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无才济世 但以酒为名
——刘伶《酒德颂》赏析
2021-11-11李牧童
文 |李牧童
刘伶,字伯伦,沛国(今安徽境内)人。论长相,他应该是“竹林七贤”中最对不起观众的一位,“身长六尺,貌甚丑悴,而悠悠忽忽,土木形骸”(《世说新语·容止》),与“建安七子”中的王粲相比,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长得砢碜也就罢了,而且不修边幅,土到掉渣,与容貌瑰杰的阮籍、风姿特秀的嵇康走在一起,难免有点鸡立鹤群的违和感。当然,这并不影响他们之间的神解。放情肆志的刘伶,出身虽然一般,但心气却很高,“常以细宇宙齐万物为心”(《晋书》),颇有点居高临下睥睨众生的姿态。
正如王孝伯所言:“名士不必须奇才,但使常得无事,痛饮酒,熟读《离骚》,便可称名士。”(《世说新语·任诞》)身为魏晋名士的刘伶,不见得有多么惊天动地的才华,但关于他的名场面却一点都不少,而多半又与酒有关。他嗜酒如命,经常驾一辆车,提一壶酒,边喝边逛,让人扛着把铁锹跟在后面,叮嘱道:“如果我死了,便就地埋了吧。”有一次,妻子实在看不下去了,把酒都倒掉,酒具也砸了,声泪俱下地劝其戒酒。刘伶也爽快,说道:“很好!但我自己没法戒掉,只有在鬼神前面祷告立誓才有可能戒成功,要么你先去准备一下酒肉吧。”妻子信以为真,一切备妥后,刘伶果然扑通一声跪在了神前,口中念念有词道:“天生刘伶,以酒为名。一饮一斛,五斗解酲。妇儿之言,慎不可听!”(《晋书》)然后大口酒肉,又骗了一顿吃喝,把老婆给郁闷得很是抓狂。醉酒后的刘伶,难免各种丑态,比如在家里脱得一丝不挂,别人笑话他,他反唇相讥道:“天地在我眼中都不过是一幢大房子,这屋就好比我的贴身衣裤,你怎么跑到我的裤裆里来了?”所幸狂则狂矣,倒也不是什么时候都没有自知之明,有次醉后和别人起了争执,那人捋起袖子就准备办他,刘伶却不紧不慢地说道:“我这样的鸡肋身板,恐怕不值得你浪费拳脚吧!”于是一笑解围。他虽然也担任过建威参军一职,但终因无意仕途,无所作为而罢官,加之对诗文也不甚留意,所以一生并无多少建树。
刘伶的存世作品仅有一诗一文,《酒德颂》即是其文。虽然名为颂,但其实是赋体。自汉以来,赋、颂这两种文体互相渗透,常常并称混用,比如扬雄的《甘泉赋》又称《甘泉颂》,王褒的《洞箫赋》又名《洞箫颂》,这种现象历代多有,不一而足。而刘伶之所以称为颂,当是更多从赞颂、肯定的角度来描写酒德之缘故。他的这篇《酒德颂》在清代姚鼐编纂的《古文辞类纂》中被归入“辞赋类”,当代出版的《历代辞赋总汇》《中华名赋集成》等书亦收录之。
文中设置了三个角色,分别是大人先生、贵介公子和搢绅处士,大人先生是作者的自况,而后二者则是世俗礼教的代表。那么这个“大人”究竟怎么个大法呢?“以天地为一朝,万期为须臾,日月为扃牖,八荒为庭衢,行无辙迹,幕天席地,纵意所如。止则操卮执觚,动则挈榼提壶,唯酒是务,焉知其余。”大人不仅气魄大,酒量也大,是个十足的酒鬼,联想到刘伶人生的诸多名场面,可知是他本人形象的真实写照无疑。一方面,或许正是因为现实中太过憋屈,才会在内心无比憧憬着一种超越小我的精神格局和意象;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深受老庄思想影响之故。君不见庄子笔下所描绘的,堪称“大”的世界,无处不体现着大气象、大格局与大智慧:有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九万里的鲲鹏;有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的大椿;有大若垂天之云的犛牛;有大蔽数千牛、絜之百围的栎社之树;有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的大壑;有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游乎四海之外的神人;有上窥青天、下潜黄泉、挥斥八极、神气不变的至人……在大与小的相对辩证与视角切换之中体现出其超脱的境界与深邃的哲思。
对于大人先生这种行事为人的作风,贵介公子和搢绅处士的态度是非常反感的,忍不住摩拳擦掌,咬牙切齿,争先恐后地准备来好好调教他一番,所谓“奋袂攘襟,怒目切齿,陈说礼法,是非锋起”。对此,大人先生是全然不放在眼里,“于是方捧甖承槽,衔杯漱醪。奋髯箕踞,枕麴藉糟。无思无虑,其乐陶陶。兀然而醉,怳尔而醒。静听不闻雷霆之声,熟视不睹泰山之形。不觉寒暑之切肌,利欲之感情。俯观万物,扰扰焉若江海之载浮萍。二豪侍侧焉,如蜾蠃之与螟蛉”。本来贵胄之士是社会上有地位声望的一些人,无奈碰上了一个硬茬,直接被视如虫卵一般微不足道的生物给忽略掉了。这是对世俗虚伪礼教何等的蔑视!而大人先生的这种无思无虑、不闻雷霆、不睹泰山、不觉寒暑的境界,与佛家所谓的“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又似乎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天下学问之途虽有千万,表达方式也五花八门,而大道本相通,最终境界不二,好比同往一座城,你向东门走,我向南门走,路上的风景也许各有特色,但是进到城里,看到的东西都是一样的。
佛老之学便是如此,憨山大师以佛家智慧来解《庄子》,只觉处处圆融无碍。比如他认为逍遥即如佛经中的无碍解脱,北冥则比喻玄冥大道,海中的鲲,好比大道体中养成大圣的胚胎,而鲲化鹏,则比喻“大而化之之谓圣”。物论之难齐,皆因一念无明,各执己见,庄子认为当忘我忘人,真知真悟,才可能齐物论而泯是非,这与佛家的无人、我、众生、寿者等四相又是不谋而合的。憨山认为《庄子》全书是浑然一体的,篇分内外,正是内圣外王之学,得此大道于心,则内为圣人,迫不得已而应世,则外为帝王,这是他见解独到之处。当然,回到赋文本身,作者刘伶是否真达到了相应的实证境界与修为,这是要存疑的,毕竟,长翅膀的不一定是天使,也可能是鸟人,能说会道不代表一定悟道,也可能是嘴炮。魏晋时期,有服食五石散的习惯,自何晏开了这个头以后,名士多效仿之,有事没事磕点药,已经成为了名人士大夫的一种风尚与派头,嵇康就是一个嗑药的典型。鲁迅曾有一篇演讲稿专门讲到这个问题,名为《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文中讲到,五石散作为一种毒药,服用之后会有很多副作用,比如一定要通过走路来“行散”,皮肉会发烧,要少穿衣服乃至脱掉,还要冷水浇身,喝热酒等等。联想到刘伶生平的嗜酒、裸体、放浪形骸等种种怪诞行为,说不定他也受到同为竹林之游的嵇康影响,而沾染上了这种陋习。然后再看看《酒德颂》中大人先生那副醉酒酗酒、邋里邋遢却又不觉寒暑之切肌、利欲之感情的模样,也难保不是嗑药喝酒后飘飘欲仙,乃至生理机能受到影响的一种幻觉表现。
刘伶之前,邹阳、扬雄、王粲、曹植等都写过《酒赋》。邹阳之作主要从酒品的清浊和饮者的神态着手;王粲之作则更多提炼酒之功过,诸如“章文德于庙堂,协武义于三军。致子弟之孝养,纠骨肉之睦亲。成朋友之欢好,赞交往之主宾”之类;曹植之作更多渲染宴饮的欢乐,并指出酒到浓时,“质者或文,刚者或仁,卑者忘贱,穷者忘贫”,当然,文末不忘借矫俗先生之口,补上一句“此乃淫荒之源,非作者之事。若耽于觞酌,流情纵佚,先王所禁,君子所失”,以此告诫读者,酒虽好,但千万不要贪杯哦!毕竟,贪杯误事也是他自己的惨痛教训。后世也有不少人写过同题之作,有名一点的如唐代刘长卿,其作通篇以七言为主,夹杂三言,算是诗体赋。宋代的苏东坡更是写过《酒隐赋》《酒子赋》和《浊醪有妙理赋》等多篇,文多旷达洒脱之气息,名句如“引壶觞以自娱,期隐身于一醉”“坐中客满,惟忧百榼之空;身后名轻,但觉一杯之重”“惟此君独游万物之表,盖天下不可一日而无。在醉常醒,孰是狂人之药;得意忘味,始知至道之腴”“内全其天,外寓于酒。浊者以饮吾仆,清者以酌吾友”等等。可以说,酒文化已经深深渗透到了人类文明之中,至于酒之功过,古来正反之案例皆不胜枚举,又岂能一概而论?如同工具器物,本无所谓好坏,关键看你用来做什么。大抵用之以时,节之以度,才能更好地趋利而避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