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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书、知耻与知足

2021-11-11陈平原

新晨 2021年9期
关键词:清点士大夫书本

最近两年,大学校长在毕业典礼上致辞,越来越喜欢“飙潮语”,演讲中夹杂大量网络语言,借此收获满堂掌声。如此不讲文体与修辞,过分追求“现场效果”,我很不以为然。

现在,轮到我来致辞,该说什么好呢?

比起高扬理想主义大旗,我更想谈谈技术性的“三知”——“知书”、“知耻”与“知足”。如果允许的话,再添上一条“知天命”。上大学不就是为了“求知”吗?这“三知”很耐人寻味。

“不廉则无所不取,不耻则无所不为。……故士大夫之无耻,是谓国耻!”也就是说,士大夫的无耻,乃整个时代堕落的表征。

读书人历来讲究“知书达理”。诸位即将毕业,还有点书生气,估计还愿意亲近书本。但我知道,很多人毕业两三年后,就不读书了,忙于日常事务,或整天琢磨如何赚钱。前几年我回广州,老同学见面,说起某某人很痴、很傻,都毕业这么多年了,还在读书。说实话,那一瞬间,我心里一凉——读书是一辈子的事,怎么能这么说呢?可见,很多人早已远离了书本。

随着科技发展,书本的形态各异,不一定非“手不释卷”不可,但“知书”才能“达理”,那是永恒不变的。这里先提个醒:要是有一天,你半夜惊醒,发现自己已经好久不读书,而且没有任何异常感觉时,那就证明你已经开始堕落了——不管从事什么职业,也不管是贫还是富。不是说“读书”这行为有多么了不起,而是远离书本本身,说明你已经满足于现实与现世,不再苦苦追寻,不再奋力抗争,也不再独立思考了。

第二,关于“知耻”。大家肯定记得《礼记·中庸》的话:“知耻近乎勇”。而明末清初大儒、那位主张“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顾炎武先生,在《日知录》中称:“不廉则无所不取,不耻则无所不为。……故士大夫之无耻,是谓国耻!”也就是说,士大夫的无耻,乃整个时代堕落的表征。

在这个充满欲望的时代,我必须提醒大家,做人应“有所不为”。北大中文系77级同学聚会,我没资格参加,因我本科是在中山大学念的,我妻子参加了,回来说了一句,让我很感动。他们同学聚会,清点了好一阵子,很得意——三十年了,全班同学没有一个人“进去”。这年头,诱惑那么多,77级大学生又身逢其时,占据那么好的位子,居然没有人因贪污受贿等罪名而入狱。如此“清白”,值得庆贺。

诸位,今天落网而被法办的贪官,有不少是名牌大学毕业的。所以,在清点同学中有多少人当大官、赚大钱、为母校赢得光荣的同时,也请向北大中文系77级学习,清点一下同学中是否有“进去”的。名校毕业生,能认认真真做人,清清白白处世,也很值得骄傲。

第三,关于“知足”。有一回,北大中文系请老教授袁行霈先生给学生谈学问与人生,袁老师说到什么是“幸福”:你生而为人,而不是猪或狗,这是幸福;你长大成人,没有夭折或大病缠身,这是幸福;你有足够的智力与机遇,读大学,而且念的是北大,这更是万幸,应该学会感恩。

他最后说道,生活在“伟大的时代”,那可能见仁见智。但袁先生演讲的立意很好——长存感恩之心。感激父母,感激家乡,感激老师与同学,感激这个时代。这么说话,听起来很“道德”、很“说教”,可随着年龄增长,阅世日多,你会逐渐领悟这个道理。

《老子》说:“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长久。”我之强调“知足”,不是功成名就后为避祸而采取的特殊策略,而是人生中必不可少的“感恩”。在我看来,当下中国人,最大的心理隐患就在于怨毒太深,而感恩太少。

本来还想添上一句“知天命”,怕被过度解读,免了。孔夫子说“五十而知天命”,诸位还没到“而立”之年,似乎不该说得那么早。可我理解的“知天命”,是指洞察人生的局限性——才情不同、机遇不同、时代不同,再心高气傲的人,你也必须明白,耕耘与收获并不一定同步。俗话说,人比人,气死人。必须学会“尽人事而听天命”,这样,才能真的“知足”而“常乐”。

要警惕“过度自恋”,不断反省自己走过的路,是否已经尽了力,留下多少遗憾,有没有愧对这个时代?

说过了沉重的,再说点轻松的。诸位走出校园后,何时“重归苏莲托”呀?上世纪80年代有一首歌,传唱很广:“再过二十年,我们重相会,伟大的祖国该有多么美!”这是典型的80年代风格,“理想”与“大话”齐飞。我们都知道,“光荣”不仅“属于80年代的新一辈”,也属于每一代有为的年轻人。

为什么强调二十年后重相会?原因是,这首歌写于1980年,二十年后,那就是2000年。改革开放初期,我们有个口号——到本世纪末,基本实现四个现代化。

我想说的是:这么多同学,“再过二十年,我们重相会”,实在有点太迟了。大学毕业时,我随口说了句“十年后见”。为什么是“十年”?我也搞不清楚,后来逐渐琢磨出来了。五年太短,山高水长,还没见出分晓呢,三十年又太长,差不多快要退休了。十年不长不短,正合适。而且,以我的体会,毕业后第一个十年非常重要,上下求索,不断拓展,确定自己的位置及奋斗方向。十年后,该做什么,能做什么,大体上已心里有数,以后就是如何往前走的事了。

再过几天,我们这些77、78级大学生,也要白头相聚,纪念毕业三十周年了。发言稿我还没写,但题目早有了,那就是《我们和我们的时代》。我想说的是,每代人都有自己的歡笑与责任、激情与泪花、得意与失落。要警惕“过度自恋”,不断反省自己走过的路,是否已经尽了力,留下多少遗憾,有没有愧对这个时代?使用“时代”这样的“大词”,容易被敏感的年轻人讥讽;可我认定,“大词”也自有其存在价值。

你我的过去、现在与未来,其实离不开大时代。我们这代人——约略等于你们的父母辈,走过了九曲十八弯,因特殊缘故,很晚才上了大学,从很低很低的地方起步,一步深一步浅,三十年,伴随着中国改革开放的步伐,好不容易走到今天。好在基本上走的是上坡路,虽然很辛苦,但有期盼,因而也略有成就感。你们这一代,起点比我们高多了,也正因此,要一直往上走,比我们更吃力。三十年后,希望你们也举行这样的聚会,也能欣然告诉后来者,说你们活得很充实,因此,也很幸福。

(本文为2012年6月陈平原在中央民族大学外国语学院毕业典礼上的主旨演说,收入《文学的教育》一书,本刊引用时有删节。)

图书简介

《文学如何教育》是陈平原教授三十年来对该主题的思考总结。在浮躁的快餐时代,文学应当何去何从?当下中国以知识积累为主轴的文学教育走入了哪些误区?学文学究竟有什么用?我们应该怎样学语文,怎样读书?就文学教育所面临的现实问题,本书完整表达了作者的见解,为“文学教育”确立了宗旨、功能及发展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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