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背上的青稞酒
2021-11-11
1
云起起伏伏,开开合合,像雪山通向瓦蓝天穹的台阶隘口。草地上的牦牛和羊群,浩浩荡荡,在阳光下纵横着粗犷而缤纷的斑斓。一只鹰沿岷江上下滑翔盘旋,粗糙的翅膀忽然抵达雪山尖上,风峻烈地吱呀拉响,然后鹰一个俯冲便吞噬了一只懦弱的兔子。这是一只有黑暗一样毛发的兔子,在鹰的欺凌之下,身上滚满了泥土和碎草。得儿哥骑在马背上看到了这只兔子挣扎的场面,欲解救那只兔子,可鹰实在太快了,还没解下鸟铳,鹰已经飞远了。
得儿哥的鸟铳乌黑光滑,还有星星点点的汗渍和油污,他那双手握出来的手指印子,像躲藏在幽蓝的海子上的树影,与夹岸皴裂的石头,让风雪咬出了嵯峨。七月的叠溪绿意葱茏,松软而脆弱的石砾,被得儿哥的牦牛和羊踩踏出一地的碎花和草籽,草地上的格桑花红艳艳,我无从辨认哪一朵或哪一枝沾满了阳光慈爱的温煦。
在叠溪放牧,辽阔的草地像雪山上的一块镜子,风不断剥落侵蚀这块镜子,及镜面上的羊和牦牛群。我恐惧于这股山风,仿佛在我面前的草地瞬间被摇摆、倾斜、抖动、狰狞、岌岌可危,可羊群一点也不胆怯,每推开一个山口,它们的矫健身姿又呈现出崭新的壮美。而这些从雪山上下来的风,推搡了羊和牦牛,又去推搡得儿哥的帐篷,像它一贯喜欢去探寻的一块草地细腻的内心。帐篷在风的威慑下发出叭叭的震颤,惊醒蜷缩在土丘上睡觉的狗。它睁开惺忪的眼睛朝帐篷望了望,充满对四周不测的困惑和警惕,它一看到马背上的得儿哥,心神稍微镇定,却还是不安地吠了几句。
得儿哥的狗是一只老狗,豢养了七八年。两排牙齿已掉了一半,他的一只嫩狗在追逐一只顽皮的已经快掉队的小羊羔。我在帐篷边烧火塘,准备烧水下青稞面,得儿哥跳下马背,摘一壶青稞酒温在火塘上,我们彼此盘腿而坐,看水舔着火慢慢沸腾,而炙热的阳光朝西侧的雪山缓缓坠去,此时的黄昏像羌寨一个特别淘气的小孩,舞动那袅橘黄的光线躲进云层,把天烧了半边。风逐渐幽暗,我们把沸水倒在一只碗里,浇上青稞面,搅拌一下就送入肚腹。这时,老狗焦虑地狂吠,它在帐篷一侧土丘上四蹄刨土,把松土溅在帐篷上。得儿哥意识到不妙,提鸟铳跨到老狗的身旁,原来在避风的一处草地,五十丈开外,卧草反刍的羊和牦牛群边,一只狼在草丛里匍匐偷窥,欲对一只羸弱的小羊羔发动袭击。得儿哥不敢怠慢,迅速跳上马背朝狼奔去,大约走了二三十丈,我坐在帐篷里就听到了鸟铳响,接着便是那只狼惨烈的嚎叫。我拔开门帘子,雪山已经朦胧,山下的海子像一团暗黑,根本辨不出清晰的绿了。
我喝了一口青稞酒,这酒在喉咙里滚动、烧灼,不由让我呛咳几声。得儿哥辗转回来,掀开门帘对我说太有口福了,今夜我们烤狼肉。我欣喜若狂,自从跟得儿哥放牧,我吃过鹰肉、麂子肉、兔肉,还没吃过狼肉。我起身再添牦牛粪,把火塘生旺些。得儿哥提着狼去了草地上的一条小溪,手中的弯刀闪着一束束寒光。他们羌人对野兽剥皮剖内脏太熟悉、轻松,没一个时辰就把一只二三十年重的狼架在了火塘上,得儿哥说我们今晚吃不了那么多,剩下的一半烘干后明天吃。
晚上的草地比白天降了不少温度,我裹紧了一件薄棉衣。雪山上的风掉头而下,在草地上打着漩涡,吹得草叶哗哗叫,我们各提了一壶青稞酒,一把弯刀不断剜着狼身上焦黄酥软的肉。得儿哥说狼肉细腻有嚼头,比兔肉好吃多了,但比不了麂子肉。我抿了一口青稞酒,笑了笑,觉得比刚才的一碗青稞面不知好了多少倍。
月光推开了云层,颇温柔地看了我和得儿哥一眼。在如此美丽的草地,月色之下的羊和牦牛发出了均匀的呼吸,青草被月光轻轻抚摸,然后迅速漏进了黑暗的缝隙。得儿哥的老狗巡视了一遍羊和牦牛群回来,盘在得儿哥的脚边望着狼肉流涎水。得儿哥用弯刀剜了一大块狼肉丢给老狗,老狗叼着肉去了帐篷后的土丘上。然后,嫩狗也来了,得儿哥只好又剜了一块,这才让两只狗安静舒服地躺下来。
夜色在火塘的火光中浓郁,把帐篷上的风染黑了,枣红马低沉而喑哑的鸣叫,穿透了空旷而古拙的草地。一只蜘蛛在火塘边的草丛上织网,它准备借月光的银丝去钓一只只蚊子,而灰色的小蚊子在我和得儿哥的脚上叮咬,痒出了一粒粒红疙瘩。我收拾剩下的狼肉,得儿哥去了溪边,他说要清洗并掩埋那些狼的血污和内脏。这是羌人在野地的经验,他们怕风裹着血腥把猛兽带到了这里。得儿哥说现在比原来安全些,早二三十年前,草地上的猛兽很多,如果有一点血腥,狼群就嗅着气味找来了。有一年,羌寨一个叫巴福的人,在草地放牧,没有把一只野兔皮掩埋好,一群狼从雪山上下来,把躺在火塘旁睡觉的巴福吃了,只剩下一堆白森森的骨头。
我坐在帐篷里等得儿哥,一个人的夜晚让我有几分害怕,我想着得儿哥的话,仿佛一群狼正朝帐篷走来,它们绿色的眼光如刀,刀刀割在我的身上。我把门帘子用石头压好扎实,月亮在我的头顶滑移,乳白的月光像一只饱满的羊奶,甜蜜地从帐篷顶的一个破烂口流泻下来。我不担心得儿哥,他身上的弯刀和鸟铳足可杀死一只狼,我忐忑不安地在帐篷里坐了一会,外面终于响起一串轻快的马蹄,得儿哥跳下马说好生奇怪,狼的内脏不见了。我听了吓一大跳,这可能是一只猛兽光顾了。得儿哥板着脸,神情也有些紧张,摘下青稞酒说我去看看羊和牦牛,今晚可能不太安定。他不断责备自己刚才杀狼的时候应该及早掩埋狼的血污和内脏,不能让猛兽嗅到气味。然后谨慎地交代我不要出帐篷,一个人骑马又去了草地。
风在帐篷外颤栗,我了无睡意,这一夜得儿哥也没睡,不断在羊和牦牛群跑,他的老狗跟着他,步伐坚定而果敢,像一名护卫的勇士。而我到了后半夜,还是敌不过袭来的困意,和一只嫩狗结伴睡了,当醒来时,月色褪去,阳光已挂上了东边的雪山。
2
羊和牦牛转进了一处山口,这山口像石版屋打开的木门,敞开了一片草地的青翠和茂盛。我们的帐篷要往前移,此时叠溪娇嫩得如露水一样晶莹剔透。我往茂县方向望了望,雪山下的峡谷云雾缭绕;往松潘的方向瞅了瞅,峡谷的那端也一片雾幔。得儿哥两眼血红,他熬了一晚,身体疲惫,在收拾着帐篷。
我骑上马追随羊和牦牛,我想今晚应该睡在雪山的另一面,在山口洞开的那块草地上。草地上的声音委婉动人,有啁啾啁啾的画眉,有叽叽喳喳的麻雀,有咕咕嘎嘎的斑鸠,有一声长一声短的老蝉。一只四脚蛇清晰地划过石砾,它扫帚般的尾巴在细尘上留下了长长的印迹。得儿哥收了帐篷也骑马往山口赶,阳光照在他的身上,像草地上一棵苍虬的老树。我们预算今天的羊和牦牛会走多远,然后选定一块土地扎帐篷。
得儿哥选在了草地的一丛灌木边,圆形的灌木长满了细刺,红色的刺牙在每根灌木上流淌出浓鲜的阳光,而尖尖的细叶,每片皆不相同,它们大小各异,却柔软而执着,像簇拥的彼此纠缠的藤蔓。得儿哥把帐篷扎好,我们准备生火塘。我提着小塑料袋去草地捡干牦牛粪,一路走一路捡,不时许就捡了一袋。在草地,生火塘没有比干牦牛粪更好的柴火了,捡枯草,一团火转瞬没了,捡干灌木,可草地上的灌木不多,几乎不可能延续火塘的火,只有干牦牛粪,干燥而无异味,一团紧凑凑的,像一块块黑煤块,耐燃,又易生火。
干牦牛粪是放牧人在草地生存的必需品,过往的牦牛很多,自然牦牛粪也不少。风吹着草地,阳光像拴住草地的一根绳子,在柔软地晃悠。我身边的干牦牛粪也系满了阳光,澄黄而宁静,它们躺在一片草丛之中,见我就有激动和颤栗的欢叫,像一只屎壳郎虫似的,但有时又无声,像一根它身边长大的细藤蔓,结出了一条绿色的草籽,比黄土更为金黄灿烂。
在草地上捡干牦牛粪,是人皈依大自然的唯美境界。辽阔的草地上,野草缀满晶亮惹人的细节,而更多的细节已经在风雪中消融,无从寻觅。只有从雪山脚下,一条岷江上截断的一个海子里,深蓝的苔藓一样的碧水所发出的鱼音,让涟漪踩响了风的铜箭,软软地与一只只水鸟撞得清脆而响亮。水鸟的翅膀从一个地方飞到另一个地方,树影从一棵树到另一棵树,从一截阳光到另一截阳光,然后水鸟因激动而两腿哆嗦,往一处阴凉飞过去了。
得儿哥把火塘生旺,垒起的石头灶上,水壶嗞嗞地热闹,他朝远方的我吆喝一声,我便提着两袋干牦牛粪回到帐篷前。我们的早饭其实很简单,又是一碗青稞面和一壶青稞酒。清晨里的草地,一片清新,可就在这端儿,得儿哥的一只小羊羔不小心跌下了一处一丈高的悬崖。得儿哥的老狗叼着得儿哥的裤管往悬崖边上拖,得儿哥会意,一定是羊和牦牛出事了。果然,那只小羊羔站在悬崖下咩咩地叫,可是得儿哥怎么下去呢?得儿哥望着小羊羔心疼得心烦意乱,急急忙忙去找那根长绳子。
在草地上,羊和牦牛掉下悬崖的事是常有的,有的羊和牦牛掉下去了,残了或死了,它们唯一的结果便是等待一群鹰来啄食。这些鹰盘旋于羊或牦牛的天空,有时一天,有时几天,一直等到快断气了,这时鹰才会放下翅膀,然后把它啄食得只剩下一副骨架。得儿哥不会放弃这只小羊羔,他把长绳的一端系在一丛灌木上,一端系住自己的腰,再慢慢顺着悬崖爬下去,然后落到悬崖底,用绳子把小羊羔拉上来。
这只小羊羔活该命长,掉下去一丈高只伤了点皮毛,没伤到筋骨,得儿哥上来,吃了早饭,才在草地上给小羊羔找草药。他认识许多的草药,如仙鹤草、败酱草、老鹳草、车前草、蒲公英等等,只要草地上可生长的草药,得儿哥没有不认识的。他骑着马朝雪山飞去,他准备给小羊羔找到一枝雪莲花。雪莲花比较珍贵,在雪山上也不容易找到。七月的雪山,雪融化得差不多了,只有五千米以上的雪山上还有积雪,在三四千米的雪山上,偶尔在背阴的深沟里,可见到少许的积雪和冰块。得儿哥去了草地上最近的雪山,但上坡下谷,最快也得到今天的黄昏才回到草地。
余下的时间,草地上只有羊和牦牛,还有我及两条狗。我尽管与得儿哥放牧了一段时间,但他一旦离开草地,我还是有些恐慌。我望着得儿哥远去的背影,它就像草地上的一只眼睛,蓝色的、灰色的、黑色的、褐色的,什么颜色都呈现。我骑在马背上,阳光炙烤着我,把我一张脸烤成了玉米皮的红色。一只牦牛在另一只牦牛面前挑衅,用犄角不断抵撞泥土和石砾,而另一只也不甘示弱,用犄角也不断抵撞泥土和砾石。我料定这两只牦牛马上要干架了,从得儿哥那里学来的经验,是用鞭子不断抽打它们,驱赶它们,让它们老老实实地啃草。我的鞭子在空中抽得啦啦响,一匹马从它们之间不停穿插,几个回合下来,两只牦牛被恐吓住了性子,变得老实了。
掉下悬崖的小羊羔已经归队,它在母亲的肚腹下吮吸着羊奶,它一个趔趄一个趔趄地走。在它的腿上,还有一块瘀青,似乎要渗出血来。这是一只无邪的羊,在它的童年,这一次掉入悬崖,只是它成长的一部分,它的危险无处不在,有时鹰也会瞄定它,然后一个俯冲便叼走了。我仰望了一下草地,自然的相生相克,是一种动植物生存的依偎,此时远方的雪山汇集了所有的光与色,一种印象主义的光与影子在天空中互相交错,不分彼此。而一只蜻蜓在海子上无法厘清顺与逆、轻与重、深与浅,在细细的浪花上,被风随手摁住温热及一个甜美的空旷。
3
一只鹰在草地上滑翔,与松潘方向的乌云搏击了几个时辰。我们的羊和牦牛往雪山腹地移动,得儿哥回到帐篷时,已近黄昏,这时灰云席卷着风,马上笼罩了黛青的草地。我说得儿哥,雨憋了一个下午,这会儿肯定下了。得儿哥不理会,把雪莲花塞进盂钵捣碎成汁,不断涂抹小羊羔的瘀青。这也奇怪,得儿哥在小羊羔的瘀青上涂抹了一阵,小羊羔的瘀青竟慢慢变红了,青色渐渐淡去。这就是雪山上的神药,一枝雪莲花很快解除了小羊羔的痛苦。当得儿哥把雪莲花涂抹毕了,他起身摘下一壶青稞酒,含一口,朝瘀青又是几回喷洒几回揉搓,然后念念有词。
阵雨很快就来,牦牛和羊也感觉到了,它们择了一处避风的山脚挤在一起,反刍着一肚子的青草。我和得儿哥赶紧生火烧水,要赶在阵雨来之前吃好晚饭,否则阵雨来了,火塘熄灭了,今晚只能生咽青稞面。雨从雪山顶上起脚,像一堵厚厚的墙壁,仄仄的曲折的雨丝飞旋而下,砸在坚硬而冰冷的泥石上,光亮而润滑。好在阵雨不堪太急,我们刚烧好了水,雨驳杂的脚步才来,落在帐篷上的声音低沉而凌乱。
草地上的雨先小后大,下得冷寂,风开始也由小而大了,掀起门帘子咔嗒咔嗒响,我和得儿哥钻进帐篷,盛了一碗青稞面,才想起昨夜的狼肉。那些剩下的狼肉挂在帐篷里,经过白天的闷热,有了味道。我吃不了变味的东西,但得儿哥口味好,对狼肉的一点臭味不排斥,用一壶青稞酒消灭了。帐篷外的雨已经像串连的珠子,草地上的溪流汹涌起来,淹过了一部分低洼的草地。这不似江南的阵雨,江南的阵雨像一页泛黄的故纸,写满了有律脚的唐诗宋词,像一柄红红的油纸伞,细竹的伞骨,纤细而坚韧,随风洋洋洒洒,随意而漫洇,而草地上的雨被浓雾拥塞,一片沆瀣,它与雪山并列站着,在风的料峭里瑟瑟发抖。
这样下了一个时辰,雨仿佛钢铁雕琢的,把草的叶子磨蹭得更坚硬、厚实,在浑圆的叶隙间,圆而尖的芽,带着乳白的细毫,尖锐向上,充满活力。牦牛和羊从山脚下出来,褐色的毛发已经湿透了,都怪模怪样,硬实顽强,得儿哥说有些瘦弱的羊和牦牛,淋了雨后便发烧感冒,但他的羊和牦牛已经锻造得健壮有力,可以抵御那些风寒。
阳光再次透出云层,在黄昏时的光亮相当梦幻,像神秘而清闲自适的时光,但毕竟只坚持了一会,天色就暗了下来,草地像一只静默无语的瓶子,被放进宁静无为的湿漉漉的天穹里溶解。得儿哥躺在帐篷里,他今天骑了大半天的马有些累了,打着响亮的呼噜。我无法安睡,出帐篷用火石点燃火塘,准备烧一壶酥油茶。酥油茶是得儿哥的最爱,当茶香升袅,得儿哥就睁开了眼,说酥油茶?我点了点头。酥油茶让得儿哥精神一振,他翻身起来,端碗就倒了一碗,边喝边说这是草地上的法宝,淋了阵雨必须要吃的,祛风散寒,消积化食。
我也喝了一碗,虽然味道不太鲜美,但其间颇信服得儿哥的话,因为我怕阵雨之后的风寒侵袭了我的身子。黑暗越来越稠,今夜没有月色,帐篷之外一片漆黑。当到了半夜,帐篷外有了声响,窸窸窣窣的声音,得儿哥起身摸铳悄悄出了帐篷,头上的一束电光亮扫到了一只岩羊。这岩羊对骤然而来的光亮吓呆了,一动不动,这时得儿哥一铳就杀了它,这种结果是没有悬念的。这一次得儿哥处理岩羊很及时仔细,在草地的小溪上把岩羊的内脏埋了,还清洗了血污,并盖了一层沙土。我们把岩羊分了四腿,放在火塘上烧烤,得儿哥边烤边涂抹盐巴辣椒粉香草等佐料。火慢慢地烧,岩羊肉在佐料里悄悄地浸透,烤了几个钟头,翻了几遍岩羊的身子,岩羊肉才外焦内嫩,散发出原始的香气。我说这岩羊怎么晚上出来呢?得儿哥笑了笑,岩羊晚上不太出来,但它出来有一定原因的,比如黄昏时的阵雨冲坍了它的窝,它就必须找到一个干燥且安全的崖脚。
我们在火塘边,边喝酒边用弯刀剜一腿岩羊肉,对一只岩羊的过往生平,猜测了半夜。风在草地上匍匐前行,草在风里匍匐祈祷,在它们的世界里,这个夜晚,草地上饮酒和吃岩羊的人,让它们疑惑不解,或许,这两个人已经不是人了,如一堆石头一样普通、无奇,横搁于草地之上没有风采。
4
我对草地心怀虔敬,每次踏上这一片泥土都惴惴不安,我和得儿哥从草地放牧回来,已是这一年的八月,七月的陈灰残骨,已经早消匿于雪山的风雪里。得儿哥从草地回来,家里的老玉米土豆薯藤,像一缕袅袅的旧炊烟,包容着他在草地上行走的秘密。而这些秘密正是我不便对人说的,好像很傻,不过,在一个羌人的眼里,他没有秘密,他活得很坦荡,那些行走只是他在野外的一种生存方式。
得儿哥坐在石版屋外,对碉楼上的那只鹰横了几眼,羌寨所寄托的斑驳青苔,在鹰的眼睛里浑然无味,它有滋味的应该是寨里的小羊羔。鹰从羊尾寨的一头飞到了那一头,还是一万年前的样子,还是一千年前的样子,还是一百年前的样子,还是一年前的样子。得儿哥无欲地起身进屋,拿出一壶青稞酒,他在想,羊和牦牛休整一段时间后,他又该去哪片草地放牧。
在叠溪,哪片草地都很大,羌人把牛尾寨的草地简单地分为四个方向,即东南西北的草地。得儿哥刚从北边的草地回来,他只好选择其他三方草地了,北边的草地上,一荣一枯之间,留下了得儿哥和我迁徙的痕迹。得儿哥想罢,仰头灌了一壶青稞酒,跨上马,朝牛尾寨外驰骋而去,他去看草地去了,如果这些草地上没有草,他就会重回北边的草地。
我也坐在石版屋外,这时鹰从碉楼的左侧俯冲下来,像一片叶子掉头而下,我想不好了,寨里谁家的禽兽遭殃了。果然,才一会工夫,寨下的一名老阿妈挥动着木棒在土坪上撵鹰,还不断呐喊吆喝,但鹰早见过这种阵势了,抱起鸡就飞进了牛尾寨东边的森林里。老阿妈气得诅咒这只该死的鹰,把木棒敲在石头上,梆梆响。我很无奈,对于老阿妈来说丢掉了一只下蛋的鸡,但对于鹰来说,今天的午餐或以后的几天,在没有找到食物之前,这只鸡就是它赖以生存的食物。其实,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无须责备彼此,或者,因为有了它们,我们才不会寂寞、孤独、无趣,它们有了我们,才快乐、细腻、自由、繁复。
到了傍晚,得儿哥从草地上回来了,他手里提着一袋雪莲花。这些雪莲花生在雪山之巅,石砾是它的土壤,风雪是它的营养,然后种子随风打滚,随风奔跑,当风停歇了,种子也停了下来,落在一处低洼处继续发芽生长。早几天在草地上,得儿哥给小羊羔疗瘀青时,我说回江南时,希望带一点雪莲花回去。我也只是随口而说,因为就是在雪山,找到几蔸雪莲花也十分不易。在去年的十月,羌寨有一名老羌人上雪山挖雪莲花,在一个山口被风刮倒,落进了悬崖,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我盯着得儿哥手里的雪莲花,蓬绿、精神、放达,像故乡的一蔸苍耳子被一只野兔子沾在身上,奔跑时抖落在泥土和缝隙里稳稳地定居。我知道,得儿哥此刻的手掌像雪莲花生根的石砾,在五指的罅隙,在温暖的阳光下荡漾绿意。我能清晰地感受到得儿哥对我善良的心跳和呼吸,而我到底要离开牛尾寨,离开得儿哥,尽管在叠溪游玩是一段快活得无法忘记的时光。得儿哥从马背上跳下来,说南边的草地嫩草青翠,可以让他家的羊和牦牛吃上一阵子了。我说那就好,记得去放牧时多带点青稞酒。他听了,觉察出了什么,轻轻说你不去了么,我还希望你跟我去放牧。
雪山的风有点凉,外面的海子像一壶青稞酒瓦蓝瓦蓝。我和得儿哥站在石版屋外,夕阳的光线柔和温暖,却怎么也无法与一壶青稞酒比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