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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地书

2021-11-11

延河(下半月) 2021年3期

北地循风

北京的风硬朗,有燕赵男儿慨慷性情,干干脆脆,坦坦荡荡,潇潇洒洒,痛痛快快,让人不禁心生欢喜。

北京硬朗的风让人心生欢喜,却不知起于何地何时,只知风路迢迢更风尘仆仆,七分苍劲旷朗中带有三分萧瑟肃穆——或起于青萍之末,其声猎猎;或发于燕山之巅,其律昂昂;或源自先秦城头,其音将将;或吹自后汉垄上,其弦切切,又扑啦啦席天卷地刮荡而过,一派打马行空无拘无束,倏忽拨弄云树有声有迹,让人如坠风尘愣愣不知何时何地。

北地大风是一卷有声书,书声蕴藉先秦文章盘古开天地的淋漓元气,也抒怀子昂的怅然、孟德的雄健、刘季的磅礴、子瞻的奔放、稼轩的豪迈、放翁的孤绝……除了即性往来的空间走势,更有一条随意起兴的时光路径,犹如血脉贯连,代代传承,无休无止,无止无休,在每一副听过的耳鼓和心脏擂响咚咚回声。

或者北地大风恰如宋玉之赋:庶人之风,塕然起于穷巷之间,堀堁扬尘,勃郁烦冤,冲孔袭门。动沙堁,吹死灰,骇溷浊,扬腐余,邪薄入瓮牖,至于室庐。北地大风说到底非庶人之风,说到底是庶人之风。

想起旧时故园瓦檐下听风,夜色如墨汁渐渐晕染,孤灯似明眸不时闪烁,半枚素月袅袅婷婷,几丛疏影恍恍惚惚——风起了,一时窸窸窣窣像狸猫踩过,一时稀稀哗哗似瓦汉翻弄,一时噼噼啪啪如浪涌堤岸,自有楚辞汉赋里的起承转合,如有大风大雨倾轧交织,则让幼小心房生出些担惊受怕。又想起晌午后山幽簧里听风,徐风至如佩玉鸣鸾清脆有声,熏风吹似击缶吹埙呜咽婉转,大风起像惊涛拍岸回音跌宕,尽得宫商角徵羽的天然韵律。簧林里有散落大松,孤陋奇崛,屈曲盘旋,虬劲耸立,枝间漏下的阳光温软如明玉,松上是辽阔而深蓝的天空,那天极高,呈圆弧形,给人静水流深的晕眩感。倚靠松下怔怔望天眺云的,是那个懵懂长大的青涩少年,他在听风声送来“松下问童子”的格调,和“风落收松子,天寒割蜜房”的期许。

人至无奈中年,惶惶然旅居北京无鳞鳞瓦檐,亦无莽莽幽簧,更无丛丛深林,却有局促平房一拃,横三步竖五步,门窗皆朝北开,独对一片浅显院落及一堵砖泥围墙,将简常日子和异乡行迹随势合围,如深陷时空褶皱里暗怀心事。晚夜睡意淡薄,孤自心绪茫然,不如一盏昏灯下翻书吃茶听风,让目光在纸笺黏贴、剪影在地面烙印、舌苔在茶汤浸润、心事在风声淘洗。豁朗风声在院中蕴蓄、卷积、翻滚、涌漾——所居院落四地散立槐杨等乔木,骨干高拔耸崛、枝叶婆娑舒展,夜风率性放肆,每每恣意拂拨,如“语惊八荒长啸声”,又如酒后醉汉尽兴归来,步履踉跄,声势浩大,将一干门窗擂锤得砰啪作响,似带金铜之声,扰人清静亦扰人清梦。手上书越翻越薄、杯中茶越冲越淡,夜色渐深沉、睡意渐浓厚,唯有风声依旧循回涤荡、盈耳不绝。不如脱衣去睡,于是梦境里有了风语磊落和风声逶迤。

夜半听风声,晨起观风迹。初夏拂晓有风清凉,恰好独自绕院落低回环走,也恰好看虚拟的阵风各自络绎、各分平仄,满怀热情将各式花树草木一一反复光顾。在花树草木中生动现形也将花树草木生动赋型——比如枝杈弯向南方、树叶摇落远途、旌旗晃荡左右、草茎垂于地面……北地大风多事,闲爱拨弄事物与是非,带着自己的主观意志与快哉性情。被风梳理过的人间万物秩序如酒后胡乱造句,是散句是杂句更是诗句,有跳脱错落的逸性和铿锵有声的质地。这是一场北地大风的表达与呈现。

北地大风多事更多情,除了带来一些远方的事物或气息,或者把一些事物或气息带去远方,更时常撩拨起一些莫名难耐的心事:风云、风雨、风雪、风露、风烟、风月、风荷、风竹、风花、风树、风光……每一场大风里总有诸多蕴藉和况味。多少风前月下,我恍然想起昨夜秋风入汉关,想起古道西风瘦马,想起北风吹雁雪纷纷,想起风吹草低见牛羊,想起风急天高猿啸哀,想起风萧萧兮易水寒,想起又挟风雪作远游,想起卷地风来忽吹散,想起百里榆堤半日风,想起风日生和人意好……这些被大风勾连牵扯的世间物像,一桩桩一件件经历左右,一帧帧一幅幅显影面前,却是最让人温柔缱绻的胸中气象,也是最让人痴迷流连的文章气象,每每才下眉头,却又复上心头。

有时痴痴树下听风,觉得风声凝滞端重,步步千斤又步步惊心,宛如浩荡容器,装填人世间无尽过往、瞬息现在和无限未来,将我等纵深灌盖。“秋风萧瑟,洪波涌起”,风声里自有涛声——或者,浩浩大风是另一条河流,倏忽我在岸上,看河水滔滔卷涌,带走昔时昔地、旧事旧梦;倏忽我在水中,被河水滔滔卷涌,成为昔时昔地、旧事旧梦;倏忽我在天边,被河水滔滔湮没,谁忆昔时昔地、旧事旧梦……往日旷芜,昔事丰茂,毕竟落水随波渐远去而不可收拾,最终了无痕迹。须臾之间,一场瓢泼大风便吹落了天上星辰、吹散了故园炊烟、吹老了人间岁月、吹拭了浮云尘埃。尘埃密密簇簇、层层叠叠、翻翻滚滚,尘埃里有你有我有他,有这芸芸众生世界,都不过是风迹里的一枚落叶,都不过是风声里的一声长叹!

风从亘古的远方吹来(时间的、空间的),又吹向亘古的远方(空间的、时间的)。一场大风吹过纸上岁月,于是便有了风骨、风格、风致、风气;一场大风吹进浅薄身体,于是便有了风神、风韵、风采、风度。一场大风吹过,天地苍茫茫、人间空荡荡,却分明有着你我他的既定来处和预设归处!

南方人起初并不习惯北地之风,但待久了后来也渐都会习惯了。想起袁中郎言及燕地之风时说:“冻风时作,作则飞沙走砾。局促一室之内,欲出不得。每冒风驰行,未百步辄返。”之前总以为是耸言谬语,后来也经历了更笃信了——那确是北燕冬令季风之性状。北燕今冬之风尚在漫漫路上,昔时旧岁之风早已悻悻不知刮散何处。

孤夜听雨

北地秋冬晴燥寡雨。寡雨地人逢雨自然欣喜,欣喜在春夏夜偶得一场大雨。大雨洗新尘亦洗心尘,洗得天地一片白茫茫真干净。

昨晚恰逢周末闲散,便吃酒三分,会友五人,半夜步履踉跄乘风归来,同几小友宿舍里临风闲坐呱扯良久。夜气生发、酒气泛涌,倦意起来了,便回屋脱衣伏身而眠。鼾声似有似无,梦境恍恍惚惚,不知浅睡多久,感觉有呼呼大风撼动门窗及帘布,噼里啪啦,也窸窸窣窣拂动盖身薄被,身心一凉一惊,醒了。愣愣揉搓眉眼,愣愣靠床吃茶、愣愣魂游天外。“哐啷”一声,暴躁响雷自远夜忽掠而来,砸落屋前舍后,闷闷的余音滚淌一地,擂得心神一阵空茫茫。似有闪电扭动腰身透过薄窗帘映进来。少卿,雷声复起,轰轰隆隆,前后左右高低远近持续盘桓、跌宕绵延,似鼓金铙钹铿锵齐鸣,为一顿大雨的行进赶个仪仗排场。哗啦啦,大雨瞬间而至、倾盆而下,一时风雷雨声将暗夜纵深占领。

记忆里,似乎北京大雨均下在夜半——或是夜静昼喧、夜雅昼俗、夜朴昼巧、夜谐昼燥,宜乎一场大雨的即性光顾。孟夫子有“夜气”一说,以为一个人入夜后最容易得气、最容易入道、最容易通神。夜气也宜合滋养半天风云、酝酿一场雨意,至少我所感知的北京如是。

睡意淡薄,心绪茫然,不如起身翻书吃茶听雨。翻看的是胡竹峰的一篇《秋水》,文里写道南方秋雨枯瘦寒凉,纤细且长,“盈盈浅浅,像刘旦宅笔下仕女的凝眸,粉彩淡里透艳……簪花髻上飘起幽香,或站或立,一袭薄纱轻衫让人如坠梦境。”有别南方秋雨的缠绵婉约,北地大雨起止随意磊落、性情泼洒跳脱,携燕赵长风猎猎、狂马津津之骁勇英气,多是雄健魁梧、精气勃发的男儿身,就算是女子也是邓婕饰演的王熙凤,有嬉笑怒骂、纵横涤荡里的真性豪情,让人情不自禁地爽快。情的美好正是不自禁,情的生发也是不自禁,就像杜拉斯的小说语,突兀而来,突兀而去,来去一律短狠快,自有如常之外的冥冥天意。天意不可多得,天意最是难得。

夜半听雨宜瓦屋檐下。亮晶晶的雨落在黑泥瓦上自有音律——忽噼噼啪啪似炒黄豆,忽哔哔啵啵似火烧山,忽踢踢踏踏若马奔地,忽窸窸窣窣如蚕啃桑……音律里是一场夜雨的节奏和风致。瓦屋顶的雨水顺着檐头千丝万绦流落、飞珠溅玉迸散,颗颗粒粒浑圆饱满、纯晶莹透,混迹漫天漫地雨水中哗啦啦流淌。随着雨势络绎、持续反复,自有一份雨声平仄里的谐宁静谧。冷风一吹,雨意和夜气上来了,被一场夜雨濯洗滋润的心神便有了凛凛元气。

夜雨声里自有旧时光旧地方旧记忆旧心事——有放牧归来、披蓑戴笠站屋檐下数玉珠的懵懂童年;有独坐窗前、闲翻诗册看雨打芭蕉、听风声绮丽的浮华少年;有辞父别母、迎风向雨独自远行、放纵理想的勇毅青年;还有惊涛骇浪渐行消退、人生水流徐缓潺湲的无奈中年……最是无奈中年,最是中年无奈。原以为人生倥偬、岁月漫长,不过是风雨一场,无论或大或小、或急或缓,终究雨住风止、烟消云散,复归朗朗又茫茫的浩瀚天空。过往的岁月散落一地却无从捡拾,渐入险境的余生更是步步艰辛、步步惊心——盈盈一握的某某人生光阴,终究抵不住几场风雨的涤荡冲刷。

夜半临窗听雨时,也泡吃一盏浅淡红茶扯帘推窗怔怔望雨,望泼洒洒的雨自来处来、向去处去,像一颗颗流星划过。远处路灯早已熄灭,黑黝黝的夜色将偌大都市一口吞噬又溶解于雨声中(平仄多变的雨音恰似绵久的噬咬声),只剩一窗鹅黄茵茵的灯光浅浅铺叠、绵绵流泄,照亮一拃阶前空明。鹅黄光晕里有雨丝横斜密簇勾勒的线条,有雨珠滴落水泥地面跳溅滚动的晶莹,有院场积水反射的微弱剔透的光亮(像一件古玉器的包浆),有被风扶摇的疏离暗影和被雨淋湿的茫然情绪……就着疏光淡影,一个远离故乡、与夜相亲的人,笃守逼仄窗前,心怀怅惘思绪,看无数熟悉又陌生的雨滴听从一场风声召唤,在异乡的暗夜大地友好重逢又决绝别离,只留下一夜款款雨声和一层淡淡雨迹,等待被拂晓的晨光轻轻擦拭,擦拭一场夜雨所走过的仓皇路径——恰似芸芸之众生,恰如你我之命运。

丰台寄月

“而我剩下的时光,还有多少被你俘掠、被你带走”——面对日渐紧迫的余年,多情的南方慢慢收拢我,让我日渐失语,有抑制不住的忧伤。终于,我把日渐衰败的肉身决绝寄托北方,期冀灌注新的未知宿命。这是一种尝试,或者冒险,但确已无可挽回。

步步深入北方的日子里,我孤独的足迹重复、零散而虚浮,犹如一条清浅的溪水在大地划过,只有时间警觉的相同流逝、空间给予的不同忧伤。每一天,在丰台区东铁营一片约莫50亩的陈旧院子里,我将屁股黏在一把椅子上,于一页屏幕构建盛大理想,用抽象的文字兑换浅显未来,也接受食堂一日三餐对偏执味蕾的反复调教,仿似深陷一种漫长的生活定式里。就算多余的时光,也无非是日出日落,无非是浮云流风,无非是近处的流逝和远处的依旧在流逝……而我,试着妥帖安放自己(身体、精神、灵魂以及其他):去窗前看蓝天旷远、白云倜傥,看此时那些静止的和流动的;或者面壁,读一面白墙上低低垂落的影子;或者在一杯茶中,在一册打开的诗卷上,在一曲婉转低凝的箫声里……于一厢情愿虚构的情境,将过去的时光剪切过来,复制在独自的陌地空间。

要是如常,一枚斜阳会更早一些启程,准时抵临西窗接回我下楼的身影,有不见不散的深情笃意。漫步500米的环行路上,夕阳流灿,晚霞芳菲,更多的物象被美好修饰或热情烘托:洋槐高举的广袤空茫,适合安放一片浓稠的湛蓝,或者接纳几丛云朵的率性流离;危耸密簇的建筑卓尔不群、静默不语,一半炽亮一半阴暗,指给人们空间方位;纷枝纭叶把细碎的语言重复表达,和风迹互通讯息,与群鸟交换心绪;婆娑的蓼花从遥远的《诗经》里婷婷伫立,“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带着久远的朴素气息,沿篱墙扶摇一襟缤纷诗意;鸣蝉在赶着一曲歌谣的下阙,抢在落日前完成一日的表达;一些无名的野草衣衫凌乱、翠绿如旧,有参差起伏的情绪,彼此携手迎风款缓前行——它们和我一样,奔赴又一个晚夜的去路上。

涤荡的流风把略显颓废的黄昏推送过来,也推送远方。被一滴墨韵渲染的他乡暮意缓缓垂降又渗透,把万事万物渐渐吸纳并溶解,流露渐趋浑浊的天然走势。天地间随处袒露汹涌退潮的盛况:熔金的落日不堪疲惫,像一滴滂沱的泪缱绻滴落,却把最后的炽灿瓢泼给漫天流岚;归鸟扑簌簌斜直掠飞,把浩茫的天空敛藏在一双羽翅里,急急投赴远近林间;排迭的建筑与街树相互撑起暗色中的城廓,有森峻的背影和模糊的神容;锋利的街衢横平竖直,把城市细密切割,向纵深处无尽蔓延,最后消失在苍苍晚幕里,收割着蜂拥往返的人群……假如耐心再等待片刻,会有一盏幽幽亮起的灯光,一扇轻轻推开的屋门,把零乱的脚步和倦怠的身影各自认领、深情妥藏。在局促的夜境里,会有他们确幸的细碎日常。

属于我的陌地孤独夜,会更早一些到来。我用最简素的饭菜打理肠胃,也用最漫长的夜绪填灌身心。爽落的晚风从建筑的罅隙或乔木的枝杈涌荡过来,有仓促、多变的奔放行迹,推搡我去一条环形路游走,拂起我猎猎乱发和衣襟,也拂动我忐忑的离别心事;被几盏疏离霓灯点缀的夜色渐深浓,已漫过我的额头和双肩,宛如一只巨大容器,将我囫囵吞噬。更远一些,都市的夜晚翻涌着灯火的浪花,有动感的节奏,烘托着此地夜间繁华。星星埋藏在遥远的深山或河边,被一个久别的人再一次惦念。

在夜色的深情注视下,我踩着被风声及时擦拭的步履去环形路东边,默默守候一轮明月从遥远的故乡出发,在浩瀚天穹沿双弧形涉水泅渡,途经2000公里的漫长等待,最终与我在异地再相逢。更多时候是弦月,宛似一种深刻的隐喻(也是确凿的真相):既带给我空空安慰,也带给我暗暗忧伤!溶溶冷月略带北夜寒凉,驱散浮云流絮,弥布清天玉宇,顿时便有了水流的轻轻漾动。它遍洒人间、漫过楼群,泻淌进谁家窗台,也把一双痴痴守望的眼眸无声浸润——我知道的,它透亮的秘密里记忆的成分居多,有被时光打磨的釉色旧事!

月升又落,渐盈复仄——一枚被广泛且重复使用的月迹,是夜晚最动情的分泌物,也是人间最恒常的标识物,凝结着最丰富、生动、缠绵的纹理。年复一年、夜复一夜,月光朗朗,照亮的又都是什么呢?月色皎皎,抒怀的又都是什么呢?月华渺渺,带走的又都是什么呢?“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懮受兮,劳心慅兮。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当我独对天宇、孤身怯步、顾影自怜,在一轮渐至盈满的明月掩映下,轻声念响《陈风·月出》,我的胸腔渐渐涌起潮汐般上涨的情绪,眼前浮现出两副明月般的脸庞——她们是我此生漂泊的归址、行迹的站台!当我在心底反复念响她们的名字,我似乎看见她们在南方故园,凭窗守对同一轮明月默数我的归期,然后泪水涟涟。

群星镶嵌在旧梦窗台,用一枚锈迹斑斑的弯月作密钥,打开被风撕扯的生活横切面,露出空间与时间真相,直指孤心……当我用日渐丰腴的一盘明月照亮孤影、喂养失眠,当我用昨天的余温暗怀来日憧憬,当我循沿盈月的时空指引忽想起南方、忽想起家人,我似乎听懂了她的无声暗告:别期日久,此时当归——这似曾相识的陌地盈月,注定会多事照亮我思乡的梦境和归家的路径!

寅夜读心

南方的血肉,却滋长北方理想,这样的错位注定会有痛感。多事的是一场突兀秋风,起兴推送我上云端,不想人生如水流,只在低平处持久搁浅或等待。

在阔深的京城,我所暂有的居处不过平房一间,横三步竖五步,那是属于我的、填纳独闲(主要是夜晚)的集装箱。局促的空间似是一种无声的隐喻(真实而尖锐):丰厚的过去已然逝去,浅薄的未来正在到来!

把藏书和电脑堆叠桌面,将衣物和用度悬挂衣柜,更多的物品打包埋塞进狭仄的床底……在有限的空间里,我无限的生活恰如时间,必须沿一条垂直的路径向上构建并缓慢生长(却分明留给我一种向下坠落的强烈失重感)。好在有两扇小窗南北对开、深情对望,随时带给我北方的流云和劲风,恍如南方旧地来柬、故人问候。

门前是一长溜院子,水泥地面,数尺之阔,涂白的墙垛高高耸立。透过墙垛的拢围,高空的天光云影流泻下来,墙外的槐荫杨影流淌进来,夤夜的黑暗寒凉流漾过来……或许还有一把椅子,椅子上闲坐的人,人携带的影子,影子暗怀的心事,心事寄托的流年……我蛰居于此,宛若置身时空的褶皱深处,等待外在(更高远处)赐予的一切(幸与不幸),然后心绪淡宁、水波不兴。

墙外是片约50亩的大院,那是我选择投赴的江湖,等待我的,将是一场水深火热的人生下阙。院外是向往已久却陌生依旧的北京城,被一场突如其来、声势浩大的新冠疫情纵深把守着,我必须,靠无尽的想象和等待,来逐渐还原并持续走近她的诸般美好。

一条600步的环形跑道封闭、曲回,细狭,有婉转的曲线、潦草的弧度和陈旧的质地(如时间赐予的釉色),将一片参差错落的空间深情挽入怀中,那是我生命的环流河。无数的清晨和夜晚,我在这条环流河里踩下一圈圈虚拟的足迹又被时间的水流濯洗并送走,无可捡拾,就像晨风推搡曦光跑过,飞鸟衔着天空飞过,云絮携带往事流落……瞬息过后即是幻像——若把这条环形跑道比作一只硕大的表盘,我的躯身就是一枚不死无休的时针,在循环反复游走中昭示生命的简单存在。

沿这条环形路,是一条通往旧熟的季节之路——“花朵渐渐高过视野,又被芸枝超越;柳树联袂成荫,把夏境恣肆烘托;蝉声的补丁缝织着宁静,蟋蟀与布谷合唱着人间事……大地上的词组比纸上的建构更丰富(拙诗《大地上的词组》)。”我拿出手机,用一款“形色”软件,把每天路经的植物一一辨认,就像与失散已久的故人异地再相逢:山绿渐深的地毯草与新泥耳鬓厮磨,叉子圆柏怀揣淡定冷凝着陈年积绿,丁香花从容摇曳着细碎的芬芳,连翘忙着把纷纭绿叶和黄蕊参差搭配,樱花将炽灿云锦精心剪裁并系上枝头,刚竹将奔跑的路径交由风来指引,柳枝在北方黑土蘸一管春天的气息泼墨写意杏花烟雨江南,杨槐接受东风的暗示急切切把绿意发酵并举上枝杈,灼灼绽放的桃花随风招展,是爱意的漫漶和物语表达……在紧凑的他乡陌路,这些空间被禁锢的草木花卉,把细碎密斜的情话铺满枝头,托风传递心房的颤抖,却仍保持与生俱来的一颗初心,把时令继续发展下去并给我以内心暗示:愿得年年,繁枝子满,绿叶阴浓——虽然这不过是痴心妄念。

草木有信,植物可亲。我们都只是流落异乡的、被生活耕种的一株植物。每一天,我用虚拟简洁的音频连线远方亲人,抽象互换彼此的讯息和情意,却朝朝暮暮沿这条环形路致以经过的草木深情注视和问候,细微关切它们的生长与迁变:我关注一棵树何时长出第一粒新芽、何时把冠盖托付给云朵;关注一朵花何时把阳光贮藏进心房又让蜂蝶占领;关注春天耐心把沉寂的草木一一唤醒又在草木生动呈现;关注秋风哪天写满黄叶并一一投递远方……透过我所遇见的瞬间横切面,我能感受一株植物所掳掠的阳光和雨水、经历的时光和等待,收藏的鸟声和虫语……并以此掌握它们更多的过去和未来——或许,我该学做一株草木,在任意的时空里简单呼吸、纯粹生长并恣意苟活,怀持随势入流的稳定性情,细心感受并体恤微物熹光的和静之美。

一生总是短暂,一天总是漫长!一个时间如同虚设的人,我开始关切天地间被人们长久忽视的大事件:看第一缕晨曦把天空渐渐漂白,看又一个晚夜徐徐拉合幕布,看浑浊的圆月如何一天天消瘦下去,看绵厚的云朵把神的旨意来回搬运,看一阵风率性走过的弧形路径,看一场雨慈悲布施的生动情节,看晚夜收回归人恰如我信笺的寄址……或者独自复习微观、复习爱:比如看肤浅的青草扑簌簌地结着句子的种子,倾听一只蟋蟀歌唱完整的曲目,守候一群飞鸟自云野重回窗台,陪伴一群蚂蚁把明天的温饱运藏,于每一天的落日时分想念远方的亲人,用一本手抄亲笔记录下每天的言行……在毫无意义的日常细碎里(仿如回到初生),将孤独的时间一寸一寸捏成齑粉。

锋利的黄昏渐渐到来,收割落日(那是山梁)也收割归人(那是街衢),人间处处袒现出溃退前的乱象(或许是幸福的)。群鸦驮着暗夜接踵而来,将蜗居垂覆占领,那是一口最深的湖泊(又似伤痕),我把自己狠狠砸进去,却溅不起一丝涟漪。

一个晚夜即将到来,恰如往事,又似回忆。一个晚夜即将过去,譬如朝日,倏忽随风。

一盏昏黄的晚灯幽幽亮起,咬住蠢蠢欲动的一席夜色。虫鸣叩开寂静,光影喂养空白。一个人和自己做着更深的交谈,尝试饮下一整夜的辗转。在与自己相处、将自己安慰的异乡孤独夜,或许,我会沿三寸屏幕在虚境里与妻儿美好相逢,来稀释夜梦的荒寒;或许会醉心一场随性书写,让字迹如花朵在虚构的春天里提前绽放;也或许会随意捧读一卷诗书(白色的纸笺如浩茫的天空,黑色的字迹似精纯的煤块),用以填冗并照暖长夜的盛大空茫——当欢喜的诗文一粒一粒经过眼瞳、进入心房,我分明听见时间的水流一滴一滴滑落,带着远古的轻轻泛音,有漏刻一样的频率、心跳一样的真切、呼吸一样的绵长,成为我暗夜里的引擎(也是车站)——但我不知道,它要将我带向何方、止于何处?

“考槃在涧,硕人之宽。独寐寤言,永矢弗谖。考槃在阿,硕人之薖。独寐寤歌,永矢弗过。考槃在陆,硕人之轴。独寐寤宿,永矢弗告。”一个人到最后,都只是自己的旅程和过客,一定会是这样的!——而我,在最后的黎明到来之前,或将轻声吟响《考槃》并最终滴落尘土,恰如一滴浅薄的雨水渗透大地并溶解于纯净的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