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鲁迅笔下的“水”“火”意象
——以《铸剑》和《补天》为例
2021-11-11廖宇新
廖宇新
在鲁迅笔下,尤其是在《铸剑》和《补天》二文中,水与火这两个意象的出现频率并不低,但学术界对此鲜有研究,故而本文试对此二者进行分析。水火意象在《补天》中主要表现为创世的生命狂欢,在《铸剑》中则表现为复仇的死亡狂欢,二者看似相互对立却又有内在的逻辑,共同指向生命张力的消解这一内涵。这一书写现象与同时代其他作家的作品并不相同。在研究水火意象于《铸剑》和《补天》文本的精神构筑中所起的作用后,不难发现,时代背景与个人性格影响了鲁迅笔下独特的水火意象,且这些意象可以反映出鲁迅对反抗旧势力、拯救人民群众等问题的思考。
一、生命狂欢及其消解
鲁迅笔下的水火意象突显出生命狂欢的特质,这主要体现在《补天》里女娲创世的过程中。一方面,水与火本身就具备创造和保护生命的功能,因此能显示出生命的狂欢。在抟土造人的创世行为中,水是万物生成之源,在以石补天之际,火也起到拯救生命的作用。另一方面,水与火也能毁灭生命,但象征自然之力的水灾终究败于女娲的英勇抗争,彰显出旺盛的生命力,亦是生命狂欢的体现。但当女娲的创造物转而伤害女娲,生命狂欢的意义也不免被消解了。
“(女娲)伸手掬起带水的软泥来,同时又揉捏几回,便有一个和自己差不多的小东西在两手里……”这明显是在重述女娲抟土造人的传说,其中的水起到了孕育生命的作用,这恰恰隐喻着水之于人类生命的无可替代性。当泥水化为“哇哇地啼哭的小东西,爬来爬去的撒得满地”,生命创造的狂欢盛况展现得淋漓尽致。而在后文,女娲应对洪水之举则展示了生命自身的力量,体现了创世的生命狂欢。当洪水泛滥时,女娲并未坐视不管,“伊于是弯腰去捧芦灰了,一捧一捧的填在地上的大水里”。面对自然天灾,女娲试图凭一己之力力挽狂澜,其间展现出的生命伟力与奉献精神让人惊异赞叹。
此外,面对裂开的天空,女娲同样毫不犹豫地选择“修补起来再说”,她用火熔化补天石以补天,此处的火呈现的是创造之用。“只要一点火,一熔化,事情便完成,然而伊也累得眼花耳响,支持不住了……风和火势卷得伊的头发都四散而且旋转,汗水如瀑布一般奔流,大光焰烘托了伊的身躯,使宇宙间现出最后的肉红色。”女娲补天的过程实为女娲在点燃自己的生命之火。在火焰燃烧、女娲牺牲、世界获得新生的过程中,狂欢意味得以充分显现。
追根溯源,女娲身上体现出来的牺牲自我以拯救苍生的生命狂欢正是鲁迅斗争精神的昭示,也蕴含着他对新世界的向往与期待。“补天”是鲁迅思索的出发点,也是最终目的。在水与火共同编织的创世神话里,鲁迅意图借女娲寻求狂欢的生命力量,探索“先觉者”的可能路径。但不容忽视的是,这样的期待中也隐含怀疑。女娲的创造物不过是只知杀戮和虚伪道德的小东西,女娲牺牲自我所拯救的生灵却反噬其身,在女娲尸身最膏腴的肚皮上扎寨。女娲的悲剧正是战士、英雄和创造者的悲剧。生命狂欢的作物不过是对生命的否定,生命张力及狂欢意义也因此被消解。
二、死亡狂欢及其消解
从相反的角度来看,鲁迅笔下的水火意象也可助力毁灭和复仇,进而表现出死亡狂欢的状态。《铸剑》中的火与水是“疯狂”的催化剂,它们共同促使人们进入疯狂状态并相互毁灭。加热大鼎,鼎水沸腾,磷火燃烧……如此种种行为正是复仇式的死亡狂欢。借助水与火的毁灭功能,眉间尺和黑色人将国王的头颅咬死,实现了复仇,但复仇的结局却是复仇者与仇人共眠,复仇的意义因此遭到质疑,死亡狂欢的价值也得到某种程度的消解。
“一个煮牛的大金鼎便摆在殿外,注满水,下面堆了兽炭,点起火来……但同时就听得水沸声;炭火也正旺,映着那黑色人变成红黑,如铁的烧到微红……”此处,点火促进水的沸腾,诱发炙热的高温,也推动了黑色人、王与孩子的头颅在鼎中撕咬争斗的诡异疯狂之行为的出现。而沸腾的水则起到了混同、融合为一的作用:三个或善或恶的头颅互相撕咬,最后同归于尽,他们互相纠缠以至于无法区分彼此。这些即是火与水毁灭功能的发挥。而等到“烟消火灭,水波不兴”,便是水与火的功能得到抑制之时,是它们撕咬完毕、归于沉寂之时,亦是复仇完结之时。
《铸剑》中对黑色人的眼光的描写是“仅有两点磷火一般”,“磷火”暗示着黑衣人并非普通人,实际上其行为也确非常人所有,磷火之下燃烧的是复仇欲望和由此异化的人性,是死亡的狂欢。后文还写道:“……随着有一群磷火似的眼光闪动,倏忽临近,听到咻咻的饿狼的喘息。第一口撕尽了眉间尺的青衣,第二口身体便全都不见了,血痕也顷刻舔尽,只微微听得咀嚼骨头的声音。”这里的磷火象征着死亡,磷火的主人——饿狼带来的正是眉间尺的死亡,这亦展现了火的毁灭功能。饿狼喘息、血痕舔尽、咀嚼骨头……这些行为传达的正是毁灭与死亡的狂欢感。
《铸剑》作于《补天》之后,在诉诸生命创造而无法拯救生命的背景下,鲁迅转而试从复仇中求出路。对鲁迅来说,提倡复仇精神是由于对既定现实和社会秩序不满而生发的强烈的反抗意志,更是对奴隶道德的突破与颠覆。恶者的死灭正是另一种新生和拯救,是生命张力的体现。但鲁迅也怀疑这般复仇的价值。当“以头相搏”的复仇的悲壮剧变成了“辨(认)头”的闹剧,复仇者与自己的死敌共享祭拜,这样的荒谬使得双方同时陷入尴尬,也使复仇者自身的价值变得可疑。由此,死亡狂欢的意义和价值也最终被消解。
三、书写背景与独特思考
《补天》和《铸剑》作于不同时期,也一定程度上导致了小说“创造”与“毁灭”的不同情感底色和风格。鲁迅曾说《补天》是“解释创造——人和文学——的缘起”,《补天》通过描写女娲造人和补天的过程,对“创造”做了全面的表现。“创造”是“五四”时代的最强音,发表于1922年的《补天》正应和着这一文化思潮。此时,一种主动、积极、正面的心情支持着鲁迅。正因如此,《补天》里的水火意象呈现出创造和生命狂欢的特征。1927年,鲁迅作《铸剑》,此时北洋军阀政府的迫害与滥杀无辜、兄弟失和的隐痛、高长虹的恶意攻击都酿成鲁迅心中的寂寞、悲苦与愤懑。因此,《铸剑》里的水火意象呈现出毁灭与死亡狂欢的特质,表现了被压迫者向压迫阶级讨还血债的愿望。
值得深究的是,在鲁迅笔下的水火意象构筑起的文本精神里,无论是生命狂欢还是死亡狂欢都未能得到彻底表达,无论是创造还是毁灭都没有一个明确乐观的结局指向。在知识分子与旧势力抗争的这个命题上,鲁迅始终怀疑其效果和意义,这与鲁迅的个人性格密不可分。鲁迅虽是坚定的时代斗士,身上充满反叛与斗争精神,但他的抗争浸透着对困难现状和丑恶人性极其清醒理性的判断,以至于他在期许未来的同时始终保留一定程度的消极态度,这也使其文本的生命与死亡狂欢弥漫着无聊、丑陋与危机(如无物之阵),使其意义被消解。
同一时期的一些作家也以水火意象表达创造和复仇主题,但大多书写得纯粹而彻底。创造社的郭沫若以“创造”为旗帜,著有诗集《女神》,其中的大量诗篇都洋溢着彻底的反帝反封建精神和狂飙突进的时代色彩。如《凤凰涅槃》的结尾里,生潮涨起,凤凰浴火重生,这里的水火意象洋溢着纯粹的生的喜悦,体现出对新世界单纯美好的向往。1933年,曹禺创作了话剧《雷雨》,其中水的意象夹杂着雷电的毁灭力量,摧毁了周公馆扭曲的现存秩序,象征着对封建落后势力、对不公现象的坚决反抗,雷雨毫无疑问地预示着封建势力消亡的命运。
对比之下,鲁迅个人独特的思考更是发人深思。创造与新生,抑或复仇和毁灭,真的能救赎人民吗?鲁迅对此存疑。《补天》中英雄个体燃烧自身生命,意图创造一片新的美好世界,但却未能如愿,这从侧面反映出人民群众共同发挥反抗力量的重要性。《铸剑》里复仇者与压迫者同归于尽,同样试图造就一个更有希望和活力的人间,但看客们荒诞而冰凉的言语亦使这样的愿景落空,可见集体的思想觉醒方为破局之道。不同于其他作家,鲁迅不但觉察出时代的发展趋势,还深刻地洞见了抗争现实的艰难,从人民史观的角度指明出路,并点出改造国民思想性的必要和急迫性。
结语
总之,水火意象在《补天》和《铸剑》中分别呈现出生命狂欢与死亡狂欢的特性,且二者共同指向生命张力与内蕴价值的消解。这实为鲁迅就如何反抗旧势力、拯救人民群众所做的思考。相比其他的作家作品,鲁迅笔下的水火意象书写非常独特,可见鲁迅本人对于未来的深刻洞见。他虽然清醒地认识到抗争现状的艰难,但他并未就此投降,而是冥思苦想、深谋远虑,向人们指明现下困局的破局之道——必须抗争,且必须通过发动群众和改造国民思想以进行有效抗争。鲁迅是坚忍不拔的战士,是奔走呼号的先驱,是殚精竭虑的思想家,其价值值得我们一再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