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受难者到启蒙者
——张贤亮“伤痕小说”论
2021-11-11张欣
张 欣
新时期,张贤亮是以一个受难者的身份重返文坛并开始小说创作的。他22年的苦难遭遇引人同情,传奇的身世与经历也对读者具有吸引力,这些因素共同促成了他早期“伤痕小说”真实、凝重而又不乏温情的沉郁风格。这以《邢老汉和狗的故事》《灵与肉》等作品最为明显。他的作品深刻批判了血统论,书写了饥饿与苦难的历史记忆,深刻反映出当代中国知识分子的思想改造问题,展示出知识分子内心深处的矛盾与痛苦,批判政治苦难与反思阴暗历史的勇气,与“伤痕文学”具有相同的精神诉求。因而,他被一些文学评论家简单地看作“伤痕文学”的代表作家。其实,张贤亮的小说美学风格与一般意义上的“伤痕文学”有很大的不同,如果说张贤亮的小说是所谓“伤痕文学”的话,那么也只能限于他重返文坛之初一两年时间内的创作,而不能涵盖他在20世纪80年代后的整个文学创作道路。他的作品丰富和发展了新时期“伤痕文学”的书写内容,较早地实现了从“伤痕文学”向“反思文学”的精神超越。
早期伤痕小说创作之时,张贤亮用传统的现实主义手法将自己的真实感情与人生经历投射到主人公身上,借作品中的人物来抒发他的苦闷与无助。张贤亮在作品中多次谈到他经受的各种苦难与所见所闻,他是以一个受难者的口吻来叙述这些催人泪下的感人故事的。因此,他小说中的故事情节就显得格外真实,具有极强的感染力。从“反右”一直延续到“文革”的极左政治让张贤亮的诗人梦破碎了,他的青春岁月也在繁重的体力劳动中蹉跎。母亲去世,他不能在堂前尽孝,由此产生的自责和愧疚之情缠绕、折磨着他,作家心底的伤痛之深是可想而知的。这不但是他个人的不幸,也是整整一代人的悲剧。因此,“伤痕文学”的出现有其合理性与必然性,它是从创伤性的心理积淀中追寻导致创伤的社会历史生活的根由。
批评家在肯定这些小说政治立场的前提下,对张贤亮早期伤痕小说的艺术得失进行了客观的评价。例如,有评论家指出,“由于张贤亮同志的创作敢于解放思想,也就敢于冲破长期来只能歌颂不许暴露这个老框框”“作者并非为暴露而暴露,而是通过暴露来激发人们对于‘四人帮’的仇恨,对于党的热爱和对于四个现代化的向往与责任感”。潘自强在《象他们那样生活——读短篇小说<霜重色愈浓>》中评价张贤亮:很注意开掘人物的内心世界,揭示人物细微、曲折的思想变化,对于小说中人物的思想变化和内心斗争,“作者不是以空泛的豪言壮语和抽象的政治口号去表现,而是通过他们内心的痛苦和矛盾,以及深入的思考和真诚的反省来揭示”“它使我们在丰富的内心世界的开掘中,真切地听到了人物心灵的跳动,看到了人物思想的变化过程,从而使读者产生了强烈的共鸣”。善于揣摩和把握人物细腻的心理,哲学思辨性强,无疑是张贤亮小说创作中的一个鲜明特点。但是,也有评论者就此认为张贤亮小说中的议论过多,有些议论甚至包含着理论上的谬误和逻辑上的混乱。批评家们以敏锐而专业的眼光发现了张贤亮早期小说创作中的一些不良倾向,这些问题在张贤亮后来的文学创作中被证明确实存在。张贤亮早期的伤痕小说《四封信》《四十三次快车》《霜重色愈浓》《吉普赛人》等作品在当时之所以能够获得成功,“虽然可以说是在一定程度上由于它们显示了一些小说艺术所需要的‘特殊的资质’,但就其终极原因来说,毋宁说是由于鲜明的政治立场决定的。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表面热情的降温和冷静思考的增强,这些作品缺乏深沉的历史感、缺乏丰厚的蕴含力的种种不足便比较清晰地呈露了出来。”这些早期的“伤痕小说”在张贤亮整个创作生涯中注定要逐渐退到次要的地位,它们的价值只属于那个特定的历史阶段。
《邢老汉和狗的故事》是这一时期张贤亮小说创作中的一部优秀作品,这部作品已经达到了当时“伤痕文学”的艺术巅峰。贫苦善良的邢老汉终生勤劳,却难得温饱,一辈子打光棍,最后不得不以狗为伴,从狗的身上求得人生的一些虚妄的精神寄托和安慰。邢老汉的遭遇是我国北方农村部分农民的真实生活写照。长期推行的极左路线给我国农村的政治、经济生活带来了灾难性的破坏,邢老汉最后只能在孤寂中死去。小说对邢老汉与要饭女人和黄狗之间动人感情的描写情真意切、催人泪下。高嵩在《张贤亮小说论》一书中认为这部作品实际上已经超越了全国优秀水平。刘绍智在《小说艺术道路上的艰难跋涉——张贤亮小说论》一文中也给予这部作品极高的评价:“《邢老汉和狗的故事》问世,划开了张贤亮小说的一个界限。如果说以前的作品由于过分的激情、强烈的义愤、动心的赞美从而使作家不自觉地忽视了艺术的感受和艺术的传达,忽视了作品的哲理深度和结构空白,也从而使这些小说显得单薄、苍白和肤浅,那么这篇小说在相当程度上克服了上述弊病,取而代之的是对邢老汉形象刻画的关注以及对邢老汉悲剧命运因果链的探寻。《邢老汉和狗的故事》标志着作家隔绝了20余年的艺术感受力的再度恢复和强化。”研究者认为“从某种意义上说,《邢老汉和狗的故事》才是小说家张贤亮的艺术上的真正起点。这不仅是由于这篇小说和以前他所创作的小说拉开了一个档次,不仅是由于这篇小说在艺术上所显示的功力,更重要的是由于这篇小说开辟了作家以后创作的方向,奠定了作家一系列后继小说的优长和不足。”应该说这是有艺术眼光的论断。《邢老汉和狗的故事》写于1979年10月,当时张贤亮还没有获得平反,仍在宁夏的农场劳动,所以,这个短篇小说还没有他后来所创作的某些小说那样矫饰,风格质朴平实。这篇小说和《灵与肉》一样,作家在控诉非人道的极左路线肆虐造成的人间惨痛的同时,非常注重对患难群众之间相互理解、相互扶持的民间情义的歌颂,显示出作家对人性、人情、人道主义的呼唤。张贤亮曾说:“孤独悲凉的心,对那一闪即逝的温情,对那若即若离的同情,对那似晦似明的怜悯,感受却特别敏锐。长期的底层生活,给我的印象最深刻的,就是种种来自劳动人民的温情、同情和怜悯,以及劳动者粗犷的原始的内心美。”这种在苦难中获得的切身体验决定了张贤亮以后创作主题的一个重要方面。《邢老汉和狗的故事》发表之后,也遭到了一些批评家的指责,有评论者认为小说给人以“今不如昔”“人不如狗”的印象,还有评论者认为张贤亮笔下的邢老汉不是“文革”中农村的典型人物,邢老汉之死不能代表广大农民的真实处境,这种暴露文学“充满了暗色”,是“夸大错误、鼓吹感伤的文学”,是“向后看”的文学,是作家个人不幸的狭隘“外化”。《宁夏日报》副刊《六盘山》为此还专门开设了“争鸣园地”,鼓励批评家对该作品展开讨论。为了澄清读者对这篇小说的误解,《朔方》在1980年第12期连续发表《邢老汉之死琐忆》和《有感于真实的力量——也谈邢老汉的形象》两篇文章,有力驳斥了在某些读者中间流行的错误观点,指出这篇小说讲出了压抑在农民心中多年不敢说的真话,显示了现实主义的惊人力量,并呼唤文艺界形成一种实事求是的批评风气。
“伤痕文学”作品给读者留下的大多是带着血泪控诉的刻板印象,作品本身缺乏文学的审美力量。尽管早期的“伤痕文学”作品获得了较高的社会认可度和文学评价,但这主要是由于“伤痕文学”顺应了新时期人民群众揭批“四人帮”反动罪行的政治呼声,从而引起了广泛的社会共鸣。“伤痕文学”发挥了缝合新旧两个政治时期的裂隙、铺陈新的政治理念合法性的功能。在一个政治变动的大背景下,即使那些表面上与政治主题相距较远的作品,其引起广泛关注的原因仍然在深层次上与政治相关。有批评家认为“伤痕文学”的最大功效是唤醒了一代人对噩梦年代的反思和控诉,但这种反思和控诉仅仅停留在罹难者的抱怨和申诉层面,有点类似于‘文学’告状和上访,而没有从个人苦难中抽象与表达出人性张力”。“控诉”在当时具有压倒一切的优先权。“伤痕”作品更多的只是试图在煽情的创伤氛围中否定带来一定挫折的社会政治形态,根本上是被宣泄心理主导着,因此没有站到客观立场和理性高度去刻画社会,仅仅是在个性反抗的意义上强调社会成员的伤痕,缺乏对社会政治的真知灼见,因此就必然丧失作为文学作品的持久生命力。张贤亮是“伤痕”文学阵营中最具才华的作家,艺术天赋极高。逐渐恢复的艺术感受力使他很快就认识到这种文学创作的局限,因此,他开始有意识地做出调整和改变。如何在苦难中实现对自我的超越成为张贤亮后来全部小说创作的精神内核。
“伤痕文学”对新时期文学的意义,首先便在于恢复了“人”在文学中的地位。张贤亮的小说《灵与肉》恰恰是这样一部弘扬人性温情的力作。它超越了作家以往的那些悲情式的控诉,也超越了《班主任》《伤痕》等一大批“伤痕文学”。大资产阶级家庭出身的青年知识分子许灵均在特定历史时期,历尽了艰难困苦,通过严酷的劳动,在精神上获得了劳动人民的感情,树立了坚定的社会主义信念,在肉体上摒弃了过去的养尊处优而适应了贫困的物质生活。新时期,许灵均拒绝和在国外做资本家的父亲出国,宁愿留在偏僻的农场为牧民的孩子们教书。在主人公身上,我们看到了他在苦难中走向成熟和精神上的超越。和小说中的许灵均一样,张贤亮经过长期的劳动改造,在精神上也达到了一种新的人生境界,他从一个钟鸣鼎食之家的长房长孙,变成了一个和劳动人民有着深厚感情的劳动者,获得了精神上的满足和愉快。他说:“在这糅合着那么多辛酸、痛苦和欢乐的二十二年体力劳动中,我个人的心灵和肉体都有了深刻的、质的变化。……觉察到这种变化时,我并没有什么落伍感,倒是有一种战胜了生活,战胜了繁重的体力劳动的折磨的自豪。”这种深厚的爱国感情,拳拳的赤子之心,是张贤亮小说的灵魂,也是他的作品艺术魅力的“磁石”。张贤亮的小说尽管也写出了生活中的消极因素,但是读来并不让人感到寒气袭人,而是热流遍身,令人振奋。也正是从这个意义上,《灵与肉》被批评家看作是张贤亮小说创作史上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作品。
张贤亮在早期伤痕小说中塑造的受难者形象大都如基督教中的殉道者一般光辉圣洁,虽然饱受磨难,但他们对生活和前途始终充满了无尽的希望和坚定的信念。他们相信党,宽恕别人对自己犯下的错误,在这些人物身上,读者几乎找不出人性应有的缺点和丑陋。《四封信》中忠诚于党的县委书记、《四十三次快车》里疾恶如仇的厂党委书记沈朝忠、《霜重色愈浓》中有志于教育改革的人民教师周原、《吉普赛人》中的流浪女青年“卡门”、《邢老汉和狗的故事》里心地善良的邢老汉,无一不是这样的形象。这种人物写法明显受到了“十七年文学”中突出正面人物形象写法的影响。这些像耶稣一样高大光辉的受难者形象无疑是脱离客观实际情况的,也有悖于现实主义的写法要求,他们只是作家幻想出来的一些政治概念化的符号。然而,从《灵与肉》中的主人公许灵均开始,张贤亮小说中的政治受难者形象在悄悄地发生变化,被打为右派的许灵均在马棚里也曾心灰意冷,掩面哭泣;摘掉右派帽子、落实知识分子政策后,他在是否要随父亲出国的问题上,也曾有过复杂的心理斗争。这样的人物更真实,更令人信服,人性的复苏是文学创作中可喜的进步。
1981年,张贤亮发表了中篇小说《土牢情话》,在这部作品中,作家进一步发扬了他在小说《灵与肉》中形成的侧重于表现人物心理活动的写法,以人物的意识活动为贯穿小说的主要线索。面对劫难,“伤痕文学”缺乏应有的自我反省与批判精神,《土牢情话》因为触及了知识分子在政治高压下的懦弱和迫不得已的出卖行为,显示出难能可贵的自省和忏悔意识。小说描写的是黑暗年代男主人公的爱情创伤和精神忏悔,青年右派分子石在被关押在农建师的土牢里,女看守乔安萍对他的不幸遭遇表现出同情,也对他产生了真挚的爱慕。然而,在极左运动的风暴中人人自危,石在在一次突如其来的政治审查中违心地揭发了乔安萍,从而导致了乔安萍的悲惨命运。石在为此感到内疚,伴随他的是深深的忏悔和自责。作家对乔安萍的形象刻画得十分生动,她单纯而善良、天真无邪、敢爱敢恨,石在与乔安萍的爱情悲剧既暴露出人性在特殊环境中丑陋自私的阴暗面,同时又是一曲人性善的赞歌。张贤亮的小说由此显示出知识分子敢于进行“自我解剖”的勇气和真诚。这些受难者的形象更接近现实生活中的真人,在《灵与肉》之后,张贤亮的小说开始深切反思导致历史悲剧发生的社会根源,抒发无尽的心灵伤痛,这种“向内转”的艺术倾向在张贤亮后来的小说创作中表现得淋漓尽致,显示出人道主义的启蒙特征。张贤亮由此实现了从受难者到启蒙者的精神超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