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视灵魂与寻找家园
——马晓丽散文阅读记
2021-11-11刘方炜
刘方炜
马晓丽的作品,我本来以为是很熟悉的,因为早在33年前,我就读过她的短篇小说处女作《长大了》的草稿,那是1987年春天,在我主持的“沙城笔会”上。后来,这篇小说发表在我当时供职的文学月刊上。但是这两天读了一批她的散文作品后,我发现我对她并不是很了解,某种程度上还很陌生。这源于她的散文给我带来的尖锐的触动。
想起了年轻时不知听谁说过的一句话:找老婆不要找女作家,特别是优秀的女作家,因为她能时刻透视你的灵魂!
想想也是,谁心里没藏着一些不愿被人发现的秘密呢?如果整天与你生活在一起的人时刻都能把你内心的秘密看得清清楚楚,那该是多尴尬、多难受的事情呀!
读着《冬梦》,除了被作品主人公的命运所吸引之外,我脑子里跳出来的就是以上这些与作品毫无瓜葛的念头。
《冬梦》的主人公叫李秉刚,是原沈阳军区创作室的画家,一个身体强壮却又心思缜密的东北汉子。李秉刚与晓丽是创作室的同事,却不是同行,一个操持画笔,一个把玩文字,一个见人就要掰手腕一争高下,一个在众人面前尽可能消失,这就为他们之间的社会交往和精神碰撞预设了有趣的伏笔。
《冬梦》开篇就写了作者与主人公之间一次有些无厘头的冲突:“当他端着酒杯瞪着眼珠子逼我叫他哥时,我舌头直扭劲儿。我不想叫,但满桌的眼睛看着我俩,不叫一声他就下不来台。我知道他这人自尊,下不来台就能豁出去把台砸塌,所以我必须当众叫他一声哥。”
短短数笔,场景有了,形象活了,性格爆了,双方的立场落差拉伸到极致,让读者不能不跟着紧张起来,可心里却想,这个“端着酒杯瞪着眼珠子”的男人,怎么能这么轻易地就把自己置于非笑即恼的社交绝境呢?太像一个撒娇而任性的孩子了,或者是表面霸道实则脆弱的求爱者。看到这里,主人公那种单纯而骄蛮的艺术家天性已经展露无遗。
晓丽这样描述主人公的油画代表作《冬梦》:“我晕乎乎地走进他制造的那个梦境般的冬天。那个世界既静又净,无风,无声,无一丝杂念,无一缕尘埃,我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生怕一喘气就会哈化了面前的积雪,一伸手就会玷污了四周的单纯和洁净。”
在世界万物之间,雪因其洁白,是最入画的。画雪,画出雪的生动而立体的存在,画出雪的可触却又不可玷污的洁净,作为没有读过《冬梦》这幅油画的人,真是觉得难以想象。可贵的是,晓丽用充满感觉的文字把这种难以想象的画面清晰地描绘了出来。我想,《冬梦》的主人看了晓丽这种简洁而灵动的描绘文字,应该回报一个会心的微笑吧?
晓丽传神地记载了这位粗壮而细腻的画家在商品大潮来临时的挣扎,以及落选国家级画展后的孤独与隐痛。也许晓丽的笔触过于敏锐甚至残酷了,让人读来对主人翁的命运跌宕与性格悲剧产生了深切的怜悯与心痛。特别是最后描述他在病床上猛烈挣扎然后戛然去世的那一幕:“他是不甘心啊,我想。他怎么能甘心呢?他此生最自信的就是他的身体。多少年来,他始终以自己健美的体形、阳光色的皮肤和充满弹性的肌肉而自豪,始终以自己体力充沛、精力旺盛、生机勃勃而自豪。他没想到身体有一天也会背叛他,也会令他如此难堪。所以他愤怒了,他怒不可遏……”两个“也会”悄然出现在描述性文字中,道尽了主人翁社会际遇与精神落寞的心酸。
一个人,一个艺术家赤裸裸的灵魂,就这样被马晓丽用柔情的文字纤毫毕现地剥露出来了。
如果说《冬梦》透视的是外在的社交对象,那么《婆婆的目光》透视的就是更具紧张感的家庭关系。
《婆婆的目光》这篇文字,题目很温馨,读起来却惊心动魄,因为这是作者参与其中的婆媳较量。
如同晓丽惯常的笔法,开篇就把读者带入一种无法摆脱的紧张感:“与所有的儿媳一样,婚后我首先要面对的就是婆婆。……婆婆在深色镜片后面仔细打量我时,我一下就慌乱起来。那一刻我明白了,我碰上的定是个不一般的婆婆。”
读了这个开篇,被带入紧张感中的我甚至有一点开心的感觉。自从我认识晓丽之后,她在我面前的神情总是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哈哈,原来你也有慌乱的时刻!
但是,惊悚的时刻还在后面:“半夜上厕所,突然听见厨房里有声音。我探头一看,竟是婆婆在奋力搓洗一块巴掌大的抹布。”“青菜要洗五遍。婆婆叮嘱我说。我喏喏地应着,下决心洗上五遍。婆婆在一旁盯着我洗了两遍才走开,再回来时我已经在洗最后一遍了。是五遍吗?婆婆满脸的怀疑,我说是。婆婆不放心地扒拉着菜叶又问,是五遍吗?我说是!心一下就堵到了嗓子眼儿。赶紧转身离开了。身后只静默了一小会儿,立刻就传出哗哗的洗菜声。”
婆媳之间开始相处总是需要磨合的,但这种磨合却因人而异、大有不同。两个异常敏感的女人在一起磨合是会把心灵磨出血痕来的。
然后就是通过细节不动声色地把婆婆身份的底色揭露出来:“婆婆没有职业,没有收入,每日专注的只是些针头线脑、鸡毛蒜皮的小事……”“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转过脸来,严肃地询问,××号文件你们单位学习了没有?里面有什么新的精神?……却听见婆婆在那边扯着喉咙说,看了没有?新闻刚刚报了,布什又当选了。”“婆婆就会呼地从菜堆中抬起头,打断你的话头说:不对,一一五师的一部分部队留在山东合并到华东野战军了,后来改成三野。另一部分坐船去抢占东北,加入了东北民主联军,就是后来的四野……”
乖乖!这是一个什么身份背景的婆婆呀?
笔锋一转:“婆婆忍着腿疼走很远的路去早市买菜,只因为早市的菜比家门口便宜一两毛。婆婆一年中几乎要吃半年的白菜萝卜,不是因为爱好,也不是为了保健,只是为了省钱。”
然后峰回路转:“她会在有一句没一句地扯着家常的时候突然说出,北平和平解放那会儿,我几乎天天跟着你爸爸去北京饭店吃烤鸭,吃得后来都不敢提烤鸭这两个字了,一提就恶心。”“那时部队刚到东北,张学良的胞弟张学思邀请他们夫妇吃饭。到那儿一看是吃羊肉,婆婆心里就有些打怵,她怕膻。婆婆说那羊肉切得极薄,摆放得也极讲究。拗不住劝,婆婆试探着吃了一口,没想到那羊肉竟丝毫没有膻味,而且极鲜嫩好咬。就是从那次之后婆婆爱上了火锅子。”
谜底逐渐揭开:“婆婆是组织的人,至少婆婆自己是这样认为的。自从十五岁离家出走参加八路军之后,婆婆就把自己全部交给了组织。”
身世的吊诡,现实与历史的巨大反差,都聚集在婆婆超出常人的自尊心理。
婆婆原是在朝鲜战场阵亡的开国名将蔡正国的遗孀,晓丽的丈夫小东是蔡正国将军没见过面的独子。十五岁就把自己“全部交给组织”的婆婆在组织的安排下先是嫁了蔡将军,在蔡将军牺牲后,“婆婆是在组织的安排下复员离开了部队,后来又是在组织的劝说下改嫁了他人”。“婆婆再嫁后立即去了偏远的北边,从她原来生活在沈阳的那个圈子中,从所有人的视线中消失了。再回到沈阳已经是十几年之后,婆婆和当了兵的儿子一起去八一剧场看电影。灯灭之后,婆婆才悄悄告诉儿子,后面坐着的那些军区首长和他们的夫人许多都是自己当年的战友、熟人。电影还没演完,婆婆就把儿子从剧场拉了出来。婆婆是不想等到灯亮之后让那些老战友看见自己,她不想见任何熟人。”
这种叙述,虽然语气平和,却已经有了锥心刺骨的痛感了。是什么让本该享受荣光的烈士遗孀和将军独子像见不得人的异类一样躲避以往那些战友和熟人的目光呢?等级的压抑?道德的自卑?还是被扭曲和伤害的自尊心呢?作者在这里没有说明,读者却可以通过自己在中国社会的体验去展开想象。我与蔡将军的独子,也就是晓丽的丈夫蔡小东也是多年的朋友,每次相逢,我总能感觉到小东兄那微笑与谦和的表情下潜藏着某种常人所没有的激切与愤懑,这是不是源自晓丽笔下“婆婆”的心灵传继呢?
晓丽笔下对“婆婆”也有善意的嘲弄:“与儿子产生分歧时,婆婆会用组织来告诫儿子,说你不要以为我管不了你就没有人来管你了,还有组织呢。对保姆不满意,婆婆也会用组织来进行批评教育……进入八十年代后,老家突然传来消息,说婆婆那个在新中国成立前就死了的弟弟竟然在台湾活得好好的,是个退伍的国民党老兵,而且还要回来探亲。婆婆一听就急了,说不可能,我早就向组织上讲明我弟弟已经死了,这不成欺骗组织了吗?我一辈子清清白白没有任何家庭历史问题,一下子冒出个国民党弟弟让我怎么向组织上交代?这个弟弟我不能认!”
读到这里,我不由得笑了出来,但这笑却是苦涩的。人性与婆婆口中的“组织”在这里呈现出尖锐的对立状态,折射出中国社会那一段不堪回首的历史给人性留下的伤害。
婆媳关系的转化也来自作者敏锐的感受与观察:“面对婆婆,我常处于紧张状态。只是在后来,当我发现婆婆在面对我时也与我一样的应对无能,一样的手足无措时,我才稍稍有所释怀。”
作者的笔触更多地转向对“婆婆”的理解和同情:“我一下子就理解了婆婆这些天来的焦虑了。许多个人的心理感受他人是永远无法切身体会的。你的伤口中流出来的血只能带着你自己的体温,即便这些血立刻就溅到别人身上,也会马上失去原有的温度。”
在这些文字里,作者早已超越了儿媳的身份,通过敏锐的透视走进了“婆婆”的灵魂,甚至是“婆婆”自己都没有省察过的灵魂,并通过清晰得有些残酷的文字组合向读者呈现出来。
作者这种“清晰得有些残酷”的文字风格,在《沉默将军》里得到了更残酷的呈现。这篇文字的主人公贺健将军,曾经是中共建党初期高级领导人张国焘的警卫队长,见证过长征途中张国焘与毛泽东那一次具有重大历史意义的两河口会议。贺健将军曾经在战场上用自己的身体救过中共元帅徐向前和大将陈赓的性命,曾经在延安的抗大作为红四方面军的人与红一方面军的人打过载入史册的一架,曾经在战场上甚至战场下杀人(逃兵)不眨眼……这是一位中共战争历程的标志性人物。作品的张力在于,作者捕捉到了这位冷血将军对妻子、对孩子的特殊柔情以及晚年令人畏惧的沉默:“无论是军委来的、总参来的还是总政来的,都一律拒之门外。如果人家都上门来了实在拒绝不了,他就坐在那里一言不发,人家提什么问题他都说不知道,不记得了。”“将军与老战友之间的交往很特别,每当老战友上门,他们只简单打个招呼就在客厅里坐下。沏上一杯茶,但几乎不说话。客厅里总是静悄悄的……两个老头默默地坐在那里……等坐够了,人就告辞了,主人也不挽留。待过些日子,人就又来了。还是在客厅里默默地坐着,还是悄无声息地想着各自的心事……”
世上最无奈之事莫过于美人迟暮与将军白头。也许,沉默就是应对这种无奈的最佳方式吧。
此篇读完,有阴森笼罩之感,下楼踱到门外,秋阳艳丽,枫叶如血,松鼠们来往匆忙地运送着过冬的食物,每一种生命都在拼尽最后的力气展示自己的存在。那些嗜血的战争已经远去了,作者却用冷锐的笔触留下了无尽的苍凉。
以上三篇虽然列为散文,其实更像是人物特写,但由于作者写作笔法的飘逸洒脱、情节连缀的神出鬼没以及主观感受的“喧宾夺主”,又脱出了人物特写的窠臼,归为散文亦无不可。可以称之为“马晓丽式散文”吧。
比之以上三篇“马晓丽式散文”的触目惊心,《野战师速写》和《老宋头》两篇描述现代军旅生活的作品则更多给人以温馨的暖色。
从那个三公里轻装跑勇夺第一的“青愣愣”的士兵开始,《野战师速写》里面的人物就一个接一个地在作者笔下以一种轻喜剧的风格登场了。
记者采访士兵,想问出点“高大上”的料来,但士兵从头到尾的回答都是那样质朴可爱——“拐过最后那个弯之后,我突然发现前面跑第一那人不是我们师的,就急眼了。”“啥也没想,光顾急眼了。”“为荣誉。”“为我们师争荣誉。”(记者问:好吧,我换个角度问,你想想,我们在练兵场上争夺荣誉是为了什么呢?是不是为了更大的目标?)“是。”(记者:那么好,这个更大的目标是什么呢?)“是更大的荣誉!”
记者应该被这个士兵气疯了,但作者笔下记录的这些对话,却让这个士兵一下子活泼地立了起来。
文中的另一个细节让作者大吃一惊。“我指着一排矮小的龙爪槐问,这些树还能不能长高了?团长说不能了,就这样了。我问为什么?这是人工造成的病态美,团长随口说道,就像龚自珍在《病梅馆记》中说的那些病梅一样……”
士兵的“憨气”与团长的“文气”是作者着意呈现在文中的两个亮点——这支军队质朴依然,但军官素质,特别是军事干部的素质却与传统意义上的“行伍之人”大不相同了。
作者记录了自己应邀在通信营开“文学话题”座谈会的经过,当作者坦言自己遇到的创作困境时,其中一位接连发言的干部鼓励作者说:“你应该坚持自己,不要退缩。”这位老师口吻的军官是通信营里的一名博士。
作者的真实记录让我们这些军营之外的人更多了解了今天的中国军人,也许军队还是那支军队,但军官的知识结构已经发生了本质的变化。
《老宋头》的主人公是一位训练麾下军队像疯子一样的铁血中将,但这位众人眼里的坚硬汉子,内心却藏着细腻的情感与哀伤。为了安慰地震中无暇顾及自己的亲人从而失去母亲的武装部长,中将不动声色地讲述了自己失去儿子的过程。军人之间的互相安慰也像是严酷的军事训练一样,没有柔情,只有坚韧的磨砺。
相对于以上作品的精彩与传神,作者的《遥想长城》让我有些失望。显然,为了写这篇文字,作者查阅了许多资料,列举了一连串文学界的名人对中国长城的看法与判断——从英国的毛姆、法国的伏尔泰、阿根廷的博尔赫斯到“布拉格的犹太人”卡夫卡,从鲁迅、吴伯箫到周涛。这是我读到的作者引用名人名句最多的一篇文章,可见作者用力之深。但观念的堆砌并不等于生命的感悟,作者仿佛突然失去了以往的锐利洞察和写作灵气,陷入一种莫名的浮躁之中。其中对周涛形容长城的那句“这是中华民族文化受精的时刻”的推崇,更让人觉得莫名其妙。中华民族几千年历史上外来文化对中国影响之巨的有古印度佛学文明、晚清以来通过工业文明与传统农业文明之间的撞击带来的欧洲文明、从苏俄传来的共产主义理念与社会形式,以及近四十年对中国社会影响最巨的美国文化、科技与制度。这些文明与思想因素,且不论好坏优劣,都对中华思想造成了强烈的冲击,并在冲击之下产生出新的文化因子。唯独古代长城之外的游牧力量对中华社会带来的只有野蛮的破坏与暴力的毁灭,无论是汉魏之后的南北朝还是隋唐之后的五代十国。哪里有什么“中华民族受精的时刻”这种恶趣生发的历史存在呢?以我对作者三十多年的了解,实在不明白怎么会突然让理性的思维和敏锐的感觉溢出了常识的堤坝。
在《遥想长城》的失望之后,晓丽马上给了我一个惊喜,这就是《九级浪》。
《九级浪》是马晓丽的一篇访俄散记。在我的阅读经验里,这是中国人写出来的最独特、最精彩的一篇访问俄罗斯的文字。在其他作家的访俄游记中,有对俄罗斯古典建筑的流连,有对伏尔加河两岸风光的赞叹,有对莫斯科新圣女公墓的寻访,甚至还有对托尔斯泰旧居展现的贵族生活的艳羡,但晓丽这篇《九级浪》却完全不同,她关注的是苏联和东欧几位作家在过去那个年代特有的精神历程以及与此相关的自己的精神历程。
首先是高尔基。“我心绪复杂地站在高尔基故居的客厅中间,惊讶地望着眼前伫立着的大落地窗……极张扬地展示着优美的造型和华贵的气质……舒适的沙发、厚重的窗幔、镀金的咖啡杯、雕刻精美的水晶酒具……我怎么也没有料到,高尔基这个苦出身的平民作家,在苏维埃生活得简直像个贵族!……斯大林在争取高尔基回国时曾说过这样一段话:‘高尔基虚荣心强,我们应当用粗绳索把他拴在党的身上。’……据说,高尔基对这一切感激涕零……我们已经无法知道高尔基当年究竟承受过什么样的精神压力,经历过什么样的内心挣扎,只知道回国后高尔基开始称呼斯大林为‘主人’,加入了颂扬斯大林的大合唱……真成了一个‘鼻孔上穿上了铁环的老熊’了。”
然后是写出了《古拉格群岛》的索尔仁尼琴,然后是波兰诗人米沃什,然后是匈牙利的伊姆雷,然后是捷克的昆德拉和克里玛,然后是写出了《骑兵军》的巴别尔……
作者问道:“在猛烈的暴风雨中,海燕们会迎着暴风雨飞翔吗?”
一篇读罢,满目红叶。在北美晚秋的公园里,虽然疫情又有回潮的趋势,但人们依旧闲散而平静地享受着温暖的阳光,孩子们的尖叫声、妈妈们的爱抚声、男人们低沉的交谈声……背景是蓝天、白云与无声飘落的缤纷叶片。自由散漫地聊天,踏实快乐地工作,这种简单平静的生活原本应该属于所有人类成员,但历史和现实却都不是这样……
实际上,《九级浪》是挂在晓丽家里的一幅油画,1987年夏天我赴大连主办“小平岛笔会”时,就在晓丽家里看到了这幅画。我记得画不是如文中说的那样挂在客厅,而是挂在卧室里。我和内人借住在晓丽夫妇的大床上,熄灯前瞥一眼这幅画,闭上眼睛也会出现惊涛骇浪的幻觉。怎么会把这么一幅画挂在这个位置呢?当时却没好意思问出口。晓丽的这篇同名散文终于解除了我三十多年的疑惑:“眼睛像被磁石吸住了似的挪不开,心被搅得乱七八糟的,涌动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和伤感。那感觉真是很享受。”
哇,很享受?我当然不敢认同。我享受漫游世界的畅快,我享受远山僻野的漂泊,但回到家里,对不起,我只想瘫软在床上或沙发上,一杯清茶,一卷在手,窗外细雨,懒散漫读,这才是家能给予的享受呀!怎么能让一幅活生生的巨浪在自己的小窝里兴风作浪呢?
由此我想,从这幅画是不是可以窥见晓丽内心的某些秘密呢?
最后,谈一谈《枯树》。
《枯树》是《九级浪》的极端对立物。树本身就扎根于深土之中,给人坚定不移的安稳感。那么一棵枯树呢?
南北朝的庾信羁留北方,遥望江南,感慨羁旅之恨、故国乡关、生命无常,是写过一篇《枯树赋》的。其中有“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之句。杜甫说“庾信平生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其中的“暮年诗赋”就是指这篇《枯树赋》。
前人已经把枯树揣摩到如此程度,晓丽又能在枯树身上生出什么新的感悟呢?
“我忍不住跑到枯树下,第一次用不带偏见的目光,不断变换着角度,久久审视着它。我断然不曾想到,同一棵枯树,仅仅是变换了一下视角,便会产生如此大的变化:
有的时候它躬身向前,亲切地俯视着脚下匆匆而过的芸芸众生;
有的时候它又仰面朝天,傲然地凝视着无垠的苍穹;
有的时候它态度随和,悠然地任凭风撩动那所剩无几的疏发;
有的时候它又面目狰狞,恶狠狠地高举起骨节粗大的老拳。
……不知不觉地,我已经摆脱了早先那种郁闷的心境,能够坦然地与枯树相处了。……待我们能坦然地接受我们爱与不爱的所得,泰然地面对我们爱与不爱的所失,我们便真真地与这个世界相融了。
读到最后,我已经分不清哪句是晓丽的感悟,哪句是枯树的呓语。晓丽在与枯树和解与相融之际,分明在向她的读者昭示着什么。
显然,晓丽用她那颗女性的温柔宽宏之心,揭示出与庾信笔下的枯树全然不同的生存意义。
这篇《枯树》,大概是晓丽诸多散文中最像散文的文思蕴藉的散文了。
实际上,每个写作者都在用笔触寻找并建立自己的精神家园。比之虚构体文学通过塑造人物和铺陈命运间接营造的精神家园,散体文字对精神家园的诉求则更为直接与亲切。马晓丽的散文当然也是她寻找并建设自己精神家园的努力过程。这个过程还在持续。这就是写作者与非写作者的区别所在。具有敏锐洞察力并且专注于独立感受与思想的写作者总是能够为人类社会留下他们用跋涉的文字筑起的精神家园,这种精神家园的累积叠加就构成了人类文化史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很显然,马晓丽已经参与其中了。
庚子年
于北约克的缤纷晚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