癔症者
2021-11-11
一
咯咯咯,呵呵呵……深夜,银铃般的笑声一阵接一阵,当熟睡的柱子被这笑声吵醒,他就像个燃着的炮仗,一翻身跳下床就朝燚儿的床扑过来。
燚儿是个癔症者。燚儿不仅这样半夜咯咯咯地笑影响柱子睡觉,有时柱子半夜起来撒尿或是天不亮起来上学,还会发现燚儿坐在家门外的小榆树和柴火垛上。每当这样的时候,柱子总感觉有无数的鬼影环绕在四周,他总是瞬间就湿透了衣裳。因为燚儿总是说,是无头的兵叔叔把她放在上面,让她看他们练刺杀呢!可柱子却不能不管。这并不完全因为燚儿是他嫡亲的妹妹。相较于内心的恐惧,柱子更不愿接受来自外界的屈辱和牵连。他不愿看到两排房子的大人们异样的眼神,更不愿见孩子们追着燚儿,用土块砖头砸她,用唾沫吐她,用泥巴屎抹她的情景。何况妈妈把燚儿交给了他,他如果不管,妈妈回来又要责备他。
可柱子不过才七八岁大个男孩,他第二天天不亮就要去十几里外的兔子房上学,他想好好地睡觉,燚儿夜里这样把他吵醒,他心里总是非常烦躁。何况她一旦莫名其妙地睡在了门外小树上或柴火垛上,他还要浑身发抖费事巴力地把她弄下来。他没有那么高,也没那么大力气,他得先拽许多麦秸,然后站在门前的大石头上,把燚儿拉到麦秸上。
在柱子看来,燚儿根本就不该来到妈妈身边。他记得在燚儿没来以前,大大一家都因有了他这样一个儿子而满脸是光。大叔总是把他扛在肩上,小叔总是把他驮在背上。他好几岁了,原本不该让抱了,奶奶却老喜欢把他抱在怀里。而且,家里有什么好吃的东西,比如糖、花生、饼干,奶奶连她三个亲孙女儿都不让吃,却都藏着掖着留给他。可燚儿来了,奶奶一家人脸上的光没有了,他也跟着妈妈大大搬到了两排房子这个地方。这不仅让他失去了奶奶大叔小叔的疼爱,失去了这样那样好吃的东西,还让他增加了许多负担:比如他上学远了一半,比如放学回来要自己做饭,比如还要照看经常发癔症的燚儿。何况两排房子的大人都说,燚儿这种情况,就是鬼魂附在了身上,让他觉得又硌应又讨厌。因此他一旦被她吵醒,便会条件反射地扑过去,使劲地用巴掌扇她,用脚踢她,用桃木条子抽她,直抽得她知道痛,哇哇地哭叫着钻到床下面,他也不能解恨。
燚儿并不知道自己吵醒了哥哥,也不知道自己曾睡在榆树上和柴火垛上。燚儿心里很委屈。她感觉每次都是这样,每当她被一个兵叔叔抱着,被围在四周的兵叔叔逗得开怀大笑的时候,哥哥的拳头和巴掌就会突如其来地打在她身上,接着便是桃树条子一下一下地抽打。有时她正坐在树上和柴火垛上,一边吃无头的兵叔叔从兜里搜出来的好吃东西,一边看他们训练也是这样。她猛然间就被哥哥拖到了房门口,接着哥哥就这样用巴掌扇她,用脚踢她,用桃木条子抽她。每当哥哥这样打她,开始她并感觉不到痛,可当哥哥手里的桃木条子,猛然抽打到了她的某根神经,她顿时就痛得受不了哇哇叫起来。可哥哥并不会因为她的叫喊就停下手来,他依然发疯地抽他。她痛得无处躲,只得一边疼痛地哭叫,一边慌慌地爬到床底下,一直往里钻,一直往里钻,一直钻到哥哥够不着的地方。
呜,呜呜……床底下的哭声低下来,一束手电光打在燚儿的脸上,只见柱子蹲在床边说,出来,到床上睡去?不然妈妈知道了又该吵我了。
我不,你打我,你用条子抽我。燚儿一边说,一边双手揉搓着脸委屈地哭着。
我打你?你不发癔症,我会打你抽你吗?柱子说。
燚儿并不认为自己是发癔症。她大概把发癔症当作梦了。她想,无论是那些兵叔叔抱着她,还是把她放在树上柴火垛上,都发生在明媚的阳光下,怎么可能是癔症呢?还有兵叔叔们练刺杀用的木棍;旁边的沙坑;沙坑边上的一墩草,都和大白天看到的东西一样清楚,并不像做梦那样懵懵懂懂、模模糊糊,怎么能说是发癔症呢?因此,她坚定地说,我没有发癔症,我没有。
当然,她才四岁多,也并不知道什么是发癔症。
柱子也说不清啥是发癔症,可他一口咬定,你这就是发癔症。
不是!他们和我说话就和你现在跟我说话一样,我没发癔症。燚儿在床下呜咽着说。
整天笨手笨脚受人欺负,嘴倒是比谁都利索。柱子便嘟囔着爬到床下,一把把燚儿拉出来,揪掉她头发上粘的麦秸泥巴埋怨道,你看你跟后排房子掉到水里淹死的那个傻女孩,有什么两样?还嘴硬?柱子说着不容置疑地把燚儿推到她的小床上,就熄灭手电睡觉了。
燚儿躺在暗夜里,想着哥哥说的话,眼里就又溢出泪来。
燚儿来妈妈身边时并不是这个样子。燚儿来妈妈身边时才两岁多,那时她脚蹬红色皮棉靴,身穿大红灯芯绒小棉袄小棉裤,头戴大红老虎帽,虎头帽里的脸白白胖胖,一双大眼闪亮闪亮,一笑就像两束小火苗,谁见了都说像年画里的娃娃。
那时的燚儿活泼又可爱,一张小嘴又甜又利索。那时,妈妈叫燚儿喊奶奶,燚儿就甜甜地喊一声奶奶;妈妈叫燚儿喊大大,燚儿就甜甜地喊一声大大;妈妈叫燚儿喊叔叔,燚儿就甜甜地喊一声叔叔。喊完了,燚儿便嘟嘟着小嘴,开始1、2、3、4地数数,就像在姥爷姥姥家一样。那时,大大的三个女儿,木讷又寂然地躲在房屋一角,很是相形见绌。燚儿数满一百,问妈妈还数吗?妈妈说还数。燚儿就接着往下数。燚儿数着数着就唱起儿歌来:小老鼠,上灯台,不小心,滚下来……唱着唱着燚儿感觉饿了,就像在姥姥家一样,找出她的小木碗小木勺子,要去挨门挨户地要饭吃。奶奶一见,便满脸堆着慈祥的笑,牵着燚儿去挨门挨户要饭。
那时,燚儿觉得来到妈妈身边就来到了天堂。
有一天,送燚儿来妈妈身边的舅舅走了,妈妈上班去了,燚儿和大大的三个女儿在门前细水沟边玩,玩着玩着突然有一个女儿站起来,就朝坐在大门口的奶奶跑去。
奶奶,奶奶,我饿了。她喊着就扑进奶奶怀里。
好,我过会儿就给你们盛饭。奶奶慈祥地说。
另外两个听了,也鹦鹉学舌地喊着扑进奶奶怀里。奶奶的手就很自然地搭在三个孙女身上抚摸起来。
燚儿并不饿,燚儿也想奶奶像抚摸其他几个孙女一样抚摸她。于是,燚儿也喊着奶奶,奶奶,我饿了,朝奶奶身边奔来。
燚儿并没奔到奶奶身边就停了下来。她跑着跑着,突然就发现奶奶那双慈祥的小眼眯成了一条线。那条线里射出的阴森杀气,就像刹车令,让她顿时就停了下来。
不知道你妹妹在里屋正睡觉吗?奶奶一脸阴毒地瞪视着燚儿。奶奶说的妹妹是妈妈和大大再婚后生下的第一个女孩。
燚儿从没有被谁这样厉害过,她吓得紧缩身体,真想缩成奶奶看不见的一疙瘩,奶奶却突然朝她发出炸雷般的一声吼:滚!
燚儿顿时惊得大脑一片空白,一抬头正好看到小叔凶光毕露的眼。只见小叔站在奶奶坐的靠背椅后面,正恶毒地瞪视着她,就仿佛要把她吃掉。她顿时小脸惨白,而就在她惊恐万状不知所措的一刹那,小叔上前一步,猛然飞起一脚,就把她踢飞了出去。
而燚儿的记忆也由此停留在她被踢飞出去那一刻。似乎这一踢,踢散了燚儿的三魂七魄,也踢断了她的记忆神经。
燚儿再有记忆已经四岁多,期间过去的两年,在她大脑却一片空白。这时,燚儿已住在两排房子,她不记得啥时搬来的,也不知道为什么搬来的这里。可她一直都知道奶奶和小叔不喜欢她。她还知道生了六个儿子没有女儿的托儿所刘大娘,正是因为知道奶奶不爱她,不欢迎她来妈妈身边,才想要她。可是她只想要妈妈。
然而,妈妈还是把燚儿认给了刘大娘。那个时候,大人们都是天不亮就出门半夜才进家,到春种抢播季节更是整天加班加点不落家。妈妈为了顾住一家人的嘴,到了农忙更是没日没夜地连轴转。刘大娘是负责托儿所看孩子的,心肠特别好。平时燚儿没地方去,只能在刘大娘的托儿所待着。因为两排房子的孩子总是围攻她,辱骂她,朝她身上吐唾沫,扔土块砖头。
而燚儿每次受围攻都会被惊吓到,每次被惊吓到后,到了夜里家里没有大人,她就会看到那些无头的兵叔叔来安慰她。而且总是和白天发生的事相续着,就仿佛围攻她的一群孩子刚刚跑掉,她正余惊未消地在那伤心抹泪,一群生龙活虎的兵叔叔就出现在了她的周围。
这次也一样。
头天下午,刘大娘见燚儿坐在托儿所无精打采,便对她说,腊梅又添了个小妹妹,你不去看看?
在两排房子,只有腊梅懂燚儿。
有一天,腊梅蹲在燚儿家门前的水沟洗衣服,燚儿胆怯地站在家门口看着她。
腊梅突然说,我知道,你是渴望温暖,渴望被人疼爱,才做那样的梦。
腊梅没说燚儿发癔症,也没有说燚儿鬼附身,更没有用那种冷冷的、蔑视的眼光看她。这让燚儿很温暖。
在我很小的时候,也享受过爸爸妈妈疼爱的滋味呢!腊梅对燚儿说,那时我的大姐住在她亲妈家,比我小的妹妹也还没出生。
燚儿便悄悄走过来,蹲在腊梅身边,一边看她干活,一边听她说话。
腊梅说,我的后爸是地主出身,我大姐的妈妈不要他和他离婚了,我的妈妈才带着我嫁给他的。
其实,腊梅只比燚儿大一岁,说话却像个大人。她妈妈身体不好,她才五岁多就承担起了家里的太多家务。
腊梅对燚儿说,我家成分不好,他们也欺负我不跟我玩,以后就咱俩一起玩吧?腊梅说的他们指的就是两排房子的孩子们。
从此,燚儿和腊梅就成了患难朋友。
现在刘大娘说腊梅又有了个小妹妹,燚儿自然要去看看。可燚儿走出门,正好撞见刘大娘家邻居两个男孩蹲鸡窝边喝鸡蛋呢!
看什么看?他们发现燚儿看到就朝她吼。
燚儿怕他们找自己的麻烦,就赶紧转身从东边往后排房子腊梅家来。可她刚刚走到两排房子中间那片空地,一群孩子就从西山头朝她冲过来。
你这个癔症者,拖油瓶,偷人家鸡窝里的鸡蛋吃,看我们不打死你!刚才那两个男孩喊着,就率先拾起地上的砖头土块朝燚儿砸过来。
燚儿用手护着,他们就走近朝她头上吐唾沫,撒麦秸,还有孩子不知从哪儿弄来泥巴和一坨屎抹在她头上。那时,燚儿抬头,正好看见放学回来的哥哥柱子,柱子并没有解救她,他只是远远地站住,冰冷而怨恨地朝这边望着,似乎很有些“怒其不争”的意思。
而在燚儿的睡梦中,这群关怀她的兵叔叔,就是从那群孩子看到她哥哥后一哄而散,她独自站在那里哭的时候出现的。他们当时似乎正在附近生龙活虎地练刺杀,摔跤,跳沙坑等,看到她就围过来。
燚儿,怎么又哭了?一个兵叔叔问。
燚儿说,他们猛然冲过来,不分青红皂白就打我。
好了,好了,不哭了。于是,无头的兵叔叔又是为燚儿擦眼泪,又是帮她捡拾头上的麦秸,整理身上的污渍。
可燚儿还是哭,她说,他们不跟我玩儿,还诬陷我,无辜地打我。
他们不跟你玩儿,我们跟你玩!别哭了哈!兵叔叔们说着,便开始一个口袋一个口袋地搜出好吃的东西塞在燚儿嘴里手里。
当燚儿吃着东西不哭了,这些无头的兵叔叔们就抢起燚儿来。他们虽然没头,燚儿却仿佛看到了他们阳光的笑脸,因此当这些无头的兵叔叔把燚儿抛起来时,燚儿便开怀地咯咯咯笑起来。
可哥哥的拳脚加桃树条子也在这时候来了。哥哥的毒打比两排房子孩子们的围攻更让燚儿伤心。因为她知道,在这个地方,除了妈妈,只有哥哥是她最亲的人了。可哥哥却总是这样打她。
呜,呜呜……燚儿抽噎着。小小的她怀着这样的伤心和带着浑身的疼痛睡过去,第二天总是醒得很晚。
这天,燚儿日上三竿才睡醒过来。
二
当面对明媚的阳光,燚儿感觉自己脚下的这片土地,就仿佛是那些无头的兵叔叔们的训练场;而哥哥柱子夜里对她的抽打,以及与哥哥柱子的对话,则更像模模糊糊不真实的梦。她站在家门前大石头边的水渠边,望着急驶而去的水波愣怔了一阵,蹲下用水渠里的水洗了把脸,便站起身往腊梅家来。
她还记着昨天刘大娘的话呢!
这天,燚儿还没来到腊梅家门口,就闻到了一股血腥味。她感觉很刺鼻,便远远地站住喊:腊梅!腊梅!却猛然见一股殷红的血,蛇一样从腊梅家门缝里爬出,就一扭一拐地朝她逼过来。
啊!她尖叫一声便往家跑来。
燚儿跑到屋后那片茂密的荒草边时,一股浓烈又新鲜的青草味拽住了她的脚步,接着她便听到小孩子闹哄哄的说话声。那声音来自她家后窗的地方。她家后窗那里毛毛草最肥嫩最深,还有很大一片未开花的蓼棵,平时孩子们就爱去那里玩。于是,燚儿便小心靠近,停在一簇能遮挡视线的蓼棵边。她发现两排房子的孩子,除了她和腊梅,似乎都在这里。他们有的躺着有的坐着,肥嫩茂密的毛毛草被踏倒了一大片。只见刘大娘家的老五儿子五妮,走到一群小孩子中间,把一个小男孩拎起来放在一个躺着的小女孩身上,又把一个小女孩拎起来让她趴在一个躺着的男孩身上。燚儿从没见过孩子们这样玩家家,她觉得很野蛮,也不想被发现,便准备悄悄走开。没想到,她才朝后挪了一步,五妮就一眼看见她,把草踩得刺啦刺啦响就朝她走来。
我……我……燚儿生怕遭攻击,便本能地朝后趔趄。
可这天五妮却没像平时见到燚儿时那样对燚儿,他没有用唾沫吐燚儿,也没打她骂她,而是过来猛地一把把她拉到了六妮跟前。
他对六妮说,你不是总想跟燚儿玩吗?那现在你俩过家家。
说着就把燚儿撂倒在地上。燚儿吓得当即就虬成了一疙瘩。
她……她……她是妹妹……六妮脸涨得通红,他意思是燚儿是他娘给他认的干妹妹。
六妮自燚儿那年来妈妈身边,穿着一身大红衣服去他家要百家饭,就喜欢上了燚儿。他一直都想他娘把燚儿要到他家来,也一直把燚儿当作妹妹。
啥妹妹不妹妹?五妮却不耐烦,他一边把脚踩在燚儿弯曲的腿上,一边拎起六妮就放在了她身上。
燚儿想起夜里大大跟妈妈打架,强行压在妈妈身上的情景,顿时便感到一阵眩晕。那时,她感觉天上的云在抖,空气好像窒息了,耳朵里却像有什么东西在叫。突然,她听见六妮在她耳边悄声说,我看到腊梅去前面的水渠边了,快去找她,我五哥这会儿没注意这边!接着她就被六妮拉起来,再接着她感觉被六妮推了一把,就迷迷瞪瞪游魂似地往前面来。
这天燚儿来到前面,确实看到腊梅的棒槌和小木盆都丢置在水渠边的青石板附近,而且那青石板刚打湿不久,腊梅的人却不知去了哪里。
腊梅!燚儿喊了一声,随即身后就传来腊梅知了叫般的嚎叫声。
妈啊——这声音来自身后斜对面狗子的家中。
燚儿猛地一惊,三步两步奔过去,正好看见腊梅像待宰的羔羊一般,被高大的狗子摁在他家的饭桌边上。只见她惊恐得双眼圆睁,满脸冒汗,浑身像筛糠一样哆嗦着,一见她顿时鼻子眼泪双管齐下就哭起来。
这时,狗子那只阴森可怖的狗眼猛地一下转过来。
他恼羞成怒地朝燚儿吼,看什么看?
燚儿吓得浑身一激灵,不由向后退了一步。
狗子咬牙切齿地道,走开!
燚儿没有走开。她浑身哆嗦着、哆嗦着,竟然喊起来。
你放开她!你放开她!她越喊声音越高,她一下就变得无比勇敢起来。
狗子不由得一把推开腊梅,可继而他就变卦了,他在慌乱中突然就一把把燚儿扯进来。
燚儿万分恐惧,燚儿一双大眼圆睁,她紧张地看着狗子。当狗子把她抵在曾经抵腊梅的那张饭桌上,她条件反射地上去就在狗子胳膊上咬了一口。
嗷——狗子一声惨叫,抬手就给了燚儿一个响亮的耳光。
燚儿捂着脸,不哭不叫,两只瞪圆的眼里就像燃着两束火苗,射出熠熠的光芒。
狗子面对燚儿瞪视的大眼,双手猛然就卡在了她脖子上。
你敢说半个字,我就掐死你!狗子阴毒地怒视着燚儿,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就拖着燚儿三步两步来到门口,猛地一把就把她推出了门外。
燚儿被推出来时,腊梅正站在不远处惊怔地对着狗子家的门观望着。只见她手指插在嘴里,口水顺着手指朝外淌,她竟然丝毫不知。燚儿猛然看到,大概出于小孩子家的义气,就喊了两嗓子:
看我不告诉杨老头!看我不告诉杨老头!她喊。
杨老头是狗子的老爸,两排房子的大人小孩都叫他杨老头,燚儿也跟着这样叫。
狗子妈生狗子时难产,生下狗子就撒手人寰了。狗子爸是个莽夫,一个人带狗子,又当爹又当妈日子不好过,喝醉酒就把狗子往死里打。狗子那只狗眼就是之前被杨老头打坏的。平时,人一提杨老头,狗子就会猛得一惊。这天燚儿一提杨老头,狗子当即就吓得没了魂。
腊梅听了却像大梦方醒,她拿起棒槌端起小木盆,就飞也似地往后排房子奔去。燚儿见腊梅如此慌张地朝家而去,也三步两步跑回家,搬个凳子顶住门就赶紧钻进被窝里。
下午五六点太阳下去的时候,燚儿被大大从床上提溜起来。燚儿睁开眼,便看见大大那凸暴着的、布满红血丝的眼炸裂一般怒视着她,接着大大的巴掌就落在她头上、肩上、背上、屁股上。大大的巴掌不比哥哥的巴掌,也不比哥哥的桃树条子,大大的巴掌打在燚儿头上,燚儿立即便感觉半边脑袋都坍塌了;大大的巴掌打在燚儿的肩膀上,燚儿立即便感觉肩膀上的骨头断裂了;大大的巴掌打在燚儿的背上,燚儿立即便感觉五脏六腑都在震荡;大大的巴掌打在燚儿肉厚的屁股上,五个手指头印子便毫不含糊地鼓在燚儿的屁股上。大大每打一巴掌,燚儿便嗷地惨叫一声,可大大并没有停手。
大大一边怒气冲冲地朝燚儿扇着巴掌,一边恨恨地骂着,你说你来这里干啥?你说你整天发癔症厌恶人也就算了,现在又学得翻嘴挑舌偷人家了?他越骂越来气,手上的速度和力道也递增着,只听他的嘴随着他的手加速着,我叫你反嘴挑舌?我叫你偷人家东西?看我不打死你……
由于当时条件局限,两排房子的门和各家之间,都是用芦苇和高粱秆编的席隔开的,根本就不隔音。尤其是开着门,大声说句话,恨不得一排房子的人都能听见,何况燚儿的大大一边啪啪响地打燚儿,还一边大声地骂。朝西隔两家便是托儿所刘大娘的家。刘大娘听见,当即就在那边喊起来,燚儿她大,你可不能这样打孩子,孩子从早上到现在还空着肚子没吃一口饭呢!你这样打会把她打伤的。我不得劲上午看病去了,回来她睡着了就没醒。她就没跟两排房子的孩子玩过,她啥时反嘴挑舌了?再说,她整天受人欺负,她是偷人家东西那种孩子吗?你不问清楚就打,她妈回来可给你不愿意……
可是晚了,这边大大一边打,一边恨恨地骂着,既然一百个人不待见,还不如死了算了。大大说着脑子一发热就拎起燚儿朝门外扔去。
燚儿!没想到,他刚把燚儿扔出门去,门外就响起燚儿妈撕心裂肺的呼叫声。
跟在燚儿妈身后的杨老头,和随后从家里冲出来的刘大娘,看到扔出来的燚儿直奔她家门前的大石而去,也不约而同地尖叫起来。燚儿妈则在两人的惊叫中绝望地扑倒在地。可就在几个人眼睁睁看着燚儿的头就要撞到对面石头上那千钧一发之际,却有一股力量把燚儿弹到了旁边厚厚的麦秸上。
是什么力量把燚儿弹到旁边厚厚的麦秸上的呢?几个大人都愣住了。大家都愣住了,难道是燚儿她大朝外扔燚儿时力气打弯了?因为小榆树和柴火垛都在大石头的一侧,大石头前方并无东西阻挡燚儿。可燚儿既然反弹到麦秸上,分明是被什么东西挡了一下。那这东西是什么呢?难道是小小的燚儿嘴里经常嘟哝的没有头的兵叔叔?可当时的情形又哪容人多想?
燚儿妈看到燚儿弹到草堆上,大叫一声便爬起来扑过去。杨老头和刘大娘一见,也赶紧紧跟其后走过来。经检查,燚儿虽没有一头撞在大石上脑浆迸裂而亡,却当场昏迷了过去;而且,她那条被大大拎着朝外扔的小胳膊也脱臼了。
这次劫难,让燚儿昏昏沉沉睡了半个多月才下床。能下床的燚儿瘦了很多,然而燚儿下床后做的第一件事却是拿起妈妈用的棒槌,端起家里的脏衣服,吃力地走到水渠边蹲下就笨拙地洗起来。
她不知道妈妈在黑夜里,是如何流着泪抱着她去找土医生为她接脱臼的胳膊的,也不知道妈妈为这事是如何痛心,如何同大大闹离婚的。同时,她也不记得狗子这个人和之前发生的事了。
其实,事发当天,狗子就被抓了起来。不光因为他试图强奸幼小女童,还因为他的挑拨差点闹出人命来。杨老头也因为这事搬到别处住去了。
头脑一直犯浑的大大,通过这件事似乎也明白了点什么。狗子因为这件事差点要人命,被判了刑;若依他当时的劲儿,燚儿摔在大石上脑浆迸裂而亡,他更会坐牢,甚至会判重刑。他也终于明白,燚儿的妈妈为了燚儿,是可以不要和他结婚后生的两个女儿和他的。这些都是燚儿妈再次向大队提出离婚要求时,大队支书亲自说给他的。
支书说,要知道你一个人顶几个人吃,放牛只挣八分,还没燚儿妈挣的一半多。燚儿妈人长得好,又有文化,没哪个地方配不上你。人家是为了孩子才和你走到一起,你和你娘这样对待人家的孩子,人家还愿意跟你过吗?这次我是看你娘的面子,硬着头皮帮你劝下了,下次就没人再帮你说和了。
自此,燚儿她大就再没动过燚儿一根手指头。通过这件事,两排房子的大人们似乎也都意识到了什么,他们的孩子都停止了打骂欺负燚儿的行动。
可这却惹恼了奶奶。在那个依靠体力劳动生存的年代,除了像刘大娘这样一连生了六个儿子没有女儿的,没有谁家想要女孩。因此当初奶奶一连生了五个女孩,后来终于生了燚儿“大大”这个儿子,虽然脑子有点不够数,却依然当宝贝看待。那时正赶上饥荒年,家里做了饭总是先紧着“大大”吃,“大大”吃饱了才让其他人吃。奶奶上面生的五个女儿正是在这种情况下一个一个饿死的。即便奶奶后来又生了大叔小叔,可在她心里,头生儿子的位置是无法改变的。可大大结婚后,偏偏一连生了三个女儿,不但没给她生半个孙子,儿媳也染上吸血虫病死了。因此找燚儿妈时,说是带着个儿子,她别提多高兴了。她想,既然燚儿妈之前能生儿子,来到她家就也能生。她满心指望着燚儿妈能为她生出个亲孙子来,可燚儿妈来家后生的还是女孩。就在这样的时候,燚儿舅又把燚儿送过来。一连四个孙女她原本就嫌多了,又来一个,她能不恼吗?何况,接下来燚儿妈生的还是女孩。要知道多一张嘴,就要争一口饭吃。她当年正是闹饥荒闹怕了,才千里迢迢闯南乡的。何况燚儿来后,她妈心里眼里便没有了她的三个亲孙女。因此她眼见不愁吃不愁穿的燚儿来到她的人堆里抢食吃,眼里就像扎了根刺。她容不下她,她要把她挤兑走。现在她眼见队里不跟她服理,心里一恼便不再为燚儿妈照看孩子了。
自此,燚儿的两个妹妹便只能放在刘大娘的托儿所里。燚儿经历这次劫难后,似乎一下长大了许多。她没事就忙着在水渠边为两个妹妹洗小衣服,洗尿布。六妮也终于敢跟燚儿玩了。燚儿在水渠边洗衣服,他便保护神似地蹲在旁边看守着。这样,燚儿除了腊梅,就又多了六妮这样一个小伙伴。
有一次,六妮牵着燚儿的手,带她到水渠前面麦地拾麦子时,看到一条小蛇,就大胆地把它拎起来甩成一条直线,然后为它挖个坑,把它盘成个绳卷埋在里面,并为它堆了一个尖尖的坟包。
他对燚儿说,你不是总爱吓到吗?俺娘说,为你抓条蛇,把蛇埋了,你就再不会吓到了。现在我抓了一条蛇,把它埋得严严实实,你就好了。
燚儿问,那它活过来咬我怎么办?
六妮说,我用红领巾镇住它!
说着他就从脖子上取下从哥哥五妮那要来的红领巾,扯一根草,把红领巾和一根小棍绑在一起插在坟头,便让燚儿学着他对着那红领巾拜天地。燚儿不知道什么是拜天地,见六妮朝那蛇的坟跪下便也跟着跪下,见六妮磕头便也跟着磕头。六妮便拉起她去拾麦穗,拾了麦穗都给她。
可这平静又温馨的时光,并没持续多久。
三
麦收后不到一个月,洪水就又来了。
那个下午,妈妈牵着燚儿和柱子追着大队人马,奔走在通往兔子房那条路的一段高岗上——兔子房就是柱子上学的地方,也是那一带最高最安全的地方。大大像个身上结满果实的树,背后背着一个大的,前面抱着一个小的,左右肩膀还挂着小孩必备的尿布和跑水必带的干粮,他迈着阔大的步子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妈妈大概太累了,她正准备放松脚步歇一歇,却有人朝她惊叫,老贺,赶紧!再不淌过前面那段凹路,你们就过不来了。老贺就是燚儿妈。妈妈抬起头,只见右面老远处有个浪头,三级跳似的,正一跳一跳地朝这面驶来,便拉紧燚儿和柱儿就朝前冲。
他们踏上那段凹路时,水才不过漫过路面,可他们只朝前跑了几步,水就漫过了脚面,再往前冲,一股浪涌来,水顷刻就漫过了妈妈的小腿。水流很急,妈妈有些站不稳,正不知该前进还是后退,前面又响起一片喊声。
老贺,快点拉着孩子朝前跑啊!再不快点就被洪水冲走了。
妈妈拉着柱儿和燚儿仅仅朝前淌了两步,又一股浪子就滑翔似地猛压过来。水一下漫过了妈妈的腰际,牵在她手中的燚儿和柱子也漂了起来。一个浪打来,水花打进妈妈眼里,她一趔趄,不由就松开了抓燚儿的左手。
燚儿在感觉妈妈松开自己的一瞬,心里曾咯噔了一下。
妈妈不要我了?!她想,心迅疾就沉进了水底。她并不知道现实里的自己,一感觉妈妈松开了手,就本能地发出了求救。
妈——她的哭声只发出一小截,就停在了嗓子眼。接着她就躺倒在水面上。
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刚躺倒就漂过了路面,接着一咯噔就漂在了水渠的上面。因为,她看见了水渠两边成行的白杨。
哎呀,哎呀,漂到了水渠里。有人喊。
这一切不过发生在一两秒之间,待妈妈睁开眼,抢命地呼救,燚儿!燚儿!快救救我的燚儿!!燚儿感觉头随着水波一荡,就到了水渠这边辽阔的水面。那时,就仿佛那天突然被五妮放倒在草地上,燚儿心里猛然一缩,先是一阵眩晕,接着便被恐怖攥住。
妈,我要妈妈……她本能地就哭喊起来。
回馈她的却是人们的惊叫,哎呀,这下完了,已经冲过水渠啦,一会儿也就冲没影了。
燚儿也感觉自己正在向远方冲去。那时,她注意到了水渠这边,她正在远离的那行白杨树。接着她便看见了环绕在辽阔的水面四周的白杨树。这让她一下就记起,似乎什么时候见过这些白杨树。
漩涡!漩涡!当这样的惊叫刺入燚儿的耳膜,她已经被漩涡带着旋转起来。
巨蟒!天哪,连巨蟒都被从山上冲下来了!随着又一阵惊叫,一股烂草树枝夹杂着腥臭味儿扑打过来,燚儿便真的看到了一个巨大的蟒蛇。那巨蟒在漩涡的另一面,正好和她相对,它硕大的头翘起在水面,眼睛就像铜铃,看上去似乎很无辜很惶恐,又似乎虎视眈眈地准备随时向她发起进攻。燚儿非常恐惧,燚儿不愿看那巨蟒,可她在急速旋转的漩涡之中,根本无法左右自己。她和那巨蟒对视着,对视着,“哇”地一声尖叫便哭得没了人腔。
大概因为巨大的恐惧刺激了燚儿的大脑,她突然就想起来了,奶奶家居住的地方就在一排杨树边上。杨树边上有一排又一排许多排猪房。猪房和猪房之间,都有很大一个水池,水池里蓄着从猪圈里淌出的猪粪猪尿,臭气熏天。在这些粪水尿水上面,养着一层很肥地开着兰花的猪草。
而奶奶家就住在最后一排猪房里。猪房是为猪和养猪人设计的,一排房子东西门相通,中间是过道,过道两边南面和北面都是一个接一个不小的猪圈。每个猪圈相对应都有一个用木板做的半人高的猪门。粪便正是从这门里流到猪房前大水池子里的。只有两个朝南开的大门,是方便从中间给猪上饲料用的。奶奶家虽来得早,又人口多,分到了一个大门,可除了奶奶和哥哥柱子,其他人睡觉,还是得从半人高的猪门里进出。燚儿才来时,就同妈妈、大大,还有一个小妹妹,住在同一个猪圈里。
就因舅舅回去后,把妈妈同燚儿都住在猪圈里,每天都得蹲下从猪门里钻进钻出,告诉了姥爷,就要了姥爷的命。老人家只知道,女儿去了南乡新中国成立后建的农场,每月都能拿几十元钱工资;只知道那里一年四季都有大米吃,不会饿着。他哪里知道女儿嫁了这样一个男人,住在这样的地方,每天还要上一二十个小时的班呢?老人家听说后,整天整夜地睡不着,脖子上就憋出个毒疮,毒疮长出来一个多月,最疼燚儿的姥爷就下世了。
姥爷下世后,姥姥死也要到女儿这儿看看。结果,她老人家来到这里一看,当即就病倒了。当时的医疗条件有限,尽管舅舅和妈妈当即就把姥姥送进了医院,可由于老人着了气,又水土不服,没几个月也就离开了人世。后来姥姥的尸体是用被子裹着被舅舅背回老家去的。
然而,这些记忆在幼小的燚儿脑子里都是片段化的。她并不真正懂得,那段时间妈妈都经历了什么。她只隐隐约约记得,舅舅第二次离开后,许多个深夜,她都被妈妈和大大之间的撕扯摔打声吵醒。有时是妈妈被拽到床下时生硬的落地声;有时是妈妈推大大时的反抗声,到最后都是大大恼羞成怒对妈妈拳脚相加。每当这样的时候,她都会哭着叫着朝妈妈扑去,而大大总会一把拎起她朝一边扔去。妈妈心疼燚儿,总是提醒燚儿,大人打架小孩子不要过来。可每当燚儿发现妈妈挨打,还是会飞蛾扑火般扑上去护住妈妈。她的胳膊曾这样被大大拎扯脱臼过多次,可她依然如故。
燚儿还想起了小叔踢飞她那天的事情。那天妈妈把她叫醒时,她扭头曾从门缝里看到,夜晚温馨的灯光里,哥哥被大叔扛在肩膀上的情景。那时,一家人都在逗哥哥,一家人都把阳光般的笑脸朝向哥哥。而她醒来时却蹲在猪门外的一角。妈妈摸摸她的额头,嘀咕了一句,怎么烧成这样?便对着大门喊起来,
一家人都在,燚儿都烧糊涂了,你们就忍心,让她一个人蹲在外面,不管不问吗?妈妈说着就抹起泪来。
只听奶奶在屋里高声说,谁说不管不问了,喊她几遍,让她吃饭,她就是不进屋。
燚儿记得,奶奶根本就没有喊过她进屋,大叔小叔还有大大的三个女儿,他们谁也没有叫她进屋,只有哥哥从哪里回来进屋时,问了她一句:你怎么蹲在外面?可接着他就被迎进屋去再没出来。后来妈妈抱她进那半人高的猪门,她忘了低头,额头咚地一下磕在猪门梁上,她痛得哇地一下就大哭起来。
当然,燚儿脑子里闪现更多的是,妈妈不在的时候,她蹲在猪门的一角被围攻的画面。那时奶奶和刘大娘一样,是专门负责照看孩子的。奶奶只要冷冷地扫她一眼,那些孩子便像接到指令一般,拾起什么东西都会朝她砸来……燚儿毕竟才是个四五岁的小孩子,她很快就想起了一些温暖的事情。
她想起了她蹲在猪门外被别的孩子围攻时,曾有一个粗壮结实的男孩背起她哄过她;她想起了跟她说心里话,愿意跟她玩的腊梅;她想起了把她当妹妹的六妮;她还想起了一个晴朗的上午,她曾听到一个当地的婆婆对刘大娘说的话。那婆婆说,原来这里曾有红军出没呢!当时就有一个班住在我家院子里,还别说一个个大男人可会哄孩子了。
燚儿正想着,突听有人喊,漩涡把人和蟒蛇都漩进去啦!
燚儿听到这喊声嘴里本能地叫着妈妈,眼前一黑,却像到了另一个境界。
只见那群肩上没有脖子和头的兵叔叔又朝她围过来,他们满脸阳光地安慰她,别怕!我们把你带到安全的地方。
燚儿怯怯地问,是去死人待的地方吗?
你小小年纪怎么问出了这样的话?那些无头的兵叔叔问。
他们都说我是癔症者,都说癔症就是鬼附体。燚儿哀哀地嘟哝。
无头的兵叔叔却说,我们是真实的存在,以后你就知道了。
这些无头的兵说着,抱起燚儿就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