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慈禧四题

2021-11-11侯德云

鸭绿江 2021年13期
关键词:老侯太后慈禧

侯德云

慈禧的宫殿什么味

老侯写过一篇短文《晚清的气味》,还写过一篇长文《法国画报里的庚子事变》,两篇文章都说到晚清之际北京城里的臭,也都说到晚清之际民间的晦气。

前者引用一个名叫阿绮波德·立德的英国女士的话:“我们用褐色的双峰骆驼驮着行李离开北京城时,每次呼吸都让人觉得,那是不讲公共卫生的时代……老百姓,肢体不全,身上长着疮,衣服破破烂烂仅能勉强蔽体。”后者引用一位名叫普雷芬达的法军上尉的话:“大街上散发出刺鼻的臭味……一种混杂着大蒜、尿液、粪便和蓖麻油的味道。”

普雷芬达还说:“无论是精神生活还是物质生活,没有一个国家比清朝更加悲惨……街上随处可见和狗一起在垃圾堆里找食物的人。北京的冬天,零下二十度的气温,一群人没有衣服穿,上身和小腿赤裸。走在街头,还能碰到衙门里的人丢在外面的尸体,没有人收,就那样自然腐败……这里贫民的数量是我见过的所有国家中最多的。平日里,他们只能吃草、树根和别人丢弃的食物。”

北京城之脏乱差居于各大城市之最,但不是所有区域都臭烘烘乱糟糟。外城,也叫南城,汉人居住区,最差;其次是内城,满人居住区;再其次是皇城,满族权贵居住区;紫禁城,也就是皇帝之家最好;最好中之最好,是慈禧的住处。

有一本书叫《宫女谈往录》,作者金易,故宫出版社出版。书中详细记录了慈禧的敬烟宫女荣儿对皇室生活的回忆。在荣儿的记忆里,慈禧的住处是储秀宫。实际上是住在储秀宫,吃在体和殿。一宫一殿,一北一南,盘踞在同一个院子里,简称储秀宫。荣儿晚年向金易详细诉说储秀宫和体和殿的格局、摆设之后,突然话锋一转:“这不是真正的储秀宫,只能算是储秀宫的外壳,真正的储秀宫有储秀宫的味儿。”

储秀宫什么味儿呢?一种是嗅觉可以感受到的,另一种是需要动用人的第六感才能真正体味的“吉祥”境界。

老侯所结识的不少当代雅人,在把玩茶道之外,还要把玩香道。其实这不过是清朝时期望门贵族的日常琐事,皇室更是如此。茶道不必说,以各类香料来熏殿,是紫禁城里的日课之一。

慈禧却不玩香道。

荣儿说:“在太后的寝殿里摆着五六个空缸,那不纯粹是摆设,是为了窖藏新鲜水果用的。太后的寝殿里不愿用各类的香熏,要用香果子的香味来熏殿……除储秀宫外,体和殿也有水果缸。这些水果多半是南果子,如佛手、香橼、木瓜之类。每月初二、十六日用新的换旧的,叫换缸。”

那些水果缸都放置在条案、茶几旁边或桌子底下。换缸的程序很简单:“乘老太后在体和殿吃午饭的间隙,先在储秀宫换果子。太监用食盒抬着,把旧果子倒出去换上新果子。换缸倒果子的技术非常熟练,片刻工夫就换完了。体和殿是等太后午睡的时间来换果子的,所以太后的殿里永远是清香爽快的气味。如果在夏天,气味透过竹帘子,满廊子底下都是香味,深深地吸上一口,感到甜丝丝的特别舒服。如果是冬天,一掀堂帘子,暖气带着香气扑过来,浑身感到软酥酥的温馨。”

荣儿说:“这就是储秀宫的味儿。”

每年过年前后,储秀宫的香味会更加浓郁。大年初一,“如果是在宁寿宫传膳,回来时,不用提有多么好看了……宫灯是一片红,侍女们的衣裳是一片红,侍女们的脸上是红扑扑的,就这样喜气洋洋地把老太后迎进储秀宫。老太后刚一下轿,堂帘一掀,暖香气味扑面而来。一进门,火红的两大盆炭烧得正旺,屋子里弥漫着轻微的炭香,书案上两盆福建进贡的漳州大头水仙开得正浓,静室(慈禧供奉菩萨的房间)里一大盆河南进贡的鄢陵蜡梅,花繁蕾多,足有一人高。水仙的清香,蜡梅的甜香,不时地飘拂过来。”

而另一种气味,“多巧的嘴也不容易形容”出来。大致情状是这样:无论何人,皇上,皇后,嫔妃,太监,宫女,只要迈进储秀宫一步,“下颏必须立刻变圆”,拉着脸、皱着眉肯定不行。“心里憋着个疙瘩,硬充笑脸,一种皮笑肉不笑的样子,那更不行。必须是心里美滋滋的,想笑还不好意思笑,嘴抿着,可又笑在脸上,喜气洋洋,行动脆快,又有分寸……老太监由宫门口进来,腰微微地躬着,面上透出和蔼的笑容,垂着手,不紧不慢地迈着步,鞋底擦在地上,却又不出声音,他低声向管事的禀告事情,那种恭敬、驯服、和蔼、斯文、礼貌等等,融合在一起……小姐妹们,个个都俊俏、伶俐,由骨子里头透着机灵,见面时完全用眼睛说话,做活手脚轻便,但一举一动都合分寸,不毛不躁,脸上总带着笑吟吟的……”

荣儿说:“这才是储秀宫的味儿。”

储秀宫的气味果然非同寻常。但与其说这是储秀宫的气味,不如说是慈禧的气味更为准确。慈禧一生住过多个宫殿,老侯相信不管她住在这宫哪殿,或者颐和园,气味永远不会变。

不过呢,史籍告诉我们,慈禧的宫殿再怎么“吉祥”,她也拯救不了清朝的命运;慈禧的宫殿再怎么香,她也遮不住清朝的腐朽气息。不管你姓爱新觉罗、叶赫那拉还是别的什么,要想“江山永固”,你得让老百姓也稍稍有点吉祥有点香,至少不能像晚清民间那么晦气那么臭。其中的道理,看官你说是也不是?

慈禧的郁结与张荫桓的命运

是张荫桓自己说的,说他失宠于慈禧,是因一件小事没能打点李莲英满意,被李莲英从中坏了一嘴。

张荫桓是说给他的幕僚吴永听的。那时候他肯定想不到,吴永会把他的话记录下来,写在《庚子西狩丛谈》里,供后人观览。情由大致如下:

光绪二十三年,张荫桓代表清廷远赴伦敦,参加维多利亚女王在位六十年庆典,就便去法国、德国、俄国和美国访问。他在英国逗留期间购买了两枚宝石,一为祖母绿,一为红披霞,为的是归国后进奉两宫。绿的给慈禧,红的给光绪。宫里的规矩,大臣进奉两宫,无论何种贡物,必先经李莲英之手呈给慈禧过目,之后再各归其主。因这层关系,许多大臣在进奉的同时,也给李莲英备上一份礼物,久而久之,也就演化为宫中的潜规则。偏偏张大人才高气傲,又深得光绪恩宠,也就没把李莲英这个阉人当回事,而在李莲英看来,这是有意破坏成例藐视权威,甚是可恶。

慈禧对一绿一红两枚宝石很感兴趣,反复把玩,有爱不释手之意,这时李莲英幽幽地说了一句:“难为张大人分得这样清楚,难道咱们这边就不配用红的吗?”

慈禧一听这话就怒了,吩咐李莲英速将贡物退回。

慈禧的变色,跟旧时习俗有关。富贵人家,妻妾成群,嫡庶之间,在衣饰上的界限泾渭分明。正房可着红裙,偏房只能用绿。宫中也是如此。慈禧是偏房出身,但位居清廷权力之巅,经李莲英貌似漫不经心的一句提醒,便对张荫桓的用心生出别样的联想。她哪里知道,那枚祖母绿的价格,高出红披霞何止一头两头。

慈禧怒到什么程度呢?吴永在《庚子西狩丛谈》中说,有人听到慈禧退还张荫桓贡物的消息,立即行动,投井下石,以向列强借款赔付日本一事,弹劾该大臣从中受贿。“太后阅奏,立遣缇骑传问。侍郎(指张荫桓,张时任户部侍郎兼总理衙门大臣)方在家居,忽有番校四人,飞骑登门,口称奉旨传赴内廷问话,当即敦促起身,乃匆匆冠服上车。两人骑马前后,余两人露刃跨辕外,一如行刑刽子手即将押赴市曹者。侍郎谓:此时实已魂魄飞失,究竟不知前抵何处……当在阶下立候,未几,传呼入见。太后盛气以待,词色俱厉。至不敢尽情剖白,只有碰头认罪,自陈奉职无状,仰恳皇太后、皇上从重治罪,仍摘要勉剖一二语。幸刚中堂(指刚毅)在旁,乘间指引开脱曰:‘这也无须深辩,现奉皇太后、皇上恩典,你只须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下去。’予见太后无语,始碰头逡巡退出。至宫门外,已不觅有人监视,随步行出东华门,觅乘原车还寓。途中神志恍惚,乃如噩梦惊回,天地改色,一天雷雨,幸而无事,居然重见妻孥,此诚意料所不及者。然寸心固怦怦然,针毡芒刺,不如何时可释也。”

看官你说吓人不?

在吓人之外,看官大概还会生出一个想法:慈禧的脾气咋那么大呢?

初读《庚子西狩丛谈》,老侯便这样想过。再读时,还这样想。不过现在,不这样想了。老侯已经知道答案了。那答案可用一句话来概括:是正偏之间的礼数,把慈禧压抑得太久了。

这话不妨从慈禧刚成为小寡妇那天说起。咸丰驾崩,皇后慈安和道光遗孀太贵妃乌雅氏,都有资格到咸丰灵前祭酒。慈禧没资格,只能眼巴巴在旁边瞅着。不久,慈安被封为母后皇太后,慈禧被封为圣母皇太后,看似差不多,实际上差大发了。小皇帝同治明明是慈禧所生,她却不是“母后”。再者,两宫从热河起驾回銮,同治必须跟慈安同坐一辆车,而慈禧只能单坐另一辆。母子异车,虽亲反疏,你让她如何受得了?更可气的是多年之后,光绪继位,一撮“帝党”以慈禧不过是先帝之妾为由,要求慈禧还权。这一件件一桩桩,在慈禧的心头,无一不留下深深的刻痕。文史学者金性尧对此有过透彻的分析,他说:“这种心理上积累下来的压力,加上性格上坚硬泼辣,便会由自卑曲变为反常的自尊,谁都必须听她的,甚至产生虐他性的报复心理。报复的对象又很宽泛,手段很残忍,对付珍妃即是一例。”

张荫桓当然也是一例。关于所谓受贿事件,张荫桓不过是受到一次极大的惊吓,但慈禧对他的余怒好像并没有完全消除。戊戌政变后,慈禧复以该大臣向光绪引荐康党等罪名,将他发往新疆,交地方官严加管束。到庚子年,圣谕与十一国交战之前,慈禧痛下杀手诛戮主和大臣徐用仪、许景澄、袁昶等人,已远戍新疆的张荫桓竟被牵连,一并魂归佛国。

野史记载,慈禧有言,谁让她一时不痛快,她就让谁一世不痛快。这话我信。不是信她确实说过,而是信她确实做过。

慈禧的自我辩护

命运中的偶然性,不光让后世读史写史的人蒙圈,有时也会让当事人蒙圈。比方说,光绪二十六年七月二十一日,直隶省怀来县知县吴永,绝对不会想到三天后他将从正七品官员一跃为四品知府,而仓皇逃出京城的清朝慈禧太后,也绝对不会想到一个名叫吴永的基层官员,会陡然成为她的宠信之臣,宠信到让一群军机大臣都好生嫉妒。

慈禧对吴永的宠信度,可用一事解读。光绪二十八年,吴在广东当道台的时候,老冤家岑春煊从四川调任两广总督,变成吴的顶头上司。这二人在慈禧“西狩”途中便矛盾重重,这回又岂能相安无事?果然不久岑便上折弹劾吴等十一位官员,而吴排在首位。事后庆亲王向吴透露,慈禧看到折子,对军机大臣说:“吴永这人甚有良心,想彼做官必不至于十分过坏。此折我且主张留中,如何?”“留中”也叫“淹了”,意思是不予答复,让它沉到水底,就当没收到。值班军机瞿鸿禨反对,说岑弹劾的不光是吴,因他一人而全折留中,与体制恐有不合。这话从逻辑上也说得通,但慈禧颇为不悦:“我只知道吴永这人很有良心,他做官一定不能错的。像吴永这样的人,岑春煊都要参他,天下可参之官多矣!岑春煊向喜参人,未必一定情真罪当。此折我总主张留中。”说完还拍了拍手。瞿仍然反对。慈禧勃然变色:“难道岑春煊说他坏的人,便准定是坏了么?我知道岑春煊的话并不十分可靠……我因吴永推想余人,亦未必一定准坏。”说完猛拍桌子:“留中,决计留中!我决计留中定了!”

看官你瞅瞅,慈禧拍了桌子,才让吴躲过一劫,也让另外十人暂避祸端。老侯由此推断,慈禧“西狩”期间跟吴的私下交谈,必然有掏心窝子的成分在内。老话说,当着真人不说假话,即便是谎话连篇的小人,也不可能一辈子没说过真话,你说是不是?

慈禧跟吴多次说起与八国联军开战的情由,其中或多或少有为自己辩护的成分。在老侯看来,这番说辞很值得后世学者关注。以往的历史叙事,对慈禧不利的叙述比比皆是,却对她的自辩不闻不顾,此种态度等于缺席审判,老侯期期以为不可。

现在让我们听听慈禧怎么说。

吴在《庚子西狩丛谈》一书中转述慈禧的话,大致可分为以下几个层次:

一、义和拳风靡京津之时,“人人都说拳匪是义民,怎样的忠勇,怎样的有纪律、有法术……教人不能不信。后来又说京外人心,怎样的一伙儿向着他们。”不仅如此,连满汉各军,都跟他们串通一气,故而“不敢轻说剿办”。

老侯以为,慈禧早期对义和拳的游移态度,一时剿一时抚,跟上述情状有极大关系。

二、后来义和拳“攻打教堂,甚至烧了正阳门,杀的、抢的,我瞧着不象个事,心下早明白,他们是不中用。靠不住的。”可那时他们人多势大,宫内宫外到处都是头上包着红布的人,连皇亲国戚中的一些人,“也都学了他们的装束,短衣窄袖,腰里束上红布,其势汹汹,呼呼跳跳,好像狂醉一般,全改了平日间的样子”。

三、义和拳嚣张到要到宫里捉“二毛子”,致使“宫监、妇女们,了不得的惶恐,哭哭啼啼”,求老佛爷做主。“我想阻止他们又不对,万一阻止不了,那更不得下台。”于是慈禧真就让义和拳查验看有无二毛子,也就是所谓“当额上拍了一下,便有十字纹发现”。结果当然是没有。慈禧明白,那是义和拳“得了面子,也就算大家对付过去,还了我的面子”。

老侯以为,到这时候,慈禧知道她已经很难控制局面了。

四、慈禧派军机大臣刚毅和赵舒翘去搞个关于义和拳的调研,复命时慈禧问他们义和拳是否可靠,他们“只装出拳匪样子,道是两眼如何直视的,面目如何发赤的,手足如何抚弄的,叨叨絮絮,说了一大篇”。慈禧再问可不可靠,“彼等还是照前式样,重述一遍,到底没有一个正经主意回复”。

五、慈禧感叹:“你想他们两人都是国家倚傍的大臣,办事如此糊涂;余外的王公大臣们,又都是一起儿敦迫着我,要与洋人拼命的,教我一个人如何拿得定主意呢?”

六、稍停,慈禧又说:“依我想起来,还算是有主意的。……始终总没有叫他们十分尽意的胡闹。……若是真正由他们尽意的闹,难道一个使馆有打不下的道理?”

看官,你能说慈禧这番言语,一点点道理都没有么?

出乎老侯预料,聊到最后,老佛爷竟然在吴永面前做了“自我批评”,她说:“不过我总是当家负责的人,现在闹到如此,总是我的错头;上对不起祖宗,下对不起人民,满腔心事,更向何处诉说呢?”

吴事后对慈禧的倾诉有过这样的评价:“太后此番话头,虽属事后之谈,但详细体会,亦是实在情节。……他(原文如此)毕竟是个女流,易于迷信,平日为洋人交涉受了多少委曲,难得有此神人协助之机会,欲其凭一人判断,独排群议,尽遏众狂,此绝不易得之事。即自谓尚有主意未尝放手云云,事实具在。亦不能谓之尽诬。……不过总有一段时期已经中了魔毒,若谓始终明白,殆亦未必然耳。”

老侯以为吴的分析很中肯,别无他话可言。这里只想絮叨一句,在慈禧身前身后不乏涂炭生灵且有过于庚子事变的掌权人,也未见哪位说个什么“上对不起祖宗,下对不起人民”,其境界之高低,一目了然矣。

太后驾到

光绪二十七年九月初五,两宫圣驾进入河南省境内。

河南省的迎驾准备早在两个月前就开始了,要点有四:一道路,二行宫,三餐饮,四赏玩。

作为河南巡抚,松寿知道身上的担子有多重。七月初刚接到回銮圣旨,便立即召开全省县以上官员会议,就本次办理回銮大差发布三点意见:一是统一思想,按“体面好看,不惜花销”的要求落实接待工作;二是沿途各府县要竭尽全力,保证迎驾期间不出任何纰漏,尤其要让太后方方面面都满意;第三,要挖空心思办出地域特色。

会议即将结束时,松寿突发奇想补充一点:事后要召开总结大会。

会后各单位都积极行动起来。陕州府各地行宫,地面均铺设芦席,席上覆以红毡,毡上再铺绒毯,墙壁和楹柱均用黄绫包裹。名家字画,文房四宝,花灯瑞彩,古董珍玩,自然不在话下。河南府沿途道路皆以黄土铺地,府治洛阳的行宫,局势宏丽,陈设精美,庭院中遍植奇花异草。卫辉府与彰德府参照前者予以布置。开封由松寿亲自措手,用心用力之程度自然无需饶舌。

松寿亲自到陕西境内恭迎圣驾,然后伴驾而行。到陕州时,他的特色接待构想多次博得太后的欢心。第一天夜宿后,行宫内字画古董等物均随伴驾各色人等而去,你说这是多好的事;第二天夜宿前,风味小吃“灵宝烧饼夹肉”让太后胃口大开,饭后下旨将名厨张一味授六品顶戴并随驾回京;其他如石桥、钟镇和张茅等各驿站也都别有滋味。半年后松寿听说,陕州府有个秀才作了一首《咏行宫》诗,末尾两句说:“无限苍生膏与血,可怜只博片时欢。”混账东西,这叫什么话?可惜那时松寿已经调离河南,不然有他好看。

陕州府过后是河南府,具体接待事宜由知府文悌安排布置,坊间风传该员以接驾为由横征暴敛数百万两白银。

瓜尔佳·文悌,满洲正黄旗人。戊戌变法期间,以御史身份上奏,弹劾康有为等维新党“任意妄为,遍结言官,把持国是”云云,触怒光绪,下令免职。戊戌政变后出任河南知府。这厮以出身高贵自负,目中无人,举止粗鲁,来豫任职期间,见上司连请安都不肯,在官场口碑不佳。为迎驾事,曾向松寿请款八万两白银,松寿只给三万,由此结仇,事事暗中抗衡。作为反制,松寿重金收买文悌身边的侍从,每日汇报他的行踪动向。

自九月十四日圣驾进入河南府地界开始,松寿每天都能收到关于文悌的消息:当日来报,文悌有令,河南府全境在“过朝廷”期间,“鸡入笼,狗上绳,牛羊入圈人禁行”;十六日来报,文悌组织洛阳士绅百姓数万人,于道路两旁跪迎圣驾并山呼万岁;十八日来报,文悌贿赂李莲英一万两白银;十九日来报,文悌连续多日,每日都去李莲英住处串门,手持水烟袋当户而立,跟出入官员哼哼哈哈以示得意;二十日来报,文悌每晚都在行宫附近巡查,有传言说太后有意让这厮回京任职;二十一日来报,庆亲王上折力请两宫尽快回京,文悌反对,一时传为怪谈。

松寿询问身边幕僚:“我们河南省出了一个大红人,你们知道么?”

结果当然是人所共知。

太后一连在洛阳歇了八天,可见已对文悌产生好感。不出松寿所料,太后刚离开洛阳便有圣旨颁布,将文悌提升为道台。可笑的是,文悌没等上任便病倒在床,不出半月,一命呜呼。

文悌显然是累倒的。此番迎驾,河南省累倒的官员不止一个,这厮之外,还有郑州知州、中牟知县等等。让松寿深感不安的是,汲县知县因无力筹集足够的银两,竟吊死在县衙里。

开封的接待要比洛阳更上档次才行。

九月二十六日,圣驾进入开封府。第一站为汜水县横岭驿。横岭行宫建在一座山上。借伴驾道台吴永的话说:“寝殿三楹,凭高矗起,八面开窗,可以凌空四望。东瞻嵩山少林,西瞰黄河九曲,风景壮阔,心目为之一爽。”第二站为汜水县城,行宫内外摆放上千盆名贵菊花,奇形异态,五色纷错,太后连声啧啧。第三站,荥阳县城,当地柿饼让太后吃得满口生津,下旨封为贡品……

十月初二日下午,圣驾抵达开封。松寿早已征发民工,将城外数十公里道路修整一新,宽三丈,高一尺,上铺黄沙。这路有个专有名称,叫“叠路”。开封行宫更是高出洛阳一筹,堪称“金碧辉煌,典雅肃穆”。为圣驾打前站的吴永曾对松寿倾诉:“行宫陈设极壮丽,俨然有内廷气象。”

松寿率下属及洛阳士绅百姓十万人,提前两个时辰到城外迎驾。为犒赏开封官民的久候,太后特命御前大臣传旨,准万民观瞻御容,一路不放轿帘。

十月初十,太后六十七岁“万寿”,松寿将全省名厨十几人,事先拢到开封,为太后操办了一场“万寿庆典宴”,烧四宝、凤踏莲、扒象鼻等豫中名菜让太后吃得喜笑颜开。

太后在开封驻跸三十三天,其间频发新政圣旨。一时间,开封俨然成为全国的政治中心。公事之余,太后、皇上及王公大臣等,亦将境内名胜古迹一一走遍。

太后回京没几天,圣旨传来,调松寿回京任职,几年后外放为闽浙总督。

松寿是满洲正白旗人,河南省的迎驾之举,为他赢得“能臣”之美誉,成为一生中最大的荣耀。

此等政体之下,能哄得上边开心,便是“能臣”,从秦初到清末,莫不如此。

猜你喜欢

老侯太后慈禧
慈禧喜欢野大夫
第二十三回 东阿镇盛产东阿胶 慈禧后喜得小皇子
慈禧:真的是个“好吃家”
太后是个有故事的人
提琴
提琴
提琴
触龙挽狂澜 攻心巧垂范——《触龙说赵太后》劝说艺术摭谈
多面慈禧:亲民也得看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