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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离

2021-11-11唐小静

四川文学 2021年9期

□ 文/唐小静

看到白老师死讯,是在上午,我被一场突如其来的雨逼到了街角的茶室,不好干坐,于是叫了一壶小青柑。

刚坐定,发现手机上方一排闪烁的推送通知里,有一个邮件提醒,点开后是一行字,历历鲜明:

有些事一旦开启,就无法回头。

白染绝笔

2017年7月20日晚

暴雨如瀑,窗户上满是被雨势拓宽的乱流,一只灰蛾在流痕里奄奄待亡。整个城市像一个水墨残稿。

我定了定神,最终冲了出去。

一路跌跌撞撞,赶到了白老师家巷口,院门紧闭,门口悬挂的红灯笼被雨水打得沉沉欲坠。

白老师独居多年,这小院,我是多么熟悉。

撒花胡同35号。

与白老师巧遇,是在废园,废园是我起的名字,后来才知道,竟与白老师不谋而合。废园隶属城西郊的一片野地,山枯水瘦,尤显荒凉。四周原本是矿区,后来矿采枯竭就整体迁移了。我是个惊悚片爱好者,看见这样的地方总忍不住进去探究一番,然后满脑子幻想着这里曾住过什么人,发生过什么事,有时甚至独自待上一个钟头。那天傍晚,管伟带我兜风,途经这里,只是偶然一瞥我就嚷嚷着要下车,管伟嘟囔两句,去吧,我的大作家,找你的素材去吧!

废园是个两进的青石宅子,虽没有飞檐斗拱雕梁画栋,也颇具古意。主人已无从考究,总之弃置已久,满园蒿草劲生。这里貌似经历过一场不够彻底的火灾,有些地方泛黑,一棵老柳树上疤瘤累累,焦黑蔓延至入门的影壁墙上,墙上绘着一个秀骨清相的仕女,身畔曲蔓分枝,有些地方已剥脱褪色,如果重施以色,肯定气韵如生。

我从不同角度连拍了好几张,忽然耳侧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我以为是管伟过来了,就喂了一声,谁知那厢毫无回应,我跨过影壁,一个女人的背影立在我面前,她转过身,白老师?我喊道,她有点惊异,我在她眼里近似一个陌生人,她定了定神,你是?黄鹤?

您记性真好!没想到您还记得我!

当然记得!白老师笑笑。

那是我刚考进文学院的时候,照例是要开个见面会,作为文学院的“耆老”,白老师是笃定的发言者,她语调平缓声音轻柔,带着前辈应有的从容和风度,自由提问环节,我抢得了话筒,问:

白老师,我有种直觉,您写的作品里,您不是手持镜头的旁观者,而是真实情节的参与者,对吗?

会场一片静默,来旁听的管伟扭脸给了个瞪眼杀。白老师宽慈地微笑着,她说作家是要体验生活,但我写战争,不一定我要去参与战争,我写杀人犯,我就必须杀人吗?如果这样,那作家群岂不是一群恐怖分子危险人物?

这话题老生常谈,会议结束时我拉着管伟,让他帮我和白老师拍照,我送给白老师一本我和别人的合集,并自我推销地说我文风像她,白老师礼貌性地笑笑。我并不是胡说,我刚出道时,的确被很多文友称为“小白染”。她笑着说,年轻就是好,敢说敢闯。管伟撇撇嘴,不以为然地笑笑。

那一次见面后我再没见过白老师,她一向深居简出,文学院的几次活动都没见过她。想不到那一次在废园巧遇,我们寒暄了两句,无非是说衣服颜色配得雅致,之前去了哪里、怎么会突然来到这里之类。白老师态度温和,我的念叨像在唱独角戏。短暂的沉默后,天色突然暗了下来,一朵黑云悬在我们头顶,妖物一样迅疾。有雨!我得打电话给男朋友,叫他不要远去!我叫着,说话间,已有雨滴噼啪砸下,我拉着白老师躲进回廊里,雨势愈大,园中垂柳头发纷披肆意狂舞,雨水把蒿草打湿,满院的泥地成了黄汤,无数小的洄流像微缩版的洪灾。这意境下有点时光回溯的感觉,我变身成了深闺宅邸的旧式女人,生活枯索到痴望天气来解闷,或许心里藏了一个情人,我瞬间脑补出了几个浪漫镜头。再回头去看白老师,发觉这女人挺有味道,如果不是因为上了年纪,两颊的肉有些垂坠,她明净流利的侧颜有着一笔勾勒的快感。胶着的目光似有触手,白老师扭头发觉我看她,讶异加尴尬地笑笑,我也跟着讪笑。

管伟不知从哪里寻来一把破伞,很绅士地让我和白老师共撑,他自己一溜小跑回到车上,我握着伞,和白老师挨得很近,这突然的亲密让彼此都有一些不适,伞骨架塌了几根,撑不起遮风避雨的重任,有雨斜打过来,我尽量把伞往她那边倾斜,其实此刻伞倒成了累赘,想到此,我把伞往白老师手里一塞,说了声在车里等她,然后径直跑开。

我一路奔到车前,拉开副驾驶的门,钻了进去,管伟坏笑着竖起大拇指说,女汉子!又问,白老师呢,我说在后头呢!

白老师上车的姿势有些怪异,衣服竟然也全湿了,追问原因,原来她刚刚崴了脚,摔了一跤,我们都感觉过意不去,我心里尤其愧疚难安,执意要带白老师去正骨,她反复推脱,我们就妥协了,同意只负责把她送回家去。

那是我第一次去白老师的家,车行至门口,她执意不让我们再往里送,我坚持着把她扶到里屋,夜雨滂沱里只依稀看清有幢两层的窄楼。院落狭小,屋内陈设简单,年代气息浓厚。白老师换衣服的时候,我盯着她墙上的相框看,照片年代纷杂,大部分是她不同阶段的个人独照,有黑白也有彩色,一个女孩,学生头,笑容里绽着光,一望而知是年轻时候的白老师。这不禁让人唏嘘,岁月好似魔术圣手,冷面疏离的白老师也有这样欢颜载笑的时刻。

安顿好白老师,我就告辞了,她也没挽留,出来的时候我刻意记了一下门牌号:撒花胡同35号。

这之后,我接了个散活儿,有一个微电影剧本,投资方要求既惊悚又搞笑的调调,还要加入青春、职场、阴谋等元素来一锅乱炖。我硬着头皮弄完了。电影拍摄时又因为预算有限苦无合适的拍摄地,于是我提议去废园,没想到的是,这部不着四六的《庭院森森》居然小火了一把,在赚取流量的同时,也顺带炒火了废园。废园火了之后,传言也日盛,有人说这里吊死过人,又有人说盛夏之际有鬼火隐现,还曾有一个疯人要纵火烧园,幸好一场及时雨熄灭了未遂的火焰。

像是本属于自己的秘密基地被人侵占了一样,我挺后悔向大众推荐了废园。再去那里,已经没了以往静谧的心绪,因为不时会有约会的小情侣,或者来此直播的小网红们。

这期间我托管伟给白老师送去了治脚伤的药。有时在她家附近下馆子,就顺带买些小点心,或者手捧花,让管伟给她送过去。管伟每次都老大不情愿,说那个女人怪怪的,一副很不好相处的样子,你这么上赶着巴结人家是不是另有所图?

笑话!我图她什么?我兀自嘴硬,但其实心里也承认,若说无所图,那也不尽然。不过就很功利性的目的来说,白老师还真给不了我什么,她虽然资历颇深,且又是文学院里唯一获得过国家级文学奖项的人,但因为性格疏离,并不是那种能掌事有话语权的人。

一切如我所料,在我几次三番示好之后,作为回礼,白老师邀约我去朴食客吃素。那一天我打扮得相当素雅,其郑重程度不亚于相亲会面,朴食堂里的香氛太好闻,佛音太清心,浸淫其中,人人都喜乐平和,并且最难能可贵的是,它不像其他素食店那样事事儿地装逼。我自感表情恬淡语速从容,脾性举止上无限接近白老师,白老师也较之上一次亲近许多。我们的话题散漫,有一搭没一搭的。从我的《庭院森森》谈到我新近入手的旗袍,在相谈甚欢的那个节点,我适时地提出作为她的资深粉丝,想要撰写她的个人传记,白老师脸上浮掠过一丝不悦,不过马上恢复常态,我有些懊悔自己过于心急,她说自己是个小人物,一生事迹跟个人档案一样一览无余,没什么可值得大书特书的。接着又循循善诱,说写作是出于自身表达,不要过度掺加额外的功利因素,该沉下心来的时候还是得沉心……我接连点头表示信服,话题再次漫游开去。

白老师问起我和男朋友的关系,我说还好,尚能hold住。白老师笑笑,说对待男人得有分寸,不可大撒把,也不能死命攥,你要男人像个男人,自己得更像个女人。我虽然很不以为然,但面上仍点头称是。

临告别时,我从挎包里拿出了白老师的所有作品,三本散文集,诗集小说集各一本,烦请她签名,白老师用秀丽的小楷在扉页依次写上:黄鹤小友存念。那本小说集已然泛黄,封面斑驳脱色,那是我高中时期的存书,我还记得当时趴在宿舍上铺看完最后一页时的心情,文学清风一样吹开了我心扉,我对自己说:有一天我也要成为作家。跟此书的作者成为朋友。少年时期的梦想终于实现了,当我把这个作为告别的收尾词诚挚又深情地诉说给白老师时,她有些微动容。

我开车把她送至家门口,然后互相道别。正掉了头要走,她朝我招招手,夜色下她端凝肃立,有一种守丧的庄严和孤绝。这样的女人,常态是冰和水的置换,我突然想起管伟对我的指称——一捆易燃的麦秸,不禁失笑起来。

我把车开到她近前,她对着车窗说了句:我的传记,你想写就写吧!

既然白老师答应了让我写她的传记,那鉴于要了解她的生平事迹,我更需要跟她亲近走动,有了这个师出有名的理由之后,我约白老师的次数频繁起来,或在半山庭院喝茶,或去朴食堂吃素,一来二去,我发现白老师的可爱之处。一次食素,她居然抱了猫来,那猫的丰肥跟白老师的清瘦成了两级,猫眼被喜相十足的胖脸挤成一道缝,我很怀疑这样的猫已经丧失攀爬能力,她说要让猫来感受一下清音佛乐,可能音乐太过空灵舒缓,那只叫团团的肥猫,不一会儿就在她怀里睡着了。

那日不知因何,白老师心情大好,饭毕邀约我晚上去她家包饺子,说得了一些不常见的野菜,打到馅里味极鲜美,我有点受宠若惊,欣然允诺。

到了晚上,我提溜了一兜水果来到了白老师家,她已经准备好馅料,我们一个擀皮一个包,我有机会细细看清她的家,水磨石地面、五斗橱、带镜子的大衣柜,矮墩墩的冰箱、凸面的电视机……其实不止摆设,她的衣着发式言谈举止无一不在显示着她浓重的怀旧情结。

白老师包饺子速度极快,我擀的皮严重供应不上,她帮我擀了二十来个,总算是缓冲了供需紧张,我也包了一些,不过卖相不佳,拍子上的饺子算满了。白老师说没醋了,要去附近小卖部买瓶醋。我也站了起来,大概是坐得久又起得猛,突然间头晕眼花,眼前一黑,撑不住打了个趔趄,只听一声哀鸣,接着咣啷一声,我扶着椅背睁开眼,原来我踩了那胖猫的尾巴,惊痛的爆发力让它肥圆的身子蹿起来老高,撞掉了墙上的镜框,那木镜框原已朽黑糟烂,标本一样被搁挂在墙面上,经此撞击玻璃裂而未碎,还能勉强撑起一个完整的形状,我把里面的照片一一抽出来,一片羽毛似的小纸掉落出来,原来是夹在镜框反面的一张小照,是张合影,其中一个是白老师,跟她紧挨着的是一个扎了马尾的女孩,两人的笑都带了特定年代信仰普照下的痴气,马尾女孩面容秀美,嘴角赫然一颗黑痣,旁侧一棵树,右下角是一行小字:1970冬,图瓦公社大队水井清淤留念。我只觉得这场景分外眼熟,却想不起在哪儿见过。鬼使神差地,我拿起手机对着照片拍了一下,然后把玻璃和照片重新对齐码好。本来心里打了草稿,要把这起人猫共惹的小事故作为饭前一个开胃小菜讲给白老师听,准能博白老师开怀一笑,却做贼心虚般地莫名放弃了。

白老师回来时,我轻描淡写地把这起事故一笔带过,她看了看镜框,说了句没事,就径直去厨房下饺子,我也跟着去搭把手,饺子在热锅里翻了两滚,野菜透过鼓胀的面皮显露出晶莹的翠绿,入口极鲜。我们两个就着糖蒜和陈醋,各自承包了一盘。她坐在我对面,两人情状好似闲话家常的母女,她说当知青时,有一年干旱,收成不好。大伙儿勒紧了裤腰带清淤,菜是现腌的大白菜,吃到底,粗盐疙瘩还没化,稀薄的小米汤能照见人影,馒头是小孩拳头般大小,定量每人每天两个……井道成功疏通的那天,大家饿得连兴奋都没劲了,一个队友不知从哪儿得了五斤好面、六个鸡蛋,大伙乐不可支,就四处挖野菜,凑成了一顿饺子,那味道让人一辈子不忘……当年这野菜漫山遍野,如今却难得一见,那时候哪有蚝油鸡精?粗盐一拌就香透了胃……我从未见白老师一次说这么多话,她平常话如锱铢,惯性推开所有要靠近她的人,然而我似乎是个特例,不禁有点沾沾自喜。

回去后,我在网上搜索图瓦公社,百度出来的结果是冶城市南十里堡附近,南十里堡?那不就是废园所在地吗?我把用手机拍出的废园照片和翻拍的旧照做了比对,虽然冬夏易景,但老柳树那伛偻倾斜的怪异身姿出现在了两个不同的时空,目测判断,旧照合影站立的位置就是当初我和白老师在檐廊下避雨时面朝向的地方,我当时凝神的雨景,在白老师脑海里,应是另一番迢遥记忆吧。我想起她有一篇以知青故事为题材的小说,给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好奇心和探究欲促使我再次翻开小说,集子出版于1988年,跟我的年龄差不多,白老师专注于散文评论,小说方面独此一本,后来也没有再版过。那篇知青小说,叫作《将离》,被排在目录最末。

入夜,我又将暌隔已久的小说重新温习了一遍。

我们从家乡出来,坐在了绿皮火车里,不知是谁起了个头,大家跟着一起唱了起来:红旗高举,银锄肩上扛,战斗在农村,心向党……

我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城市流水一样向后驶去,不知是谁撕了一封信,对着窗外凌空一抛,无数个碎纸片朝后飞去……好像把那些恨海难填龌龊龃龉都抛掉了,我和萧初更像一对患难战友,两人与各自的命运为战,我逃离了阴郁的继母,萧初躲开了酗酒的父亲,现在我们终于可以朝着新天地进发了……

……

我们被分配在同一个公社,每天翻地、锄草、盖房子……时间淡化了新鲜感,劳作像粗粝的磨刀石,多水嫩的皮相也被打磨得砂纸一般,口粮匮乏,精神食粮更是求而不得,这种环境下,人与人之间很容易产生情愫,最初是劳作时的谑浪。

……

我和萧初到农场没多久就结婚了,似乎没有比这更天经地义水到渠成的事了,大家都知道我们既是同乡同校又是邻居,很多人暗戳戳明当当地认定我们是一对儿,我们自己也这样认为,农场房子不够用,我们虽已成婚,但除了新婚之夜共宿一屋,平常还是各自住集体宿舍。

……

我和萧初成婚的第二年,公社来了一个女孩,她不隶属任何组织,无人知道她的来历,她自称是革命先烈的后代,随身带着一本红宝书。她说她是参加过串联的女孩,跟随男朋友去了北京,还言之凿凿说见过毛主席。她对大家陈说“光荣史”的时候语气里有不可自抑的骄傲。自然旁听的人们也有不可自抑的反感。有人看我一眼,希图和我一起勾起嘴角的冷笑。女孩说自己串联了两年,结束后她还在串联,串联会成为她的宿命,她说她会走遍各个公社,将革命的光和热遍洒大地。有人戏谑她“串子”,她龇一口白牙,说谁呢,我叫阿离!

阿离扎着马尾辫,挑水的时候马尾和胸脯一起荡漾,她的身子有着小女孩似的单薄细弱。口齿爽脆如水萝卜,嘴角的一颗黑痣像是为了让人记住而刻意长就。这丫头一派热情,嘴极甜。可即便如此,也挡不住人们的天然反感,他们的生活干草一样枯瘪贫乏,忽然出现一个野花一样浓烈烂漫的人,有意无意彰显出来的不同,让阿离成了靶子。她吃饭的碗里会莫名多出一些砂石来,她预备坐下歇息的马扎会被突然抽走,每逢这个时候,我和萧初就会拉下脸来,半开玩笑地叱骂那些使坏的人,为此阿离很感激我们。唤我阿姐,跟我吃跟我睡。

……

农场的冬天风打着长哨,尾音里透着凄寒。阿离每晚早早上床,我笑骂她懒,她也不辩驳,吃吃傻笑,后来犁田时才从别人口中得知,她为照顾我体寒,用她小火炉一样的身子为我暖炕。

……

大概是为了让人们认可她,阿离干活不惜力气,那年干旱少雨,生活用水成了问题,一处老宅里有个废弃的水井,只是已经枯竭,大队成立了清淤小组,阿离自告奋勇参加。

……

天寒地冻,安全起见,疏通进程缓慢,可即便如此,一度也很危险,萧初在井下,忽然传出呼救声:快拉我上去!我们合力绞井绳,把他拉上来时他已脸色苍白浑身瘫软,我不顾一切抱着萧初,一抬头,阿离在我眼前泪眼汪汪。我心里一热……

……

清淤成功了,当晚我们庆贺了一下,有人不知从哪儿得来了五斤好面、六个鸡蛋,再加上大家挖来的乌塌菜,我们乐乐呵呵地包了顿饺子……

那是生平最鲜美的一顿饭。

……

阿离交游甚广,不拘男女间大防,有时招来外边农场的人在一起聚会。我生性不喜热闹,萧初偶尔也会参与,他们买一点廉价烧酒,就着腌菜,唱歌,跳舞,吟诗,辩论,吹牛……

公社把那处有井的宅子作为仓储基地,拨了一间房给我和萧初住,阿离经常来玩,有一日春上,雨水奇多,整个农场都被浸透了,这个苦寒之地也成了绵软的江南,我有孕了,懒洋洋睡得多。梦里看见萧初拿了一朵花别在阿离耳后,阿离的笑在春风里荡漾……

醒来后看见阿离在喂鸡,她告诉我她偷养了两只小油鸡,每日捉虫喂鸡,预备熬汤给我补身用。我把梦里的情形讲给她听,她愣了愣,笑容凝结,很快又憨玩般大笑,什么花儿?什么花儿?花里我最喜欢芍药了!芍药有个好听的名儿,叫“将离”。

……

贪睡的时光越来越多,有时一觉醒来见不到萧初,我就四处转悠,在一间屯粮小屋的门前,屋门敞开着,湿腻的青苔上一大一小脚印叠错,无声地昭告着这屋子有人进来又出去了……

……

慢慢地,关于阿离的传闻越来越多,有人看我的眼神开始别有深意,人们说她是个天生地养的精怪,专门采阳补阴,一路串联采了无数男人的精血,须得趁太阳有影儿泼她一脸狗血。有人说她是个资本家的女儿,爹娘都被批斗至死,她一个人出来流浪,确切地说是出来浪,身子被人家睡烂了……我对这些传言一笑置之,但内心有了隔膜,慢慢开始远离她了,阿离察觉到我的改变,也就不再贴着我亲昵了。

……

又一次阿离张罗的聚会上,她邀约我参加,我态度冰冷地拒绝。阿离怏怏而去。

……

我坐在卧房里,听着回廊那边传来嘈杂的厮闹声。她大概又喝了很多酒,哭笑的声音不绝于耳。

那晚的雨很大,夜很黑,我在雨声里昏昏入梦。

萧初也醉了。睡了很久。

……

此后,我再没见过阿离。她大概又开始了她的串联之旅,像一只翩跹的蝴蝶,飞落在各个农场里。

春天过去了,阿离养的油鸡长大了。宅院里开了很多艳艳的花,人们都说这叫芍药,只有我知道它有另外一个名字——将离。

我细致地翻完这篇小说,有些地方似有删减,晦暗不明,像呓语又像自语。不过几乎可以肯定的是,这篇小说有真实的生活原型。这个叫作阿离的女孩,应该一度生活在白老师的周围,并且也介入过她的婚姻,给她造成了不小的困扰。

此后有两个月我没有联系白老师,这两个月里,我的世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起先,我发现我怀孕了,之前避孕措施一直很严密,只有一次安全期里无防护,我们都觉得太巧了,像是老天撒糖。我和管伟计划着奉子成婚,毕竟年龄都到了,家里也一直催。管伟兴奋坏了,他是家里的独子,他妈妈整天念叨着要抱孙子,这下喜上加喜。这期间我和管伟蜜里调油,他对我全方位无死角地满足纵容。可是很快,物极必反,非常态感情下的隐患,像初春湖面上的薄冰,随时可能崩塌。

我有了见红迹象,管伟的爸妈如临大敌,命令管伟休假陪我,于是我生平第一次名正言顺地躺在床上混吃混喝,我虽怀孕嗜睡,但自觉第六感更加敏锐了,事实证明也的确如此。

有一次午睡醒来后,突然想看看阳光,就走到阳台上,看见管伟正侧对着我通电话,声音压得很低,补了光的侧颜温柔无比,我直觉有异,就开始留心。老话不假,处处留心皆事故,我在他的美团外卖账号里发现了几个陌生的地址,且清一色都是酒店,他手提电脑的QQ账号里有一个陌生的登录号码,我问他,他说单位小胡登录过,我不信,找人破解了密码,悄悄登录,发现好友列表只有一人,看空间照片是个漂亮丫头,我试着用狎昵的口气跟她交谈,很快露了馅。

原来管伟与此女游戏中初识,至今两年,他一边跟我恋爱,一边跟此女在游戏里云同居,两人每天交换各自生活琐碎,其间又无数次见面吃饭,我不禁替管伟觉得累,伺候一个事多难缠的孕妇已经够麻烦了,再小心翼翼地圆谎和隐瞒,也许偷欢诱惑难挡,能让他铤而走险。明明事实清楚,管伟却诅咒发誓甚至用头撞墙,力证他们之间清白无染,这话也只能去骗骗鬼,那姑娘冶艳惹火,身为男人,没道理暴殄天物。管伟的父母也上门来替儿子求情,可是一切已无转圜。他们不知道,我历来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主儿,小时候宁肯挨死打绝不讨饶。

我去医院把孩子做了,感情既已崩坏,何必再留个孩子牵连。手术回来的路上,我给管伟发了条微信,说孩子已经打掉,彼此再无挂碍。很快,管伟打过来电话,我拒接,他在微信里歇斯底里狂叫,六十秒的语音微信仪仗队一般排好序列,他说我这样的女人只配找个家暴男,被每天拽着头发狂揍,他早就受够了我那铺天盖地高高在上的强势……他攒着劲大开骂戒,那些狠话即便滤掉气头上的暴怒,也有七分真实,他对我心生怨意已久,借着这个由头全部发泄出来,那些规整的语音纵队连挂鞭一样爆燃个不停,我没耐心逐个听完,本想寻一句最恶毒的话一箭穿心,但最终放弃,默默地把他的头像拉了黑。

回家,我虚脱地躺在床上,觉得天地惨淡,身体里某个才抽芽的组织被连根拔除,只留个空腔流血作痛。做手术时还觉得自己坚强勇猛,自定义为新女性的雷厉做派,这会儿又止不住的难过心痛,像中了武侠小说里的蛊毒,起初痴钝无感,很快全身筋脉血液遍布毒液,火燎啮咬般的痛。

我在虚软和疲惫里沉沉睡去。

我一个人幽魂似的宅居在家,白天躺在床上,耳畔市声喧嚷,世俗的一切好像跟我阴阳殊途,尘世的快乐伸手可及却又无法触碰,我在这种生活里常常想起白老师,她每日的生活也大概如此,不管外面的世界再炫目多变,她永远活在自己的半径范围内,重复着清教徒一般简素的生活。

浑浑噩噩一个月后,我记起手头还有一件亟待完成的工作——写白老师的传记。这件事让我的身心复苏不少,我想起了那个废园,决定再去走一趟。

到达废园的时候,已近下午,夕阳带了点锈色,从远处看,整个宅院添了衰朽的暮气,车慢慢驶近,我看见一群人聚拢在门口,指指画画地商量着什么,下了车凑近旁听,原来他们准备开发这里,大意是要把这里规划修建一下,建成一个以知青为主题的影视城。这么多年废园都未被开发商属意,现在进入他们的视线,大概也跟那一波儿热度有关系。

如果规划实施,不久后这里就要消费出入了,于是我决定要在这儿多逗留一会,瞻仰遗容一般再多看几眼。走进园去,看见影壁墙处有一群工人在那里讨论着什么,原先的侍女图被抹去了,不知道要画个什么出来,我心头一阵可惜,很快所有的一切都要改头换面了,这里曾有过的时代印记和个人回忆都会被乳胶漆地砖和一些做旧家具所掩盖。

我依据手机里翻拍的那张照片去寻找水井,却遍寻无果,再次细致查看周边土地,发现有一个圆形轮廓,浅浮雕一样凸起在地表,被疯长的蒿草掩盖,很明显,这是水井的位置,水井已被填埋。

我又去寻找小说里那间门前有着青苔履痕的房间,在第二进的院落里,有一间偏僻的小瓦房,老式的双扇门上扣着锈迹斑斑的大铁锁。我轻推了一下,门中间的竖缝被撑大了一些,一股陈年的霉湿气扑鼻而来,我直觉这里是当年私情幽会的地方,那一瞬里,我仿佛化身成了白老师,立在门前,手簌簌地抖,浑身无力,呼吸错乱,脑海里浮现出两人亲热依偎的场景,一进屋,他们就插上了门闩,他从身后环抱住她,用胡茬去厮磨她的脸,散碎的吻如小鸡咂啄……他们的身体像亢奋的鱼,把彼此当作水一般急需的存在……云收雨散,两人坐卧在棉袋上十指交握情谈款叙……屋内蕴结的缱绻气息刺激着我的鼻腔。我臆想中两人,分明就是管伟和他的情人。我站立不稳,那种痛苦的代入感让我几欲晕厥。

我想到要给白老师打个电话,这么久了,不知她怎样了,拨通电话,一直无人接听,再拨,就听见白老师湖泊一样平静的声线:喂……

不知怎的,委屈一股脑涌上来,我急切地想要把新近的遭遇讲给她听,太多话争先恐后寻找出口,到嘴边却变成了压抑的气噎,白老师听我声音有异,忙问怎么了?我深吸一口气,故作轻松地说,没什么事,不过分了个手,打了个胎。白老师那边静默了几十秒,没来得及等她再说话,我就另起话题,我说你知道吗?废园这儿要被开发了,估计要被建成影视城了!

电话里很久没有声音,在我正怀疑已经挂断的时候,那端传来了器物倒砸的声响。

白老师骨折了。

我给她打电话的时候,她正在那里挂新镜框,一不小心,从凳子上摔了下来。我去看望她的时候,事情已经过去了两天,她打了石膏躺在客厅的沙发床上,一个保姆在拾掇垃圾,旁边还有一个中年男人,从我进来,就眼没错珠地盯着我手里的礼盒,一会儿又开始审视般盯着我的脸看,白老师神态里有些愧色,指指男人,说,我儿子。我把脸正式转向那个中年男人,点头示意。白老师说难为我又跑一趟,年轻时落下的毛病,干活时扭伤了脚踝骨,后来就特别容易崴。上次没好利索,这次又犯病了。我安慰她说没事,好生休养,很快就好起来了。

我们扯了几句闲话,我见他儿子丝毫没有回避的意思,就起身告辞要走,白老师也不强留,招呼着让她儿子去送我。到了门口,这男人突然问我是否在写他妈妈的传记,又问这个事若成,他作为亲属能收多少版税,我说八字还没一撇呢,我问他是否住下来照顾白老师,他鼻子里哼了一下,说不是有保姆?再说我妈那人过独了,她不需要我。

我把车启动,他伸长了脑袋凑过来说,要么我蹭你的车回去吧,这儿也不好拦的。边说边拉开车门坐了进来。一路上烟雾弥漫,我轻咳几次也都不奏效,他不以为然地抽着烟,我说你知道废园吗?他说什么废园?我说就是西郊那片荒宅,两进院子。他说咋不知道,新中国成立前那儿吊死了个姨太太,紧得很,我爹妈胆儿壮,还在那儿住过,后来也搬走了……我把车窗打开透气,冷风灌进来,他掐灭了烟头,飞掷了出去。接着扯了线头般絮叨了一路,他说他父亲长年多病,一日恍惚里失脚掉进了沟里,磕了后脑勺,当场离世,两年后恢复高考,母亲考进了大学,接着把他丢给了祖母,直到成年后才把他从老家接过来,给他买了房成了家。他的口气里多是怨怪,他认定生活不顺都是因为母爱缺失,我听着他的甩锅论,也不想辩解,权当搜集素材,并且确认了一件事——白老师夫妻的确曾在废园居住过。

送完他,好似一天的使命完成,空虚感再度涌上来,我把车椅放倒,放了一首埙曲,埙自带的哀怨让我不知不觉间眼里储满了泪,感情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一个人活着太孤单,于是世人都要成双入对,可是两人在一起的伤害却比孤单更让人难以承受,与其如此,不如单身。我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手机震动了一下,拿起来一看,是管伟发过来的短信。说废园即将要被开发,他可以带着我去观览最后一趟。我没有理会,把手机扔到了一边。

对面小区里的灯渐次亮起,有几户的厨房里开始有了烹炒的身影,该是围着饭桌热腾腾吃饭的时间了。我不由想起一句话:如果外面烟花四起,街坊邻居饭香溢出,大街上一家人手牵手出行,你能忍住不哭就可以选择孤独。

过了不久,我开始着手白老师的个人传记,却发觉很难,除了那些个人履历,关于白老师的种种,除非她自己愿意,否则我很难从她口中探询出什么。渐渐的,我萌生退意。一个午后,梦做得正精彩,一个陌生号码打了进来,我被惊醒,没好气地拒接,它就固执地一直响,无奈之下接了,那边好似一时没反应过来,我喂了一声,一个熟悉的声音说了一句话:废园……挖出了一具尸体……

电话那端是管伟。

大概是觉得没有其他话题能惊动我,就投其所好撂了这么个新闻炸弹,其实不必他讲,过不久我也会知道的。不过我还是立即驱车去了废园。管伟说他在现场等我,并反复强调,他堂哥是个法医。

管伟的领导也在场,他们报刊一向对奇闻要案特别感兴趣,这类的事一出,马上光速一般奔赴现场,周围已拉起了黄色警戒线,他们在外围,像一群焦急等待投食的鸟儿。隔离带里,隐约可见几个身着防护服的法医在那里清捡尸骨。

看见管伟,心里一角仍然隐痛,不过事已境迁,我也没那么多心思去伤怀,管伟看见我,绷紧的表情里有罩不住的惊喜,我漠然地走过去,很官方地打招呼,力求外表上潇洒无痕,他兴奋不减,大概最后那一通灵魂深处的咒骂已发泄了他所有不满,这两个月以来他开启了回忆滤镜,开始念及我的好。他把他堂哥的话转述了一遍。大意是挖掘机在院落里挖出一个被填埋的废弃水井,井的底部有一具尸体,与泥土胶着在一起,尸体已呈白骨化,法医们正在用筛子寻检尸骸……末了说,我早就觉得这地方鬼气森森,你还老爱往这里跑……这句嗔怪很明显在挽局,我的心有一瞬热了一下,但很快冷缩起来。脸也随心恢复冰冷,气氛打了个死结,现场又进不去,况且还要跟前任做样子。我就说有事要先走,管伟脸上遮不住的失望,说有进展了马上联系我!我敷衍着说好,逃也似的离开了那里。

回去的路上反复思量,水井埋尸后,作案人为了掩盖罪行把水井填埋,只是如果真是按照白老师小说里写的,那个年代那么艰难疏通的一眼水井,就这样填埋了,难免惹人生疑。这尸体会是谁呢?这开发商也是倒霉,刚买下这片地,就碰上这等晦气事!

至晚间,管伟又给我打了电话,他大概是照本宣科,声音机械又冷静,说尸骨年代久远,据推测大概有半个世纪之久。尸骨本身已呈严重白骨化,根据骨盆和四肢骨推断出是一名女性,身高在160左右。根据耻骨联合面推断死者年龄在二十岁左右。尸骨的指骨和鼻骨骨折,说明尸体生前存在机械性损伤,不排除他杀。具体死因还待进一步调查。

我头闷目酸,脑袋昏沉沉的,也没精力去思考什么。在浴缸里放了一池热水,泡得浑身虚软出汗,就一头扎到床上。看看表已经十点钟了,月亮很好,投影在我的地板上,光滑皎洁的一个圆。我看着那圆,慢慢变成一个坑,逐渐往下陷落,我好奇地走下床,周围的景物都变成了废园的景象,那坑变成了一个井,一眼望去凉意森然,井壁上附着不少青苔,井底幽深不可见,我倒吸一口气,正准备离开,井底传来一个女孩的声音:救救我!救救我!我问你是谁?怎么在这里?井底传来抽泣声,声音越来越凄厉,井口水波漫溢,须臾又变成月光投影的模样,只是那月光里,显映着一个人的轮廓,水波晃荡的时候轮廓模糊不可辨,平静的时候,轮廓逐渐清晰,一样的笑窝,嘴角的黑痣——阿离!

醒来后,我的意识还黏附在梦境里,身心异常疲惫,这个梦太诡异了,阿离在白老师的笔下。像一只翩跹的蝴蝶飞走了,继续开始她的串联之路……而实际上她已经葬身于阴冷的井底。也许梦境只是昭告了我的潜意识,那些我不敢去想也不愿去想的念头,像暗夜里摇曳的马灯,我极力去压制那些阴郁的猜想,我说服自己人性本善世界美好天地一派和谐昌明,可是很快我又嘲笑起自己的幼稚虚伪,在发现管伟出轨后,我恨不得撕碎了他们,或者把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写成和着血泪的文字,洋洋洒洒地发到微博上微信公号上,我深信我的文笔能达到让世人鞭挞的效果……我之所以没去践行那些疯狂念头,是因为我还有理智,也不想就此毁掉自己,那样得不偿失。纤敏心细如白老师,应在看见脚印之前就发现了诸多痕迹。一个女人,跟着青梅竹马的爱人扎根在此,大腹便便之际发觉爱人与他人交好,此人还跟她情同姐妹,她的愤恨绝不像小说里那样云淡风轻,除非她是神。她定然有过和我一样至暗的魔鬼时刻,可是白老师的故事发生在一个动荡混乱的非理性年代,一个人的消失,像飘走一片树叶一样无迹可循。如果此事是白老师所为,那以她当时有孕的身子,很难做到独立完成,如果是她丈夫所为,那又会是什么情况让他对彼此有情的阿离痛下杀手呢?这个真相藏在白老师心里,时隔多年后,她的恨怨被岁月荡平,她的秘密需要一个出口,于是她倾倒在了小说里,但又害怕节外生枝,就改变了结局走向。又因为心灵负罪,就经常一个人出入在废园里。

这只是我的猜想,如果属实,那么随着井底女尸案的调查,疑点会不会落到白老师身上?我突然一阵恐慌,像是预感已经无限接近真相一般。

我该去看看白老师了。

十一

白老师还躺在沙发床上,一只脚被高高支起,她手里拿着一本书,看见我过来,眼神里流露出感激,忙招呼保姆去厨房给我拿两瓶益母草红糖,说这是同事自家熬的糖,最活血化瘀滋养补益,说女人小月子不可忽视,自己当年月子没坐好落了病根。我情绪复杂,想到我和白老师也算同病相怜。冲动之下脱口而出要留下来照顾她,她愣了愣,接着点了点头,正在擦玻璃的保姆扭头看了我一眼。

我把写传记的事丢到了爪哇国,把吃和玩作为了生活第一要义,我和保姆合力开发出很多的新菜式,比如火焰山土豆泥,臭豆腐乳烧肉、酸奶汤圆、腊肉包子……这天马行空的烹饪风格味道居然出奇的好,白老师也很有食欲。我给肥猫团团买了套衣服,有了衣服的约束,小东西走起路来袅袅婷婷,两个肥屁股一扭一扭,惹得我们哈哈大笑,都说这猫有范儿,以后改名叫小范儿好了!我把我的掌机小电脑拿过来,试着教白老师玩游戏,又陪她看喜剧片,每次看到她开怀大笑,我就忍不住心酸,如果案件真与她有关,那么以前的事就像一个符咒,箍紧了她的心,负罪感阻截掉她的很多快乐,现在我要做的就是极尽所能地让白老师高兴。有次,她问我,说废园被开发得怎么样了,我装作不在意地说谁知道呢,只是有这个提议,那块情况复杂,真的付诸现实,估计要很多年吧!她哦了一声,没有再问。我暗暗后悔告诉她此事,罪愆若难逃惩罚,我宁愿这一天晚来一点。

写作的人作息无常,白老师也经常失眠,她曾经让我帮她购买思诺思。她的卧房在最靠里的那间屋子,白天躺在客厅里方便被照顾,到了晚上就让保姆推着担架车送她回里屋,我们说来回移动不利于休养,她说她择铺,换了地方睡不着。昨晚雨打窗棂,她再度失眠,早饭后吃了药缓缓入睡。我见她休息了,就开了车,一个人在街上东游西荡。不知不觉车开到了西郊。废园的工程还在一如既往地进行,我踱步进入,院子里堆满了木料、石膏板和线管,身着工作服的建筑工人来来往往忙碌着,人心健忘,工事并没有因为一具骨骸而停下,管伟那边也没有消息。我拨通了律师同学的电话,他说人死了半个多世纪,追诉期已过,况且尸骨风化严重,若死因最终无法确定,久而久之,很可能会成为悬案。

日子依然款步向前,我和白老师的家居生活也越发充实有味,等到她能稍稍坐起来,就在沙发床上支个小几,临起了佛经,我拿着小音箱给她配佛乐,三个女人各干其事,一派岁月静好,像青天白日无法相信有鬼一样,那些阴惨离奇的事似乎只是生造的坊间轶闻。

十二

这样的日子过了不久,有一天睁开眼,铺天盖地都是阿离的脸,晨报日报公号,那是警方发布的颅骨复原图,要寻求尸骸的亲属。阿离的轮廓被放大和清晰化,复原图与照片相比,只是缺少了嘴角的黑痣,不笑的她眉眼间有天然的忧郁。这些信息像一枚枚铆钉,将我的猜想逐渐钉死。再联系管伟,他说也是刚刚得知,警方这一块捂得很严,之前的消息还是偷看了堂哥的手机,又说凡事一旦成为话题,很多事就不再是秘密,静静等待就是了。我害怕这些信息会打破目前难得的平静,所幸白老师坐卧病榻,眼耳闭塞,这些天我又几乎寸步不离,把白老师的生活安排到无缝可插,她的古董手机和闲置电视也规避了她去接触信息。我又叮嘱保姆,说白老师严重精神衰弱,避免谈论一些刺激性话题,这个朴实的乡下女人对所谓文化人有着天然敬畏,对我的话深信不疑。

接着管伟告诉我,一个年轻男孩联系上了警方,男孩据说是阿离的侄孙子,在他爷爷的一个老相册里看到了一组照片,那照片与复原图太过相似,老式照片颜色浅淡,但他那得了老年痴呆的爷爷,居然在盯视一会儿后,喊出了一个名字:姜离,再问就言语昏聩不知所云了。

管伟托熟识姜家的人联系上了这个男孩,我们在一个私人会客厅,邀约见了姜家男孩。

男孩叫姜子畅,眉目舒朗,挺帅气的一个男孩,尽管血缘流传三代已然疏远,我还是竭力从他的脸上寻找阿离的影子。他笑时嘴角上扬的弧度倒很像她的姑祖母,我从多个角度拍了好几张,男孩很羞涩,说自己不愿意上镜,也不想此事再度扩大,我忙解释说因为你帅,私心留存几张。男孩说对于阿离他一无所知,多年来也没有听家人提起过,据家人说旧时兄妹之间隔母,都是单门独户另过,所以也不怎么亲。说到他的太爷爷,语气略带自豪,我曾查阅过,那是本地相当有名头的一个资本家,妻妾众多。不过“文革”里,他太爷爷很快倒台,在轮番的批斗里死去,他的偏房侧室都各自流散,那个三房姨娘生的姜离,是家族里最末的女儿。

我们的交谈很顺利,临结束,男孩从包里掏出一沓照片递给我们,要求不许拍照,看看就行了。照片是阿离的,有她身着连衣裙泛舟湖上,也有玉立在花丛里巧笑,还有生日宴上捧了蛋糕吹蜡烛,有一张,她倚在了楼梯间,大眼睛里迷离又空洞。我把每一张照片都翻来覆去细细看,随后归还。管伟很尽职地把男孩送回了家。我脑子里还过电影似的回忆着刚刚那些照片。那应该是阿离的优渥时期,接下来的人生来不及打招呼,她就被时代和命运裹挟着去串联了。最初,她会收到来自各方面的欺压和歧视,人们会骂她资本家的狗腿子,揶揄她下架的凤凰不如鸡,她大概也想到过死,但凭她的聪慧和姿色,她很快找到了一个能庇护她的男孩,他们在这个过程中发生了关系,这个涉世未深的女孩从此找到了赖以生存和自保且无往不利的法宝。串联结束后,她和男孩因为某些原因分手,短短两年时间,她从一个大小姐变成了流浪儿,她就一个人走了很多地方。所幸不论走到哪里,都会遇到愿意接纳她的男人,她隐去了家族姓氏,她以为她的人生还会不停走下去,只是不曾料到,废园居然成了她的归宿地。年轻的身体在井底糟烂成一具骨骸。

当我在手机的记事本上打下这些文字的时候,突然想到,也许这就是写作者的通病,内心的隐秘要找到一个宣泄的出口,于是文字就是那个最方便的树洞。

十三

阿离的热度渐渐散去了,很快又有新的话题。姜家男孩向警方收回了阿离的尸骨,经过DNA比对,阿离和他爷爷系同父异母的生物学半同胞亲缘关系。作为阿离的亲人,他们当然有权利妥善安置阿离的尸骨。

此事像已画上句号,截至目前它只是演绎在我脑海里的一起故事风暴,风暴之下的真相我不得而知。也许白老师的确是个无辜的人。我也曾试探着提起她小说中的阿离,她神色如常,一如一切久远又模糊的记忆,她轻轻说了句记不清了。

等到白老师的脚能拄着拐杖轻移慢行了,我也搬回了我的住处,但还是经常来看望她。我彻底放弃了写作传记,开始着手剧本《阿离》,我接连很久闭门不出,全身心地投入到创作中,像颅骨复原一样,阿离也一点一点地复原在我的文字里。如果不是白老师的死讯,我依然沉浸在写作氛围里难以抽身。

接到白老师死讯的前一天晚上,我收到了一条她发来的短信,她说感谢近段时间的陪护照看,说我是个好姑娘,就是脾气太硬,稍微圆通一点人生会平顺很多。我没有特别在意,作为晚辈的礼节,我精心组织了一段文字,算作回复。

第二天接到管伟电话,说是阿离的墓碑已经建成,姜家男孩如约邀请了他,他知道我感兴趣,就要带着我去祭拜一番。我已晨昏颠倒,睡意蒙眬里接到电话,迷糊着起了床,出门突遇大雨,在街角的茶室里,一封邮件噩梦一样地出现了。

十四

我站在白老师家门口,慌乱无措,衣服和皮肤被雨水黏在一起。这个曾经无数次进出的小院,如今把我隔离在外。我的脑海里滚动屏一样重复着邮件内容,我无比后悔为什么当时不拨个电话给她,也许一通电话过后,她就能回心转意。她应该是结清了保姆的工资,然后打发了她,接着发了个短信给我,然后打开了她尘封已久的电脑,按照我留给她的邮箱,给我发了一封定时发送的信件:

有些事一旦开启,就无法回头。

白染绝笔

2017年7月20日晚

十五

管伟随即到了,白老师的儿子也到了,我立在门口,听着屋里传出高一声低一声的哭号,带点抑扬的花腔,成人好像都是这样哭丧的。听着听着,觉得这声音似乎很远,整个人都蒙蒙的,好像置身于梦境,那只肥硕的团团一扭一扭地走出来了,它还不清楚主人已亡故。喵喵地四处寻食。

殡葬人员也陆续赶到,屋院狭窄,我和管伟回到了车上,团团吃了东西,在我怀里安睡,雨量不减,扭股绳一般搅打着车玻璃。

告别仪式第二天就举行了,我和管伟一起去了殡仪馆,白老师面色平静宛如沉睡,她那曾点燃过炽热火焰,也曾一度冷冽的眼神,终于平静了,此后悲喜都于她无干了。她吞下了足以致死的思诺思。有那么一刻,我觉得她会坐起来,像往常一样招呼我喝茶,我流了一脸泪。他儿子走了过来,这个一脸庸愚的男人此刻看来格外衰老,他曾经把平生的不得志都算到了母亲头上,母子关系向来疏离,但丧母之痛还是让他有了肉眼可见的悲痛,作为亲属的大礼,他扑通一下跪在了我们面前,我忙把他拉起来。他喊着儿子给我们拿水搬凳子,这地方相对局促狭小,是整个殡仪馆最末等的安置厅。我和管伟各自掏出一千块钱交到他手上,这个男人用手背去抹泪,说感谢我在最后日子里陪着他妈,他昨晚喝了酒,睡得死,没看见他妈发的信息,他妈说让他以后争点气。男人越说越激动,最后忍不住号啕大哭,我们劝慰着,等他情绪稳定了,就告辞离开了。

文学院的告别会前去吊唁的人寥寥,不过是几个跟白老师同龄的前辈。白老师生前寂寞,死后孤独,一生令人唏嘘。

白老师的猝然离世,留下了一个撕扯不开的结。她走之前的几天里干了什么?说了什么?我在这条时间线上反复行走,希图找出一点痕迹,能有效解释白老师毅然决然告别人生的行为。可是很徒劳,不管是从她儿子还是保姆那里,都没能发现任何彰显白老师异常的地方,那个木讷的保姆说起那个下午,记忆最深刻的是白老师多给了她三百块钱,临走又塞给她一包毛线,一切都在平和正常的情况下进行。像无数重复日子中的某一天,平整无隙,你实在找不到任何可以引发疑问的线脚。

直到头七那天,我再度来到白老师的家。意外看到了两个警察,他们说一周前联系了白老师,想从她那儿了解点情况,但白老师说她意外受伤正家居休养不太方便,我们就想着择日再来,没想到……我问是什么事情,他们说,据调查,白老师是最后一个在事发地居住过的人,所以想询问一些当年的情况……我的心里默默打了个雷,听说白老师是自杀对吗?一个警察发问,是吧,我也不是很清楚。我躲开那黑洞般的注视,转身进了门,其实我大可不必心虚,人都死了,又何故怕这些?

院子里已摆好了香烛酒食,据说亡人在这一天灵魂会归家,头七的议程是按照他们老家的规矩,那几个人唱一阵、跳一阵,小丑一样献丑。不知道灵魂归来的白老师是否会被吓跑?还是忌惮于那两个身着警服的人?我踅摸到白老师卧室,这最靠里的房间,作为白老师隐私的一部分,我从来没有逗留过。这一次我多待了一会儿,在她的床头柜上发现了一个老旧的半导体收音机,打开后,是嗡嗡的电流声,白老师大概长期固定去听某一个频道的广播,调频转动的灰痕形成一个固定的半弧,这是一个播报我市时事新闻的频道,女主播清甜又不失端方的声音传了出来:“我市一年一度的……”原来她一直在关注着废园女尸事件的进展,我千防万防,以为规避了那些最新的信息接受载体就能隔离一切,却不知白老师有每晚听广播的习惯。

她自始至终都知道。

十六

姜家男孩再度邀约了管伟。祭拜选在了一个晴好的天,墓园里碑林累累,一块槐荫遮蔽的角落里,立着一块不大的墓碑,叶隙疏落的碎光洒在上面,碑面刻着“姜小黎之墓(1951---1971)”。我和管伟各自敬献了两束花,有一捧芍药搁置久了,大概历经了日晒雨淋,枯皱地像脏黯的废纸。姜家男孩说这是姑祖母生前的一个朋友敬献的,姓白。他说有一天一个自称是姑祖母朋友的人给他打电话,要他带着自己去拜谒一下故人。男孩恭敬地驱车去接,整个拜祭过程安谧从容。

这应是白老师离去前最重要的一件事,她定然早早起了床,精心修饰,接着去花店买了阿离最爱的芍药,她站在阿离的墓前,第一次正式地去凭吊她。

我拿起那束花,追问祭拜的日期,姜家男孩说是7月20号,我想起那天是白老师的死忌。她应是很早就有了自了的想法,那段与我一起共处的时光,她是否是真的快乐呢?可是快乐也罢,悲伤也好,最终都被她拂尘一样轻轻拭去。我像闯进她静谧世界的蝴蝶,带来了一连串的波动,如果没有我,一切还会发生吗?我不停追问自己。

十七

我收到了一个箱子,邮寄人是白老师的儿子,我打电话过去询问,他说是母亲的一些遗物,曾经交代了要给我。办完后事就忘了,这会儿想起来了。貌似是一些书稿文件,留给我写传记用。

我差人打开那锈蚀斑斑的铜锁,箱子里像一个被封存的奇异空间,一些暌隔阳光的灰尘呼一下蹦出来,氤氲在四周乱舞,里面的确只是一些杂乱无章的书稿。除了书件,我看见一沓已然脆硬发黄的手写稿,上面赫然三个大字:认罪书。这个陌生的字迹绝对不是白老师的手笔,洋洋洒洒十多页,前因后果事无巨细,在逐字逐句看完后,我终于明白了发生了在阿离身上最后的故事。

我在剧本里完成了最后一笔。

宅院.傍晚.内景/外景.夏

宅院的墙上写着:广阔天地,大有作为,院子里散乱地插着几面旗,旗上都有字,风一吹过来,旗子先响。

屋里多了几盏煤油灯,桌子上放了几瓶白酒,一些带壳花生,一个男青年在那儿弓马娴熟地拆着一个东西,旁边围拢着三个人,他们在合看一本书,大概书里有什么特别吸引他们的地方,他们都大气不出,偶尔有人感叹一句:“够劲!”

一间简陋的卧房里.傍晚.内景/夏

阿离倚在床边,语带哀求和撒娇:去嘛!一个人在这多闷,一块去乐乐吧!萧初哥也在。

女人一直面无表情,听到这个名字,嘴角不自觉带了一丝冷笑,随即走下床来,她孕相明显,走路有点摇晃,阿离的眼睛盯着她的肚子,那兀然的凸起让她有点担心。

女人呼啦一下推开门,语气冰冷:你去吧,别让他们等急了。

阿离的脸上现出愧色,怏怏而去。

宅院.傍晚.内景/外景.夏

阿离走在廊道里,前方的屋里人影幢幢,她停下了脚步,倚靠在廊柱上,屋里发出一阵哄笑,笑里带着暧昧的意味,她突然留了心,侧起耳朵去细听,话音很细碎,她听到了千人压这三个字,呼吸有一点粗重,接着像祸不单行一样,她又听到了自己的名字,随后一个清晰熟悉的声音入耳,别给我提她!

她颤抖了一下,定了定神,进了屋。

屋内.夜晚.内景.夏

她的突然进入,屋里的闹哄忽然静止了一下,随即又继续各玩各的,阿离冷不防一把从看书青年的手里抽过书,歪着头,有点挑衅地说:哟喂,看黄色书籍,这可是把柄,小心我去告你!男青年吃了一惊,有点愠怒,阿离很快转了一副笑脸,嘻嘻哈哈过去了。

萧初一直在剥花生,阿离从他手里拿走一个剥好的放到自己嘴里大嚼,萧初不说话也不看她。很快他们开始了抽牌喝酒的游戏,每次谁抽的牌最小,谁喝酒,几个男的互相使了眼色,阿离一连喝了好几杯,有点站不稳。打了个趔趄,一个男的顺势搂了她一下,阿离嗔怪地打了他一下,几个人挨肩擦脸地起哄。

萧初走了出去,立在廊柱下抽烟,天已经呈现淡墨色,隔远了看,烟头那一点光明明灭灭。

屋里哄闹声更大,萧初朝廊道走去。

卧房里.夜晚.内景/夏

女人坐卧在床上,裹紧了被子。若有所思。一道闪电伴随雷声,女人颤抖了一下。

屋内.夜晚.内景/外景.夏

雨忽然凌空而降,声音很大。

屋里传来吵闹声、哭喊声和器物推倒的声音。隔了雨声还是能听见,萧初快步往回走,去推门,却发觉门被反锁了,他意识到事情不妙,就扯了嗓子喊:王八羔子们,再不开门,我去告革委会主任……

门开了,萧初抑制不住惯性地撞了进去,阿离躺在长条桌上,衣衫不整,后脑勺处一片血迹,新鲜的血慢慢扩展疆域,向周边洇染。

四个人僵持了几十秒。萧初猛然醒悟,拿了块毛巾准备去压伤口止血,被其中一人拽住,萧初甩开,又欲抢救,男人一把推倒萧初:救活她!咱们都完了!她本身就是个来路不明的野货!萧初急躁:那也不能见死不救吧!男人冷笑:舍不得了吧!外边都传你们俩有事?要是她告你,你老婆孩子一块完……

男人看了一眼窗外,风急雨烈。夜色稠密。

萧初打了个冷战。

卧房里.夜晚.内景/夏

女人似有所听闻,起身披衣,提灯,向外走去。

宅院外.夜晚.外景/夏

一行人抬着什么东西向院中走去,被卷裹物里传出呻唤,一人叫道,还有气还有气!其他人像没听见,继续不管不顾往前走。

水井是他们的目的地。

马灯昏蒙的光照着黢黑的井口,井口此刻像一只与他们对视的眼睛。

……

他们疯魔一般往井里填土。

不远处,一个女人出现在他们的镜头里,被雨浇湿了衣服,她隐隐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巨大的恐惧和纠结让她牙关打战,浑身发软,她的整个身体失去了章法,她下意识用手护住腹部。可是她还是慢慢走近了他们,有人看见了她,不知是谁喊了声,过来帮忙!马上就听到萧初的怒吼,黑夜中两个厮打在一起的人被拉开,有个阴恻恻的声音:既然都看见了,那大家都有份。

她似乎还能听到井底传来细碎的呻吟……

天像漏了一般,雨疯狂地摔打着这个世界。

夜色更加浓暗,无边无界的黑像冲不破的咒语。

一间很常见的平房里.夜晚.内景/冬

萧初和女人都明显老了很多,萧初脸上现出萎靡的疲色,女人背对着他,他在那里写着什么,萧初写完,交给女人,男人说:等咱们撇清关系,你再递上去。

宅院.傍晚.外景.夏

宅院里荒草肆意漫长,一切显示已经荒废的迹象,人们传说这里常有鬼火隐现,绕着井口数匝。不知哪一年,一个男人提火欲焚毁宅院,最终被雨破坏,男人在回去的路上失脚跌入沟中死亡。

室内.夜晚.内景.冬

一个女人伏案写作,不时停下笔来思忖,她放下笔,纸上有着醒目的两个字《将离》。

十八

我的《阿离》完成了,我把它连同白老师的断章残件一同封存在了箱子里。认罪书里出现的几个陌生名字,经过我后来调查,一个死在了农场的一次械斗里,一个罹患恶疾于多年前去世,现存在世的那个已痴呆昏聩。

知青影视城终于建成了,不日将正式开放,我徒步前往,那古意盎然的仕女图很应景地换成了两个身着军装腰扎皮带的女人,凑近一看,分明是白老师和阿离,不知道是谁提供了这张照片。也许是白老师,也许另有他人。

阿离和白老师就在那面墙上,好似永远都那么高兴地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