算是同乡,颇有几分交情。眼下政局动荡,刘文静虽为文官,也好结交天下有志之能文善武之士,为日后备用。因为敬重李渊父子,晋阳令府内室不觉间成了谋事所在地。原来,李世民早已与刘文静商议起事事宜了。一听有人远道而来求见,意外之余,又深感这是吉祥之兆,立马赶了过来。
虬髯客和李靖喝过两杯茶,这时,一个身材高大的青年走进屋来,挺颈扬头,鼻管笔直,鼻梁隆起,鼻尖尖锐,红髯硬挺向上翻卷,仿佛力能悬弓。虽在深秋,也只穿了一件夹袍,外罩浅蓝紫的裘衣,一色半新不旧,戴一顶青色角巾,正是李世民。只见他面带悦色,看过李靖方策,拍案大喜,连声赞叹。李靖胸中块垒尽消,虬髯客一言不发,面色时欣喜、时悲愤,时沉思。目似鹰隼,双眼中说不出是仇视还是敬畏。
出得刘府,李靖问:“三哥觉得李世民如何?”虬髯客闷声不言,神态略显局促,走得几步,喃喃自语:“我已看出十之八九,命啊,命啊,可惜……”当下二人来至一間屋舍,是虬髯客私宅,装饰极为别致。是夜,虬髯客准备了一桌丰盛的宴席与李靖夫妇同饮,神态如昔,谈笑自若,大杯饮酒,三个人谈到深夜。红拂难掩倦意,已经是呵欠连连,虬髯客与李靖相视一笑,让她先去安寝。
天光透亮,彼此用过早饭,虬髯客起身告辞:“为兄先走一步,要去五台山见一位高人,二月初三再回太原。代我向红拂辞行,勿忘约定。届时到东门小酒馆找我,若是看见我的驴子和一匹黑骡子,即可上楼相会。”李靖出门送行,眼见虬髯客在长街尽头消失不见了才回到屋内。
转眼到了二月初三,李靖、红拂按期前往太原东门酒馆,果见一驴一骡拴在外头,急急抬脚上楼去。“兄弟来得正好。”虬髯客起身欢迎,身旁坐着他从五台山上专程请来的道人。这道人精研法术、天文,擅长相面。他说话很少,沉静却不失热情,似乎始终在观察身边的一切,又似乎毫不在意周遭的一切。
虬髯客吩咐管事把李靖夫妇引到内室。他们对坐长谈,讲论行军用兵之道,如此讨论研究,往往时过半夜。那道人则多忙于观察天象,寻求星斗之会合,云气的变化。
几天后,道人想见见李世民。“请兄弟引荐我这位朋友吧。”虬髯客似乎有种迫切的果断,心想我一身武艺韬略,誓要以文治武功平定天下。如果李世民真是天命所归,我纵有万般本事,也不会与他相争。但命运又何尝不是抗争的结果?此处若不可争,去往别处,总要争出个称霸一方。
翌日,虬髯客与李靖依旧先拜谒晋阳令,刘文静当时正在棋室,请随从安排道人坐下对弈,虬髯客跟李靖也站在一旁观战。棋兴正酣,双方势均力敌。不知何时,李世民悄然坐在了棋盘边。依旧披着裘衣,巾服萧然。道人见李世民岸然端坐,两肩垂直,两手在两膝之上,两目注视着棋盘,双眉偶尔弹动一下,两眼内光芒四射,仿佛能看透一切,一呼一吸间,有不同寻常王气。道人猛地站起来,感叹道:“输了,输定了。已经无法补救。这棋用得妙,太妙了,绝妙!”众人并未明白何以输棋。实际上,这局棋并非不可救药。但是,虬髯客在一旁神情黯然,站立起身,叹息一声,道谢辞去。
出了府门,那道人说道:“中原有主,道兄不必枉费气力。”虬髯客两肩松软下来,思忖大势既然改变,不如远走他乡自谋为王,免得猛兽相争,生灵涂炭。李靖不敢多问,紧随其后。回到酒馆,虬髯客一反常态,对迎出门来的红拂道:“三哥有些重要的物事要给你们,且随我来。”领二人往另一处长廊走去。一扇并不起眼的木格子门后,豁然有一院子,向内是大厅,布置得富丽堂皇,数十个仆婢环站四周。东间有盥洗室,里面的妆台、古镜、铜盆、水晶灯、衣柜、围屏,无不精绝,宝气纷纷。饶是红拂在司空府上见过无数金银财宝,也觉得眼花缭乱。过得一盏茶工夫,虬髯客携内人出来,那女人二十多岁,生得端庄妍丽,大方殷勤,招待热诚细致。进膳时,姬女开始奏乐,歌曲奇妙悦耳如方外之物,李靖前所未闻。宴会将毕,几个仆人捧入盘子,依次摆在东墙脚下一排矮凳子上,黄绸盖面。
众人走下堂,虬髯客夫人拉着红拂,虬髯客拍拍李靖的肩,掀起绸子,盘子里放着文件、契约、记录册子和几串钥匙。“这些银钱送你,万勿推辞。原本一俟时机到来,以此成就大业,但现在它们应该另谋明主了。相信你二人会善用它们。红拂妹子也会以夫为荣。你应当辅佐李世民。不要忘记我传授你的兵法。快则三五年,李家可得天下,你忠心保他,必可同享富贵。我另有所图,十几年后,贤弟若听说异域有人建业称王,定是为兄,那时你们再为我痛饮一大杯。”转向众男女仆婢家丁说道:“从今以后,这就是你们的主人,快快拜见。”当下轻装便服,虬髯客夫妻二人悄然南行,只身带了一名男仆相随。自此中原一带经年再无虬髯客踪迹,李靖也一次次命人明察暗访他的行踪,迄无结果。好在熟知虬髯客的性格本事,天下虽乱,也决不致为匪人所害。
大唐一统天下很多年了,东征西讨的战乱终于结束。李靖功勋卓著,深受李世民倚重,荣升三军统帅,官至左仆射平章事,册封卫国公。马上驰骋变成文书往来,那日见一则上疏通报说,有人带千余艘船只数十万人马从海上登陆,平定内乱,如今自立为王。李靖猛然一惊,哪来的英雄豪杰,旋即幡然大悟,三哥不愿屈居人下,远走异域他乡,果然成就霸业。顾不得手头公务,李靖慌忙赶回家中,红拂闻讯大喜,眼窝一湿。夫妻二人携手来到院中,双双朝东南举杯,邀明月共饮,遥贺兄长功成。
杯酒落喉,李靖胸中澎湃一股暖流,侧脸见红拂眼圈微红,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泪光盈盈。放下杯子,李靖只手负背而立,另一手拄着那灵寿木手杖,庭院梧桐叶又落下几片。侍女已燃好婆律膏,那日面圣,上说有奇香,乃是交趾献来的贡品。婆律膏果然好闻,月光下,青烟袅袅,幽幽飘过李府大堂,几十米外的侍卫轻嗅一下,忍不住深吸一口气。
任二十娘
长安郑家豪奢,家有良田、酒坊、药行若干。天宝末年,先遭安史之乱,又遇藩镇割据、宦官专权,大唐国力渐衰,郑家就此中落,好在人丁还兴旺。老母亲生子六人,街坊邻居喊郑大、郑二、郑三、郑四、郑五,最后的一个就是郑六,久而久之,本名外人倒是不甚明了。
郑六早年习武,终日耍枪弄棒,唯少大志,颇好酒色,虽娶得妻室,并无基业,穷而无家,依附妻子韦氏一門,代管外务,得空与族下几个闲人厮混一起,与妻子堂兄韦崟最为要好,起居游逛,形影不离。那日两人又相约晚间到新昌里喝酒。午时刚过,匆匆用过膳食,浑家让郑六将近日女红拿去市上换黍米菜肴,郑六哪里耐烦,偷偷跨上驴背早早出了家门。
走在长安街头,不多时就走到了升平坊。升平坊在长安外郭城,地势高耸,四望宽敞,京城之内,俯视如掌,为长安名胜。一逢节日,人来人去如网如织,平日往常也红男绿女不绝。
行进间,郑六偶然和三个女子擦肩而过,其中一个白衣女子,容貌最为美丽出众,扭头看时,只见一张雪白的瓜子脸,凤目含愁,幼眉弯弯,约莫二十来岁。郑六去过风花场所,得趣一些妇人,何曾见如此美貌的女子,一时愣了半晌。那丽人伸起衣袖,遮住半边玉颊,嫣然一笑,百媚横生。郑六欣喜难耐,提缰绳赶驴追上前去。
那三个女子,忽而走到郑六前边,忽而又故意落后。郑六想要上前搭讪,一时又下不定决心,犹豫中,见那白衣女子不时注目于他,眉目含情,竟像是也有好感。郑六嬉皮笑脸问:“娘子美艳如此,为何却要徒步而行?”白衣女子笑着道:“你有驴却不借予我,我想不徒步也不行呀。”语音清亮,带着三分娇柔,郑六越发欢喜:“这毛驴顽劣,难以匹配佳人,倘或娘子不嫌弃,就冒昧把它献给你吧,我送你回家。”引得那女子不禁笑出声来。
郑六惯于风月,一路上有说有笑,只讲市井之间稀奇怪事,不时与那白衣女子眉目传情,两个人彼此有意,很快熟悉起来,早就忘了与韦崟的相约。毛驴踢踢踏踏,向东而行,不知走了多远,天色快黑了。来到一座门宇高大的宅第前,土墙环绕,房屋鳞次栉比,气派森严,长安城中也不多见这样的人家。白衣女子道:“这就是我家,郎君稍等片刻。”转身进去了。自有女仆前来问讯,郑六问白衣女子名号。女仆答:“大娘姓任,排行第二十。家中上下称她二十娘。”这时门内有请,郑六慌忙将驴拴在门前树下,帽子也忘戴了,跟那人进去了。
入得堂内,见一个三十余岁的妇人坐在那里,却是任家大姐。她命人点起灯火,布置饭菜,又取来新酒。郑六不敢敞怀放量尽兴,每次饮得半杯酒,不时拿眼偷看内屋。任家大姐心里有数,道一声告罪旋即离席。这时,打扮一新的任二十娘走进堂上,和郑六一起酣饮。烛光映到她脸上,郑六心中大乱,感慨天下竟有这等美貌的女子。二十娘目光流转,仿佛羽扇纱巾轻抚,郑六和她眼波一触,全身浸在暖洋洋的温水中一般,说不出的舒服受用。
郑六一大口一大口喝酒,咕咚有声,脸上神色喜不自胜。有三分醉意时,丢下杯盏,推过椅子,乜斜眼睛,过去将二十娘揽入怀中。二十娘娇笑着倒是不拒,郑六越发胆大,欲伸手入怀中。二十娘抗拒不从,郑六哪里忍得住,只在耳边轻唤娘子,手忙脚乱,却把胸前阔带弄成死结了。唐时妇人以胖为美,内里皆穿无吊带的“心衣”,侧面开合,称为“袔子”。二十娘见郑六手忙脚乱,噗嗤一笑,心一时软了,手劲一松。郑六狂放了几回,后半夜两个方才相拥睡去。睡不多时,天蒙蒙亮光景,二十娘却摇醒他,说家里兄弟是教坊中人,如今在南衙当差,天一亮就要出门了,被撞见了不好。郑六少不得搂过妇人头面,在怀里吻了又吻,恋恋不舍离开了。
出得任家门庭,时间尚早,长安城里门还没有开,路边胡人饼铺也才刚刚点上灯开始忙活。郑六癫狂了一夜,此时腹中甚饥,想去吃一碗汤饼,等里门开启后再走。闲坐间,忍不住问胡人:“从此间往东,有一户高门大院,是谁家宅子?”胡人回:“那一片残垣断壁,自我来这里开店,就已经荒废多年了,没有宅子啊。”郑六道:“我刚从那经过,你莫诳我?”无论那胡人怎么解释,郑六只是不信。胡人忽然醒悟:“啊呀,我知道了。那里住着一只狐狸,经常诱惑男子与之同宿,我倒是见过几回了,公子难不成也有此艳遇?”郑六大赧,面红耳赤,哪里肯认,埋头将汤饼吃得干干净净,空碗朝天,不剩一滴残汤。饭毕,怀中取得两枚开元通宝,径直丢在桌子上。
原来李渊初入长安时,民间用隋代的轻钱,积八九万枚才满米斛,乃于武德四年,铸行成为“通宝”的钱币,取名为“开元通宝”,钱文由欧阳询所书。前朝虽有“大历元宝”钱,当朝也有“建中通宝”钱,流传不广,朝廷与民间还是通行开元通宝。
吃过汤饼,天色已经大亮,郑六掉头转回夜里留宿的任家,围墙和院门破旧了一些,内庭野草丛生,一片荒凉,哪有什么人家。郑六大骇,后背都是冷汗,颤栗不能言语,回到家里倒头便睡。浑家拿着烧火棍就打,责怪他一夜未归,郑六觍着脸,只是裹紧被子,哪敢说实话。
之后几天,郑六不敢出门,又惊又怕。如此过了数日,又念念不忘二十娘的美艳、妖冶,夜里想那一夜癫狂,欲火焚身,想着能再见她一面,就是狐精,死也不枉一世为人。天明去街头闲逛,想寻那女人,一连几日,不见二十娘踪影。如此过了十几天,那日郑六照例到街上闲逛,途径西市一家衣店,人群中蓦然见到二十娘。郑六起身追喊,二十娘却躲于人群,避而不见,郑六不舍得放手,一路穷追,直到巷子尽头。二十娘无路可走,只得背身而立,以扇遮面道:“郎君已经知道我非人类,为何还要来惹我?”郑六答:“我心里有你,不管你是人是鬼怪是狐精?”二十娘道:“我欺骗了郎君,羞愧难当,没脸再见你。”郑六走上前,从后面抱住她:“我天天都在想你,你难道忍心弃我不顾吗?”二十娘心头不忍:“安敢弃郎君不顾,是担心你嫌弃我。”郑六指天发誓,言辞郑重急切,赌上自己性命。二十娘这才转回头,移开了扇子。几日不见,神采似是越发艳丽了些许。
两人一路出城归家,走过荒野,心切切里,郑六欲就地找一偏僻处行好事。二十娘哪里肯从:“人间美色无边无际,郎君无缘得见罢了,不必对我如此多情。此地荒芜,不得乐趣。”郑六请求能够和她再续情缘,二十娘道:“被人世厌恶憎恨,没有别的原因,只因非你族类,怕我伤人。我从来没有伤天害理,郎君不嫌弃,我愿意一生一世侍奉。”郑六大喜,嘴里就说得寻一住处,与任家几个兄弟远离些。二十娘以手遥指东边道:“那有一处好院子,大树高过屋顶,宅子虽旧,门巷幽静,可以租来住下。你和韦崟相从密切,他家中存放着有些日用器物,可以借来用度。”
郑六一一按二十娘吩咐,找好房舍,又去借来器物。韦崟的叔伯外放为官多年,几座宅子的日用器物寄存在厢房空闲。韦崟问他要这些东西有什么用,郑六答:“弟新得到一美人,房子已经安定好了,屋子里少了家什。”韦崟调侃他:“凭郎君尊荣,那女子一定是个丑八怪吧?哪里会有什么美人呢。”嘴上如此说,吩咐几个仆人将郑六所需的帷帐榻席乃至锅碗瓢盆之类一并送了过去。
仆人送完家什归来,韦崟问:“郑六真得了一个美人?”众仆垂手回:“真是怪事,长安城怕也找不出那樣好看的人!像天仙一样呢。”韦崟亲族庞大,素来喜欢四处交游,见过美人无数,不以为然,于是问:“比某某人如何?”仆人答:“不及也。”韦崟一连说了四五个美貌女子,家仆都说不及。韦崟族下有一内妹,美艳如仙女一般,家人视为明珠,于是问和她相比如何,几个仆人讷讷不敢回话,韦崟道:“但说实话无妨。”一胆子大的仆人道:“还是比不得呀。”韦崟抚掌惊讶:“天下竟真会有这样的美人?”打来热水洗净脸,戴好头巾,涂好嘴唇,去了郑六家。
帝京虽繁华,地处西北,气候干燥。一到冬日,朝中自有人制作各种油膏,除了供应内廷所需,也分发给文武百官。皇帝将口脂、面脂装在染绿、镂花的象牙筒中,赐给文臣。这是每年例行的赏赐,当朝大文士白居易、杜甫都曾蒙此恩惠。
韦崟到了郑六住处,他恰好出去了,一个仆守在门边,却不上来应话。几个小僮正在打扫庭院,果然是一清幽所在。问主母何在,小僮嬉闹不理,韦崟只好自行入内,忽见一角红裙从门内一闪而过,上前通了姓名,那人正是任二十娘。韦崟忙不迭将她引到了窗前明亮处,仔细一打量,果然美艳动人。
两人未及几句话,韦崟爱之若狂,不由分说上前搂做一处,推向床帷。二十娘拼命挣扎,哪里肯从,韦崟紧紧箍住并不松开。二十娘眼看撑不住了,忽然求情道:“我愿意从你,请容我稍缓片刻。”韦崟方才松手,二十娘却又一个躲闪,站在桌子后去了。韦崟心痒难耐,又上前强行求欢,二十娘拒不就范,反复几遭,韦崟急躁起来,使出了全身力气死死按住,双手只是乱摸,二十娘这时精疲力竭,大汗淋漓,自知难以幸免,躺在床上动也不动,神色惨然。韦崟不禁住手:“你就如此厌我么?”二十娘叹息道:“公子少年英俊,谁个不喜欢。只是郑六太可怜呀!”韦崟问:“这话怎讲?”二十娘回:“他堂堂六尺男儿,连一个女子也保护不了,还算是个丈夫吗?公子豪富奢侈,得到的佳丽数不胜数,像我这样的不知遇到过多少。郑六一介小民,又穷又没本事,自立都做不到。能够趁他意的不过我一个女子,公子就忍心夺友人妻妾么?这些年郑六吃穿用度全都仰仗公子,倘或你以为贱妾也应该送呈枕席,我无话可说”。
韦崟虽无礼,却也是一个豪壮义气之人,听完二十娘一番话,深感佩服,连忙放开她,整理衣衫恭敬一拜:“如此,刚才多有得罪。”膝头一软,跌坐入椅,只是苦恼,手中茶水溅出,胸前衣领湿了一大片。隔桌见二十娘微笑时神光离合,愁苦时楚楚动人,不由得滿腔都是怜惜之意,胸口热血上涌,就算为她粉身碎骨,也是甘之如饴,如此丈夫气概,生平殊所罕有。
过得一盏茶工夫,郑六回来了。二十娘神色从容,只字不提刚才,韦崟更是王顾左右,给一把钱,令小厮去街上打了两坛好酒,并三斤羊肉,菜蔬若干,又摆放得胡麻饭。用过酒菜,女仆上来撤了器具。三个人宴席半日,有说有笑,韦崟别过归家。此后,二十娘所需的柴米蔬食皆由韦崟供给。二十娘有时会到韦家拜访,出入有时乘车马,有时坐轿,有时步行,每次都不会待太久。韦崟日日与之相处,对二十娘越发爱慕敬重,日用如同自己浑家,两人相亲相昵、嬉戏调笑,只不越男女大防。
二十娘日用清浅,日常饮食与常人不同,不好羊肉、牛肉之类,专喜野兔、鱼、鸡、鸭、鹅,并各类菜蔬。穿衣用具更为朴素,合身即好,不论新旧。那日韦崟见二十娘衣服简陋,买来几匹绸缎让人为她量身制衣,二十娘却婉拒道:“我只要穿直接做好的成衣。”
二十娘知道韦崟的心意,感谢他道:“公子对我的怜爱之情,实在让人惭愧,我以鄙陋之姿,难报厚意。可是不能辜负郑生,所以也不能让公子尽兴而欢。我是秦地之人,生长在秦城,家人本属优伶,表亲姻族中有很多人都是人家的姬妾,认识美人无数,公子若有意中人,我当促成良缘。”韦崟道:“不必为意!”
时间匆匆,转眼冬去春来,节令已经寒食,那日韦崟和几个朋友到千福寺游玩,见到刁缅将军府上有个善吹笙的女子,年纪不过十六岁,双鬟垂耳,娇美的姿容美艳绝伦。回家之后念念不忘。二十娘道:“那女子叫宠奴,她母亲是我的表姐。”韦崟于是伏在席上拜托她玉成一段姻缘,二十娘便将这事应了下来。之后便开始不时出入刁家。
过了几天,宠奴突然身体染恙,针灸汤药不进,一家上下都很担忧,托人找来巫师医治,二十娘向韦崟要两匹细绢贿赂巫师,依她所指示行事。说病人待在家中不利,应当出外居住在东南方某地,以获取生气。刁缅和宠奴母亲按巫师所说地址找去,那地方正是二十娘的宅子。刁缅请求让宠奴暂且安住一段时日,二十娘佯装不便,推脱说地方窄狭,对方再三请求方才答应
宠奴过来后,二十娘引韦崟相见,说是长安大公子,且精通药理,暗中每日给汤药若干令韦崟调理宠奴,不过几日竟得痊愈。韦崟见宠奴娇小可人,宠奴见韦崟这般风流人物,心迷不已,二人情不自禁成了好事,日日在郑六家里相会。几个月后,宠奴怀有身孕,其母知道后惊惧不已,迁怒二十娘误人,带着女儿回到了刁缅家。
郑六屈居人下,每日人前强颜欢笑,在家也不免吁叹,恨自己不得功名,恨自己家道中落,恨自己不得富贵。二十娘让他权且宽心,说人生来皆有定数,不能强求。如今这般自在也是福分。
那日郑六又在感慨身世,二十娘问你能想办法凑到五六千钱吗?有一个可以牟利的机会。郑六说此事不难,出门片刻即拿回六千钱。二十娘道:“东市有一卖马人,马大腿上有黑斑,可以把它买回来待价而沽。”郑六照吩咐去了东市,见一人牵着一匹马出售,马左大腿上也确实有一大块黑斑,赶紧出钱买下来。回到家后,众人见那马瘦弱不堪,力不胜风,都笑丑人买劣马,郑六也不恼,不以为意。
马在家中养了几天,二十娘道:“今日此马能遇买家,最低三万价钱。切记,切记。”让郑六牵着马又去了东市。不多时,即有一人愿意花两万钱来买那马,郑六不肯,那人不愿意加钱,兀自纠缠不休。东市一帮闲人在一旁聒噪。郑六缠得烦了,于是骑马折回家里,那人一路跟着,不得已抬了点价钱,说可以出到二万五千钱,郑六仍是不从,咬定三万不卖!郑六正妻的几个兄弟却又看不下去了,聚拢过来窜掇不已,只好卖给了那人。
有好事者打听买马者的来历,原来那人是个养马小吏,他养过一匹左腿有斑的御马病死三年了,如今朝廷追责,官府拿出六万钱找一匹相似的马来顶替。少得了那么多钱,郑六懊悔不已,二十娘却来安慰:“郎君命里只合如此财帛,一切都有定数,何必在意。”
如此过了一年有余,转眼到了寒冬腊月,郑六要去槐里府金城县公务。郑六放不下二十娘,劝她同行,二十娘回绝不从,道:“不过十天半月,郎君给我留下些粮食就好,我在家里安心等你回来。”郑六只想朝夕相处取乐,再三请她同行,二十娘坚决不肯,郑六日夜厮磨,只是好言相劝,二十娘长叹一声道:“有巫师说我这一年不可西行,所以心中不愿。”郑六不禁大笑:“娘子这样明智的人,怎么会被妖言所迷惑呢?”还是劝说同去,二十娘无奈,苦笑着道:“巫师言语成真,我徒然为郎君而死,于你又有何益?”郑六不信,仍旧坚持两人一起,二十娘没办法,只好应允。
走了两天,一行人来到了马嵬,二十娘骑着马走在前面,郑六骑驴紧紧跟着,几个女仆尾随其后。这时一匹猎犬突然从草丛中窜出来扑向二十娘,她受惊之下坠到地上,化为白狐向南奔去,猎犬穷追猛赶。郑六慌忙跳下驴背赶过去,边跑边喊。白狐奔跑不及,被猎犬追上一口咬开了喉管,在地上动也不动。郑六骇然扑倒,只见首饰散落一旁,马在路边悠闲地吃草,二十娘的衣服堆在马鞍上,马镫悬有鞋袜,像金蝉脱壳一般,一众奴仆不知踪迹。郑六心下大恸,将白狐尸体与衣服首饰一起埋了。
几天后,郑六回到了长安,韦崟见到他十分欢喜,迎上前问:“二十娘还好吗?”郑六大哭说殁了。韦崟闻听此言,不禁泪下,满脸哀痛,问起二十娘死因,韦崟不信,道:“狗虽凶猛,何至杀人?”郑六道:“二十娘并非是人。”韦崟惊骇莫名:“非人?那她是……”郑六说清缘故,韦崟惊讶叹息良久。第二天,两个人一起到马嵬拜祭。韦崟想看二十娘最后一眼,挖开坟土,空空如也,只有一张白色狐皮,入手柔软,清香扑鼻。狐皮上几点鲜血殷红不褪,如樱桃如胭脂,咽喉处,犬痕仍在。
南柯太守
淳于棼,扬州人,生在富庶之地,家拥巨资,嗜酒成瘾,精通武艺,行事不拘小节,任性侠义,结交了不少豪杰之士。官至淮南道副将,有一回酒后狂言,冒犯了主帅,被解职居家。
去职离官,淳于棼郁郁不乐,常与友人酒聚遣怀。每日必饮,逢饮常醉,醉后多梦,梦见自己上天庭下五洋,同玉皇把酒畅言,或梦见路遇仙女,几番周折,结为夫妻。梦醒一切又烟消云散。
淳于氏族下老宅南边有株古槐,上千年历史,树干粗壮需几人合抱。枝干细密,遮阴蔽日,覆压近亩地面。树根下有一树洞,洞口浑圆,可容一人。常有群蚁出出入入,整日忙碌,打架、运粮、结伴出游,如一个独立的蚂蚁王国。淳于棼常与友人在槐树下饮酒欢醉,看着来往的蚂蚁,常生羡慕,叹息人还不如蚁虫。
正是九月,天高气爽,淳于棼又与朋友聚饮,大醉不起,众人只能亲自送他回家,安顿在堂东廊檐下迎枕而卧。不多时醒来,恍惚中见众友人早已散去。这时两个紫衣使者翩翩而来,纳头拜倒,说是槐安国王传令,邀约前去。淳于棼不及细思,整衣下床,跟随其后,见一辆青油小车,驾以四马,左右七八个侍从。
上了马车,出庭院大门,淳于棼直向那株古槐树下奔去,说来也怪,那洞口径直不过几寸,车马行人却能直入其中。走着走着,忽见这里山川景物草木道路,与人世殊为不同,淳于棼一路狐疑。又前行数十里,到了外城,城上建有矮墙。车马行人,不绝于路。左右驾车侍从,连声吆喝,路上行人纷纷向两旁退避。进入城里,只见朱门重楼,灿然辉煌,楼上有金书,题曰“大槐安国”。淳于棼心下不解,不知身在何处。守门的卫士一见车来,马上赶过来行礼,恭敬有加。旋即一骑快马奔来,传令大王的驸马远道而来,令其先去歇息。于是在前带路,一队车马迤逦前行,片刻即到。淳于棼懵懵懂懂被人扶着下车进门去,只见屋宇雕梁画栋,华美壮丽。庭院里,花木扶疏,奇珍异果,罗列其中。屋内桌椅铺着绣垫,窗设卷帘,床上锦帐,仙品果馔,应有尽有。
忽听外面高呼:“右丞相到!”淳于棼小跑着下了台阶,恭迎来客。只见一人身穿紫色官服,手执象牙朝板,走上前来致礼。右丞相道:“敝国地处偏远,我王不自量,特派使者恭迎大人来此,高攀婚姻,还望大人勿要见怪。”淳于棼回答道:“棼低贱无能,怎敢有此奢望。”两人携手出门朝见国王,行百余步,入一朱漆大门。手持矛、戟、斧、钺的武士,布列左右,文武官员几百人,垂手站立两侧。淳于棼忽然看见旧友周弁也在迎接的队伍里,心里暗自揣测,不明所以,也不敢上前询问。
右丞相引淳于棼走上大殿,殿旁警卫森严,俨然皇宫。一身形高大,额头似蚁之人端坐王位上。素衣练服,簪朱华冠。淳于棼战战兢兢不敢仰视,左右令其跪拜。那国王道:“从前得到你令尊的同意,不嫌弃我这小国,允我将二女儿金枝公主瑶芳,许你为妻。”淳于棼只是匍匐拜谢,不敢言语。国王又道:“今日一见,也是姻缘前定。请暂回馆舍,择日再行大礼。”淳于棼心想,父亲驻守边疆,已落入敌手,不知生死。莫非他与北方敌人讲和,才有今日奇事?
回到馆舍,礼聘用的羔羊、大雁、钱币、绸绢,以及各种仪仗,歌妓乐队,酒宴灯烛,车马礼品一需用度,尽皆齐备。一众女子纷纷前来随侍,唤作华阳姑,或称青溪姑,也有叫上仙子或下仙子,每人又有若干侍女。她们东游西逛,笑语喧哗,进进出出,人人头戴翠凤冠,身穿五色霞衣,镶嵌黄金首饰,赤色金光,淳于棼几欲睁不开眼。这些女子个个年轻貌美,巧言利舌嬉闹玩笑,淳于棼哪里见过如此阵容。
这时,三个红衣吉服的男人上来拜见,说奉旨意来做驸马傧相。淳于棼见故交田子华也在其中,好生惊讶,走上前,握着他的手,叙旧良久:“你何故在此?”田子华道:“我四海漫游,偶到此地,得右丞相武成侯段公赏识,因此留了下来。”淳于棼问:“老友周弁也在此,你可知道?”田子华道:“周弁官至司隶,权势甚盛,我多次蒙他庇护。”二人相谈甚欢。一会儿,传来喊声:“请驸马!有请驸马!”三个傧相马上取来佩剑、礼服、礼帽、华靴,为淳于棼更衣。田子华道:“想不到今日能目睹你的盛礼,快意事也。”这时,几个仙姬一样的伶人奏起美妙的音乐,乐声清亮婉转,调子却凄凉悲怆,非人世间所闻。车子前面,有几十个仪仗人员高举通红的烛火引路,车子装饰金翠步障,彩碧玲珑,仪仗队伍绵延数里。淳于棼在车中恍惚,浑身不自在。田子华几次和他说笑,宽慰其心。
车队来到一座宅邸前,门楣上书“修仪宫”。众随行纷纷下车,暂列两旁,摆开了婚礼阵势。司仪官请淳于棼下得步撵,引导他朝上跪拜,向来参加婚礼仪式的人前后左右打躬作揖,又迈门槛,踏火盆,闹场面,婚礼仪式,一如人间。一个时辰后,所有礼仪程序行毕,礼成。淳于棼缓缓走到新娘面前,犹豫片刻,轻轻揭开新娘面纱,见到新娘年约十四五岁,肤如凝脂,唇红齿白,目如点漆,鬓若刀裁,真真是美若天仙。二人饮过合卺酒,从此结为夫妻。淳于棼只觉得就在梦里,偷偷掐了一下自己,并不是梦,心下大乐,令人取大杯,与来客痛饮何止三五十杯。
淳于棼如今贵为驸马,荣耀日盛,出入车服,游宴宾仆,排场之大仅次国王。与公主情义日洽,淳于棼入则夫妻同心,出则与文武官员交游聚饮。京师西有座灵龟山,那里峰峦峻秀,川泽广远,林树丰茂,飞禽走兽无数。淳于棼常与官员来此田猎,力战一日,人人大获全胜,舒心畅目,日暮满载而归。
好日子如流水,不知做了多少年驸马,一天淳于棼忽然念起父亲,于是启奏国王:“臣成婚之日,大王说是奉臣父之命。臣父在边防辅佐将领,因为战事失利,陷落胡人军中,和家中断绝音讯已有十七八年。大王既然知臣父下落,还请明告,臣请一往拜觐。”国王立即回答:“亲家公官職在身,守卫北疆,我一直与他有书函往来。你可写信去告知一切,不必急急前去。”淳于棼遂叫妻子准备孝敬父亲的礼物,连同写好的书信,一起派人送去。
过了几天,收到回信。信中所言皆父亲生平事迹,也多有思念教诲他的话,情意深切,一如昔年。又问起家乡亲戚存亡,闾里兴废。复言道路遥远,风烟阻绝,言词极悲苦哀伤,暂时不让儿子去看望他,只说到丁丑年,定能相见。淳于棼手捧书信,哽咽悲泣,凄苦不能自禁。公主看夫君不快,心下不忍,想方设法要令他愉悦,思来想去,觉外放为官最好。淳于棼道:“我性情散漫惯了,不愿习政事。”公主道:“一切无妨,我从旁协助,对父王说明意思。”几天后,淳于棼受诏为南柯郡太守。
淳于棼素日只知仗义行侠,从未想过大富大贵,又不通政务,如何能治理好一个郡呢?于是上奏国王委办旧友周弁与田子华政务。国王按表准奏,任命周弁为南柯郡司宪,田子华为南柯郡司农,一起往南柯郡。
行前,国王、王后在京城南部设宴饯行。国王道:“南柯是我国大郡,土地丰壤,人物豪盛,需有惠政才能治理好。现在有周、田两人辅佐,卿当勉励,不负举国期望。”王后更嘱咐公主:“淳于郎性情刚强,好酒,加之年少气盛。为妇之道,贵乎柔顺。你好好侍奉他,我就不担心了。南柯虽不远,究竟不能早晚见面,今日暌别,能不泪湿衣襟。”淳于棼夫妻二人洒泪跪别,登车拥骑,向南而去,一路上言笑甚欢。
到达南柯,郡里大小官员、和尚道士、父老士绅、乐队、管车的差役、武卫人员、准备好的太守花车,争先迎接,趋附迎奉。人群拥挤不堪,钟鼓喧哗,不绝十数里。只见城墙、亭台、楼阁,佳气郁郁,颇为壮丽。进入大城门,门上也有个大匾额,大书:“南柯郡城”。车子进入一座朱漆轩敞的厅堂,两侧排设仪仗,屋宇庄严幽深,那便是太守府了。
淳于棼到任后,一心想出业绩,建立功名。于是不辞辛苦,考察风土人情,访贫问苦,政务都委托给周、田二人。一番努力,慢慢见出成效,郡中治理得清明妥帖。自此他在南柯郡为官二十年,百姓广被教化,到处歌颂他,为其建功德碑,立生字祠。槐安国国王也特别看重他,赏封地,赐爵位,得享丞相之荣。周弁和田子华因政绩卓著,几次升迁,官越做越大。淳于棼生有五男二女,儿子依赖门荫封官,女儿与王族子弟结亲。荣耀显赫,盛极一时,当时无人能及得。人世间所渴望的功名富贵,至此悉数实现,觉得人生再无所求。
这年,檀萝国侵犯南柯郡。国王传令征讨。淳于棼命令周弁领兵三万,拒贼寇于瑶台城。谁料周弁刚勇轻敌,交敌之后,打了败仗,丢盔弃甲,单骑潜逃。淳于棼于是囚禁周弁,上表向国王请罪。国王赦免了他们。不久,周弁背发毒疮,不治身亡。妻子金枝公主也不幸害病,十天后也去世了。淳于棼悲伤难抑,上奏请求暂解太守之职,护送公主灵柩回京。国王批准,让田子华代行南柯太守之职。
公主灵柩启运那一天,淳于棼痛哭不止,丧葬队伍所过之处,百姓、官员无不号哭相送,并摆设酒菜路祭,更有甚者,拽住车辕,牵衣拦道,不忍淳于棼离去。灵车到达京都,国王和夫人素衣郊野,哀哭不止,谥号“顺仪公主”。重新备仪仗、灵车上的华盖、乐队,公主灵柩葬于京都东十里盘龙岗上。
淳于棼不吝财物,与京师大员往来甚密,豪门贵族,没有一个不与他交好的。自离南柯郡回京居住后,进出自由,交游广泛,威望和权势比在南柯郡时还要高。国王开始疑心忌惮他,恰好有人上奏章,说天象有变异,国将有大祸,京城将会迁移,宗庙将会崩坏,事变由外族挑起,在宫廷之内爆发。时人纷纷议论淳于棼僭越王位,逾越本分,国变应在他身上。国王震惧,下令削去淳于棼位阶,禁居私宅,不准外出。
淳于棼心里不服气,自认守郡多年,并无败绩,现今受到流言诽谤,心里郁郁不乐。如此过了几个月,国王也有不忍之意,对他说:“我们姻亲二十余年,不幸小女早夭,不得与你偕老,我心中十分悲痛。王后把外孙留在宫中,亲自抚养。你离家多时,可暂归故里,看看乡亲族人。外孙留此,不必挂念。三年后,再迎卿归来。”淳于棼道:“这里就是我的家,叫我回到什么地方去?”国王道:“你本是广陵郡人。”淳于棼方才忆起前事。
国王派人送淳于棼,出宫门时,看见将要乘坐的车子破败不堪,平时使唤的手下人、车夫一个也不见,两个紫衣使者一路跟从。车行数里,出了大城,仍然是当年走过的路,山川原野,一一如旧,只是自己年事渐高,心中十分感叹。两个使者一路只管哼哼唱唱。一会儿,车子驶出一个洞穴,淳于棼看见自己的本乡里巷,不改昔日情形,几十年前的记忆悉数来到心头,不禁悲从中来,老泪纵横。
车到家门口,紫衣使者扶他下车,进了门,走上阶沿,忽见自己卧于堂东廊檐下。淳于棼一下子怔住了,又惊又怕,不敢近前。二使大呼他姓名数声,淳于棼才慢慢清醒过来。见家中僮仆正执帚洒扫庭除,斜阳照在西墙上,杯中残酒还在东窗台上,一切都是入梦前的情形。倏忽梦中,却过去了几十年。淳于棼感念嗟叹不止,将自己梦中经历告知门人,众人甚感惊奇。
淳于棼记起平日饮酒的槐树下确有一树洞,于是寻到槐树下洞穴道:“此即梦中闯进去之处。”家人认为乃树精作祟,命仆夫拿了斧头,砍去树根上叉枝,除去新生枝条,查究洞穴内情况。向旁边挖进去一丈多,发现一个大洞,洞底豁然开朗,可容下一张床。上面堆积着泥土,修成城墙、楼台、宫殿之状,有数不尽的蚂蚁,隐聚其中。土堆中间有小台,朱红颜色,两只大蚁卧其上,白色翅膀、红色头首,长可三寸。左右几十只大蚁护卫,诸蚁不敢靠近。又挖到一穴,在槐树南向树枝四丈多高之处,通道曲折,中间有块方地,建土城、小楼,一群蚁聚集其中,这便是淳于棼治理的南柯郡。又一穴,在西边二丈远处,凹陷如地窖,形状怪异,中有一只腐烂的乌龟,龟壳大如斗。由于积雨浸润,壳上小草丛生,繁茂阴翳,草丛覆盖了整个龟壳,此乃淳于棼曾打猎的灵龟山。忽然又发一穴,东去丈余,老根盘屈,若龙蛇之状,中间土堆一尺多高,则是那公主墓地。
淳于棼追想前事,感叹于怀,看到发穴所得踪迹,皆符合梦中情景,不忍破坏,令人掩盖如旧。这天夜里,忽发暴风骤雨,天明去看洞穴,螞蚁遁迹不见踪影。淳于棼想梦中“国将有大祸,京都迁徙”,此即应验。又想起檀萝国征伐之事,请友人同去找寻踪迹。发现住宅东去一里有条干涸山涧,旁有大檀树一株,树上藤萝缠绕,遮阴蔽日,树旁有小穴,群蚁聚集其中。
想起周弁、田子华都住在六合县,多日未通音信,淳于棼派人探望,得知两人急病已死去多日。过几天,有使臣执旌表来到家里,淳于棼才知父亲几年前在胡地骂敌而亡,朝廷赏赐百金、绢一百匹等,并有农具十套、耕牛五头,诏令淳于棼为“不良帅”,维护一方治安。淳于棼托病未从,每日依旧大杯饮酒,希望再做一次南柯梦,醒着的人生了无生趣,他很怀念曾经梦里的岁月。依旧每饮常醉,可惜醉后只是酣睡。
三载后,正是丁丑年秋月,淳于棼无疾无痛,死在家中,终年四十七岁。
作者自叙
某翁做客晚归,回家过桥时,见两人在河边拿篮子淘洗木炭。翁停步问何故,人回:“想把黑炭洗白炭。”翁大笑道:“我活了八万八千八百夜,从未见过黑炭能洗白。”那二人闻讯大喜,须臾上岸,取铁链套其头上,说判官《生死簿》上缺名的是你。翁大叫一声,倒地身亡。原来他们是阎罗殿前的索命无常。
三十年的事了,暑天南瓜架旁,一两声犬吠,七八盏灯光,远处无数点萤火。祖父在述古,满天星辰,一段传奇破空而来。晦冥的夜色中,幽暗苍茫的神仙、鬼怪、奇人、异事,光怪陆离,经口舌流传复活,因果报应不爽,到底正大。话音落下,看萤火明月星辰,光影匝地,晚風吹过豆藤,青蛙鼓腹长歌,门前沟渠响水不绝。
少小看诗,尤爱唐人手笔,那些人仿佛活在五言七绝古风里,终日流连灞桥、大漠、松下、客舍……后人作诗,总矮了一头,脱不开作。如今过了读诗的年纪,词曲也不大看了。三十岁前后,颇好传奇,大抵中年情绪使然。人心遁入前朝,潜回古旧大地,草木闲旷,野鸟悠游,广泽明月,苍山乱流。
卦辞里说,小雨蒙蒙,某人怅惘至极,见猪负污泥中,又见一车满载鬼怪,心下骇然,张弓欲射,待车走得近了,才知并非强寇,而是一身彩服的婚媾吉人。《诗经》有怪力乱神、天马行空,《列子》《墨子》《韩非子》里的故事可视为寓言传奇,更不消说《庄子》里的上天入地。屈原下笔,灵气在焉,神气在焉,巫气在焉。最喜欢《史记·游侠列传》,以及司马迁笔下的本纪,不失传奇。天地乾坤自有活泼泼一股生发之气,或正或邪,亦正亦邪,非正非邪。
唐传奇心驰八荒,上承先秦魏晋文章,下启明清话本,是子夜赋比兴,是秋冬思录簿,是换了门庭的唐诗。其中浩渺如山顶临风、登高远望,好在作书人无传奇心,只是信——信誓旦旦,信以为真,信而好古,信而有证,终成鸾音鹤信。
一千多年前的作书人卧在榻上坐于椅中,一字一句写出满纸惊奇。橘黄的烛光或者清莹的油灯下,秋虫唧唧,几声狼嚎凄厉传入耳畔,猫头鹰如鬼哭。窗缝泄进几缕冷风,吹得灯火跳动,映照泥墙瓦屋。作书人脸上也有些幽暗,三分酒色拂过,像沉于醉意,又似乎兴致勃勃。新稿甫成,砚池中的墨干了,灯火跳动几下,油尽灯枯。雄壮的鸡鸣一声声传来,窗外亮堂了些许。
那一卷卷传奇,豹变为虎,虎虎有生气,笔力俊伟。所谓老笔纷披,辞藻玲珑浑朴、温婉多姿。令人惑眩,眼目璀然、灿烂、淫靡、古艳、斑斓。从庙堂之高到江湖之远,神佛妖魔和毛羽介鳞,市井江湖里的风土民俗,刺客游侠与精灵尸鬼,乃至铁血沙场、旖旎闺房,纷至沓来如引水灌园,急管繁弦,拍案中见世相有风情。
旧事入新词,朝也相思暮也相思,无非一段书事。可惜才识简陋,未尝覃思,写不出前人的蹲熊之势,写不出前人的卧虎身姿,写不出前人的瘦硬通神,字里风致更不及人家万一。如段成式所言,“饱食之暇,偶录记忆……不以此间录味也”,无非如此,如此而已。点金成铁,愚顽不灵,惭愧惭愧。胡竹峰记。
时为辛丑荷月,大夜弥天,也有璧月澄照,饕蚊遥叹,余在庐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