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顶已高过喇叭了(组诗)
2021-11-11马兴
马 兴
屋顶已高过喇叭了
它是村庄最高高在上的声音
不论被挂在树上还是在屋檐下
一开口,人们都驻足停歇
以便把耳朵竖起来
每当它唱起东方红太阳升
日头就翻过树尾爬上山坡
村庄的早晨,和我年少时光的脸庞
像太阳花在它的声音中升起来。
而到傍晚,它会送来父亲的天气
“雷州半岛东部、西部海面
北部湾北部海面
刮起东北风三到四级、阵风七级。”
有时又叫喊,今天刮东风
明天刮西风,最后就是东风压倒西风
刮来刮去,有点晕。
父亲的渔船总得在风浪中逆行出海
才能捕获生活的鱼
那时,有一只在我家屋后的苦楝树上
高过我家的茅屋
也只因为它高过我家的屋顶
我曾和童伴们打赌
以后一定要把房子盖得高过它
他们,没一个相信
而我有决心跟着父亲
不管东风西风,硬地要在风浪里垒起一砖一瓦
昨天,孩时的伙伴聊起这事儿
他们说我赢了。因为不单是我家
整个迈特村的楼房都已高过喇叭
只悲伤
父亲的身骨被那夹风带雨的天气摧垮了
从未看到我家的房子高过喇叭
锣鼓班
老家的婚礼需要一个锣鼓班
几百年来
那声音是男人们敲打出来的
其唢呐能把新郎的喜悦吹到
喜鹊的歌喉里
今天,却是清一色的娘子军
锣鼓和轿子只是旧了些
但声音和脚步却像反季节的瓜果
味道让我不自然
我在想
我故乡的男人啊
他们去了远处的开发区
将偌大的村庄和锣鼓班
交代给了半边天
我怎么听,都像听到这唢呐
把上一辈的锣鼓班
一寸寸地吹入泥土了
故乡的花朵
春天来了!
她踩着轻盈的脚步
悄悄地走在我故乡,我故乡的路上
路边的小花把她的脚步泄露了
报春花、蒲公英,鹅黄、嫩绿
五色缤纷的七姊妹花也漫山遍野
它们是春姑娘快乐的脚印,脚印
这时,连沉默寡言的老牛也抬头与她哞哞相认
小燕子,小燕子们错落有致
把高压线站成五线谱,欢迎她
而天空上的花朵像棉花糖一样甜
她捎来的春风像倒美酒一样倒在大地上
门前屋后苦楝树紫色的小花引来蜜蜂
从学校到教堂,榕树和樟树交头接耳
绿绿的枝条拱出村庄最长的绿荫路
老榕树不开花,它们什么时候都不开花
但小画眉、白头翁叽叽喳喳的鸣叫
是它密密匝匝的花朵
阳光穿过这些花朵抚摸祠堂的墙根儿
和小学校琅琅的读书声
老人们常常围蹲在榕树下
像盘根错节的树根扎在故乡的泥土中
每一个人的眼窝深处,都有一片大海
故乡的田野种植番薯、水稻,不栽花
在我看来,辛勤耕耘的兄弟姐妹
就是村庄最美的花朵,像蜜蜂是春天的花朵
和春姑娘一起绿化了故乡的春天
乡村振兴路上的春天
迈特村地理
坐东向西,面朝南海
迈特村地处雷州半岛最南端
北部湾的西南风
吹过沙滩、防风林、田野、村庄、教堂、墓地
带来大海的恩泽,也刮来丰饶的渔汛
海岸线一字延展
风大,水阔,沙子细白
小螃蟹挖出一串串鱼眼珠大的沙粒
阳光下如汗珠里遗落的盐
赶海人在沙滩上刨日月,挖生活
浅海里拉起的网,总能捕到些许
生猛的鱼虾
大陆走到迈特村,就止步了
祖先们就去海里找路,终于找到
古老的海上丝绸之路
呼天吼出雷声,踏海逐波击浪
岁月飘摇,仁爱之舟却永不沉落
迈特村人从古至今,都这秉性
深陷惊雷与涛声之中,迈特村
又有着出奇的宁静
月光下的迈特海,舔着如雪地的沙滩
渔火点点,如神灵之眼
蓝鲸和白鲨,都在海底沉睡
沙丁鱼群,也遁入安然
所有海鸟,敛起翅膀、天空和嘴唇
而长明的油灯点亮祠堂,祖宗的厚德
弥散在大叶榕的枝叶和空气中
游子归来,叩拜,亦悄然无声
之后,在辗转起伏的梦里
父亲的船队和他的旗
广播又在寒露中响起
父亲听不懂乡音之外的天气
他依旧望一望东边的云霞
鸥鸟从北面一群一群飞来
他知道将刮起刺骨的北风
但恰好又是一个半月的好渔汛
他未做迟疑,挨家逐户地叫齐兄弟们
要赶在别的船队出海之前抵达渔场
他站在潮头,朝北部湾眨了一眼
跨上木舟向大船划去
村庄慢慢地退到了他的身后
他的船只没有发动机
风帆和臂膀是最持久的动力
他的船队没有导航
全靠头顶的日月判明方向
即使遇上狂风暴雨
他和兄弟们都不曾迷失在海上
鱼群也不总是喜欢风平浪静的港湾
他们在海面拉网、下钓
或潜游到海底山崖的深渊、暗礁、险滩、涡流
赤手把海龟、螺贝、蟹虾,捕捉
充盈渔家人小康的生计
还因此,夺得了渔港捕鱼比赛的红旗
半岛上曾有一支不怕死船队的传说
而他正是这支船队的一面旗
父亲曾对我说
旗,并不只是听由风飘的
领航的也不是旗,而是扛旗的人
他的话语还在耳边,而他的身影
已化作了弯弯的帆影
领我穿过青春的迷惘和骨头嘎吱的松动
迂回在人生的大海
神明的眼睛
三尺之上有神明
这神明是家里的先人?
佛祖?上帝?
他们用什么看人间
是忽明忽暗的月光?或者雷电
曾听过大人评判村里的一件事
说那些人要遭雷劈
其中有一位是小芳的父亲
很长一段时间不敢从她家门前走过
一打雷就担心她家的屋顶会如何
不久,村里却有一个大好人遭遇不幸
他是生产队长,冒着雷雨去巡田
竟被雷公害了
全村人的泪水都止不住
骂神明不长眼
后来,人世间因因果果的事情看多了
感觉神明只是有看走眼的时候
它的眼睛就长在人的良心里
雷电和月光只是它的脸色
我是一首乡土诗
我是迈特村田野上的一粒种子
生长在岁月的阳光和风雨中
我时常噙含风霜弯向土地
也仰望星空
长成现在的样子
迈特村的土地收获了稻谷和闪电
我手中一直擎着迈特村的灯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