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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学昭:一生的故事大于小说

2021-11-11李美皆

四川文学 2021年9期

□ 文/李美皆

陈学昭是浙江海宁人,1906年出生。她在文学上出道比较早,1921年便开始发表作品,后留学法国九年,获得文学博士学位。

由于家庭的介入,年轻的陈学昭的情感曾经在季志仁和孙福熙(现代文学史上文学研究会的重要成员孙伏园的弟弟)之间纠葛徘徊,她家里看好孙,她自己看好季。最后家庭占了上风,她公认的未婚夫是孙。陈学昭到法国留学时,季已在法国。陈学昭到法国后,因为生活、学习和安全的需要,和季志仁、蔡柏龄(蔡元培之子)经常同进同出,是不无浪漫的好友三人组。这引起国内的孙福熙不满,后来,陈学昭回国与之解除了婚约。再回法国时,陈学昭似乎可以做出选择了,然而,这样的好友三人组是很难做出选择的,两位男士都对她有所爱慕,她无论选择谁,都会伤害另一位;而两位男士又太绅士,不肯先做伤害对方的那个。延宕之中,季志仁的同学何穆果断出手,后来居上,成为陈学昭的丈夫。但据陈学昭的回忆,她并不爱何穆,甚至还有点厌恶他。相反,蔡和季在陈学昭的回忆中都是美好。何穆是她得到的那个人,且她写回忆录时二人已离婚,关系十分不堪,她回忆过去难免带上当时的感情色彩,也许不那么客观。蔡和季则是她没有得到的,其美好可想而知。“得不到的总是最好的”,“跑了的鱼儿总是最大的”,这固然是一条情感定律,但更重要的,可能还是陈学昭后来的情感生活太过苍白了,对比之下,曾经的美好更闪射出光华来。何况,那是与青春有关的岁月。

若是大而化之地看,陈学昭的爱情故事并不复杂。然而,陈学昭以近乎自毁的方式来择偶,其情感逻辑的吊诡,令我感到巨大的困惑。我不相信有什么是不可解的,所以执拗地想要看看,关键节点上发生了什么,使相爱的人分开来,不相爱的人走到一起去。陈学昭的婚恋以及婚恋观,是一个很典型的情感问题的切片,对于后世男女特别是女性具有很高的参考价值。反正,只要人类存在,男女之事就一定会存在的。陈学昭的《工作着是美丽的》是一部自传性小说,其中李珊裳的原型是陈学昭,张德伟的原型是蔡柏龄,陈明纯的原型是季志仁,陆晓平的原型是何穆。陈学昭的《天涯归客》则是一部写于晚年的回忆录,其中感情生活占了很大的比重,书中的何穆代号为H。这两个“半虚构”和非虚构的文本,足可形成互文互证,本文将二者结合与对比阐述,以便更好地呈现陈学昭感情史的全貌。

1

陈学昭1 7 岁在上海认识季志仁时,他正在大学读医学,他父亲是她所就读学校的校董。他对她像兄长一样关爱。陈学昭晚年在《四十五年后》中写:

季志仁是我遇到的第一个不使我害怕的男子,他的性格温和,真的好像比自己的哥哥还亲些。他比我大五岁,自命为哥哥。我的喜怒哀乐都敢于暴露在他面前。他从来不对我发脾气。因而,我有时竟还和他扯皮,像一个顽皮的小孩。他也不生气……

他爱上了她,她也爱他,但他家去陈家求婚时,遭拒。家人看上了孙福熙。孙是季的同学,曾受季之委托去看望陈学昭,喜欢上她,展开追求,她拒绝后,他转而博取她家人的好感。家人的干涉,以及孙的甜言蜜语的狂热追求,使她的感情由季转向了孙。

陈学昭写孙福熙开始追求她时:

我写信给志仁,要他来看我,当时我内心很矛盾,其实是对志仁的心已动摇了。我在信中暗示说:“我永远把你当一个亲哥哥看待。”他回信给我说,因为功课忙,走不开(这也是事实)。又说,“我永远做你的亲哥哥。”从后来的许多事情看,他是说到做到的。但对我说来,留下的只有悔恨了。(陈学昭《天涯归客》,浙江人民出版社,1980年12月,21页)

两个人都摇摆,都矜持。陈学昭在《如水年华》中也写:

他常说:“你是我的亲弟弟,我是你的亲哥哥。”

可是,没有血缘关系,做什么亲兄妹!这种姿态矫情可疑,或许只是缺乏勇气去追求的托词而已。男女之间,除非稀松到性别感都消失了,要成为像血亲那样的兄妹是不可能的。

这时候季志仁是一心只想去法国。季志仁是1926年夏天去法国留学的,临行前托一位朋友交给陈学昭一封信,信中说,希望陈学昭早日到法国去,若旅费有困难,可向那位朋友拿,他已跟他谈好。可是,也许信是写了双面的缘故,陈学昭竟没有看见这写在反面的关键内容。直到1935年她才偶然发现,那时她已为人妻母。这是让她悔恨无穷的一件事情。

季志仁离开了,这封很说明感情的信陈学昭又遗憾地没有看到,余下的机会,就是孙福熙的了,陈学昭连摇摆都不必了。孙福熙是画家和散文家,当时已小有名气。1925-1927年,两人关系比较亲近,孙福熙在文学上对陈学昭有一定影响,孙伏园兄弟的北新书局和月刊给她提供了文学阵地,对她进入文学界也有帮助。这可能也是陈学昭转向孙福熙的原因之一,虽然她的才华绝不亚于孙。

陈学昭认为自己并不爱孙,成为他的未婚妻只是迫于家里的压力。但这是后来的说法,那时二人已分手。

1927年,陈学昭领到在北新书局出的两本书的稿费,也去了法国留学。孙福熙对于陈学昭和季志仁的关系很不放心,要她起了誓:如果辜负了孙,自己就终生独身。既然起了誓,陈学昭到法国后就回避着季志仁。可是,霸占欲极强的孙福熙居然支使人监视她,并对她和季志仁冷嘲热讽。她气愤之下,索性不再回避了。陈学昭、季志仁、蔡柏龄的三人行就是这时候开始的。蔡柏龄是好友季志仁介绍给陈学昭的。孙福熙进一步大肆造谣,让她家里给她施加压力,迫使她回国。起初她不从,但她家人阻止报社把应该给她的报酬寄来,从经济上掐断了她。

据《天涯归客》写:

她还在彷徨和抵制的时候,季志仁表示:“还是回去吧!既然妈妈这样要你回去跟这个人结婚,就算了!”这种退缩的表示让陈学昭很生气,说:“结婚!结婚!你倒说得好!我和谁也不结婚!”

就在这时候,季志仁介绍陈学昭认识了何穆。何穆第二天来找她,说:“昨晚你们两个人谈了些什么,志仁回去竟流泪了。他说他本来没有抱着什么希望,只是尽到作为亲哥哥那样的责任……”这种“本来不抱希望”的退缩,再次让陈学昭反感。“我可是为了他受尽了封建家庭和封建社会的折磨!”

1928年8月陈学昭回国时,季志仁送她到马赛。

二人完全是恋人之间的依依惜别。“好像有很多话要说,可又不知从何说起。”

季志仁以为陈学昭这次回国就不会回来了,说:“回去还是和那个人结婚算了,看在妈妈面上。”这又一次让陈学昭生气。她说:“我还要出来的!你以为我就不要再学习了?我是一个独立的人……”季志仁吃惊的同时,又看到了希望。

两人只找到一个房间,只能同居一室。

志仁说:“不要怕我,我不会来欺侮你,去!两个人好好谈谈!”他把我连人带盖着的毯子抱到了他的床上,两个人并排睡着,就谈起来。(陈学昭《天涯归客》51页)

……他亲了我一下面颊,一只左手伸到我的颈下,一只右手抚着我的额头,好声好气地说:“可不要闹得使妈妈难过呵!”悄悄凑到我耳边说:“我等你!”就这样,好像看守着一件极珍贵的东西,两个人迷迷糊糊地睡着了。(陈学昭《天涯归客》52页)

陈学昭在回忆录《天涯归客》中不止一次写到这个夜晚,在《工作着是美丽的》当中更仔细更缠绵地描写了这个夜晚。《南风的梦》是陈学昭在1928年以她与季志仁、孙福熙的恋爱为原型创作的长篇小说,也写到与药君(季志仁)告别的这个夜晚。可见,这个夜晚之于她是多么刻骨铭心。

这一晚,他们同居一室,甚至同睡一床,却什么也没有发生。有人可能觉得不可信,但是,最简单的道理:如果是假的,她就没必要写出来了;如果真发生了什么,她也不便写出来了。

对发生在陈学昭与季志仁之间的这种“纯洁性”,我是信的。这关乎对五四一代人的人格精神的信任和评价问题:他们很多都信奉“唯爱哲学”,认为性是不纯洁的。这种观念,在女性方面多半还有另一重顾虑:一旦有了性关系就要从一而终,所以不敢有。事实上,新文化运动并未带来人文主义的全面苏醒。相信的同时,我也禁不住要发出质疑:然而,什么都没发生就好吗?

对此,陈学昭其实也不能释怀,直至晚年,她还与人谈到这个夜晚。

记得就在她去世那年(1991)的春季,她在与我的一次闲谈中忽然问我:“你说人生道路会不会有偶然性呢?”我回答说:“我想是有的。”她点点头说:“我想也是有的。如果那次在马赛,季志仁如果‘欺侮’了我,那我以后的生活肯定又是另一个样子了!”她说这话时表情是冷静而坦然的,看不出有什么遗憾或追悔,可是我心头不由一酸,不忍再问什么。(费淑芬散文集《拾碎集》)

此时已经与爱情久违甚至绝缘的陈学昭,回忆“曾经有一份真挚的爱情放在我面前”,自然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

季志仁把她送上船,像对小孩子那样嘱咐了又嘱咐。

我回进舱里,躺在自己的铺上就哭了,我再也克制不住眼泪,把整个木棉的枕头都湿透了。(陈学昭《天涯归客》53页)

她拿定了主意,回国决不服从家人和孙福熙结婚,交涉完报社报酬的事就出国。

孙福熙实在是个喜怒无常的人。待陈学昭回国后,哥哥带她去见孙,一副要把人交给他的样子。孙却又表示不稀罕她了。她和家人都倍感羞辱,尤其是她。家里人这时想起曾被他们拒绝并禁止来往的季志仁来了,想看看有没有吃回头草的可能。她愈发羞愤,赌气说,我同谁也不结婚!我欢喜独个人!已经想定了。

她跟母亲说:一个人只能靠自己呀!你们今天想这个,明天想那个,想把我交给谁呀?别操心了!我到底是一个人,不是一件货物!

陈学昭是“老生子”,比哥哥们小很多,且是家中最小的也是唯一的女孩,所以,哥哥们对她来说就代表着父权。女子在父权家庭中面临婚姻选择的这种无奈,实在是辱没自尊,尤其对于一个受过西方教育的女子。

1929年春,孙福熙却又追到法国来了,表示之前说的是气话,对她纠缠不休,直到她威胁要报警,他才退却。孙此后状况不甚了了。

梳理三人的情感纠缠,可以参考陈学昭小说《南风的梦》:克明(原型是陈学昭)依恋着药君(原型是季志仁),却不愿与之结婚,她怕别人以为她是图药君的钱,也怕陷入与慕欧(原型是孙福熙)和药君的情感纠缠。

当陈学昭斩断与孙福熙的关系,家里也不再阻拦她和季志仁时,外部阻力已经消失,她又是爱季志仁的,不是应该顺理成章地接受他的爱吗?结果却是:她虽然决定不跟孙福熙结婚,但也不好意思跟季志仁结婚了,她觉得否则就坐实了孙福熙的造谣污蔑似的,表面上造成了她因为季志仁而不跟孙福熙结婚的事实。所以,她决定“和谁也不结婚”,“但心里总觉得有负于志仁”。这似乎是撕扯不清的三角关系的后遗症。陈学昭的女儿陈亚男也对笔者说:由于孙福熙的缘故,她跟季志仁走近,心里难免有点疙瘩,好像真的验证了孙所猜忌的。

还有,她赌气跟家里说:“谁也不结婚!我欢喜独个人!”也等于留下了一个口实,影响了她跟季志仁的退路。可能是从小与哥哥们沟通不畅甚至遭受粗暴对待所产生的后果,陈学昭性情中确实有一种赌气式的倔强,在某些关键节点上,容易留下令人扼腕的遗憾。这倒是儿童教育心理学可以援引的一个案例。

可是,别人怎么说怎么想,真的比自己的感情本质更重要吗?说到底,爱是自己的事。

2

陈学昭结束了三角关系,仍然有三人行的问题,那就是她和季志仁、蔡柏龄的情感关系。虽然美好,终究也是一个暧昧复杂的格局。这三个人之间的关系,我感觉也是最难梳理的。

当她再次抵达法国是一大早,首先去找的是季志仁。却敲错蔡柏龄的房门,很不好意思——这似乎是一个神秘的暗示。季志仁见到她之后则是:

他双手围着我,要亲我的面颊。我用力推开他,他就走开了,也不生气……(陈学昭《天涯归客》82页)

她把带来的文具作为礼物送给季志仁:

他抚摸着这文具,呆呆地发出轻轻的叹息。我也呆了一下,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他不喜欢这文具么?不知道为什么我也难过起来。(陈学昭《天涯归客》85页)

这明明就是恋人关系,可是,他们(尤其是陈学昭)又为什么要不当恋人关系去确认呢?虽然没有彻底的亲密关系,可是,那些甜蜜温存的亲吻拥抱,何尝不是恋爱的证明呢?何必自欺欺人去否认?这就是“朋友以上、恋人未满”的第四种情感吗?

她打定主意不跟他结婚,却又摆脱不掉对他的依恋。可能还是爱得不够。因为这爱来得太容易了。

陈学昭写:

志仁已经摸到了我的规律,我对小蔡是客气的,所以在有一些场合,他总要小蔡出来讲两句。对志仁,我常责备自己太任性,可是改不过来,我确实已经完全把他看做比自己的亲哥哥还亲的人了。(陈学昭《天涯归客》89页)

因为季志仁太爱她,所以她在他面前无所顾忌,她拿准了无论自己怎样他都会原谅的。这份爱因而就缺少了张力。蔡柏龄系蔡元培与第二位夫人黄仲玉所生,1906年出生在中国。1907年,40岁的蔡元培去德国访学4年,蔡柏龄与黄仲玉同行。蔡柏龄小时候又回到中国读过几年学堂,然后就长期生活学习在欧洲,当时是巴黎大学物理系的学生。蔡柏龄的中文已经非常生疏,季志仁介绍他与陈学昭相互补习中文和法文。蔡柏龄在陈学昭眼里是一个深沉的忧郁王子,她觉得他是有分量的、令人敬畏的,她在他面前克制、不敢造次,唯恐引起他的轻视。毫无疑问,距离产生美,产生张力。她羡慕他的家世背景,又有点怜悯他,因为他孤独——上进的同学慑于他父亲的声望对他敬而远之,功利的同学接近他又带着攀附他父亲的目的。他博学多才,朴素自律,他的勤奋刻苦在她和季志仁之上。他也爱陈学昭,在季志仁介绍他们认识之前,他听说附近有个用中文写作的女作家,就和姐姐怀着仰慕来拜访过她。互补中文和法文后,他俩接触多起来,互有好感。他爱得含蓄而绅士。

他们三个人相处很美好,一起翻译作品,一起郊游,一起吃饭,但在消费方面,三人一直是AA制,虽然陈学昭是女士。她写:志仁和小蔡的经济也不宽裕,这个,一般人是不会了解、不会相信的。

三人各怀心事,但谁都不会说破,就那么含糊着美好着。可能都明白,含糊是美好的前提,有一个人不再含糊,美好就不翼而飞了。蔡柏龄是表达感情较少的,季志仁则俨然是准恋人。三人行久了,如果只有两个人在,反而感觉不习惯和不愉快。

《工作着是美丽的》中写,明纯和珊裳单独在一起的机会已经很少,偶尔有这样的机会:

明纯两手捧住了珊裳的两颊,可是他并不走近她,像她所担心的,他仅仅望着她,说:“这脑子里在想些什么,我很想知道。”但是他的神情却是温和的、信任的,仿佛说:“看你能忘得了我!”

她拂去了他的手,却也微笑着,带着一点歉意。“请宽恕我吧!”她仿佛在说。“你会懂得的。”她想。(陈学昭《工作着是美丽的》57页)

她为什么不干脆拒绝、只做朋友呢?一是惯性的依恋,二是觉得有负于他。

陈学昭从小缺少家庭温暖,父亲去世,哥哥们当家,经常对她粗暴管教。哥哥们或许骨子里有点对她的爱,只是不善于表达温情罢了,这也是中国式父兄的惯常模样。她在回忆录《天涯归客》中写:“他们不经调查,就先骂我一顿,饿一餐饭……”虽然有疼爱她的母亲在,但瘫痪在床,没有多少话语权,无法护佑她。但在自传性的《工作着是美丽的》之中,她却虚构了一个被疼爱的童年:对于这个独生的小妹妹,他们从来没有打过,也没有骂过。这何尝不是一种被爱渴望的代偿性实现呢?由于哥哥们的缘故,她从小害怕男人,所以,她特别强调季志仁是第一个不使自己害怕的男人,她在他身上得到了被爱补偿。爱的匮乏使她依赖季志仁的温柔之爱,但这很难激起她同等的爱,她对他没有激情。这在男女之情中其实是致命的。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季志仁更适合被她发“好人卡”。这也是她自觉有负于他的原因。

也许更是德伟的存在,使珊裳不那么想跟明纯结婚吧?

后来,在延安,珊裳昏迷几天醒来后,看见丈夫晓平,脑子里出现的却是德伟的面孔。她接着回忆起:

她曾经想过那么一个计划:在他完全没有提防的时候,当他夹着一支烟,凝思着一个数学的题目,一个化学的公式,他的灵魂正在升华的时候,她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亲一下他那迷人的嘴,从此她跑掉,永远不再见他。可是,她到底不敢。(陈学昭《工作着是美丽的》230页)

可见,她在巴黎时就是爱着他的,而且这份爱是带着激情的。但这份爱在当时又是注定难以实现的。从蔡柏龄那方面看,她跟季志仁的感情在先,蔡柏龄是个绅士,不会对朋友做出横刀夺爱之事。况且她也是矜持的。

陈学昭很难选择蔡柏龄,则不仅是碍于季志仁,而且,她跟蔡柏龄有距离,她对他的感情是含着敬畏的。她跟蔡柏龄之间的距离,除了二人本身的差异外,还有家庭地位的差异。虽然蔡柏龄很节俭,但陈学昭当时以为他是个有钱人家的孩子。直到1942年,她和何穆的婚姻破裂,周恩来与她谈到蔡柏龄时,她才消除误解。

“……人们谣传他父亲贪污了多少万元,存在什么农民银行。”听到这里,周副主席又插进来说:“这完全是冤枉!造谣!蔡元培先生是个清贫的教育家,是没有钱的。”(陈学昭《天涯归客》176-177页)

《工作着是美丽的》也写道:

某副主席严肃地说,“他又不想做官,挂个名,也是国民党故意拉拢他。”(陈学昭《工作着是美丽的》279页)

陈学昭的成见是错用到了蔡柏龄身上:

那个时候我有个成见,凡是做官的,都是坏的。(陈学昭《天涯归客》23页)

珊裳向来从心底里鄙视和憎恶这些在国民党里做官贪污的有钱人。(陈学昭《工作着是美丽的》279页)

她的偏执,她近乎怪癖的敏感,使她有些方面不太通达。她认定当官的必坏、为富必不仁,又误以为蔡柏龄家当官有钱,就对他产生了心理障碍。其实,蔡柏龄非常节俭,他有一次回国时,父亲蔡元培给了他坐三等舱的钱,他却为了省下钱来买留声机、唱片和书,而睡在最底层的货舱里。

当时季志仁有家庭依靠,经济条件比她好一些,正是她在小说《南风的梦》中所写的,担心别人以为她是图药君(原型是季志仁)的钱。

陈学昭的矜持是出于自尊,而她的过分自尊,很大程度上又是源于自卑。过度自尊和自卑是一体两面的事。正是童年造成的自卑,使她潜意识里固执地认为:自己不值得幸福。那句广告词“你值得拥有”,其实是很多人所缺乏的。

固然,再次选择季志仁有点吃回头草的意思,这会让她尴尬。但,也许还有另外的尴尬。

陈学昭在《南风的梦》中写,克明与慕欧确立恋爱关系后,曾经同居过。克明原本当作一种女性解放而迈出这一步的,可是,当她看到慕欧得到她的身体后,就以为占有了她的全部,表现出极其低下自私的性爱观时,她又反感失望和后悔了,那不是她想要的。

从《南风的梦》中可以延伸出文本之外的某种意味。小说写到的是女主人公的自我抗争,没写到的是:曾经与人同居的明珠暗投所带来的自我嫌恶,自身的不完美感带来的自我压抑。太多女性受到这一思维的局限:既然已经委身于他,就只能这样了。这个观念误导和毁灭了许许多多的女性。

《南风的梦》虽然有原型,到底是小说,但它是不是透露出一个可疑的暗示呢?很多真相,其实是为小说的虚构所掩蔽的。我们如果在大胆假设的前提下,把小说所写的投射到现实的人物关系上,许多不可理喻的莫名其妙就得到了合理的解释。

无论与孙福熙还是何穆的关系,都证明陈学昭是一个抵挡不住异性纠缠的人,有些事情的发生虽非出自她本意,但仍然会发生的。以陈学昭之神圣爱情观,可能越是把一份爱情看得圣洁,越是不能容忍有任何瑕点。如果这是陈学昭自卑的另一根源,那么,她让自己止于温柔爱抚,就更好理解了。自然这是封建贞操观作祟,但人的观念中若是盘踞着这个东西,又奈若何?若是这种假设成立,那么,爱慕她的季志仁和蔡柏龄越是把她当公主看,她便越是怕跌下圣坛。

她想:明纯和德伟,他们将来都会有一个自己的家,但是他们将来怎样过他们的家庭生活,他们生活上的伴侣将是怎样的人物,她是想象不出的,反正,他们是会有的。至于她和他们呢,他们间的友谊已经登峰造极,好到不能再好的地步了。(陈学昭《工作着是美丽的》57页)

“好到不能再好”,意味着这种好已经到尽头,再走下去就可能生出变数了,一直保持在沸点是很难的;而三人之间任何别的关系的产生,都会破坏这种美好。她不愿跟哪一个结婚而破坏美好的平衡。她也不愿自己有跌下圣坛的危险。

与陈学昭神圣的爱情观奇妙对应的,是她苟且的婚姻观。她借珊裳之口说:

但是结婚有什么意思呢?就算结了婚,结婚以后又怎么样呢?……生一大堆孩子,于是成天张罗生活,打发日子,诅咒,吵架,离婚或是娶姨太太……何必呢?为什么一个女人一定要经过这一套呢?(陈学昭《工作着是美丽的》57页)

这更为她不跟两位男士结婚提供了思想依据。她无法断定更爱谁的难题也不必去面对了。

……当然,她还不能不想到明纯,她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她是不是爱德伟胜于爱明纯呢……(陈学昭《工作着是美丽的》296页)

她到底更爱季志仁还是蔡柏龄?她自己最终也不确定。不过,因为后来季志仁也结婚了,只剩下蔡柏龄一个选项,爱的对象自然就成了蔡柏龄。《工作着是美丽的》中写:得知明纯有了女友后:现在,珊裳对于德伟的尊敬和信托,已经超出了她过去所给予明纯的。(陈学昭《工作着是美丽的》87页)

还有,当她跟何穆婚姻的破裂足以证明,她跟他们两个之中的哪个都比跟何穆好的时候,她也就不必去区分跟谁更好了。

在季志仁结婚以后,蔡柏龄对她愈发含情脉脉了,但已无济于事,因为她更早结婚了,跟自己并不爱的人。

3

三人行的岁月静好并没有维持多久。孙福熙刚走,何穆又来了,而且比孙福熙更善于纠缠。

何穆是陈学昭即将回国之前认识的,陈学昭回国就是为了摆脱孙福熙的纠缠,哪想到更能纠缠的已经埋伏在路口。他们一相识何穆就表现出他的殷勤,以及对陈学昭利用的企图。因为她有名有利:有女作家的名气,有稿费收入。

在送陈学昭回国的前一晚上,季志仁曾说:“这个人是厉害的,我和小蔡都是呆子傻瓜,我们要学他也学不会!”(陈学昭《天涯归客》51页)

何穆患了肺结核,在高城疗养,邀请季志仁和陈学昭暑假去玩。二人约好一起去,可是,陈学昭放假早,为了省巴黎的房租,就先去了。何穆开始纠缠陈学昭。她写信告诉了季志仁,请他快点来。可是他拍了个电报:有事不能来,你何日回巴黎,电告,去接。她当时很不高兴,很久以后才悟出来,他是叫她马上回巴黎。但她为了已付的房租——又是房租,可见经济对爱情的影响——没有离开。何穆对她千般逢迎万般哀求,在她离开前:

我老实对他说:“我不爱你!”“是不是可以试试看呢?”他哀求着。我从内心想到这是一个病人,好像觉得应当有点人道主义精神,就像哄一个耍赖皮的小孩一样,随口说:“试试看吧!”(陈学昭《天涯归客》97页)

从《工作着是美丽的》可以看出,陈学昭从高城回来后,感觉到有一种什么东西横亘在她和季、蔡之间,使他们生疏起来了。那自然是她的新恋情,尽管她不承认。何穆频频写信来,攻势很猛。这二位男士却只是含蓄。这种情况下,含蓄就意味着退败。

她仍然肯定自己不爱何,何也不理解她,认为何不过是“从我身上想捞到一点帮助,幻想我这个女人有名有利”,就写信再次拒绝了他。何马上跑到巴黎,哭着跪求,以自杀相要挟。陈学昭被逼不过,只好松口:“这事以后再谈。”对于何的拼命追求,她是欲拒还迎的,至少没有坚决拒绝。开始时一旦沦陷,后面就无可抵挡了,因为他已经吃准了她。

某种程度上,何穆不就是另一个孙福熙吗?她属于“招黑”体质吗?孙福熙对她也是软缠硬磨,她虽看不上,但答应恋爱关系。软缠硬磨型的男人似乎是她的陷阱,她总是口头说厌恶,然而又被吃住。一物降一物,她一直是吃这一套的。如果说,跟孙福熙是她屈从了家里(其实也不完全是屈从),后来跟何穆,则跟家里人毫无关系了,但何穆不还是孙福熙类型的吗?

何穆实在要自杀,也是他自己的选择,不应该由她负责。他是成年人,应该有能力为自己负责。可她负担起了这件事。何穆为她闹自杀,可能给了她一种“上帝”感,一种可以决定别人生命的满足感。

她1956年在《生活并不如此简单》一文中写:

我曾经想,而且现在还是这样想:两性问题在今后也还是一个社会问题。如果我有女儿,我一定要教育她:如果将来有男人向你求爱,在你面前用死来威逼,那你干脆就说:“滚你的蛋!你要自杀听你的便罢!”不要那么天真地相信。

这是多么痛的领悟。

当然,悲剧的根源不止一端。自己的软肋,她也有自省:

尽管珊裳自以为她讨厌阿谀、恭维和逢迎,在不知不觉之中,她却往往被他那些极不含蓄的阿谀所陶醉。然而,他又是极大胆地指责她的缺点,她的不善于处理生活、处理人事,而向她做着种种极现实而又极实际的献议和计划……奇怪,怎么明纯和德伟从来没有这样指出她的缺点,陆晓平这些话使她觉得新奇而另有可亲和可感的地方。她甚至在心里责怪明纯为什么对她没有这样的献议,又抛弃了学医而改学音乐,使得他的父亲和庶母更加憎恨珊裳,以为这是受了珊裳的影响,是受了珊裳的劝诱,因而他甚至不想回国,要永远流浪在国外。如果她要有一个家,她想,她倒是愿意像明纯这样一个人来替她管理,给她一个在流浪归来后的歇息处。(陈学昭《工作着是美丽的》68-69页)

明纯和德伟都太客气了,而且不务实,陆晓平却是一个毫不含糊的非常实际的人,有他俩缺少的东西,也与她形成互补。这段话中也透露出她对季志仁的怨。怨与爱是连在一起的,是爱的遗憾。

对于何穆追求陈学昭,季志仁和蔡柏龄尽管不悦,却自欺欺人地保持着沉默。或许,他们太君子了,没有处理此种复杂局面的能力;或许,他们太要面子了,怕伤和气,怕失去三人之间的友谊;或许,他们还有一定的幻想,寄望于她有分辨的能力。待何穆追到巴黎,陈学昭眼看就要抵挡不住时,他们终于感觉到将要失去她了。

蔡柏龄这时才激动地说:“拒绝他,为了您自己,为了……”(陈学昭《天涯归客》168页)可是陈学昭哭着跑开了。

《工作着是美丽的》当中,陆晓平追到巴黎后,德伟终于要跟珊裳严肃地谈一谈。

“拒绝他!不要给他利用!”他严厉地望着她,“为了你自己,为了……”

没有等他说完,珊裳跑了,她好像逃避一个灾难似的,一口气跑回自己的寓所来。

她……悄悄地揩着眼泪,她悔恨自己是这样的冒失,为什么没有听完德伟的话呢?他究竟还要说些什么呢?……最后,她自己还是这样地自加劝慰着,她以为她没有别的办法,在爱情上,也许她是卑怯的,她缺乏自我决断的勇气。(陈学昭《工作着是美丽的》71页)

德伟还要说什么?这就跟黛玉临终前说的“宝玉,你好……”一样费人思量。

自然,她已经陷进去了。

她是怕何穆再去闹自杀,但那其实是不可能真正发生的,只是她自己落入陷阱而已。

《工作着是美丽的》中这样写珊裳当时的心理活动:

“也好,”她还是自加劝慰地想,“反正一个女子,总要有一个丈夫;有了一个丈夫,就有了一个保镖的人,不至于再引起麻烦、流言和诽谤了。”(陈学昭《工作着是美丽的》74页)

也写到珊裳多年以后婚姻破裂时的自我检讨:

“由于一念之差,铸成大错!是的,我也有不对的地方,把他当做一个保镖的人,以为借他可以挡住其他男人的麻烦……”(陈学昭《工作着是美丽的》264页)

陈学昭这种通过世俗婚姻安置身心的想法,倒也是对于三人之间难以抉择的关系的一个破局,似乎她不选他俩当中的任何一个,就会使三人美好的关系永远保持下去了。她用这种无厘头的近似颟顸的方式,把三人斩不断理还乱的“美好的困局”一下子廓清了,虽然导致的结果更糟。

“我不爱他,更不是去追求幸福。”她觉得对明纯和德伟并没有什么负疚,“将来他们都会明白的。”她以为她不过做着一件类似无可奈何的摆脱不掉的慈善事业而已。(陈学昭《工作着是美丽的》74页)

这是珊裳去投奔晓平的火车上的心理活动。她正在明明白白地背离两个所爱的人,而奔向一个不爱的人。她不爱何,就无损于她对季和蔡的感情,是吗?这里面的逻辑,实在病得不轻,看得我简直按捺不住,如同面对闺蜜的爱情遗憾那样耿耿于怀。是的,若是我有一个闺蜜如此这般,我一定骂得她狗血喷头。

更有病的是,她选择了一个处处不如自己的人,因此感觉心安理得。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婚姻正义”?

人年轻时,容易对自己有某种误解,等有了阅历,误解消除,看清自己要什么时,往往也晚了。这就是人生。陈学昭当时那么年轻,确实很难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但是,当她写作时已经不再年轻了,依然分析不透当初为何会做出那么匪夷所思的选择,所以,我想替她分析一下。为此,我还特地请教了一位从事心理咨询的朋友。

我们一致认为,这是自卑所导致的。读者看到的是她高度的自尊,但是,过分自尊跟自卑正是同一个问题的一体两面。自卑感可以成为提升的动力,但若不被正视,结果可能就是用过度自尊来掩饰自卑。面对青春美丽优雅的她,人们自然会纳闷:她有什么好自卑的呢?可是,追溯到她的原生家庭问题,那就没什么好奇怪的了。心理学上非常重视童年经验对人格发育的影响,认为脑中关于童年的“最初画面”,就是一个人自传的开始。陈学昭在自传性的回忆录《天涯归客》中写的,“他们不经调查,就先骂我一顿,饿一餐饭……”就是她人生的“最初画面”。童年被哥哥们粗暴对待,得不到温情,这奠定了她一生的心理基调。一个被嫌弃的小女孩周围的厌女的面孔,投射给她的是自我厌恶的暗示,自卑情结因此长成;尽管长大后有倔强的女性主义的反弹,然而感性上仍然不容易爱悦自己。

阿德勒在《自卑与超越》中指出,“被忽视的儿童”是童年容易出问题的三类儿童之一。被忽视的儿童从来不知爱与合作为何物,没有建立起与他人的良好联结。超越自卑的最佳方式,就是与世界产生有益的联结。在最为重要的三个联结中,两性关系是其中之一。遗憾的是,陈学昭没能选择有益的两性关系。阿德勒认为,自卑情结容易引起紧张感,自卑者因而有动力去寻找优越感。但又因为害怕失败,他们寻找优越感的方式往往不是去面对去行动,而是回避合作,选择退让。他们以高高在上的姿态来克服自卑感,提升优越感。不幸陈学昭正是如此。超越自卑的执拗心态,决定了她可以为内心的一份优越感而选择不如自己的配偶。她跟季志仁和蔡柏龄,彼此相爱,但她感觉到对方比她优雅、优越和从容,就产生了内心的局促,迟疑着不去选择。换了何穆,什么都不如她,但对她软缠硬磨,她就选择了他。软缠硬磨型的,让她感觉自己被需要。她认为有点可笑甚至可鄙的,让她更容易找到优越感,心理上从容、宽裕、有把握,同时彻底超越了哥哥们造成的那种对男人的害怕。这些来自童年的心理因素潜伏在心,暗暗主导着她,她却不自知。哥哥们的凶暴面孔使她恐惧,不得不屈从,这构成了她的压抑,对于屈从和压抑的反叛欲望,铸就了她拧巴倔强匪夷所思不顾一切的个性,这种个性终有一天会鬼使神差地左右她的选择。

她只是满足于在一个需要济贫扶弱的对象面前,自卑感不会再折磨她了。很遗憾,她没能产生这样的自觉和自信:你值得拥有更好的爱人。

陈学昭的小说《真实的故事》中,女主人公因为母亲有外遇而被歧视,她就找了一个“破落户男人”来结婚。她说:“我恰好配和这样的人结婚,他是不能够也不会嘲笑我的,他的母亲和我的那个有差不多的历史。”

以这样的理由来处置自己的婚姻大事,好像成了一种“陈学昭特色”。个人的爱情婚姻幸福,就这样轻忽地被葬送了。

何穆又穷又病,等着一个仙女姐姐或圣母去拯救,自卑的她就被激发出了圣母情结,她感到自己被需要,可以拯救他人。萧红跟端木蕻良,不也是这样吗?感到自己被需要,自己的价值就在这被需要当中体现出来了。她们都有被嫌弃的原生家庭的精神胎记。不是因为爱,而是因为怜悯,也会促使陈学昭接受对方。因为对方是那种离了她活不下去的状态。即便是被裹挟,她也理解成被需要。这就形成了拖累症的人格特质。越被拖累,越感觉自己是救世主似的,获得了一种广大的人道主义的满足。所以,这个终将被证明是错误的选择,问题不全在何穆,也在她自己。

她还把将与何穆结婚的消息写信告诉了国内的师友,包括鲁迅先生。然后:

六月底我离开巴黎,动身去里昂,志仁和小蔡看我什么东西都带走,心里当然明白我是不会回巴黎了。他俩还是送我上火车,只是他俩的神态显得很不愉快,彼此竟没有说一声“再见”。(陈学昭《天涯归客》110页)

这不仅不是何穆把她绑去的,而且是她自己主动去的。就算是陷阱,也是她自己走进去的。或许有矛盾挣扎,但这毕竟是她自己的决定,不能说是违心。若说以前是屈从于家人,这次,她可是未经家人同意,就同何穆结婚了,而她母亲是要她回国以后再结婚的。

她到里昂后,收到鲁迅之弟周建人的信,大意是,不能因为一个人生病而跟他结婚。这不是跟没生病不必吃药一样明白吗?可是,她表示,若信在她离开巴黎前收到,她就不会来里昂了。她对待婚姻的选择,似乎跟学生食堂里打这个菜还是那个菜一样游移多变不当回事儿。似乎经别人提醒,她才明白:结婚是有关一生的大事,不能为了这个人或那个人生病,而当一件慈善事业来做的。

何穆写信给季志仁:

对志仁说:“你曾说你不爱学昭,我爱她。今后请你不要再写信给她了。”我很生气,什么话也没有说,我想志仁与我之间从来也没谈情说爱过,但是不能否认我们之间有极深的感情,想用刀来砍也是砍不掉的。我内心很懊悔自己太轻率地离开了巴黎……(陈学昭《天涯归客》113页)

说“志仁与我之间从来也没谈情说爱过”,实在不客观。从此,她与季志仁之间的通信中断了。“但我还是天天想着他。”何穆几乎讨厌她所有的朋友,为了减少吵闹,她断绝了很多朋友关系。蔡柏龄仍然与她通信,但不提季志仁,也不提何穆,只是两个人之间的问候。

7月,为了对何穆的病有利,二人搬到克莱蒙,陈学昭进克莱蒙文科大学上课。陈学昭1927年到法国留学,跟何穆结婚是1931年,四年的时间里,她过法语关,学音乐,又因学费太昂贵而改学文学,一直是在漂着。当然,她同时在不断写作,用稿费来养活自己,但写作在国内也可以进行,不是她到法国留学的目的。使她落到现实的陆地按部就班推进人生的,是何穆。她厌恶何穆太现实,但何穆的现实态度,也许正是她所缺乏的。她入读大学,获得博士学位,与他对她的影响和规划是分不开的。这一点必须承认。

刚到克城,住在小旅馆里,各人住一小间,太费钱。……终于找到一大间,……我不愿与他同住一室,但他诅咒说他目前根本不能过结婚生活,不会来侵犯我,生活在一起可以彼此有些照顾。……从心底里我更加怀念志仁和小蔡。……到克城的两个月后,发现我怀孕了……(陈学昭《天涯归客》114页)

都已经住到一起去了,陈学昭还在“怀念志仁和小蔡”。

何穆虽然有陈学昭认为的太实际太算计等问题,但毋庸置疑,他在婚姻中是积极的;而陈学昭对他的态度,则体现出阿德勒在《自卑与超越》中所论述的,自卑者因为童年未能与世界建立起有益的联结,所以没有对他人感兴趣的能力。

珊裳不愿结婚,“等读完了功课再说。”(陈学昭《工作着是美丽的》74页)可是,怀孕了,就只能结婚了。他们是得知怀孕后办的结婚手续,未举行婚礼仪式。她已经在他的热烈攻势下沦陷了,依然撇清着不肯承认,仿佛主观可以大于客观。

儿子生下来,为免何穆的肺病传染给他,他们把他寄养在奶娘家。陈学昭更要努力写稿赚取生活费。据陈学昭写,何穆不在意她写什么,只在意她的稿费。何穆自私地拖累着她,还不许她买报纸看,二人因此发生口角。

我想,他大概以为我已和他生了一个孩子,摆不脱他了。我计划出走,打算只告诉奶娘,……我已把一切悄悄准备好,要走了,可是看他打了人工气胸回来,喘着气,好像要断气的样子,我心里又有些不忍。可是我从心底里厌恶、憎恨他,……这个人反正什么都做得出来,又是哭呵,又是认错呵,说:他说错了话,再不说这种话了。……当时我想,为着这个孩子和这个人的病,只好拖下去,但不可能永远拖下去。我想起了小蔡在人前说过我的话,这是别人传给我听的:“这两个人根本不适合,将来不知谁先发动离开。”(陈学昭《天涯归客》115-116页)

她好像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为人妻母了,还把赌气出走看成一种矜尊的自由解放。而放弃出走,不过是被孩子和丈夫的病拖住,出于人道不得不暂缓一下而已。

她对他又充满了怜悯,当她看见他这样疲乏地走进门来,对他也似有抱歉的心情——她正在想离开他!她跑去拥抱他,她的身心激烈地颤抖着,他却并不知道她抑制着自己的情感,还以为她是爱他呢!(陈学昭《工作着是美丽的》76页)

其实在婚姻里面,有多少感情是纯粹的爱情,而不是慈悲和不忍呢?

木已成舟,他们只能奉子成婚,她依然把性当作给予他的施舍,爱则不肯施舍。

珊裳常常吃惊地发现自己,就是在她带着抗拒的反感,被晓平拥抱着的时候,她竟想象她亲密的是另外一个人,一个崇高的、她所尊敬而能激发她热爱的一个男人……这是两重生活呢,还是一个罪恶的念头呢?(陈学昭《工作着是美丽的》85页)

男人以为能够通过占有女人的身体而控制其灵魂,这是狂妄可笑。可是,女人通过灵肉分离而使男人的企图落空,也不见得高明。灵肉一致的爱不是不可以达到的,女性的婚姻选择怎么可以忽略肉身的欲望?爱情在别处,在婚姻之外,这是可能的情形。但若是一开始就认定爱理所当然在婚姻之外,那是外星人的话。她不仅灵肉分离,而且爱情与婚姻也分离了,这是多么错位和拧巴。

她以为夫妇生活是一种社会的生活,包括这几种东西:经济关系,儿女关系,利害关系——而两性生活只是其中一方面——等等的一个股份公司。她不相信一个男人一辈子只爱过一个女人——他的妻,一个女人一辈子就只爱过一个男人——她的丈夫,哪怕在最初他们确实是互相恋爱的那种婚姻。……然而他或她只能和一个人或者极少数的人在同一时候过夫妇的生活……(陈学昭《工作着是美丽的》85页)

基于这样的观念,她认为在婚姻中“嫁鸡随狗”是当然的。这倒是曾经在欧洲贵族阶层流行的观念和做派,贵妇与骑士的浪漫曾经被视为自然。

她幼稚得非常固执,按她的谬见或执念:爱情是圣洁的,婚姻是苟且的。那么,就把爱情和婚姻分离吧。这仿佛是一个两全之策,可是,婚姻是求仁都未必能得仁的,何况一开始就不求仁呢?她可能阅读文学中的浪漫爱情太多了,以至于认定爱情形而上、婚姻形而下,爱情在云端、婚姻在泥淖,所以才有了这样的分离。她对婚姻如此悲观,对爱情又如此浪漫,注定无法把二者统一起来。

我不爱他,可是我跟他结婚了。我讨厌跟他亲密,可是我有孩子了。而且,这一切都是清清楚楚的,并没有蒙蔽欺骗。——可能因为后来婚姻破裂了,陈学昭写作时未能正视自己当初的感情。若非矫情和不坦诚,那就只能说,她实在太被结局所伤害和左右了。喜欢以结果逆推过程,这也是人性中的通病。

还有一点也可以证明她的不客观,她把何穆写得一无是处,可何穆到底是靠自己取得了医学博士学位。当然,对他的博士学位,她也是不屑的,因为她也取得了文学博士学位。

陈学昭并非受虐狂,那只不过是她失败后的受虐想象而已。原本她是没准备失败的。

“和一个境况差一点的人在一起总比和一个境况比自己好的人在一起自由些,少受压制些……”(陈学昭《工作着是美丽的》74页)

这是珊裳的想法。她以为找一个弱于自己的男人,她就有主动性了,人格绝对独立,对男人高高在上,永远立于不败之地。她不惜放弃优于自己的男子,而下嫁不如自己的男子,就是为了在婚姻中稳操胜券。可事实是,“小男人”也可以因为“男性”这个“大性别”而变得膨大;再弱的男人,仅凭男性这个“天赋强权”的性别,都有可能在婚姻中掌控女性。何况,一个想法如此幼稚的女性,不被男性掌控才怪呢。怜悯,居高临下,那只是她的幻觉罢了。她满心优越感地把结婚视为“无可奈何的摆脱不掉的慈善事业”,不幸的是,当她怀着自以为是的悲悯,清高地看待陆晓平时,实际上早已被陆晓平所掌控。

男性自私狭隘,给不出女性想要的平等尊重和理解,这是一个事实,女性无法改变的。女性能改变的,只有自己的选择。假装男性不是这样的“坏”,或者幻想男性应该是那样的“好”,都是没有用的。耽于此种自欺或幻想,是女性自身心智观念的局限,应由自己负责。如果只有在天下男人符合女性理想的前提下,女性才能活得好,那么,女性注定是不幸的。男女两性的现实,大概永远无法以理想为尺度来考量,亦无法照此抉择。须知,女性同样不完美。无论男人女人,都是在不完美中寻求相对完美而已。

陈学昭离开法国时,到巴黎与恩师G教授告别,蔡柏龄去旅馆看她。

他悄悄告诉我,志仁已放弃了音乐,在一个领事馆做翻译,因为他父亲已去世,不能不找一个职业来维持生活,……过去,我就不赞成志仁学音乐,觉得他年纪大了些,不如把文学和音乐作为一种业余的爱好,而他的家里一直怪我,以为是我影响了志仁,使他改学音乐的。这实在是冤枉!

……突然,H拿出一张棣儿的照片给柏龄看,他看着照片,好像大吃一惊,“呀”了一声,接着他一句话也没说,把照片递还给H。我想也许他在想:“她真的这样爱这个人么?”他一定还是怀疑的。(陈学昭《天涯归客》123-124页)

我更遗憾的,不是陈学昭后来错过了蔡柏龄,而是从前错失了季志仁。错过蔡,是造化弄人。错失季,才是人为错误。显然,季志仁就是男朋友,否则那些亲昵无法解释。这难道还无法定义吗?只差一个既成事实的确认而已。但季志仁生生是让煮熟的鸭子飞了。

这一错失,固然有陈学昭糊涂的原因,但季志仁的责任也是很大的。在梳理陈学昭的情感脉络时,很多的节点上,季志仁的行为态度都令我惋惜甚至憾恨,所以,一直等待着综合他的各种表现,来分析一下他的问题。

季志仁有一种奇异的君子人格,最初,她与陈学昭是男女朋友,后来的孙福熙、蔡柏龄、何穆,都是他介绍给陈学昭的,相当于“引狼入室”,而且一而再、再而三,季志仁似乎喜欢干这样的事。是显示自己的大度还是自信?抑或人性太健康缺少应有的私心?

陈学昭与孙福熙断绝之后,季志仁与陈学昭基本没有阻力了,他为什么没有把二人的关系升级为正式的恋爱关系?季志仁说过何穆的“厉害”,他和小蔡都学不来。自然,他含蓄温和,不喜欢争抢局面,不好意思表现露骨,可是,他也太被动了,被动到足以令人理解为消极。

在陈学昭招架不住孙福熙的追求而向他求援时,他没有来。在陈学昭抵挡不住何穆的纠缠召唤他时,他也没有来。他太淡定了!以至于一次次“拱手相让”。敏感细腻的他,关键时刻却麻木起来,几近于退缩。是他对陈学昭爱得不够吗?不是,他很爱她,当陈学昭最后跟何穆结婚时,他是生气的,冷冷的不再理她。她是相信陈学昭的定力吗?还是等待经得起考验的坚贞爱情自动成熟?可是,陈学昭就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女孩子,她具备成熟的理性和定力吗?一直撒网而不收线,他那么确定爱情的鱼儿不会跑吗?

陆晓平对于明纯的分析虽有偏狭,但不无道理:

他说明纯就是这么一个在爱情上非常卑怯的男子,他不敢向爱情前进一步,他不知道自己要些什么,只能被女人挑选,而不会自己挑选女人……(陈学昭《工作着是美丽的》86页)

陆晓平自曝成功的秘诀:

为什么我能和你结婚,而明纯及别的人却不能!因为我看到你是一个戒备男人极严的人,好像一只小雀子,时刻在提防四周是否有捕捉它的东西,如果你慢慢地走近去走近去,它立刻就飞走了,你只有趁它还来不及提防的一瞬间,突然,一把把它抓住。我就是这样做成功的!(陈学昭《工作着是美丽的》84-85页)

是的,他抓住了陈学昭的要害,也看准了季志仁的问题。季志仁就是在“慢慢地走近去走近去”,走得太慢了,像慢镜头,结果陈学昭飞走了。

虽然季志仁家里还没有同意他们的关系,但只要他坚决,不是不可以结婚的。他是怕没有家里的支持,不能使她过上好生活吗?但他在陈学昭结婚以后,还是与别人结了婚,并自谋生路去了。退一步说,就算结婚有阻力,至少也可以明明白白确立恋爱关系,可是他也没有,老是说什么亲哥哥亲妹妹之类的,对于彼此都是一种不合时宜的定位,好像在努力掩盖什么似的,结果最后真的成功掩盖了。

季志仁为什么不急于去得到爱情?表示自己有足够耐心吗?表示自己足够君子吗?表示自己有自信等她百分之百来托付身心吗?其实都没必要,待机时间太长,可能会导致启动不了。他太克制了,克制得过了分,最该燃的时候没燃,于是就永远止步于此了,就像高原上水只得烧到八十度,怎么都达不到一百度。发乎情止乎礼,是指不滥情,若是连唯一挚爱都“止乎”,那就永远抓不住爱了。关键时刻要拿得起,听从身心召唤。太圣人化,克制成压抑,爱的“力比多”就减损了。

也许季志仁看到陈学昭并没有那么情愿与他订终身,所以一直在迁就她。可是,男人再有足够耐心,女人也很难主动依偎过来。在爱情面前是不宜太绅士的,太绅士了会显得有所保留,不易达到激情的燃点。季志仁并不是没有魅力,在法国一直有人追,后来他的妻子就是主动追求他的。可是他为什么俘虏不了陈学昭呢?陈学昭是需要热烈情感的人,季志仁却温情有余、热情不足。绅士风度如同素食,健康,但平淡寡味。

其实,从陈学昭莫名地跟了何穆的这种“作”劲儿来看,温和的季志仁大概也是接不住她的。季志仁既然君子得不像个男朋友,最后也就真的不是男朋友了。他们都以自己一以贯之的思维方式和行事方式,完成了自己的命运,验证了“性格即命运”这句话。

不爱孙,爱季,却成为孙的未婚妻。不爱何,爱季或蔡,却成为何的妻子。这是当时的情感事实?还是事后的情感论定?陈学昭会不会受到“得到的总是不好的,得不到的总是好的”这一情感规律的制约?

我理解,所谓“真命天子”,就是指对的人。结婚自然是要以此为目标。像陈学昭这种“可敬的走不到一起去,可恶的反而走到一起去”的状况,我总觉得是反人性的。写作此文之前,我与陈学昭的女儿陈亚男女士有过交流,她这样回答我对于陈学昭选择的不解:陈学昭是要找一个能够长久到老的人,虽然何穆的功利性等不可取,但从结婚的角度讲,还是可以的,他学医,而且已经学成。重要的是,何穆追得紧。陈学昭觉得反正总要找个人结婚的,就是他吧。陈学昭不选择季志仁的原因是,季志仁原本是学医的,因有洁癖,后来又改行去学音乐,她不赞成。陈学昭不选择蔡柏龄的原因是,虽然二人是同年的,但蔡比陈小8个月,她一直叫他小蔡。而且,当时二人都在上学,不宜成家。她对蔡也了解不够,蔡是搞科学的,她有隔膜。

陈亚男这样一解释,陈学昭选择何穆就不那么莫名其妙了。陈亚男所说的,似乎比陈学昭所写的更通透清晰。也许,后来的陈学昭是受伤太重、懊悔太深,乃至忘情于控诉何穆之丑陋,彰显季、蔡之美好,而顾不上好好剖析自己当初的心理动因了吧?蔡柏龄只是比陈学昭小8个月,都能构成她心理上的障碍?想必还会有人对此表示疑议,但只要想想陈学昭从小在心里埋下的对“温柔兄长”的渴望,这一点也就不难理解了。

陈学昭的婚姻选择,给她留下了终身憾恨,人到中年,她想起来还会痛悔不已。陈学昭续写的《工作着是美丽的》之中,被打成右派的李珊裳依旧梦萦魂牵:

偏偏在没有了幻想的时候,她常常在梦里记起了他们。在梦中,她多次到巴黎,却并没有见着他们,不是她忘记带他们的地址,就是他们正往外地旅行去了。有一夜,她做了一个梦,梦见明纯归国了,他还要出国,她去送他,还是像在1926年夏天她送他走时,在杨树浦码头告别时的情景。突然,明纯生气地对她说:“你即使不和我结婚,也该和德伟结婚!”凌晨二时左右,她检查大门回来,躺在床上,迷蒙中看见德伟,他还是当年给他补习法文时的样子,他推开书,说:“拒绝他!”接着,捂着嘴巴,掉下了眼泪!她惊醒过来,没有法子控制自己,终于哭了。(《陈学昭文集》第2卷,浙江文艺出版社,1998年12月,596页)

在我年轻的时候,觉得悲剧的爱情很美,如同五四时代的一些女作家觉得与性无关的爱很美。现在我不这样想了。现在的我,认为灵肉一致的爱才是圆满的,形而上与形而下结合的爱才是美好。有一些说法很是眩惑人心,比如,距离产生美感,相见不如怀念;比如,幸福是庸俗的,悲剧的美高于一切。是的,从审美的角度,也许如此罢。但是,生活不是审美,人还是要用肉身来活着的。从体己的角度讲,我觉得爱一个人就是要跟他在一起,就算庸常的生活会毁掉爱情的美感,毕竟你也体验了爱情之花从绽放到凋落的全过程,总比永远只是水月镜花来得自然、踏实和“实惠”。维纳斯的“缺陷美”是属于艺术的,而拿到生活中,就是残疾人了,诸多不便。所以,我宁愿要不那么美的圆满。这也正是“在悬崖上展览千年”,还是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的永恒选择题。

4

陈学昭跟何穆1931年结婚,1932年有了孩子。双双拿到博士学位后,东方语言学院的G教授邀请陈学昭去工作,但学医的何穆在法国找工作不容易。而且,毕竟惦念战乱中飘摇的家国。1935年,一家三口回国了。回国后何穆行医,陈学昭写作,在后方生存与发展都不那么顺遂,向往革命,遂于1938年8月4日第一次来到延安。陈学昭是进步作家,以前与瞿秋白夫妇、茅盾夫妇、鲁迅夫妇等多有交往。这一次,她是以重庆《国讯》杂志特约记者的身份来到延安采访的,任务是向国统区介绍延安,采访文章后结集为《延安访问记》。作为海归博士夫妻,他们在延安是很受礼遇的。一年后,因为不能适应苏区环境,何穆选择离开,陈学昭也一道离开了。到了后方,他们的儿子夭折了。因为从延安归来,他们的自由受到国民党限制。又因为依然向往革命,1940年12月底,他们第二次来到了延安。何穆任中央医院院长。陈学昭到文艺界抗敌后援会(简称文抗)当作家,是延安学历最高的女作家。

第二次进延安后,陈学昭和何穆刚刚找到各自的位置,夫妻感情却破裂了。她希望他在医学上有所成就,不愿意他担任医院院长而陷入事务性工作。虽然何穆的工作烦恼也会带到家里来,影响到她的情绪,但我认为陈学昭依然没有权利代替他人做出选择,即便这个人是她的丈夫。

他们的婚姻一开始是建立在她优越感的基础上,在法国时,陈学昭确实是婚姻中强势的一方。但回国后,陈学昭发表作品少,稿费少了,主要靠何穆生活,她的强势地位就在丧失。到了延安,何穆强大起来了,她在婚姻中的强势已经没有客观生活基础作支撑了,她和何穆的主从关系就彻底颠倒了。但她改变不了婚姻中的惯性,依然保持着优越的姿态,甚至变本加厉,既不柔和又不讲策略,而是以一种赌气似的正面硬杠的态度对待何穆,麻烦就来了。

陈学昭潜意识里认为自己为了何穆而牺牲了跟季志仁或蔡柏龄的机会,心理上有种不平衡,他们的婚姻一开始就埋下了不平等的种子,这何穆不会不明白。陈学昭在婚姻里也一直端着,这何穆也不会感觉不到。焉知何穆不是在蓄势待发呢?他一旦翻身,可想而知。人都是有自尊的,即便你看不起的人。

婚姻破裂时,她也检讨过自己:

“……我没有把他看待成丈夫,更谈不上爱他。可是这一切能怪谁呢?谁的责任大呢?是谁勉强了谁的?他没有能培养起我对他的情感。”(陈学昭《工作着是美丽的》264页)

检讨之余,她仍然认为他没能让她爱上他,是他的责任。她还是没有追究:自己干吗要选择一个不爱的人结婚呢?有一种观点是:找一个我爱的,不如找一个爱我的。因为这样对方会对自己更好。可是,像她这样,直接找一个不爱的甚至厌恶的,哪怕对方再爱你,也谬之千里了。

《工作着是美丽的》中写,在延安,陆晓平有了婚外情,待珊裳那么恶劣,甚至已经起诉离婚,她还不想离,做着种种挽回的努力,一改在晓平面前的高高在上,做小伏低,以至于痛感自己的低下姿态连带着降低了德伟和明纯的尊严。

婚姻这条船再破再漏,她还是想待在上面,像《海上钢琴师》中的男主人公一样,坚持不下船。这与她的初衷已经相差太远!如果她的初衷是诚实的话。

若是和平离婚,对双方的心态将不至于造成太恶劣的影响,但他们的离婚是何穆以她妨碍他工作、破坏医院团结的理由到法院提起的,陈学昭受伤惨重。被动离婚的人无所不用其极的念头和做法,她也有过一些。十二年的婚姻结束,陈学昭完全是以受害者自居的。当人心理上没有出口时就会归咎于命运,可命运一定程度上不就是性格吗?

怨妇心态使陈学昭后来写出这一段时容易有某种激愤。本来,失去儿子就够痛苦的了,何穆又另有所爱,而且据陈学昭所写,还蓄意用安眠药等方式来使她“自杀”。表面的事故是煤气中毒,但陈学昭认为是他给她服用了安眠药。不过,后者只是怀疑。

陈学昭的激愤曾经让我怀疑这个情节是不是她的某种臆断——何穆不至于那么不善良吧?我把这个疑惑说了出来,陈亚男回答:那应该是真实的,感情破裂,另外有人,自然希望障碍消失,而自己又不用下手。就算是煤气中毒,他明明知道木炭没有燃烧尽会有危险的。他后来也确实是与那个相好的护士结了婚。我问,何穆有没有看到陈学昭写的?有没有什么反驳?她说,没有反驳,他也不一定看得到。我想,战争年代,看不到是可能的,但后来他一定可以看得到,除非他不想看。总之,他没有反驳。陈亚男所说的,又把何穆不善良的可能推进了一步,使我更加无从判断了。陈学昭是在何穆另有所爱时怀孕的,陈亚男出生不久,陈学昭和何穆就分居了。陈亚男对笔者说,这种情况下让陈学昭怀孕,也是何穆有预谋的:你看,就是我不要的女人,都为我大着肚子,怀着我的孩子。这的确既让女人难堪,又满足了男人的虚荣。男人的阴暗心理,受过伤的女人是最懂得的。

陈亚男九个月时,父母离异,父亲再婚,她跟着母亲。我留意到,写到小时候的陈亚男,陈学昭几乎不称“女儿”,而是称“女孩”,不知这是不是出于某种情感障碍?陈亚男的记忆里几乎没有父亲。父亲曾经到学校看过她一次,母亲就跟学校打招呼禁止了,这是她记得的唯一一次见到父亲。陈学昭被打成右派后,何穆趁陈学昭不在家时,给在杭州的陈亚男写了一封信。据陈亚男回忆,信中表示如果生活困难,可以到北京跟他过。信中还寄了自己的照片,陈学昭回家后看到说,老了。信和照片都烧掉了。陈亚男没有回信,她不可能离开相依为命的母亲。

陈学昭写到过自己看信后的反应:

我一直没有对孩子谈过我这件错误的上当受骗、差一点送命的婚姻,而这时却不能不简单地谈一下。“我要写封信去骂他一顿。”孩子说。我说:“你骂他,正好中了他的计,从此勾搭不完了,最好的办法就是不理睬。”我把H的信抄了两份,一份自己留着,一份用挂号寄给省委宣传部,对我离婚的经过,作了说明。把H的原信用挂号寄给中央宣传部,请党转告H,不用再来信,正如在离婚时他所提出的“一刀两断”。孩子自己也写了几句。从此,再没有来信……(陈学昭《浮沉杂忆》,花城出版社,1981年3月,66页)

陈亚男说道,陈学昭与何穆都去世后,曾有何穆的一个子女到杭州公干,想跟她见个面,她拒绝了。她不愿背叛母亲,也不愿节外生枝再起波澜。我听上去,的确陈亚男叫何穆比较自然,“爸爸”这个称呼大概她是叫不出来的。这样也好,把情感切割清楚,是一种自我保护。陈学昭与何穆至死再没有任何联系。何穆务实能干,在延安做了中央医院的院长,后来成为一名德高望重成就卓越的医生。那个在报纸上被人悼念和颂扬的何医生,与陈学昭写的H或陆晓平(陈学昭是从来连他的名字都不愿提的),如何统一起来呢?陈亚男说,他后来变了,也是共产党培养的结果。何穆比陈学昭早一年去世,陈学昭看到报纸上的讣告和报道,也表示:看来,这个人后来变好了。也许,这时候她终于放下了仇恨。对象已逝,恨也无的放矢了,不放下还能怎么样?死亡使他们和解了。

1936年11月,刚到陕北不久的丁玲曾在一篇文章里写到“一支笔”的厉害:“一支笔写下了汉奸秦桧,几百年来秦桧就一直长跪在岳庙门前,受尽古往今来游人的咒骂;《三国演义》把曹操写得很坏,直到现在戏台上曹操的脸上就涂着可怕的白色,那象征着奸诈小人的白色。所以有人说一支笔可以生死人,我们也可说一支笔是战斗的武器。”当然,丁玲是要强调“一支笔”的战斗力,但她同时也说出了一个话语权的问题。在话语权方面,普通人和作家是不对等的。作家当然需慎用话语权,但作家尤其是女作家往往是感性的情绪化的,以情感而非理性来创作的,否则大概也不会成为作家了。这是一个矛盾。我承认,若是我处在陈学昭那样的情形,不会比她强的,我们都有女人的感性局限。

陈学昭在婚姻问题上有点儿迷信。她跟陈亚男说,她离婚后曾找算命瞎子算过命。

“说我命硬,犯二夫命……哼,既然硬就硬到底,我偏不再婚,什么二夫命,去它的。”还说,“算命的人老脑瓜作祟,只知道旧社会女人离不开男人,好像一个女人没有男人就活不下去似的,我倒要做个样子给他们看看。”(陈亚男《我的母亲陈学昭》,上海文汇出版社,2006年4月,151页)

倔强要强的她,又经历了与蔡柏龄的不可能之后,感情上算是自行了断了。晚年,面对来访者,她眼神黯淡,嘴唇微微颤抖地说:“我这一辈子也不知道什么叫幸福!”

5

作为“小我”的女人,婚姻选择往往是致命的。而作为“大我”的人生,会为很多因素所左右,比如事业的选择、政治道路的选择。

陈学昭参加了1942年5月召开的延安文艺座谈会,深刻反省和改造着自己。她在适应和转变,无论生活、思想还是写作上。她于1942年8月离婚,12月“文抗”解散,她就调到《解放日报》做了副刊编辑。

陈学昭的婚姻选择显然是失败的。周恩来1942年对她说,“你没有做错过什么事,就是这件事情做错了,没有处理好自己的私生活。你年轻时不识人!要识人呵!我不了解季志仁,蔡家我是了解的,蔡柏龄是比较适合的人。”提到这两个人,陈学昭感到负疚,她写道:甚至对蔡老先生(指蔡元培)也感到负疚,1935年回国后,在上海几次遇见,他对我微笑走近来,我躲开他,怕他和我谈起柏龄(陈学昭《天涯归客》176页)。显然,周恩来是非常敬重蔡元培的,也很看好蔡柏龄。

我也说了心里话,我希望在活着的日子能再去一次法国,看看熟人。周副主席插进来说:“这总有机会的。”我接下说:“我并不想改变我的私生活,我只想见见几个老朋友,和大家叙叙往事和别来的一切。我衷心可怜他们,特别是可怜蔡柏龄,他倒霉就在于做了名人之子……”(陈学昭《天涯归客》176页)

在陈学昭个人情感极其溃败的时候,法国的朋友对她无疑是一个极大的精神安慰和寄托。她心里始终装着蔡柏龄和季志仁。

陈学昭一直有一个法国情结。《我在法国的日子》一文中,她写道:我在巴黎的日子虽然不长,也不算短,这是我一生中的黄金时代——最年轻稚嫩的心,最旺盛的精力,最强的求知欲,最富于好奇心和想象力;过着物质上极为贫困、精神上相对自由的生活。当然,她的法国情结是与季志仁、蔡柏龄的感情连在一起的。

她写,1939年,她的孩子去世后,她第二次到延安前:

我常常想:是为了这孩子才一年又一年地拖下来,拖到这时。现在还有什么必要拖下去呢?我不由得想起了国外的老师和朋友们……抗战正在紧急的时刻,我难道总是去想个人的事情么?(陈学昭《天涯归客》155页)

离婚又使她重拾几年前放下的法国情结。“被离婚”是极度失衡和惨痛的,她写:“对于某一个人如果你没有爱过,也就没有什么值得恨,要是只有鄙视,那就会从心上完全抹掉了影子!”(陈学昭《天涯归客》169页)她越是痛恨刚刚成为前夫的这个人,就越是会思念曾经爱过、现在还爱着的人:我认为真诚的感情是不会随着时间消逝,而是随着时间加深(陈学昭《天涯归客》168页)。在个人感情万分痛苦之时,她一面真诚地学习《讲话》,深刻地反思自己;一面想起自己在法国读过的《神曲》之《地狱篇》,背诵法国诗人拉马丁的《湖上吟》:风呻吟,溪悲息,所有听到的,看到的,呼吸到的,统统都说他们曾经相爱。

在法院办好离婚手续,“一刀两断”后,她写:

是中国共产党给了我新的生命,我没有死,还要活下去,工作下去。当然,我不能不想起柏龄当年劝告我的话:“拒绝他,为了您自己,为了……”我想念志仁,也想念柏龄,带着深深的负疚。(陈学昭《天涯归客》168页)

她已经别无寄托了。这时候,在法国的他们给予她的情感力量,无疑是救命稻草。

她写珊裳:

自从离婚以后,她更想念国外的青年时代的朋友,她深深觉得对不起明纯和德伟,她辜负了他们这种真诚的难得的珍贵的友情!(陈学昭《工作着是美丽的》276页)

需要强调的是,陈学昭的法国情结和革命情结是并行不悖的。她的法国情结是深挚的,她的革命情结也是深挚的,她在这两个情结之间徘徊了一辈子。这两个情结看似矛盾掣肘,实则不然。前者是私情,后者是大爱。那个年代的人,是把私情与大爱分得很开的,但若将二者摆在面前抉择,一般来说,私情都会让位于大爱。

她到《解放日报》工作后,看到欧洲也燃起了战火,法国也在抗战。

我没有时间和精神去想念国外的老师和朋友们,可是事实上我还是没法克制地在想念他们:他们究竟在哪里呢?(陈学昭《天涯归客》172页)

1943年,陈学昭一面响应大生产运动,用弹钢琴的手,在纺织机前的机械运动中充实或麻木着自己受伤的心,一面还是情不自禁地想到战火中的法国,坚信法国人能够战胜德国人。

她的手摇着纺车,心思却飞向天边:“应当是复活节的前后了!”她想起年轻的时候,在那满是花香的巴黎,做大学生的日子,还没有结婚的自由的日子……(陈学昭《工作着是美丽的》270页)

陈学昭这时候是很苦的,而法国很遥远,可以说远水不解近渴,那么,她有没有可能在革命队伍里找到新的情感归宿呢?

看陈学昭在法国留学时的照片,穿戴成套的法式女帽与上装,美丽优雅,风华绝代。1940年12月第二次到延安时,陈学昭穿着法式大衣,戴着法式贝雷帽,依然优雅。重庆国统区记者赵超构1944年六七月份到访过延安,写了《延安一月》,其中写到陈学昭:

学昭女士在延安有“绅士派”之称,这不仅是因为她还保留住一点爱美的气习,就是在谈吐上,也含有法国风的娴雅与含蓄。

虽然陈学昭加入革命集体后装束气质有所改变,由洋转土,但土是大家都土,她在当时的环境中仍然是出众的,而且美貌气质才华兼备,怎么就会孤单下去呢?就这个问题我问过陈亚男,她说,在延安时,有人为她介绍了一个人。第一次见面,是陈学昭先来了,看见那个人,转身就走了。第二次是那个人先来了,看见陈学昭,也转身就走了。彼此都看不对眼,连交谈都不必了。

1945年,陈学昭发表了一首抒情诗《我送你》。

刊登在《解放日报》副刊上后,我接到好几个同志的来信,他们欣赏我这首诗。我想,会不会在我的感情上,曾经起过一点小小的波澜?但我毕竟有自己的理想,是不可能改变我心底里的感情的。(陈学昭《天涯归客》186页)

陈学昭情感方面的“理想”,就是心向巴黎,这也堵塞了她在革命队伍里寻找伴侣的可能通道。

在法国住了九年的陈学昭,就算穿上了工农装,就算思想意识已臻于工农化,骨子里还是葆有法式的优雅,她确实很难在革命队伍里找到步调统一的人。《工作着是美丽的》中写,珊裳与晓平感情破裂时,朋友去找到晓平劝解,回来向珊裳叙述:

我对他说:“你们在外国结婚,这样适当的一对!怕再找不到像珊裳这样的人了。”他笑起来,说:“珊裳在这里,她倒是再也找不到适当的人了,她是没有办法的了,看她怎么样!”(陈学昭《工作着是美丽的》236页)

这里面虽然不无晓平的恶毒,但也是句实在话。

在延安整风时,陈学昭被批评是“大妇人主义者”,瞧不起男人。她对女儿说,其实她是从小被哥哥们管束怕了,所以害怕男人,尽量规避。她不怎么跟人打招呼,这一点陆定一都直言不讳地批评过她:“……你是一个有社会影响的人,你见了人要先招呼别人,因为人们计较这一点……你要先向人点头招呼。”(陈学昭《天涯归客》180页)她的矜持是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

陈学昭写到的一个细节,可以说明她是一个怎样的女人。她结婚后,季志仁出于对爱情的失望也结婚了,二人从此疏于联络。1934年陈学昭到巴黎,遇见了季志仁夫妇。

突然,志仁在前,后面跟着一个生得端正的法国年轻妇女,志仁走得那么快,他的夫人好像追一样跟上来。我们虽然正面相逢,可彼此都害怕什么似的躲开去,没有招呼,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陈学昭《天涯归客》123页)

陈学昭特地写到季自顾快走,全然不管妻子。她由这个细节解读到什么呢?季不会体贴女人?季不是很爱妻子?其实季志仁之前对陈学昭是非常体贴的。不管怎样,由这个细节的捕捉,可见陈学昭的敏感细腻,以及对于男人的绅士标准。这样的敏感细腻在那个年代的中国是很难得到满足的。

在革命队伍里很难邂逅爱情的陈学昭,可否回望旧日的感情而有所收获呢?季志仁已经结婚,这条感情线就不用考虑了。可以考虑的是蔡柏龄,尤其在得到周恩来的认可和鼓励之后。

陈学昭离开法国时,蔡柏龄到巴黎的旅馆看她,二人怀着伤感告别,又怀着热望定下两年之约。

我送他到楼梯口,问:“您回来吧?”“不!还是不回来的好!永别了!”我说:“收回您的永别!再见!”“那您什么时候出来?我等着您!”他说。“至多两年,我就出来!”我回答。他又说:“好!我等着您!”(陈学昭《天涯归客》124页)

“回来”是指回到中国。“出来”是指离开中国。二人是约定至多两年后在法国见面的。

周恩来也曾留学法国,了解法国文化,他认为蔡柏龄是比较适合陈学昭的婚姻伴侣。那么现在,陈学昭和蔡柏龄还有没有机会呢?

1943年秋,陈学昭在《解放日报》国际版上看到两条电讯:蔡柏龄发明了磁场,已是著名的发明家;巴黎大学东方语言学院院长G教授去世。

陈学昭写,有一次她去看望周恩来夫妇,周恩来对她说:“你要做好精神准备,今后你的工作岗位是在国外。”(陈学昭《天涯归客》184页)她一面对出国去工作很忐忑,怕自己做不好;一面又很想去一次法国,看望蔡柏龄、季志仁、儿子的奶妈一家等。毕竟,她曾答应蔡柏龄两年后回巴黎,也曾答应G教授两年后到东方语言学院任教,她想了却这桩感情债,然后回国继续革命。她一直想自己攒钱去一趟法国。

陈亚男写:

母亲的想法向周恩来、邓颖超伉俪提到过,他们理解她的情感。周恩来同志作了安排,即在1947年至1948年间,当解放战争进行得不再那么激烈的时候,让她动身赴法国,从事国际民主妇联工作,给了她一个去法国的机会。(陈亚男《我的母亲陈学昭》275页)

1945年7月1日,国民参政会黄炎培、傅斯年、赵超构等到延安访问,陈学昭参加接待。陈毅要陈学昭写信给在法国的蔡柏龄,劝他回国。信是托傅斯年代发的。1956年陈学昭才听说,这封信蔡柏龄收到了,他随后写信给舅舅(继母的哥哥)想要回国。舅舅告诉他,回来只能安排在国民党的“中央研究院”。这是他不愿意的。但要去延安他又联系不上,所以就没有回来。原来,他曾经有可能回来。陈学昭听到之后,“无法克制内心的激动和难过”。

1945年7月14日,陈学昭入党了,直接成为正式党员,连预备期都省略了。但是,陈学昭的党员身份是秘密的,她的入党介绍人是党校四部主任和组织科科长。直到1949年11月,陈学昭担任浙江大学第一任党支部书记时,为了便于工作,才把党员身份公开。

1945年8月,抗战胜利。9月,中央组织部门通知陈学昭,中央决定让她从东北经苏联出国,到巴黎从事国际民主妇联工作。组织上还要求陈学昭不能带孩子。对于这一工作安排,陈学昭很意外:我并不喜欢做妇女工作,也没有做妇女工作的经验,心里又惴惴不安起来。但终究还有私心,我想:能去一次巴黎也好,见见老朋友,叙叙往事,把精神上的债还清。(陈学昭《天涯归客》186页)

派陈学昭出国,是组织上做出的一个成熟而慎重的工作安排,周恩来早有考虑。二战结束后,中共要加强对外工作,陈学昭本身是文化人、知名作家,又通晓法语了解法国,适合对外工作的需要,这是最重要的前提。而且,陈学昭此去显然是负有统战任务的,包括她的党员身份不公开,也是为了方便做统战工作。蔡元培是一位文化巨擘,尽管他1940年已病逝,但仍然是一位写进历史的文化名人,是受到周恩来等中共领导高度尊重的。蔡柏龄既是蔡元培的儿子,又是一位很有成就的物理学家,是将来建设新中国极其需要的人才。所以,无论从哪方面讲,蔡柏龄若能在陈学昭的感召下回国,都会是影响非常好的一件事情。自然,中央做出这一安排,也有照顾她个人生活的善良考虑,是一个既有原则性,又富人性化的安排。

当她骑着牲口夜行军时:

……清醒地望着那闪耀在天空的北斗星,好像发光的眼睛,不禁痴痴地想:今夜,可曾有远方的朋友,当埋头在工作中的不眠之夜里,想着有人是在跑着路过夜的么?(陈学昭《天涯归客》198页)

在表达个人情感方面,陈学昭是相当有才华的。她的心经常不在“此处”,而是飞向了法国。因为这时她正准备去法国,心已发动,整个浸润在即将去法国见到蔡柏龄的情感状态里。

当借宿的房东女人问她想不想自己的亲人时:

我说:“我只有一个还小的女孩,公家负责在管她,没法和我走长途,我差不多没有什么可想的亲人了!”但说出口之后,立刻觉得这话是不真实的,也不公平,因此便补充:“想念又有什么意思呢?当你见不到的时候,想念也是无用的。我有这样那样的事情要做,这就使得我的心没有工夫去想念什么亲人了。”可是我的心,就在这一刻,被遥远的怀念所扰,甚至好像被击了一掌,感到一种负罪似的痛楚。(陈学昭《天涯归客》201页)

陈学昭到了东北后,等待的结果是:由于战争破坏,西伯利亚的火车运转不正常,她暂时出不去了。组织上安排她到《东北日报》工作。

伪满皇帝溥仪在抗战胜利后下落不明,组织上交给陈学昭一个特殊任务:寻找溥仪。陈学昭来到长春,接近伪满总理臧式毅的女儿,获知溥仪和臧式毅并未去日本,而是去了苏联。这是党中央要了解的一个重要情报。陈学昭应该算是立了一功,但她严守纪律,从来不提这事。

1946年6月在佳木斯,陈学昭又接东北局通知,动身去张家口,转北平,再从香港出国。

战时交通困难,陈学昭乘火车赶到张家口时已是初夏。绕了一圈,陈学昭出国未成,又回到了张家口,又见到了组织部部长李葆华(李大钊之子),还是为了出国。但李葆华部长告诉她,形势危急,国民党特务活动猖獗,她到北平可能有危险,不要去了。欧洲之行第二次被放弃。她迫切想要去欧洲疗伤,可是,通往欧洲的路是如此道阻且长。她似乎离蔡柏龄很近了,到头来却更遥远了。

1946年10月底,陈学昭第三次来到了延安。1945年9月派她出国的中央组织部部长王鹤寿看到她,吃了一惊,本以为她早就在国外了。出发时,她自己也没想到会是兜兜转转一年又回到原点,否则她大概就不会上路了。可是,此时延安都在往外撤,她回得也不是时候。延安中央机关正在搬往晋冀鲁豫,王鹤寿劝她第二天就跟着中央党校出发:“他们这批人走,条件好一点,可以照顾你。”可是,这一年多,她一直在为了出国而走来走去,终究没有出去,已经倦了,再不想走了。

她希望能够安定下来,集中精力写完自传体长篇小说《工作着是美丽的》。在仓促的战乱环境中,她顽强地创作和修改着小说。她是要通过这个写作来梳理自己的来时路,把内心壅塞清空,这是一种自我救赎式的写作。她把自己一切痛苦的根源,归因为小资产阶级个人主义思想;把投入为大众谋幸福的工作,当作自己解脱痛苦抵达幸福的唯一指归。这是一种个人情感向集体情感的移情。《工作着是美丽的》上卷尾声,1946年珊裳给德伟的信中写:“革命就是我的家。没有了青春,但还有工作,还有革命事业,只要生活着,工作着,总是美丽的!”看起来她是超越了自我,实际上是无奈地封闭了个人情感。情感库是她要清理的重点,她清算了何穆,发泄了被辜负被侮辱被损害的愤恨,也含蓄而深情地回顾了自己引而未发的巴黎之恋。也许只有在走过这些弯路之后,她才看清了自己该如何选择,她才能肯定自己对蔡柏龄的爱。

陈学昭被安排在“文抗”写作。但在边区“文抗”没有安定多久,国民党的飞机轰炸过来了,陈学昭又开始了更艰苦更危险的疏散转移。早知道这样,不如跟着中央党校走了。不过,也正因为这样,陈学昭有了一段军旅生涯。

“文抗”不再是“文抗”,而是临时编成了一个战时中队,每个人不再用自己的名字,而是用番号。1947年3月19日晚,中队开始行军。这是真正的行军,也是陈学昭一生中唯一的军人岁月。行军是在夜间,牲口都用于支援前线了,不可能再给文人们骑,每个人都要靠自己的双脚。为了减轻背包重量,陈学昭把除了小说手稿之外的能丢的东西都丢了,甚至连军用毛毯都剪了一半带着,另一半送给百姓。

陈学昭自1945年9月出延安,为了出国辗转各地时,本来经常情牵巴黎,现在这种情境下,她是再也不可能有那份情致了,一听到休息的号令,只想倒头就睡,不拘哪里。当她在河边遇到林伯渠时,他几乎认不出她来。林伯渠看见她很吃惊,说:“唉!你像个叫花子一样!”看陈学昭1947年的照片,穿着臃肿的棉衣、戴着软塌塌的帽子,一点都没有英姿飒爽之感,甚至有点邋遢和蹩脚。战争年代流徙艰难,她再也无法葆有法式的优雅形象了。

林伯渠给她派了一个通讯员,介绍她去了负责押解俘虏的西北解放军官团。军官团只有她一个女同志,她改了名字,只有团领导和个别同志知道她原来的名字。她随团行军到宁夏、绥德,终于过了黄河,告别了战斗八年的陕甘宁地区。

到山西,她生病受伤,还因缺碘患上了大脖子病。8月,到达山西临县的后方中央,她才结束了五个月的行军。她到组织部门报到,被安排在交际处养病疗伤。随后她在交际处参加了土改工作。

女儿已随中央托儿所渡过黄河,她又见到了两年多没见的女儿。小小的女儿也听说了妈妈出国的事情。

提到出国的事,我的心情非常复杂,沉入了痛苦的回忆,觉得自己是一个负了精神上的债而永远还不清的人!对着这个女孩,也同样觉得内疚。(陈学昭《天涯归客》270页)

这就是陈学昭的1947年。

6

就在陈学昭投入回忆巴黎之恋的写作时,身在巴黎的蔡柏龄也向她发出了爱的讯息。他们几乎同时,简直是心电感应。不过,这个讯息的抵达延后了将近一年。

1948年2月,陈学昭在华北收到蔡畅从巴黎带回、经邓颖超转来的一封蔡柏龄的信。

我极亲爱的女友:

在戈登夫人家里见到了蔡大姐,得到关于您的消息,我是多么地快乐啊!自从您回国以后,我只收到过您一封信,也不知道您的通信地址。从蔡大姐口中知道您尝尽了艰辛,我听了很难过!又得知您的男孩已经死了,您已离了婚,这很使我惶惑!我自从我姐姐过世后,完全失去了生活的意义和乐趣,得到您的消息,使我好像在关得密密层层的不透气的屋子里开了一扇窗。蔡大姐告诉我,说您还要到巴黎来,这对我是多么的快乐,能够在这里再见到您是多么的幸福。极亲爱的朋友,希望不久就能再见您!

请接受我最真诚的情意和祝福!

您最忠实的蔡柏龄

1947年3月27日

原来,在陈学昭第二次法国之行未果后,蔡畅于1947年2月来到了法国,参加国际民主妇联大会。妇联主席是戈登夫人,而戈登先生是蔡柏龄亲近的老师,因此,蔡畅见到了蔡柏龄,向他讲述了陈学昭子死夫散的悲惨境况。他听后非常痛心,遂给她写了这封情深义重的信,托蔡畅带回。信中对她的疼惜与热望跃然纸上,陈学昭读完大哭一场。“被离婚”的伤痕累累的陈学昭,是有多少委屈痛楚要对他诉说呀。

显然,蔡柏龄还没有忘记当初巴黎再见的约定,尽管早已超过两年之期。幸好,还有蔡柏龄!剧情至此,可能人人都会觉得上天还是眷顾陈学昭的。她是多么需要那温情和亮光来抚慰自己情感的伤痛,蔡畅和邓颖超也在来信中鼓励她早点到东北,出国去工作。

似乎幸福在望,陈学昭却有种不祥的预感。

但不知为什么我并不为此感到兴奋,我总是可怜柏龄,也可怜自己。我总觉得我们是属于苦人儿一类的人!没有希望再见的!(陈学昭《天涯归客》287页)

事实果然如她所料。蔡柏龄似乎一生都不快乐,是一个典型的忧郁书生,原本,她使“完全失去了生活的意义和乐趣”的他,“好像在关得密密层层的不透气的屋子里开了一扇窗”,他的忧郁有望得到改写。可是,他期待的快乐和幸福终究没有到来。想想令人唏嘘,遗憾的爱情导致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的长久悲哀。

在《工作着是美丽的》中,珊裳读了德伟的信之后:

她想:自己如果在这个时候死了,是多么的幸福!她觉得已经没有什么是遗憾的了!她并不曾梦想得到什么补偿,她只是爱他,祝福他!……当然,她不会不想起明纯,想起明纯,她只有负疚,只有更难过。(陈学昭《工作着是美丽的》373页)

这封意料不到的信给她带来了这么多的慰藉,以至于把被忘恩负义的陆晓平奴役和玩弄了十二年的事,都可以忘却了!她觉得一生中即使遇到过什么更不幸的事,也都可以忘却了!(陈学昭《工作着是美丽的》373页)

陈学昭来到当时的中央所在地西柏坡,遇上刘少奇。

他问我:“还要出去么?”我说:“恐怕还得出去。”他接上说:“不要出去了,留在这里一同进北平吧!”我没有出声。(陈学昭《天涯归客》288页)

陈学昭去法国的愿望还是十分强烈的。撇开情感出发点不说,就冲已经为出国迂回了这么久!她肯定也是欲罢不能了。

组织上通知陈学昭动身去东北。带队领导给她发的津贴比一般同志高得多,并说这是中央关照的。

7月底,陈学昭到了哈尔滨,见到蔡畅,证实了蔡柏龄还是单身。这几乎就是上天安排他在等她的。他们之间已经没什么障碍了,只等她到巴黎,即有望再续前缘。

蔡大姐很欣赏柏龄,说他怎么怎么好,并说他这时还是独个人。……只是蔡大姐赞扬柏龄的话已经传遍了,几乎党内外人人都知道,而且总是牵连着我。(陈学昭《天涯归客》294页)

8月,陈学昭接到出国通知。

……和刘宁一同志一道出国,他去苏联,我先到华沙,在华沙等待机会进巴黎。……刘宁一同志也满面笑容,我想他大约也已听到关于蔡柏龄和我之间的友谊的传说了。(陈学昭《天涯归客》295-296页)

当时的舆论,好像陈学昭就是出去结婚的。这其实已经蕴含着某种危险。

而且,当时还有其他的传说,也不见得对陈学昭有利。

这时,传说很多,说什么蔡柏龄在巴黎有女朋友,是驻巴黎的那位我国的女代表写信回来说的……其实蔡柏龄有女朋友和我有什么关系?诚然,我们的友情是深的。(陈学昭《天涯归客》296页)

若把这两种舆论放在一起,岂不等于陈学昭是要去法国横刀夺爱的吗?

第二天早上八点就要出发了,夜里十点半,她从睡梦中被叫醒,得到组织的紧急通知:出国取消了。只差几个小时就要出发了,却又黄了。

我很快得知了这事的真实经过:是那位同行,她和李某某很亲近,她对李某某说我去巴黎不是为工作而是为了个人事情,于是,在东北局的常委会上李某某就拿这作为理由否定了中央关于我出国的决定。(陈学昭《天涯归客》296-297页)

这位李某某,陈亚男写出来了,是从苏联回国的李立三。她还写道,这是“一个多数服从少数的决定”。

围绕陈学昭出国的林林总总,使我跟她一样油然生出对人际关系的害怕,唯愿躲开一切可能与人产生龃龉的接触。完全的避世是不可能的,而且,毕竟还有很多对自己好的人存在。可是,谁知道那些不祥的暗流在哪里涌动呢?凡人没有上帝之眼,怎么可能准确做到趋利避害,或者只是避害即可呢?

并非每个人都是满满的祝福感,并非每个人都希望佳人佳话进行到底。

这件事之后,张闻天来看她。

他站在我的小桌子边说:“你怎么也不休息一下?以后出国的机会多哩!将来联合国开会总要有人出去的!”我不出声,笑笑。他大约是出于好意,来安慰我的,其实我不想出国,我想的是另外的念头:用实际行动来考验自己。可是他一出去,我却克制不住流泪了。(陈学昭《天涯归客》297-298页)

她的心到底还没有起茧子。想想她为出国付出的感情和心力,我们都不能不为她难过,为她痛楚。

这件事使陈学昭赌上了一口气,之后,市长打电话让她到沈阳去,她拒绝了。

我没有精神准备,确实不想去,自己觉得我这人反正起不了什么作用,还是让别人上前去,这并不是自暴自弃,现实是这样的。(陈学昭《天涯归客》299页)

这时候她只想躲开一切事。但市长再次打电话,她还是去了。原来是让她去承担第一次妇代会筹备会的宣传工作,起草开幕词、工作报告等。陈学昭说得好像很消极,可是一旦干起来却不遗余力,两天两夜没睡觉,累到血崩,以至于会议开幕时,她都无法去参会了。

因为血崩,她躺了一个多月。

我躺在铺上,偶尔翻阅海涅的诗集。

…………

请不要忘记我吧,

当我不在了的时候!

不知道为什么,读着这两句,我的眼泪就克制不住了!

这一天,我坐到钢琴边,我已经有十几年没有接触到钢琴了,可舒曼和李斯特的一些曲子,即使没有曲谱,我还能弹一点。

我弹了“长夏发玫瑰”,以前是为了迎接玫瑰,在愉快的心情里弹的,根本没有去想“长夏发玫瑰”的词句:

长夏发玫瑰,

至今独剩汝;

汝境绝凄凉,

四顾无俦侣。(陈学昭《天涯归客》302页)

连她的伤感都带着浪漫。当年在法国的年夜,季志仁和蔡柏龄做年夜饭,不要她插手,让她去弹钢琴,她弹的就是这首。

出国受阻这件事对她的影响仅次于离婚事件。此后,她很难再相信什么了,如果事情不是已成事实,她就采取等着瞧的态度。

终于,我没有可能出去,他也没有可能回来。我曾经万事俱备,第二天早上动身出国,去巴黎,而夜晚十时半突然通知我明天不要动身了。这样,我就没有出国工作。他曾想回来,也没有成功。他在学问上很有成就。我呢,一事无成。(陈学昭《天涯归客》124页)

这种追忆逝水年华的沧桑语调,像极了《泰坦尼克号》中暮年的露丝追忆死在华年的杰克以及他们的生死恋。

花好月圆的童话,抵不过命运多舛的变数,毕竟,人间正道是沧桑。

陈学昭再未结婚,蔡柏龄那封让她痛哭的信,她珍藏了19年,直到“文革”中珍藏不下去了,她才吻了吻蔡柏龄的名字,投入火中。蔡柏龄一直在等她,等待有一天能在巴黎见到她。在漫长的等待中,他也渐渐绝望了,1954年,他终于结了婚——已经48岁,实在够晚婚的了。

1949年3月,陈学昭到北平参加第一次妇代会,名列主席团。女儿早已随托儿所到了北平,母女俩终于又见面了,距上次见面又过去了一年。7月,她又参加了第一次全国文代会。

组织上希望陈学昭留在北京工作,但她固执地要回到老家浙江。

当时,我已想定要“远走低飞”。(陈学昭《天涯归客》310页)

其实,据陈亚男说,她要回家乡还有一个原因:她对北方生活不习惯,尤其是语言不通,影响她深入群众深入生活写出好作品。

她把女儿继续留在北京住校,自己回了浙江。直到1955年,她才把女儿接到身边。为了革命工作,她是有多拼啊。

回浙江前,她下决心给蔡柏龄写了一封信。

我告诉他,我不能出国了,目前全国百废待举,我也要尽自己的一分力量。劝他在国外安家吧,回来也没有适合于他的工作。……后来证明这信柏龄是收到的。我从来没有犯过纪律,可是这一次我是寄出信以后才写信告诉周总理的。总理没有责备我。(陈学昭《天涯归客》311页)

当时一个欣欣向荣的新中国在等待大家去建设,陈学昭心情是昂扬的。事不过三,三次出国未遂,已泯灭了她的热情,她认命了。“到法国是为党工作,留在国内也是为党工作”——她决意要这样想了。

收到陈学昭的诀别信后,蔡柏龄托外交部的同志带给她一套波伏娃的《第二性》。1950年冬天,正在参加土改工作队的陈学昭收到此书,日夜阅读,还引起一些同志的不满。

书里面夹着蔡柏龄的名片,并手书法文:给阿尼斯·陈女士。阿尼斯是陈学昭在法国使用的名字。陈学昭看出那不是蔡柏龄的字迹,估计他已经结婚了,那是夫人所写。事实上,蔡柏龄1954年才结婚。

陈亚男写陈学昭读完《第二性》后的结论是:

结婚的不一定是有爱情,有爱情的不一定能结婚,觉得蔡先生以此来劝慰她。(陈亚男《我的母亲陈学昭》276页)

《第二性》出版于1949年,立刻在西方炙手可热,被奉为女权主义的《圣经》。我想,蔡柏龄是以此书来激励陈学昭:不要沉沦了女性的自我。

1955年,来华访问的波伏娃在陈学昭家中惊讶地发现了自己的法文版《第二性》。陈学昭说,是一个男性朋友送的,他在法国从事重要的核物理工作。

他们一再问我:“有没有信带出去,一定替您带到。”我只是“唔,唔”,不说带,也不说不带。我内心的确很矛盾,但仔细想想,觉得何必再写信呢?想了想我说:“如果你们见到他,劝他回国来看看。”他们俩不约而同地笑着对我说:“那还是您出去的好!”……他们是热爱自己的祖国的,并且为祖国着想而热爱人才。(陈学昭《浮沉杂忆》50页)

1953年陈毅和聂荣臻到杭州,特地叫上陈学昭一起吃饭。他俩也是曾经留学法国的。

吃着晚饭,不知怎么的,聂荣臻同志突然笑着问我:“你想念法国么?”我笑着反问他:“你呢?你想念么?”他含笑回答我:“怎么能不想念呢?”“是呵。”陈毅同志接着说。(陈学昭《浮沉杂忆》38页)

1956年,全国妇联曾给陈学昭出国机会,是去意大利访问,但她谢绝了。

既然不能到巴黎,又何必去罗马呢?踏上欧洲的土地太使我痛苦了,而祖国的人才有的是,我也不配做这类工作。(陈学昭《浮沉杂忆》51页)

显然她还是对1948年的出国未遂耿耿于怀。后来友人问她为什么不去?她说得更清楚:“既不能去巴黎,何必到罗马登望乡台呢?”

之所以后来何穆写信给女儿让她生气,还有一个重要原因:何穆正要去巴黎开会,陈学昭认为他的得意忘形除了因为她成了“右派”,还因为他觉得她“终究没能再去巴黎,而他呢,倒要去巴黎出席会议”。不管何穆真实心理如何,至少由此可以看出陈学昭自己的内心投射:对于去巴黎,她还是很在意的。

1956年秋天,法国的戈登夫人访华,全国妇联安排陈学昭作陪。

我问起了蔡柏龄先生,她回答我说:“他很好。”……又说柏龄自己的工作也极忙。“您要带信么?我给您带去。”我不出声。我说:“劝他回国来看看吧!”“那还是你出去的好!”我不禁有些吃惊,为什么她和萨特及波伏娃的话是这样的不约而同呵!他们需要的人才是不肯放的。他们是为他们自己的祖国热爱人才,而不是排挤人才的!(陈学昭《浮沉杂忆》53页)

陈学昭关于国家与人才的感慨,显然是源于自己的块垒,这个块垒又与她1948年出国受阻有关。

陈学昭到浙江后,下农村,当大学领导,接受着自我与外在的各种改造。她还担任了浙江省人民政府委员会常委、浙江省文联副主席。1957年,她被打成了“右派”。“文革”中,她也未能幸免。

1977年,历尽劫波的陈学昭终于又有机会来到北京。蔡柏龄的哥哥蔡无忌拜访了她,告诉了她一些蔡柏龄的消息,说他很消沉。

我为柏龄难过,自己感到负疚,当然也想到了季志仁先生,当年我老是对他俩说:“我永远不回国了,愿流浪一辈子!”结果,我没有再出去,而他俩却没有回来。……我总深深地感到对不起他俩,在精神上负了一笔永远还不清的债。(陈学昭《浮沉杂忆》162页)

与蔡柏龄没有可能后,蔡和季,对陈学昭来说又成了一个蓝颜知己的复数。他们俩,一辈子就是她无法分割的复数。她一辈子“想天涯,思海角”的对象,就是复数的他们俩。回到从前,如果她不是当作复数,也许就不会是这个结果。

蔡无忌听说陈学昭的法文书都已散失,就写信告诉了蔡柏龄,蔡柏龄从此不时寄法文书来,请哥哥转给她。1979年底,陈学昭到北京参加第四次文代会时,看望了蔡无忌,并赠送一本《工作着是美丽的》,附了一封不长的信,请他转寄给蔡柏龄。

1980年6月,蔡柏龄应中国科学院邀请访华,携夫人到杭州看望陈学昭。6月30日在蔡柏龄亲戚家见面时,二人客气而克制。7月1日在陈学昭寓所见面时,谈起陈学昭过去的遭遇,蔡柏龄激动流泪,他都想象不出“极亲爱的女友”所受的那些苦,就已经内心颤栗了。他看着她,内心是多么不忍啊。相约两年后巴黎见,却变成了45年后杭州见,都已垂垂老矣。多么伤感的再见,像一出《钗头凤》。

他们自然会谈到季志仁,他也不算太幸福,曾在美国一所大学担任图书馆馆长,现已退休,住在法国,晚境尚可。陈学昭与季志仁恢复了通邮。三个人再也没有聚首。陈学昭对蔡柏龄说:“您和志仁身体比我好,总是我比你们先去。”

陈学昭再也没能回到巴黎。与老友重拾巴黎的温情以及忆旧,成为陈学昭晚年重要的寄托。这一生,实质性的情感慰藉不多,只剩回忆了。是友谊还是爱情?或是所谓“朋友以上、恋人未满”的第四种情感?其实,如何去定性这份情感,都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那是生命中最重要的光华,最没有杂质的美好,是“此情可待成追忆”的当年情感所凝成的琥珀,在夕阳中泛着柔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