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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漫长

2021-11-11文/

四川文学 2021年9期

□ 文/ 安 庆

陈沉木坐在马路边,街道两边布满半旧的房子。陈沉木身后是一家屠户,屠户的门口挂着又白又红的猪肉,夏天的时候,苍蝇不断在肉上飞,在肉厚的地方打架,发出嗡嗡嘤嘤的打闹声。陈沉木看不惯起哄的苍蝇,那些苍蝇让他对屠户家的肉都有了腻味。他举着手里的拐棍驱赶苍蝇,一边发誓再也不吃屠户家的肉,况且自己现在只能吃那些好嚼的东西,比如豆腐南瓜之类,熬好的猪血和炒猪肺也行。屠户的老婆一会儿屋里一会儿屋外地跑着,风风火火,脚底板像长着钉子站不下来。女人手里握着一把扇子,出来一次朝肉上呼呼扇一阵,苍蝇暂时裹成团飞到一边去,等待着这个女人给别人称过了肉再飞回来。冬天好多了,肉架上没有了苍蝇的骚扰。可老朱在冬天也很少到街上去,路边的北风比胡同里还大两级,即使棉袄裹得再紧也还是冷,风总是找缝隙钻进身体。陈沉木觉得自己年龄大了,冷不起,就一直躲在自己的小屋里。

肉架的对过是一个门面房,房子里是一个看牙科的医生,每天穿着白大褂,有些炫耀地坐在门口,二郎腿晃动着,等着上门来看牙的人,有时忙起来一大晌都不出门。牙越来越脆弱了,所以这个牙科的医生很挣钱,很满足自己选了牙科这个行当。况且三里五村就瓦塘南街这一家专门看牙的,那些牙医都不屑到乡村来,这个牙医和他们不一样,很自豪自己开对了地方。牙科医生吹嘘过他已经拔过一万颗牙了,牙医说,拔牙算什么手艺,有一副拔牙的钳子就够了,和拔一颗钉子没什么两样。陈沉木就给他算了一笔账,一颗牙按十块钱计算,他已经挣十万块了,况且拔一颗牙不止十块。再加上安牙,一副烤瓷牙要更多的钱,这个年轻的牙医挣下一套在城里的房了。他证实过,牙医确实已经在县城里置了房子,学区房,孩子在附近的学校里上学。陈沉木后悔没有让自己的哪一个儿子学一个牙医,或者让女儿学一个牙医。女婿倒是开过一个门诊,后来弃医从商了。什么商?就是开一个奔马车,咚咚咣咣到处去收黄豆和黑豆,再把收购的豆子卖出去,盘算下来一年也挣不少的钱,就是顶风冒雨走街串巷太辛苦了。闲下来的时候牙医也会和陈沉木打几句俏,说老陈你要是年轻些我再给你安一嘴好牙,软硬的东西都可以吃,有牙才能品出好味道。老陈说,我这把年纪你要是能给我安一嘴好牙才是本事。牙医看了看他的嘴,让他努力把嘴张大。牙医看过老朱的牙床后有些失望,那些牙床上的肉太少太薄了,空洞的嘴里还喷射出一股老年人的口臭。牙医迅速地把手放下来,躲开陈沉木,一只手在脸前扇着,说我是创不了这个奇迹了。陈沉木有些失望,把脸别过去,继续看着苍蝇在厚肉上舞蹈。

陈沉木每天都能看到的还有从县城通村里的班车,那种老式的中巴,颠簸着,每天几班,从村里走,再从城里开回来,从车上下来的人都灰头土脸的。村里人现在还习惯性地称为公共汽车,他喜欢隔一段时间就坐公共汽车到镇上去一次。镇叫老塘镇,镇里到底比村里热闹些,星罗棋布的门面和摊位,镇上也有肉架子,人家用一个纱网罩着,苍蝇什么的飞不到肉上去。十字路口的拐角楼有一家饭店,门口经常站着小车,据说镇里的人吃饭最多的地方就是拐角楼,楼上楼下都有雅间,烟囱里一股股油烟气可以证明一个饭店的生意。经常有喝得半醉的人歪歪趔趔地从小楼里出来,跟着他的人左右地招呼着,唯恐他撞到或歪到了哪里。陈沉木没有进过雅间,只是每次到镇上会到拐角楼吃一顿午饭,坐在大厅的一个角落里,吆喝着店里的服务员。那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已经认得他了,嘴很甜,喊他叔,一边把冒着热气的水给他倒上,问他今天吃哪一样?老陈喜欢吃拐角楼的饺子和酥肉烩饼,吃完了,拄着拐棍,在路边等往村里的客车过来。

其实陈沉木到镇上,主要是去卫生院找医生。人老了,时常会有个头痛脑热、肠胃不舒服的时候。他喜欢往镇里的卫生院跑,尤其是办了老年金之后,每月的老年金和新农合上的钱都一次一次地消费在了卫生院里。瓦塘南街的地方太固定太狭窄了,他想到外边走走。卫生院里的人都认识了陈沉木,每次他拄着拐棍出现在医院大门口,就会有人去给医生报信儿,说瓦塘南街的那个老陈又来了。陈沉木最爱找的医生是个年轻人,那个姓费的医生和他的女儿是同学。因为这一层关系,费医生每次格外有耐心,有时在陈沉木走进大门时会给他的女儿打个电话,先沟通一下。很多次,费医生听他报过病症后,给他开的药都是营养和有助睡眠一类的中成药。抓过了药,费医生帮他把药装在手提包里,送他走下台阶,不忙的时候也会送他到大门外。那些药味会从包里跑出来,在车厢里弥漫。陈沉木每年最后一次去镇上,是春节前去镇里的民政所照一张相,在档案上签字,证明一个叫陈沉木的老人在这个世界上还活着。也会带一些春节的慰问品回来,几副对联、一副挂历什么的。

陈沉木是三年前开始轮住的。

陈沉木有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他长期住的地方是当初分给二儿子的五间房,他住了两间。二儿子没意见,二媳妇有过微言,说老大也是儿子,凭什么就不该去他家住?说归说,陈沉木还是一直在二儿子家住。二媳妇是刀子嘴豆腐心,大大咧咧的一个人。大儿子在村里的另一个地方盖了宅子,有些远。女儿出嫁到和瓦塘南街隔两个村庄的元村,已经是另一个县的辖区。

轮住是陈沉木自己提出来的,他忽然不想再天天一个人做饭吃,那些锅碗瓢盆在他的视线里有些扎眼,掂在手里格外沉重起来。他看着靠墙的案板,用了几十年的案板上出现了一个深凹,像一片盆地。怎么就陷这么深了?那些木头的碎屑都跑到了哪里?吃进肚里了吗?他看看肚子,一层瘦瘦的皮,肋骨从皮下翘起来。他扫视着屋子,已经不像前几年那样有精力好好地收拾了,只有实在看不下去时才弯下腰规整一下房间,两个儿子和二媳妇也会偶尔帮他收拾一下。反正越老越不想动了,就是感到疲乏,对什么越来越没有兴趣。他看着闪着火光的炉子,炉子边的水缸,缸边的大瓷盆子,大盆边的小盆子,炉子边的温水壶。好像一家饭店,盆盆罐罐的这么多,越来越没有顺序,手懒到随便一扔不愿再管。靠墙是一张小床,床上现在成了放杂物的地方,一个纸箱子里搁着几把菜,还有预备的盐和调料等,反正愈加凌乱了。还有头顶的一台吊扇,生了锈,二儿子要给他换一个新的,他拒绝了,说还能用你换什么?儿子没有坚持,给他又买了个小台扇,那个台扇放在里间的床头,夏天午休或夜里睡觉时偶尔开一下。

回想起来他已经孤独地做了20多年饭了。老伴在他50多岁的时候就和他阴阳两分。那个时候大儿子和他们已经分开过,接着是小儿子娶了媳妇后也分开了,从小儿子分开后他一直就是自己过自己做饭。那时的他还精力充沛,满身的劲儿,每天在锅里放一碗水,撒一点面,再在炒锅里炒一点菜,一顿饭很利索地就做好了,日复一日地就这样过来了。但那些日子,他对这样的生活越来越抵触,好像每天做那么一点饭已经做烦了。这可能和自己的体力有关,看看自己的模样,一副腰是越来越抬不起来了,自己也搞不清一副腰怎么就成了这样,佝偻得快挨着地了。他没有照过镜子,只是在太阳下看到过自己佝偻的影子,他就觉得自己真是老了。也许走向暮年的人就是这样,是从腰、从驼背开始的。有一天他从收音机里听到暮年两个字,他自己笑笑,说得太准了,暮年,不就是离墓地越来越近的意思吗?这样想着,他的眼前出现了家族的墓地,那一大片墓地里埋着他的先人、他的妻子,迟早那里也会有自己的一席之地。人到了那里就扯平了。可是现在一个人还得一点一点地做饭,还得一天天地往前走,一天天尽力地活着。

他这样想着,自己不再做饭的愿望愈加迫切,不能等了。他急急地出了门,拄着一根棍子去找族里经常管事的家长,让他再催一催两个儿子。他说过几次,儿子们在老子面前一次次地推诿,没有具体的答复,甚至对他说,你连饭都不想做了,你想干什么?人越老越要有点事儿干,要活动的。他承认儿子们说得有道理,可他实在不想把一个人做了几十年的饭再做下去,看起来一家人的事也得找个人说说。那个所谓的家长其实是他一辈的兄弟,比他小几岁,是他的堂弟,住在村的最北头,在村堤上。他走上护村堤,看见了野外的庄稼,秋苗儿在太阳下遍地发绿,没有庄稼的地方也有青色的野草,把黄土地盖严实了,知了在树上叫唤,天瓦蓝瓦蓝的。让他产生轮住想法的还有一个原因,这一年,他从春天就开始在女儿家住,小儿子家要把老房子掀掉,老房子也实在该翻盖了,一到夏天整个地面都是潮乎乎的,房顶上不断地有细土落下来。在旗城工作的小儿子陈小马这年春天连续回了几趟家,和媳妇合计掀房子盖房子的事,紧接着拆房盖房的事就定下来了。小儿子陈小马提前来和他商量,要把他送到女儿家里。老房子要拆,他没有了住的地方,包括儿子儿媳也要去外边找房子住。本来商量着住大儿子陈小贵家,可大儿媳妇不同意,说他们家的房也紧张,说当初分家老院子里是给陈沉木留下了住房的。陈小马就什么也不说了,和妹妹商议着让父亲来元村住,妹妹和妹夫欣然同意了。所以,从小儿子家开始掀房陈沉木就成了元村的暂住居民,女儿家的邻居都熟悉他,说,老陈,来住女儿家了?陈沉木回答,儿子家翻盖房,得在这里住一段。说完了,有些悲观地说,这把年纪了,不知道还能不能住上新房?女儿赶忙说,怎么住不上?三两个月房子就盖好了,二哥说房子能住了马上接你回去。女儿的婆婆也说,没问题的,别胡思乱想,要多往好处想,你这身体咋了?住新房一点问题都没有。陈沉木就咧着嘴笑。房子盖好后是农历的六月,整整一个春天过去了,又进入了夏天。搬新房前陈小马和媳妇把他接了回来,让他住上了新房子。房子是完全不一样了,现浇顶,地板砖,宽宽敞敞的,大窗户大玻璃。这一回来他最大的变化是不想再自己做饭吃了,再说老二家新盖的房不可能天天在屋子里烧煤,那样会弄得脏兮兮的,勉强支撑了半个月,他再也忍不下去。

在快到堂弟家时他临时改变了想法,要先到地里去一趟。地还是原来的地,看着村外的庄稼那样葱茏,他有些急切,手里的棍子已成为摆设。他佝偻着腰,脚下吧嗒起来,路过堂弟的家门径直上了朝地里的大路,一出村他听见了玉米叶子呼啦呼啦的响声,路边的野草抓着路沿,从野草中间蹿出的有喇叭花、蒲公英、蝴蝶花……他很快就找到了他种过的地。他的一亩半地现在收在小儿子陈小马的名下,和陈小马原有的几亩地并在一起。他抓着拐杖往地里走,前几天下过一场雨,地面有些粘脚,那些半湿不干的土粘在脚上让他的腿发沉,有些吃力。他不敢再往深处走,他站在齐腰深的地里,想起地那头的蒲河,一场雨也该浑荡起来。他四处瞅瞅,和周围的庄稼比,二媳妇在家种的这几亩地长得不赖,齐刷刷的,玉米苗青得发黑。他拔起脚想往前再走几步,可是却有一只脚陷在了一个地洞,他拔了几次,整个脚都变成了泥浆。他累得喘气,只好坐下来,使劲把陷落的脚拔了出来。他坐在玉米地里,屁股下也洇湿了。他努力地往上站,拐棍却插不到硬实的地方,像一根针一样往土壤里扎下去。他想到了爬,爬到一片干硬的地方。他挣扎着翻身,青蛙一样往外扒,找着能抓住的东西,草或者玉米。他抓住了两棵玉米,嚓的一声,有一棵被他扒折了,另一棵也朝地上歪。他的脚在地里蹬着,一点一点地往前挣扎,喘着气……他爬出地头时,身上全成了泥浆。

他坐在地头,等着风把身上的泥浆吹干,找到一根细木棍一层层往下刮泥,样子有点狼狈。真是老了,自己种了一辈子的地都没有力气来了,连一点泥浆都承受不住,斗不过了。再陷深点儿,说不定就要躺下去,要走出来可能还要喊人,要有援军,如果人都喊不到那就害怕了。看来地已经不欢迎自己,也嫌弃老人。他手里死死抓着那根榆木棍子做的拐杖,想,该好好地吃几年清静的饭了,再下去怕是连锅都端不动了,在新房里好好住几年就是最大的福气。他想起他用了几十年的案板,那上边的凹坑,现在恐怕要和案板告别了,这破案板哪个儿子家都不会用。还有满地的锅碗瓢盆,把新房子都糟蹋了,不能强撑下去,好好地吃饭活下去就行。

他从地里钻了出来,找了个石块刮掉鞋上的泥,站起来,拖着湿鞋,倔强地去找堂弟。好像带着委屈,他见到堂弟的第一句话就是,我得轮着吃饭了。

陈沉木后来尝到了轮住的滋味。那滋味其实是不自在的,要看脸色,要等着喊你吃饭,要磨着性子,早了迟了都不能急,各家有各家的事,你得理解,不能倚老卖老,否则会招人烦。他甚至有些想念自己做饭的自由。按月轮住大概坚持了不到半年,两家经过商量改成了半个月。他们说出了自己的理由,半个月对两家对老人都有好处。怎么说呢,就是两家谁出去办事可以有自己的灵便,老人在家时总得有一个人照应着,不能想出门就出门。对老人呢,也来回走动走动,包括饭菜的味道,看似一样,其实是有区别的。反正最后就这样定下了,陈沉木呢,没说行也没说不行,他看着身边的碗,现在的主要问题就是吃饭,还能动能吃,对自己也就是活着和如何度过最后的日子。最好的日子不是奔,是慢慢地走下去、熬下去,走到不能走,熬到不能熬或熬干为止。人到了老年其实是很无奈的。

陈沉木努力让自己适应着。

一个70多岁的人其实身上有很多既成的习惯,起居、饮食,在岁月里形成了规律。对于陈沉木,也有雷打不动的东西,比如每天早上喝一碗鸡蛋水,比如每天晚上的泡脚,到了70岁之后甚至泡腰。那些温水浸过自己的身体有一种舒服,好似血液被激活了,血液有了温度,流动得快起来,每次把脚泡进温水里,一种舒服从脚底板往上涨,然后浸遍全身。所以如果一天不泡脚就感到缺少了什么,浑身不好受。还有夜壶,老人起夜是比较频繁的,越是腰身不灵便越是起夜的频率更繁。那把夜壶怎么说呢,可以掂到床上,可以放到自己的身体下,用过了可以放到床边,放到可以够得着的地方,这把夜壶跟了他好多年了。一个老人图什么呢?就是图个方便。陈沉木第一次住到大儿子家,到了夜里突然想起了他忘带夜壶了,整个一夜勉强地憋着,睡觉前又出门去了一次厕所。第二天回到老二家里去取,二媳妇在家,问,忘啥东西了?老人吞吞吐吐,说,夜,夜壶。二媳妇摇摇头,也真是的,不能再买一个吗?这东西在大街上掂来掂去的,多好看?那夜壶放在厕所的一个角落里,是每天早晨处理后固定的地方,陈沉木钻进厕所一眼就看见了,仿佛在等他来取。陈沉木弯下腰将夜壶掂起来,出了厕所望一眼自己住的房子,刚盖起的一溜新房让他有些想念。他禁不住上了门台,推开门,在屋子里看着,看着一天前还睡过的床,每天吃饭的小桌,晒太阳的凳子……可是轮住是他自己提出来的,两个儿子轮住也是公平的,城里的规矩他不知道,乡下老人都是这样的。他在屋子里走了一圈儿,出来时才发现手里一直掂着夜壶。他把门关好,想着过一段就要回到这个地方,又回头看了一眼。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那夜壶在陈沉木的手里有些狰狞。二媳妇三艾拦住了他,说,你等等,这样隔街串巷的多不好看,我找个袋子给你装起来。说着风风火火地从屋子里拿出一个黑色的塑料袋,让陈沉木把夜壶装了。陈沉木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掂着袋子蹒跚着走出院子。三艾站在门口,看着走在胡同里的陈沉木,有些心疼。

陈沉木到了这把年纪不得不逼着去改变自己,要随着儿子家的规矩和作息。早上的鸡蛋水基本上取消了,大媳妇好像不知道他的这个习惯,也没有问他,或者装作不知道。虽心有不甘,还是忍了。他在心里有些发怵大儿媳妇,话憋在心里没有说出来。不用做饭了,轮着吃,自己的习惯也得跟着改变。

每天晚上的泡脚,他不再像以前那样一边泡一边续水。他每天可用的就是大媳妇起到他暖瓶里的水,水除了泡脚还要喝,得计划着,泡脚可以保持就不错了。他在大儿子家的第一个月,几乎是在矛盾和煎熬中度过的,不适应又不想反悔。那时候天还热,中午前后的太阳毒,他试着接了水在太阳地里晒,盆里的水竟然晒热了,他找到了解决泡脚用水的方式,不过泡脚的时间他要提前到白天。他坐在房檐下,从一个盆子里往另一个盆子里续水。

人到了老年还有一个毛病——便秘。二儿子陈小马家翻盖房子建成了分开的男女厕所,如果他蹲在厕所的时间长了也没问题,就是陈小马在家,也不会为进厕所着急,还有另一个厕所可以用,反正都是一家人。可在老大家就成了问题,老大家还是一家人共用一个厕所,他待的时间长了就会担心儿媳妇会上厕所,那样会很难堪。他每次进厕所,要把拐棍搁在厕所外边明显的地方,意思是提醒他在厕所里,听见外边有脚步声,还要故意咳嗽几声,说明厕所里有人。过了一段时间他不得不逼着自己改变上厕所的时间,即使多年的规律也得逼自己改一改,尽量忍到每天晚上稍晚一点,那时候儿媳已经不会出来了,而每天早晨他要起得更早一点。

他觉得自己要改出病来了。

还有,他在大儿子家时感冒了。人到了一定年龄,是怕感冒的,但感冒又是挡不住的。他嗓子疼,鼻子塞,难受,儿媳妇喊他吃饭时他不想起来。不是不想起来,是浑身疼,无力。他的咳嗽声从门缝里窜出来,咳得厉害。儿媳妇隔着门缝问他到底咋回事?他说不想吃,没胃口。他想喝姜汤,那种姜块、葱花、醋,熬出来的姜汤。往常感冒了,喝一大碗姜汤会慢慢减轻,会把身体逼出一身汗,把身上的凉气逼出来逼走,感冒就好了,最少身上会及时地感到轻松。很多次感冒都是这样的。可是,他还是把话憋在了心里,尽力地压低着咳嗽声,在咳嗽里夹着喘息,摁着胸口。儿媳妇还好,去村里的医生那儿给他拿了药,吃了几天慢慢减轻,慢慢地有了胃口,慢慢地又敢坐在院子里,敢到路边走一走了。他想,差不多算是躲过了一劫。

他想到过去女儿家住几天,女婿学过医,在村里开过门诊,以前感冒咳嗽严重的时候,会在女儿家让女婿帮自己打几天液体,会好得快些。女婿说过,老人的病不敢拖,不像年轻人熬几天可能就过去了。回头再想,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每年去女儿家住一段可以,不能把那里当成避风港,瓦塘南街才是自己的老窝、老根据地,儿子们都在这里。

奇怪的是,他感冒好了几天后大儿媳妇又感冒了,他怀疑是不是自己传染的,有些感冒是流行的,毕竟在一个院子里,吃的是一锅饭。他听着大儿媳妇的咳嗽声,比他咳得更厉害,有些愧疚。大儿媳妇躺在床上,看来饭也做不成了。眼看到了中午,太阳快到正头顶了,他去街上买了面条,进了厨房。做了几十年饭,做一顿饭是没有问题的。他下了两碗面,给儿媳妇做了一碗,对儿媳妇说,面在锅里热着,你等会儿起来吃……他进了自己的小屋,午休起来去厨房里看,看见媳妇把面倒在了潲水桶里。他拄着拐棍默默地往街上走,找了个石头墩子坐了许久。

陈沉木就这样轮着,按时间又该到大儿子家时,他动摇了,不想走。他左思右想后又去找了堂弟,提出的要求是在老院子里常住,就是住在二儿子家,反正陈小马给他留有住房,新盖的房子很舒服。至于吃饭问题,老大家在同意后提出了轮到他们家时每天给他送饭过来。陈小马没问题,陈小马的媳妇起初犹豫,后来答应了。三艾说,他想一直在这里住就在这儿住吧,反正两间房是留给老人住的。

陈沉木又在老地方常住下来,陈沉木想,这次一住就住到去见先人了,先人见不了,老爹、老娘、老伴是能见到的。每天到吃饭的时辰,陈沉木的面前是一只碗,等待着吃饭或等待着饭送过来。

人老了,差不多就是吃了。

陈沉木不再频繁往医院跑,是他见过罗瞎子之后。罗瞎子是个半路瞎,这个世界的样子他知道一些。陈沉木比罗瞎子大几岁,基本上算同龄人。

陈沉木所在胡同里原来是有过几个同龄人的,这几年说走就陆续地走了,走得胡同里没有了可以说话的人,陈沉木就觉得孤独。陈沉木的老婆走得早,有人说陈沉木能活大岁数是老婆的寿限匀给了他。老婆走时才五十多岁,那一年二儿子陈小马和女儿陈小莲都还在上学,陈小马要在第二年的夏天参加高考。葬过母亲,陈小马站在父亲面前,说如果家里困难他可以休学。陈沉木抬头看一眼儿子,陈小马说这话其实是不情愿的,头低着,泪已经从陈小马的眼里浸出来,有一颗泪珠挂在了脸颊上,陈小马抬起袖子擦掉了。那泪水让陈沉木的泪也掉下来,他拍了拍儿子的肩头,说,不用,你好好上你的学。女儿刚上初中,陈沉木要挣钱供两个孩子上学,大儿子那一年已经分开过,弟弟妹妹上学的事顾不上了,他们还要养自己的孩子。

陈沉木开始学着做一点小生意,夏天他赶着驴车去西瓜地里批西瓜,周游着到村庄去卖,起早贪黑去菜市场里批菜再走街串巷地卖出去。也去西河里掘沙,掘一车沙赶着驴车去县城沙石市场里等人买走。他就这样,把两个孩子都供完了学业,陈小马考上了大学,后来去了旗城,现在旗城的一家文化单位工作。女儿高考那年生了场病,考的成绩不理想,看着父亲辛苦,说什么不再复读,几年后找了个婆家,在他们村办了个幼儿园。

陈沉木一个人过了几十年。

罗瞎子有一个侄儿叫皮皮。有一天皮皮在陈沉木面前停下来。陈沉木正看着一个老人从牙科门诊里走出来,那个外村的老人比他年轻,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牙床,安牙的心还会不时地翻出来。他对这个牙科的医生有意见,为什么自己的牙就不可以再安?皮皮开着一辆小车,从他面前开过去又倒回来,从车上下来,先叫了一声大爷,说,我叔想见你。陈沉木不认识皮皮,很多年轻人他都说上不上是谁家的孩子,就是他们本家的孩子他也有很多不认识的,认识的也叫不全名字。陈沉木看着皮皮,皮皮说了罗瞎子。皮皮说,我叔他想不起来几个人,我问他,他就说到你。陈沉木哦了一声,陈沉木知道皮皮是说活着的人里和罗瞎子同龄的人越来越少了。皮皮要拉陈沉木上车,陈沉木摆摆手,往后撤着身子,说,你走吧,找时间我自己去。

陈沉木去找罗瞎子的时候是一个黄昏,他走到一个胡同口停下来,脑子出现了暂时的短路,那根榆木拐棍提溜在半空,像吊在半空的一根丝瓜。他在想,我为什么要在这个胡同口停下来?他的身后是瓦塘南街的南北大街,电动车、摩托车不断从身后闪过,天幕上的星星慢慢拱出来,窗口的灯光开始明亮,胡同里显得更暗。他往路边又挪了挪,这一挪仿佛找到了短路的开关,片头又接上了。他朝胡同里继续走,看见了一棵枣树,枣树的皮愈加地斑驳,看见枣树时他手中的拐棍落在了地上。他的眼前是一扇街门,举起拐棍朝门上捣,捣得还算有力,街门发出闷闷的回声。在他捣第五下时门自然开了,门原来是虚掩的,像被风吹开一样。他朝院子里走,院子很小,几步宽,小院子里的几棵树把地面占严了,天空中是树的枝杈,秋后的落叶往地面上飘,一片片落得满院子都是。他在落叶的院子里听见了二胡声,正在拉的是一段老曲子,有些哀婉,曲曲弯弯绕到院子里。他没急着进屋,拄着拐棍站在院子里听。几年了,很少进这个院子,他有些愧,这曲子罗瞎子拉得越发好听了。这个罗瞎子,快死了还把一首曲子拉得这样好。

他等待着曲落,听见了叮当一声,罗瞎子类似打哈欠,什么东西摔在地上。然后静了,一片树叶又在间隙处落地,发出轻微的响动。

他推开罗瞎子的门。

在微弱的灯光下,罗瞎子挤着瞎眼半倚在柜子上,疲惫而又享受的样子,那把弦子顺势挂在了他身后的柱子上,在身体一侧,一只手随时可以摸上去。罗瞎子像睡着了一样倚着,没有睁开眼睛,只是听着门又吱扭一声,跟着一根棍子落在地上,一只脚往前挪又停下来。陈沉木在仰头的瞬间看到了柜顶上的一双眼睛,他心一惊,那是一只猫,和那把二胡保持在一条线上,仿佛是二胡上结出的一个果子。那只猫不动,也没有叫,像罗瞎子一样始终保持着一个姿势,警惕地看着陈沉木的到来。陈沉木没有说话,让罗瞎子继续佯睡下去。他观察着罗瞎子的房间,除了柜子外还有一张小方桌、两把老式的椅子,在柜子的旁边就是罗瞎子的床,床对过的墙边是一个脸盆、一个炉子,炉子里的火不时泛起几点火光。陈沉木有点怀念自己做饭的日子,走近炉子,看到了炉子里煤球的火眼,一股热气朝上熏过来。他丢开一只手,朝火炉上伸,手掌上即刻暖暖的、热热的。猫在这时候终于叫出了一声,他也听见罗瞎子说,陈沉木,人都死光了你才来找我吗?

他看见罗瞎子的手又在勾头边的二胡。

陈沉木,我要不要给你拉一曲,拉一个欢迎的曲子?

陈沉木说,那你拉一曲那个啥马吧。

你说的是《赛马》吧?

哦,是吧。

罗瞎子展开弓,调了调弦,一曲《赛马》出来了,只是有些低沉,有些单调。

陈沉木听完,说,老罗,你的马跑不快了。

后来有一天,陈沉木对罗瞎子说,你泡脚吗?天天泡那种?

罗瞎子摇摇头。

陈沉木说,我都泡了半辈子了。

罗瞎子说,我不和你比,你有一双好眼。

我现在不方便了。

怎么就不方便了?

轮着住,轮着吃。

罗瞎子有些不明白,你不是还是你吗?

可还是不一样,他们主要是供我吃饭。

罗瞎子说,那就不要天天泡嘛。

陈沉木说,泡惯了。

陈沉木对罗瞎子说着他怎样两边跑,又怎样回到地方住。说,现在还能动,能动的时候就多泡泡脚,泡泡脚全身都会舒坦。

罗瞎子说,我是隔三岔五地洗洗脚,我没有你的福气,不敢那样享受。

陈沉木朝屋子里看看,看见了温水的壶,对罗瞎子说,我帮你泡脚吧,天天泡,你试试。

罗瞎子说,你也是睁眼说瞎话,你能天天来吗?

陈沉木说,能,跑得动就来。

陈沉木真的天天往罗瞎子家去,陈沉木先是帮罗瞎子泡脚,泡完了帮罗瞎子把水倒了。后来陈沉木就在罗瞎子家把脚泡了,两个人也多说说话。两双脚先是轮流泡,后来泡在了一个盆子里,两双粗糙的老脚碰在一起。陈沉木负责温水,往盆子里续,一边泡一边聊天。罗瞎子记得还算年轻的时候陈沉木和自己聊过女人,聊过这个世界。罗瞎子问陈沉木,女人都长得什么样子啊?陈沉木问他,你不是见过吗?罗瞎子说,那时候小,不操女人的心,也都忘了什么样子了。你真的什么都看不见吗?罗瞎子说,最早的时候非常模糊,看见脚下有路,慢慢地更弱,不过还好,可以听见这个世界上的声音。

你听见的是好还是不好?

罗瞎子说,有好也有不好。

陈沉木问,你喜欢男人的声音还是女人的声音?

罗瞎子稍一迟疑,还是女人的声音,女人的声音比男人的好听。

陈沉木说,我现在告诉你女人长的什么样子,接着他对罗瞎子说着……

罗瞎子听他说完,又问,你说说你和你老婆睡觉的事吧。

陈沉木笑笑,睡觉有什么好说的,这个世界上就是男人和女人,男人和女人睡在一起是成一个家,传宗接代,磕磕碰碰在一起过日子,日子有好也有坏。陈沉木说着伤感起来,老婆都离开几十年了,原来村里传说过他和李麦英好,李麦英的男人走得早,陈沉木年轻时帮助过她家,但没有走到一起的意思。一个村庄里寡下来的老人很多,却找不到谁和谁最后走到了一起,在一起过的。

陈沉木沉默下来,罗瞎子默默地又拉起二胡,这次拉的是《秋风吟》。

罗瞎子是有过师傅的,那时候他的师傅是魏村的魏瞎子。魏瞎子会说书会算卦,这些他都没有学会,他学会的只有二胡,拉一手好弦子,从年轻一直拉过来。多年前说书这一行不再流行了,他就失业了。前些年魏瞎子离开了世界,他一个人天天守在这一方小院里,来看他,帮他收拾屋子的是他的侄儿侄女,包括皮皮。

罗瞎子养成了泡脚的习惯。罗瞎子说,老陈,陈沉木,你要死在了我的前边,我就又泡不成脚了,我没有你的耐心,我不方便。

陈沉木说,就是我死在了你的前边,你还是要坚持泡脚,你能温水做饭,怎么不可以泡脚?

罗瞎子说,我每天都吃得很简单,一个瞎子只能这样,瞎着吃。

陈沉木又往盆子里续水。

续过水他们沉默地泡着脚,泡一会儿,陈沉木又往盆子里续水,水溅在了地上,盆子里渐渐地要被续满了。泡过了脚,陈沉木往外倒水,水多了端不动,他买来了一个塑料桶,把盆里的水舀到桶里,再往外掂。倒过了水,陈沉木说,瞎子你今天拉过了吗?罗瞎子问他,你还要听吗?陈沉木说,当然。罗瞎子伸出手将弦子解下来,压在腿上,两手动起来,委婉或者哀婉的琴声传出来。陈沉木闭着眼,听着,慢慢地穿上鞋,抓牢了拐棍,在二胡声里出了罗瞎子的家门。

那两年陈沉木去得最多的就是罗瞎子家,在罗瞎子家聊天,完成了泡脚,听一段二胡。罗瞎子和他聊家里的猫,聊房顶上的鸽子,聊他跟在魏瞎子身边时发生的故事。罗瞎子说他其实知道女人的感觉,他拉过女人的手,摸过女人的身体,甚至和女人睡过。他说他想念那个村里的寡妇,不知道她是不是还在?罗瞎子说,那个女人是他在胡村的一天夜里去到他身边的,帮他吃过了饭,收拾了要睡觉的地方,女人没有走,女人窸窸窣窣地脱掉了衣服,搂住了他,把他的衣服脱了,给他抹了身。女人说,罗瞎子,你和女人睡过吗?罗瞎子抓住了她的身,抓住了她的奶子,浑身哆嗦……临走时,那个女人说,罗瞎子,这样死,你也值了。

罗瞎子说着掉了眼泪。罗瞎子不再说,摸了下二胡,手还在打颤。

陈沉木说,就那一次吗?

罗瞎子点点头,说,再也没有过,那个女人像师傅说书里的仙儿。

陈沉木慢慢地往回走,在路上想着罗瞎子说的那个女人到底是不是真的。

罗瞎子是在一个冬天走的。走的先天晚上,陈沉木还在罗瞎子的房子里,和罗瞎子泡脚,他们一齐泡了两年的脚了,没有想到罗瞎子说走就走了。给他消息的是罗瞎子的侄儿皮皮找到他时,一只腿跪在地上,这是当地行孝的规矩,陈沉木知道罗瞎子走了。

天空中飘起了雪花。陈沉木突然唱起来,唱的是一个地方小调。他站在雪中,拄着拐棍。他在雪中送罗瞎子一曲,陈沉木的嗓子无力而又沧桑,像一只老狼的哀号。二媳妇三艾把他往屋里搀,把陈沉木拉到屋里,给丈夫陈小马打电话,说罗瞎子走了。

几天后,陈沉木看着罗瞎子的棺木走在路上,他仰着头,掉着泪,尔后连续几天都沉默着。他收藏了罗瞎子的二胡,至于那只猫还守在罗瞎子的院子里,成了一只流浪猫。陈沉木也会过去看看猫,给猫带一些吃的东西。

陈小马在一个周末回到了瓦塘南街,他看到父亲站在马路边,不说话,往北边瞅。北边是罗瞎子的家,零星的纸幡还在风中飘着。

罗瞎子死后,陈沉木学会了和亡灵对话,他坐在出厦下,常常独语。他想起浓重的油漆味,大哥回到村子里在街道上制造的油漆味,大哥在外边上了半辈子的班,回来以后就是耍他的油漆手艺。原来大哥在外边上班就是一个油漆工,半辈子不过是握刷子玩漆的。大哥回来后把家里的家具门窗都漆了,有的漆成红色,有的漆成绿色,有的漆成了黑色,把老娘小楼上的门窗也漆了。漆过了他们自己家院子的,把他家的门窗也过来漆了。大哥的一只手里掂着一个小漆桶,另一只手握着一大一小两把刷子,穿着沾满漆点的工装。那时候二儿子陈小马家的房子还没翻盖,老门老窗户都腐朽了,大哥直接从老街门下手了,街门清理了一遍开始上漆,漆成了深红色。漆味从院子里飘出来,整个街道都弥漫着浓重的油漆味。上完漆,大哥很利索地把漆刷子扔到了垃圾坑里。在外几十年的大哥又到外边去了,去了县城,去了另外的县城,去给别人修轧路机、修汽车,原来这才是他真正的手艺。那几年到处都在修路,疯狂地修,到处都需要轧路机,到处都有用坏的轧路机和摊铺机。大哥从这个工地挪到另一个工地,大哥的手艺香得让人嫉妒。他的儿子借了父亲的光,让两个儿子跟着爷爷去修轧路机,还把坏了的轧路机买到一个地方,租赁了一个院子返修,修好了往机器上喷漆,旧轧路机穿上了新衣服,卖出去,赚回一笔钱。回到村里的大哥又风光了几年。几年后大哥回到了村里,这一回再也没有出去过,先是大嫂病了,他觉得在外几十年亏欠老婆,天天守在床边侍候。侍候走了老伴,老娘从床上起不来了,老娘是他和大哥一起侍候的,侍候了两年,老娘去了另一个世界。大哥就是这时候有了那辆三轮车,在大嫂和老娘都走后,大哥恋上了大戏,哪个村有戏都过去听,带着一个小暖瓶,一边喝水一边听。再后来把他带过去,他坐在三轮车上,大哥慢悠悠地骑着。那几年弟兄俩跑遍了周围的村庄,听了上百场的戏,尽管那些戏很多类同,也觉得享受。戏台下有卖饭卖零食的,兄弟俩在戏台下吃碗凉皮、炒碗凉粉、喝杯开水,等着下一出戏,近的地方听完了夜戏才回来。可大哥也说走就走了,有一天起床后又栽倒床上,和世界告别了。陈沉木没了老婆没了老娘没了大哥,天天守在院子里,上半月吃老二家的饭,下半月吃老大家的饭,胃口还不错,可就是觉得人活得太长了反而没意思。他最后找到了罗瞎子,罗瞎子竟然走得也这样快。

每次从床上下来,越来越艰难了。陈沉木弯着腰,手撑着床板,头慢慢地往上抬,慢慢地带动身板,像一条鱼渐渐地拱出水面,半拉屁股挪动着,之后又半拉屁股。接着是一条腿盘绕着先挪下来,那只脚挨着地面时感到了地面的坚硬,这样他才把另一条腿也慢慢地往下挪,两只脚都踩到了地面上,觉得踩结实了才敢直着腰往上站。不过,那腰是佝偻的,手要抓着床边的桌子,抓着紧挨床的一个桌角,桌面上久而久之摁出了一个掌印,仿佛那儿永远地放着一只手。他在床边找到鞋,一点点兜上去,脚后跟长满了厚厚的茧子,结了硬壳,如果不是已经穿在脚上的袜子,那儿的茧子会刮着他的手。好在手指也越来越干燥、越来越粗硬,茧子和茧子形成了对抗,像两个刺猬接触在一起。每次兜鞋大约要五分钟时间,他曾经跟女儿说过,要买一双松口的鞋,很容易就穿上那种,可女儿还没有给他送过来。二儿子陈小马这一段时间也没有回家,陈小马从旗城回家要在每个周末,或隔一段才回一次家。他不好意思跟三艾说,三艾也是开通的,但儿媳和儿子兵分两地,能在家照顾自己他已经满足了。

陈沉木看到了夜壶,他每天起夜用的夜壶,他刚才穿鞋时脚碰到过夜壶。他再一次弯下腰,把那把老夜壶掂起来。说它老,是它已经跟了自己几十年了,掂进来掂出去,每天都要和这把夜壶打交道,和这把夜壶不知道接触了多少次。夜壶和人一样夜晚在房间里,当又一个日子到来,它会在日光里度过一个白天,夜幕降临再回到房间去。他在回忆昨天夜里自己是不是起过夜,是不是用了这把夜壶?每天夜里夜壶会放在床边的一把小凳子上,凳子有一个比较大的面,夜壶放上去会很稳当,这样搁是便于一伸手就可以抓起来。当然,再稳的东西也有不稳的时候,陈沉木碰倒过夜壶,凳子一倒,夜壶倾斜在地面上,里边的液体流出来,床边床底下都是,他要费力地把地面弄干净。陈小马在家他不用管,儿子会用拖把拖净了,再用涮净的拖把把地面拖干,在地面铺上一块废布,让他踩着废布走出来。或者把他拉到屋子外,让他等到地面干了再回到房间里活动。陈小马不在家,三艾拖过,也会在拖过的地面上铺一块旧布。和儿子不一样的是,三艾让他自己拿着拐棍慢慢地出来,在旁边招呼着,在后边抓着他的衣裳。夜壶倒过几次后,他就尽量不在小凳子上搁那把夜壶了,他把夜壶放在床头的地面上,那样不至于再碰倒了凳子又碰翻了夜壶。

他摸住了床边的拐棍,那根拐棍时常会放在床头,在床头和墙体接触的那个角落里,即使半夜里也可以伸手摸到,每次起来他要靠一根拐棍借力。拐棍,拉住我,他有时会这样对拐棍说。抓住了夜壶,也抓住了拐棍,他才慢慢地往外走。门都是虚掩的,人到了一定年龄门不用再关那样结实,要手一抓就能拉开的程度最好。他早上开门,往往是用拿拐棍的那只手,拐棍在手掌里吊着,用几根手指去拉开门。门裂开一条缝就等于打开了,他感到了早晨的凉气或早晨的清爽。

大门往往也是陈沉木打开的,儿媳妇不会起这么早。早晨的胡同里看不到几个人影,他听见了从相隔几家的田老孩家传来的牛叫声。他走出大门,敲着地面走到胡同口,胡同外的南北大街上开始热闹,屠户家的肉架推了出来,十字路口摆上了卖菜的摊子,毛家的油条锅开始冒烟,牙医的门早打开了。牙医在擦门上荡了一夜的灰尘,擦过灰尘牙医端了一盆水把门前的地冲了,然后穿上白大褂,坐在门口等着上门看牙的人。这个时候的牙医还不忙,掂着盆子看到了陈沉木,斜过身子和陈沉木打招呼,陈沉木,你天天起这么早干什么?是要闻十字路上的油条味儿吗?陈沉木不搭理他,抽抽鼻子,果然有一股熟油的香气。

他常常等到通村里的第一班客车开过去才往回返。班车在村里的街路上开得很慢,看见招手的人就要停下来,卖票的女人站在车门口,时刻招呼着上车的人,偶尔会问陈沉木,大爷,你是等车吗?陈沉木笑笑,摆摆手。已经接近村口了,车呼的一声加快。

这时候如果是轮到小儿子家,三艾已经把饭做好了,如果轮到大儿子家管饭,饭也差不多该送过来。他不敢一直站在路口,他拄着拐棍回到家,坐在门口,把碗放在面前的小桌上,等着大儿子或大儿媳妇把饭从保温饭盒倒进他的碗里,另一个小碗里则是和饭一块送过来的馒头和菜。陈沉木的一天就是这样开始的,然后是在等待午饭和晚饭。他坐在院子里,听着收音机,耳朵有些背,他就随里边的人呜里哇啦地唱着说着。他会在胡同里走几个来回,让吃过的饭在活动中消化,走到田老孩院墙外,听着田老孩家的牛叫一阵,牛粪味浓重地飘出来。天气不好,陈沉木就在院子里走几趟,拐棍当当地在院子里响。

夜壶的号子声是在一场秋天的风中突然听到的。那是几年前,他把夜壶清理了,放在了靠西边的墙头上,夜壶的口开着,或者说夜壶的口一直都是开着,口子上的盖早抛到什么地方了。那一天,在他转身时,听见了一种号子声,呜——呜——类似一种不知名的鸟叫,或像一个初生小牛犊的叫声,呜——呜——他站下来,寻找着声音的来处。好久,好久,他才恍然悟出那是风吹进夜壶,又从夜壶的嘴里钻出的声音。他奇怪地站着,盯着夜壶,那夜壶在墙头上倒是稳如磐石,没有被风吹倒。他想起一只夜壶是有重量的,有几斤重,不是一阵风就可以轻易吹倒的。他看着夜壶的口儿,口儿朝着胡同口的方向,正好对着和另一个小胡同交叉的角度,风从胡同的交叉处拐过来,一绺绺钻进壶口,再钻出来。陈沉木想象着那一绺风儿钻进壶里又从壶口钻出来,像一只小老鼠。那声音可能是风从壶里往外钻时发出的哨子声,像一条线长长地拉扯着,间杂着声音的起伏,风小下来哨子声会暂时地消失或很短促。他想起那种泥捏的哨子,也是靠吹进去的风发出的哨子声的,从夜壶发出的声音应该也是这个道理。

陈沉木站在门台上,和夜壶几乎平行的一个位置。他听见风从路上、从树梢上、从胡同口一阵又一阵地刮来,有点得意地穿过墙头的夜壶。他从门台上走下来,往墙根靠,那种声音还在,哨子声反而是听不见的。他离开墙根,和夜壶保持着一段距离,声音又大了起来。好像他离得太近影响了风速,阻碍了风流。这以后,陈沉木多了一种营生,他守在门台上,坐在一把小椅子上,等待着风,等待着风刮进夜壶再钻出的哨子声。风小的时候他走近墙头改换着壶嘴的方向,如风太小了,哨子声发不出来,他有些失望。

夜壶似乎成为他每天出门每天还活着的标志。他每天早上起来,好像有了一种迫不及待的事情,他摸到鞋,把鞋兜上,慢慢地直腰,手颤颤地去摸到拐棍,手指弯曲着把拐棍握住,手上的茧子把拐棍磨得越来越光滑。他动了一步、一小步,拐棍着地的一头在地面上低微地响一声,新的一天就这样开始了。每一次每一天的开始都和拐棍和夜壶有关,都要费去十几分钟二十分钟的时间,时间从早晨开始熬,一点一点一天一天地再熬下去。他一手握着拐棍,一手掂着夜壶,慢慢地走下台阶,扶着墙把身子勉强地挤进厕所。从厕所出来,朝墙头瞥过去,找准了每天放夜壶的墙头,趔着身把夜壶放上去。夜壶的两边有两块砖,是他后来加上的,正好卡着夜壶,保持着夜壶的稳定。他离开墙边,要离开墙才能更有利于听到从夜壶里发出的响声,他坐在门台上,等待着哨子声。有一段时间这成了他生活中的一项主要内容,没有人知道他的这个秘密,他独自地期待和享受着。如果墙头上有夜壶,那就证明陈沉木还好好地活着,还活得正常,那夜壶发出的声音好像是对他活着的回应,是对他活着的证明。夜壶成为他活着的信物,那声音好像是他自己活在这个世上的声音,是他发出的号子声。没有风或风不正常,会让陈沉木失望,有些失落。

有几次他忘了掂夜壶,是号子声提醒了他。他从屋子里出来,在夜色笼罩的门前,寻找着还搁在墙头的夜壶。那夜壶像生着褐色翅膀的鸽子,或一只卧在墙头的黑猫,在夜色里叫。他坐在屋檐下,在夜色里听一阵夜壶的哨子声,才把夜壶从墙头掂下来,弓着腰回到他的屋子里。

那一年,由于二儿子重新翻盖房子,陈沉木要到女儿家住一段时间,女婿和女儿开奔马车来接他,要带的东西都搁齐了,儿子、媳妇站在门口送他走,说,等新房盖好了,第一时间就去接你。陈沉木看着就要拆除的房子,似乎要再多看房子几眼,他不说话,眼睛直直地看着老房子,他年轻时和老伴盖的房就要不存在了。陈小马走过来拉住他的手,说,爹,不会让你一直在妹妹家住,会早些接你回来的。车子启动,他又想起了什么,在车厢里喊,夜壶,夜壶……

陈沉木是夜里出来的。

村庄都睡着了,他慢慢打开门,夜色的微芒闪进来。这是他蓄谋好的,大门他提前放松了门闩,在最后的时光里,他反而做事都要先在心里预谋。他蹑手蹑脚走出来,没有人察觉,他的儿子和儿媳睡在另外的房子里,况且陈小马很少待在家里,即使回家待几天也会匆匆地回去,大儿子更不会半夜里过来。陈沉木走出了大门,返身轻轻地掩上。他拄着拐棍,仰头看一眼天,月亮出来得晚,但落下去也慢,一拱出来就亮亮堂堂的。天堂的那个地方是发着黄光的,天空高阔得很,整个天宇都是静的。他用拐棍探路,轻轻地点着地,响声一点一点的,哒哒、哒哒,哒哒……他带着哒哒声往南走,身影挪动着,幽魂一样,胡同很快就走过去了。他看到了村外的夜色,又沉又远,河流一样流淌着,一簇簇是河岸上的树。村庄和村外没遇上一个人,风带着凉意,一股股一阵阵地刮,往身上扎,朝身上钻着,风总能找到每一个缝隙。他裹了裹身上的衣裳,越过两个十字路口后,找到了他熟悉的一方麦田,他的思路此时竟然非常的清晰。他站下来,在麦田的深处隐隐约约看到的是一片墓地,他有些激动地加快了步伐。

可是,他又活着回到了村庄。当太阳轻轻地罩住麦地,罩住他的身体时,他醒来了。他像一个卧在坟地的动物,慢慢地睁开了眼睛,慢慢地弓起了身子,裹在身上的大衣潮乎乎的,蒙上了黏黏的露水。他睁开眼看到了满地的麦子、脚脖深的麦子,看到了朝霞在晨曦里反光的露珠。我没有死?他嘟囔着,像问自己,我还活着?我80岁,差不多了,他对自己说。这些年他不断改变着自己的目标,从70岁计划着活过73岁。当跨过73岁的坎时,他又计划着,祈祷着活到75岁。然后他随着活过来的日子不断改变着他的目标:75岁——80岁——85岁。人要是能确切知道自己能活到哪一天多好,就主动地在那一天做好准备,不劳烦别人。这一次他是带着可以走的信念来坟地的,昨天夜里他走得很艰难,他在来之前想过很多方式,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垮塌下去,他越来越感到身体的无力感,包括对食物的淡薄,他越来越多地梦见那些死去的亲人:父亲、母亲、大哥、罗瞎子,更多周围的人。他们像鸟一样在他的身边飞翔,在他床的周围,在他的房间里,在他苍白的头发上飞翔……甚至他们给他带来了一双巨大的翅膀,要接在他的身上,带他飞走。他们一边飞翔一边看着他,向他挥动着,炫耀着他们的翅膀。他的梦里常常充满了翅膀的飞翔声,光线在众多的翅膀里闪电般或彩虹样炸裂,他在炸裂的缝隙里看到一条小路、一条小河、一道山脉、一片树林、一片草地、一只小鹿、一座房子,一些吃的东西……蝴蝶在小河边,在小房子上飞舞,河流上有很多蜻蜓,蝴蝶和蜻蜓在给他指路。很多次他觉得自己要走了,离开这个世界,到终究要到的另一个世界里去,见到很多成为灵魂的人,家里的人,拉一手好曲子的罗瞎子……

他就是在经历一次次这样的梦后来了麦地,来了墓地。那个夜晚他走得异常顺利,有一种力量推动着,身后像有很多只手在给他使力,甚至还有杂沓的脚步声,他想提前看到那些蝴蝶、那些蜻蜓、那些小房子……

他竟然很快地找到了家族的墓场。墓场里已星罗棋布了,他仿佛长了一双夜眼,在夜色里看到了一座座小山,每座小山前站着一个故人或故人的灵魂,看着他往哪里去,考验着他的智力。他在夜色里的力气特别大,从坟路间穿过,他在墓场间辨别着每个故人的坟丘,月亮照着他目光关注到的地方。一场小风在墓场里刮动,掀起尘土,夜鸟声从远处的河滩上刮过来。他在墓场里盘旋,好像在寻找自己的墓地、自己的位置。风把天色刮得越来越暗,他身上裹着的大衣越发地沉重,头开始旋转,脚在风中轻飘,他看到一块墓地,墓地上和墓地周围长满干燥的野草,他实在是困了,就顺势躺了下去。夜色退后,在晨曦里,他看到自己躺着的地方是大哥的墓地。大哥五年前死了,在大哥死去的那天他看到了大哥又高又长的身子,他想起最后为大哥剪下颏上的胡子,找来热毛巾擦着大哥的脸。后来,没有想到他会成为“大哥”,具体说是大哥的替身,大哥原来一直在外地工作,退休后回到村庄的,大哥在最初的几年,每年还要回到他工作的那个城市里去,回到那个他生活了几十年的大厂。慢慢地大哥不再回去了,大哥的工资也是汇过来的,再以后打到了卡上。但有一点必须要证明大哥是活着的,大哥年龄越来越大,不愿意动弹了,到那个城市要坐几十个小时的火车,对一个年龄渐长的老人已经是一种折腾。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老人越来越恋家了,大哥长期在外和家庭的隔阂慢慢地被岁月消除,或者说被亲情暖化。陈沉木没有想到大哥会走得那么快,在一个冬日的傍晚,大哥在腾挪一个小箱子时,腰弯了下去,越来越弯的身子没有能够再直起来,最后弯到房间的地上,头直直地栽倒,被发现后已经不行了,送到医院没有苏醒过来。陈沉木就是这时候成了另一个人——他的大哥。他的侄儿,他的侄孙,侄儿媳妇在哪几天连续地找他,给他买了奶粉、豆奶,那种态度让他感到温暖,他的面前充满笑脸。那是他这一生见到笑脸最多的几天,笑脸像开满鲜花的园子,他最后终于听到了他们的诉求,他犹豫着,还是答应了,他不好意思不答应,他桌子上的奶粉,够他喝一个月没有问题。然后是他们带来了大哥的衣服、大哥喜欢戴的帽子,让他穿上戴上,让他坐上了小车。那是一个早晨,那几天他一个人住在院子里,还是自己做饭吃,三艾去旗城找陈小马了。如果三艾在家会问他们到底要干什么?也许会挡住他。那一天他被拉到了一个照相馆,给他照相,他已经知道他在那一刻是另外一个人了,他还问了侄孙,像吗?我不像啊,我能和你爷像吗?你爷比我高比我脸大,这样可以蒙混过去吗?别露馅儿,别再把我也牵连了,我这么大年龄了,我担待不起。侄儿和侄孙摆摆手,示意他不要说话。他停下来,端端正正地坐着,听凭照相师摆布,甚至化妆,让他一次次地端正身子,仰起头,照相师还在调整着距离,侄儿说,不用照那么清楚,模糊点更好。照相师不说话,左右地看着,开始照了。照完了,他终于可以起来了。他觉得很累,比每年在民政所照相累多了,在民政所,那个女孩就是简单地一照,证明他还活着就行,然后是每个月可以领到几十块钱。这也是证明一个人还活着,却费了这么大的工夫,看起来假的和真的还是不一样,做假也不容易。他听见照相师对侄儿他们说,我会好好修的,你们把真人的照片留给我。

现在,他要再艰难地走回村庄,因为自己真的还活着。在离开墓场前,他找到了大哥的墓地,他努力地站定,竟然咧开嘴笑笑,说,老大,你干嘛慌慌张张地要先走了?你看我像你吗?咱弟兄有那么像吗?我没有觉得咱俩多像啊。可我现在成了你,要扮成你,这帮孩子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再找我,我可不想干了。你们厂里的人也太好骗了,那么大的厂子,里边的人这么傻!他找到了麦垄里的拐杖,拐杖潮潮的,浸泡了一夜,洗过一样。他又把日子拐回来了。

到家了,大门虚掩着,院子里没有动静,他推开门,媳妇的房子里静着,三艾还没有起床,其实天还早着,只是太阳早早地露了出来,院子里静着。

钻进屋子,他扔掉了大衣,身子瑟瑟地打起抖来,接着是连续的几个喷嚏,打得很响,没有关严的门呼嗒呼嗒地响了几声。他急匆匆地往被窝里钻,钻进去蒙住头,一股强烈的睡意袭来,头开始疼,他迷迷糊糊地睡着了。醒来时又是一个黄昏,他看见大儿媳妇、二媳妇都站在他的身边,女儿也过来了,村里的医生请来了,手里握着听诊器,把体温表往他的腋窝里夹。他迷迷糊糊地问,你们是谁?要干什么?医生说,没事了,吃点药估计就行。

陈沉木掂着夜壶走向墓地是一个雪夜。

他在梦里看到了一片白光,好像在为他铺路,雪地里站着一只黑色的鸟儿。他悄悄地打开门,门外一片雪亮,光线照着他的身体,他的身影晃在雪地上,他像白光中的异类,整个院子里仿佛一块巨大的白布,天空中扯着白色的雾幔。他听见了沙沙拉拉的雪声,这个冬天最大的一场雪悄然而至,除了雪的声音听不到任何杂音,世界万籁俱寂。他蓦然想到的是一个又一个他经历的葬礼,那无边的白色,丧葬的白色,孝布的白色。老娘的丧事铺天盖地的都是白布,老娘90岁离世,家族中穿白孝的近200口人,费了几十丈白布。那个卖布的人一匹又一匹地往家里送着白布,送得都有些不再耐烦,撇着嘴,埋怨算得不准。大哥说,你不想送我们再换一家。那个卖白布的人把正叼在嘴上的烟狠狠地踩在地上,脚尖碾碎了烟头,残余的烟丝挤出来,说,我不烦,你们再要几丈我都送!大哥本想把整个门里门外都绾上白布,那样真的还得买几丈白布,更加气派。可侄儿、孙儿们,尤其侄媳、孙媳们提出了反对意见,就省下了几丈白布,白布也是葬礼一笔重要的开支。大哥几年后走的,他浪费的白布不及老娘,因为隔了一个辈分少了很多孝子,尽管儿子按照他的遗嘱,在院内院外都挂上了白布。再接着走的是大嫂……几宗丧事的白布都是一个布贩子送的,电动车连续几次走的都是一个门。

没有想到临死前还能有一场大雪,或者说他一直在等待一场大雪的到来。

他返过去,找更厚的衣裳。他在老柜里翻,翻出了女儿为他准备的更厚的一件棉袄,他在柜橱里找到了一双帆布鞋,这双鞋防滑。陈沉木把一只脚先伸到雪里,探了一下雪的深浅,然后他开始出门,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他的手里掂着夜壶,他要把夜壶提到坟地里去。夜风在雪地上掠过,他听到了夜壶的声音,从夜壶里发出的哨子声,呜——呜——呜——呜——像一只遥远的夜鸟在叫,在寂静的深夜哨子声格外响亮。他故意地找着风向,用壶嘴对着风口,壶嘴一阵一阵地发出叫声。

他在想着,这样儿子可以省下很多的白布。他在半个月前写下了一封遗书,他在遗书里说明了自己的意思,自己死后不用办轰轰烈烈的丧事,简单埋进祖坟里就好。盼望已久了,这样的天气,经历一场雪葬更有意思。他的遗书充满了错别字,放在床边桌子的抽屉里。

走到村外的十字路口时,雪下得更大了。他也是这时候突然迷路的,他沿着隐隐约约的一条小路往前走,也许这就是另一个世界的路吧。他战战兢兢地往前走,雪夜里其实是没有路的,管他呢,只要能走动就往前走,他的手里始终掂着那把夜壶,不舍得丢下。他迷蒙的感觉他没有走错方向,前边就是他最终归宿的地方,就是他上次来过的墓地。在雪夜里找一条路靠的完全是一种感觉,他庆幸自己还有记忆,还能走得那样稳。当雪路出现了一个高度,一个高坡,他似乎才有所醒悟,可能还是走错了方向。他看见了天光,天好像要亮了,隐隐约约看见一条宽宽的沟,低处的一条路。难道是通向另一个世界的路吗?他迷惘着,犹豫着是不是朝着这条路走下去。幸亏他的一只手抓住了栏杆,栏杆上的雪被他的手抓在手里,他把手里的雪甩在地上,再抓上去时才感觉到是他曾经抓过的桥栏。这是河吗?好久他才悟出是蒲河,他迷蒙地看到低处的一条河流,不是路,是落满了雪的河流。他站住了,朦朦胧胧的蒲河已经被一场大雪盖住了,河像一条深沟,两边岸上的树早变成了雪树。他又往前走,隐隐约约地看到了一个村庄,陈沉木搂住了一棵树,夜壶从他的手里落下来,闷闷的一声,早已经听不到夜壶里发出的声音了。当陈沉木看到愈加明朗的天光时,他有些遗憾地想,我又要活下去了!那个墓地看起来不是那么轻易就能进去的,雪让他迷了路,连墓地都没有找到,这个雪天看来不想成全他陈沉木,还要让他在世上活下去,继续经受活的折磨,死没那么容易,比生还要艰难。他仰望着树,竟然有不怕冷的麻雀落在树上。可是他不服气,他折回身,沿着桥下的路往回返,一步一步走得很慢。天和地混沌着,他已经不是一个人了,是一个可怜的雪团,要被雪覆盖了……

发现他的是屠户家的女人。她大清早去赶一头猪,看见路边坐着一个雪人,身子倚着机井房,机井房的后边就是陈家的坟地。她停下来,拨拉掉他身上的雪,惊讶地看到是陈沉木,她使劲叫着陈沉木,没有回声,人像是已经死了。她回头朝村里跑,雪路让她几次滑倒,她一边跑一边尖叫,喊着陈小贵,喊着陈小马,喊着三艾,声音尖厉地越过村庄。

陈沉木的大儿子陈小贵从工地上回到了村里,冬天,很多工地都停工了。

陈沉木的生命力格外坚强,他又活过来了,只是那场雪后陈沉木就不能动了。

陈沉木最后其实是不能用夜壶的,他已经无能为力了。陈小马要把他搀下来,他用的是一个陈小马为他新买的小桶,到最后陈沉木甚至用上了尿不湿。陈小贵和陈小马两个儿子轮流地看着他,最开始陈沉木被儿子勉强地搀到外边,颤抖着坐在那个他用了很多年的小饭桌边,勉强地抓住碗里的小勺子,往自己的嘴里灌饭。饭沥沥啦啦地流下来,流得满嘴都是。后来就起不来了,他坐在床上,被儿子托着,倚着床头,两个儿子轮流地往他的嘴里喂饭。吃完了,再坚持着在床头倚一会儿,有时候他倚着床头睡着了,没有人惊动他,让他好好地睡。

有一天晚上陈小马坐在他的身边,他好像特别地清醒,对陈小马说,小马,我去过旗城,去找过你。陈小马一惊。陈沉木说,那一次我去旗城买药,就是从收音机里听到的那种止疼的药,一个人老了总会感到身上乱疼,疼在哪里也不知道……陈沉木说,去旗城那天是一个半阴天,春天的花已经开了,脱掉了厚重的衣裳,身上感到了轻松。他选择了去村外坐车,他在大路边向过来的一辆车挥手,他顺利地坐上了。这一次他没有在镇上下车,直接去了县城,从县城的汽车站又坐车去了旗城。他拿着一张纸,那张纸上写着他从收音机里听来的内容。他找到了广告上的那个胡同。这个胡同他来过两次,在这里买过两次药,那种药吃了身上长了精神,会有几天不再感到那么疲惫,腰和肩也似乎减轻了酸痛。可已物是人非,胡同变得规矩了,路面重新硬化,街边的小门面统一制作了牌子,那个门诊不在了。他站在胡同里感到迷惘,他一连问了几个人,说胡同还是那条胡同,没有走错。他问那个门诊,那个门诊里的老人。一个女人说,什么老人,那个人并不老,他不过留了一个老人的胡子。那他去了哪儿?女人说,我们怎么知道他去了哪儿。陈沉木失望地走出胡同,他在旗城的大街上走,他在这一天找到了很多条旗城的胡同,很多他说的那种门诊,坐诊的医生都说他找的就是自己。陈沉木却一直摇着头,陈沉木记得清楚,那个人和那个人的胡子刻在他的记忆里。他茫然地走在大街上,兜里揣着钱,这个旗城让他失望,旗城在他心里已经是一个失望的城。陈沉木想到了儿子,儿子陈小马就在旗城,可他只在儿子家住过一次,后来再也没有来过。此刻他特别地想见到儿子,让儿子帮帮自己,哪怕儿子嚷自己一顿,说那个医生就是一个骗子,专骗老人的钱,可他每次买了药总会感觉管用几天……陈沉木说他找到了陈小马的家,他凭着记忆,打听着找到了儿子的小区……可他没有进去,在小区门口犹豫着又回过了头。他赶上了最后一班回县城的车,他回到了县城,已经没有回瓦塘南街的班车,晚上他找了一家小旅馆住了一夜。开旅馆的是一个老人,特别地照顾他,夜里几次过来看他,第二天又把他送上了回瓦塘南街的班车。

陈小马哭了,呜呜地哭,哭得很痛。他抓着老爹的手,还在哭,爹,你说的是真的吗?那一刻陈沉木特别清醒,回想了一下,说出了具体的时间。陈小马跪在父亲的床边,抓着父亲的手,呜咽着,一边呜咽一边说着,对不起,爹!是儿子混,儿子不孝!陈小马说,我在那一天有过感觉,心里一直发慌,我下楼去小区外找过,我记得清楚就是那天。他呜咽着,可我没有看见你,没有找到你,差一点时间就不会错过了。对不起,爹……陈小马抓着陈沉木的手,一直流泪。

陈沉木坚持到了次年的夏天。在最后的日子里,陈沉木不断发出自己的声音,他的语言里充满了叙述,不断地说到河流,说到了当年的一艘老船,船就在现在的桥那个地方。说有一次缆绳断了,船顺水漂流了十几里地,几十个人顶着水把船拉回来。陈沉木说着,自己嘿嘿地笑,陈小马和陈小贵跟着他笑。陈沉木说到当年的一头黑驴,说黑驴拉着他和他收来的东西,一天夜里差一点从桥头栽下去,他扯着驴的缰绳,把缰绳朝桥栏上缠,车子才没有滑到河里……陈沉木说着开始哭泣,抽着鼻子,说,你们都还记得我们家那头驴吧?两个儿子都说记得……陈沉木睡觉的时候越来越多了,他好像很累,吃过了东西就往被窝里缩,有时候半夜醒来了和身边的人说话,说的话越来越恍惚,说着他梦见的亲人,说他又梦见了河里的水和河里的船,还有那头被屠宰了的黑驴。

有一天,陈沉木自己忽然起来了。那天是陈小马值班,自从陈沉木病倒后,陈小马就请了长假。陈小马到隔壁去了一趟,回来看见了父亲从里间跑到了外间,他自己竟然坐到了沙发上,脸上又红又青,显然是跌倒过。陈小马找来碘酒往那个红肿的地方抹。陈沉木不说话,静静地坐着。陈小马又找来一件衣服为他披上。那是一个夏天的傍晚,慢慢地,陈沉木像是歇过来了,用有气无力的声音说,你把我拉出去。他说着向陈小马伸出了一只手,孩子一样可怜地看着儿子。陈小马赶忙拉住父亲,把父亲搀了出去。外边的阳光明亮地照着,陈沉木一下子受不了太明亮的阳光,低下头,挤挤眼。他被陈小马搀扶着下了台阶,看到了搁在墙角的夜壶,他的嘴颤抖着,手微微抖着举起来,他指挥着陈小马把夜壶放在了墙头上。他仰着头看着夜壶,起风了,天上飘满了柳毛子,风中的柳毛子像雪,纷纷扬扬。陈沉木坐在院子里一直闭着眼。他终于听见了哨子声,低低的,呜呜地响。慢慢地,他的眼闭得越来越紧。在小马的嘶喊里,从墙头上传来的是一声悠长又高亢的哨子声,接着,夜壶从墙头上刮了下来,在院子里打转。

葬过父亲的一个傍晚,陈小马找到了那把夜壶,父亲用了多少年的夜壶。陈小马看着夜壶,愿意相信父亲的一部分灵魂和这把夜壶有关,他要让这把壶继续守在某一个地方,发出父亲喜欢的声音。他看见了夜壶上的字迹,父亲刻到了85。他在父亲刻下的字迹后加了两个字——86。陈沉木那年86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