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得
2021-11-11
中山村有五六十口人,人口组成并不复杂,整个村子的人几乎全是本家,只有冯得是从河南逃荒过来的。
冯得是带着很神秘的色彩在中山村安家落户的,据说他有两样本事,一是会拳,二是会法术。有这两样本事护身,村子里没有一个人敢去惹他。
冯得喜欢背着手,腰板挺得笔直,闲的时候去村子里到处转转。村子里的人碰到都会客客气气地跟他打招呼,冯得也不笑,非常严肃地对来人点点头,在他看来,那是一种对别人的威慑。
时间一长,人们似乎都习惯了对冯得的毕恭毕敬,习惯了看着冯得昂首挺胸地背着双手,非常傲慢地在村子里走来走去。
可这种习惯有一天被我三爸打破了。
村子里的人都知道,我三爸轻易不太喜欢运动,嘴有点挑食,喜欢吃好一点的食物,比如细粮,比如鸡蛋,但他的体质却不咋样,瘦瘦的,常常是一副无精打彩,弱不经风的样子!村子里人都说,刮大风的时候,一风就能把我三爸刮倒。
那天三爸大概是喝酒了,走到碾道的时候,他的双腿不知道是本来就软,还是看到那个碾盘才软的,反正他在看到碾盘后就再也不想走了。他歪歪斜斜地走过去,一屁股坐在了碾盘上。他看到了碾盘上那个硕大的碾轱辘,碾轱辘的存在,使他正好以一种更加舒服的姿势斜依在上面。
三爸很享受这种姿势,那个时候,冬日的暖阳正温柔地把阳光洒在他的身上。几只鸡正在碾道刨食,三爸抬了抬腿,踢了一脚快要走到他脚边的那只大红公鸡。
这时候,三爸觉得困意一阵一阵地袭来,他在很努力地抬着眼皮,可他觉得眼皮太沉重了,怎么抬也抬不起来,在再也抬不起眼皮的时候,他睡着了!
冯得在这时候牵着驴走过来了,驴的背上驼了半线布袋的小米,他是准备来碾米的。他看到了在碾盘上睡觉的三爸。三爸这时候睡觉的姿势已经改为躺了,他直接把自己的身体平躺在碾盘上,并且把一双布鞋垫在了脖子的位置,他已经进入了熟睡的状态!
其实后来冯得应该想到,他错就错在他踢了一脚三爸那条不知道怎么会从碾盘垂到地上的小腿,他错误地估计了三爸的反应。
但他当时只想到了两点:第一,这碾盘是全村人用的,并且碾的粮食全是人吃的东西,我的三爸不应该睡在上面,就是睡在上面了,你也不该把鞋放在碾盘上;第二,任由三爸睡下去的话,他不知道自己会等到什么时候。他观察到了三爸的睡姿以及进入睡眠的状态,那分明就是熟睡。
不管怎么说,冯得是实实在在地踢了我的三爸一脚,非常准确地踢在了三爸那条从碾盘上垂下来的小腿上。
正在熟睡的三爸被一阵突如其来的疼痛给弄醒了,他一激灵坐起身子,他的思维很快地从静止达到了活跃的状态。
他从眼前的冯得再联想到自己隐隐作痛的左腿,马上判断出是冯得踢了他一脚,他愤怒了,他的愤怒一方面来自好好的睡梦被别人打搅了,另一方面是来自小腿部位的疼痛。
他一下子跳起来,恶虎一样地扑向冯得,冯得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已经被我三爸死死地压在了地上。我三爸大概是在抡起拳头准备砸在对方头上的时候才看清了冯得的脸,冯得的脸清清楚楚地展现在他的眼前。
天哪,冯得,会拳的冯得!
我的三爸这才感觉到了害怕。冯得在拼命挣扎着想要翻身,我三爸已经顾不上去打他了,或者是他在看清冯得的脸以后压根就不敢打了。我三爸的大脑在经过短暂的空白以后马上清醒地意识到,现在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冯得起身,否则,自己肯定是要吃亏的,他用尽所有的力气死死抓住冯得的两只胳膊,用自己的身子死死地把冯得压在身下。也许是三爸的酒劲还没有散完,也许是因为过度的害怕使三爸徒增了许多气力,无论冯得怎么用力,他也无法翻身。
碾道的打斗惊动了我爷爷,惊动了我二爸,惊动了村里很多的婆姨娃娃们,他们全都赶了过来,其他人都是围在那里看热闹,只有我爷爷和二爸走过去想要拉开两个人。他们好不容易分开两人,把死活不敢放手的我三爸拉起来。拉冯得的时候,冯得坐在地上怎么也不肯起来,他低下头,哭了。
我爷爷很清楚,冯得的哭是因为我三爸把他会拳的慌言给挑破了,而且是在无意之中,是在三爸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并且是当着全村人的面!另外一个关健是,三爸是全村最没有力气的一个。我爷爷不再劝冯得了,他轻轻地叹了口气,走了,他知道,冯得以后在村子里的日子不好过了。
我爷爷的担心成了事实。
那个事实是关于冯得会法术的传说。
村里的人们都听说冯得会一种采脚踪的法术,就是只要你在地面留下脚印,会法术的冯得会用他老婆纳鞋底的针刺入你留下的脚印,然后念动咒语,你的脚就会疼痛,溃烂,直至最后化脓。
冯得的法术带给他来最直接的好处就是方圆几十里以内只有他敢种西瓜,别人不敢种,因为他们的西瓜在成熟后会被别人偷!但冯得并不担心,他会法术的传说很成功地保护了他的西瓜,没有人会冒着失去双脚的危险去偷他的西瓜,毕竟那是一个得不偿失的买卖。
就在冯得会拳的传说破灭后的第二年,他的西瓜也被人偷了!
偷西瓜的是我的两个本家哥哥双军和东军,他们偷西瓜的动机,主要是基于那几年农村瓜果蔬菜的极度匮乏。
因为他们都非常喜欢吃瓜果一类的食品,比如桃子、杏子、苹果、桃李子,等等,甚至于嫩南瓜,嫩玉米,都会很轻易地勾起他们肚子里的馋虫。
他们在某一天夜里突然想起来他们应该吃西瓜了,因为那个季节正好是西瓜成熟的季节,他们想象着西瓜熟透了切开后那红的瓤,黑的籽,以及吃进嘴里后那种浸入心脾的甜。那一刻,对于西瓜的想象,使两个十七八岁男孩想要享用西瓜的欲望,达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
他们清楚地知道,方圆几十里的范围之内,只有冯得家种了西瓜。他们把冯德家西瓜的品种都探听好了,是红玉二号,那种皮很薄,个头不是太大,很甜很甜的西瓜。
他们曾经无数次地路过冯得家的西瓜地,看着冯得把西瓜籽种在了地里,看着西瓜出苗了,拉蔓了;又看着无数个中午太阳最毒的时候,冯得光着上身,晒得像黑碳一样在地里给西瓜蔓打权,压蔓;然后西瓜开花了,结果了,他们又很耐心地看着那西瓜从毛葺葺的红枣大小长成一个拳头大小,又长成现在将要成熟的西瓜的模样。
就在他们任由自己的思绪,因为冯得家的西瓜而无限飞扬的时候,冯得正睡在看瓜的草棚子里,谋算着自己的西瓜要拉去哪些那些村子里去卖钱或者换粮食。对于西瓜的销路,他并没有把这件事做为一个问题来看侍。物以稀为贵嘛,你要不吃我冯得家的西瓜,今年你就别想吃西瓜了。
他也知道很多人都惦记他的西瓜,但他知道那些人都会忌惮他的法术。他早就把自己会法术的形象种在了人们的心里,使这种形象在人们的心里生了根,发了芽,使他们对自己产生了很强烈的畏惧。
为此,他付出了很多努力。很多个中午,他站在自己的院子里,闭上眼晴,虔诚地对着太阳,嘴里念念有词,一站就是很久,他对别人说,那是在——收法。然后,他很习惯地看着别人看自己时眼晴里放射出的那种敬佩,羡慕,又充满畏惧的目光。
但双军和东军在决定偷西瓜的那天晚上,是没有把冯得会法术的因素考虑在内的!
他们有他们的依据。
有一天,他们在打麦场玩的时候,看见地上有一只蝎子。那只蝎子在地上爬得很快,在双军准备捉住那只蝎子的时候冯得扛着锄头走过来了。他刚下完地准备回家。
双军突然有了主意,他对冯得喊:“冯得,冯得,快过来。”
“咋了嘛?”冯得一边往他们这边走,一边说。
“你不是说你会法嘛,你使一下法,把这个蝎子定住,好让我捉。”
冯得想了想,放下锄头,蹲下身子,他没有再说话,双军知道,冯得答应了,然后他和东军就在静静地等着看冯得如何使用他的法术,使那只蝎子不会动。
冯得闭了眼睛,像老僧入定一般。双军和东军只能看到冯得的嘴以很快的频率在一张一合,却一句也听不清冯得在说什么。
冯得终于睁开了眼睛,只见他沉着地用左手把自己右手的小指压在无名指上,又把无名指压在中指上,再把中指压在食指上。现在,他的右手就成为了一个很奇怪的形状,姆指略微向内弯曲,其它的三指是以一种弯曲的状态一个压着一个。他就用那最长的食指在蝎子的周围画了一个圈,然后对着蝎子大喝一声,喊出了一个非常短促的类似于摔的音。
如果按照冯得的想法,蝎子接下来应该是很听话地立定,一动不动的。
但事实上,那只蝎子只是愣了一下,有片刻的停顿,就继续往前走了,速度反而比刚才快了不少,在走出冯得画给它的那个圆圈时,走的义无反顾,没有丝毫犹豫。
冯得有点急了,他又把刚才的咒语念了一遍,在蝎子的周围又画了一个圆圈,大喝一声,非常短促地又喊了一声那个类似于摔的音。
可那蝎子还是没有一点要停下来的意是,反而以更快的速度向前爬去。
地上已经画了无数个圈了,那蝎子始终没有一点要停下来的意思。
双军已经有了自己的判断,他觉得冯得的法术无法使这只蝎子定住,他看到了冯得头上渗出的细密的汗珠。
其实那只蝎子的方向感和目的地都异常的明确,它就是要钻入打麦场边上土墙的缝隙中。它的目的眼看就要达到了,冯得还在努力地给蝎子画着圈。双军觉得没有必要再等了,他以很快的速度,使出很大的力道,一拳把那蝎子砸成了肉泥。
冯得愣了下,就不再做徒劳的努力了。他捡起地上的锄头,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尘土,一句话也没说,转过身,扛着锄头走了。
在冯得转身的时候,双军分明看到冯德的脸红的像熟透的苹果。
双军看着地上的无数个圆圈和那个变成肉泥的蝎子,望着冯得远去的背影,一个字一个字地对东军说:“冯得不会法术!”
几乎没有什么策划,他们就开始了自己的行动。
行动的时间是两个十六七岁男孩对于来自西瓜的诱惑实在无法抗拒的那个夜里。地点是冯得的西瓜地。
正好月初,深夜的时候伸手不见五指,双军和东军完全凭借对道路的熟悉,在根本看不见路面的情况下,准确地来到了冯得家的西瓜地。
那个夜里看不见月亮,也没有星星,他们一动不动地伏在冯得家西瓜地的地畔上。
如果冯得有狗的话,事情或许是另外一种结局。
双军和东军的心跳得很厉害,他们没有看到冯得瓜棚里的灯光,估计冯得睡着了。
双军和东军开始行动了。胆子比较小的东军是负责接应的。双军猫着腰走进西瓜地,他走得小心翼翼,但还是不时被瓜滕给绊住了脚,弄出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双军的胆子虽然比东军大,但他还是觉得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了,每弄出一点点声音都会使他屏住了呼吸,紧张得一动也不敢动了。他一直在观察瓜棚的动静,他害怕冯得藏在哪个自己看不见的地方,大喝一声:"谁?",然后把三节电池的手电筒射出来的灯光照在他的身上,那么,他会撒腿就跑的,那是他想过最坏的结局。
但冯得的瓜棚没有一点动静,双军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心情,然后开始顺着瓜藤用手摸,摸到了西瓜,就把西瓜从瓜藤上拧下来。弄到两三个西瓜,又猫着腰,蹑手蹑脚地走到地边,递给地畔下边等侍的东军。
不一会儿,东军的脚下已经有了十来个西瓜,东军小声对双军说:“够了,够了,再多拿不了了。”
双军就停了下来,不再去瓜地了。
在他们准备抱起西瓜离开时,才发现了自己他们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就是他们两个人是无论如何也抱不了十几个西瓜的。
双军为自己的计划不周有点垂头丧气了。
东军说:“我们用裤子吧!”
东军把长裤脱掉,然后顺手拔了几把身旁的草,用草扭了草绳,把裤子的两个腿扎住。过去的那种老式裤子裤腿很宽,东军把西瓜放进去,可以装好几个西瓜,双军也用同样的办法装了好几个西瓜。地上还剩了几个西瓜,他们实在拿不了了,只好放弃。
离开瓜地,他们找了个平时放牲口草料的窑洞,放开了肚皮去吃西瓜。开始吃的时候他们都还可以狼吞虎咽地吃完一个西瓜,后来实在吃不动了,就一拳砸开西瓜,只吃西瓜最中心的地方。那是一种最为奢侈的吃法,吃过后他们就把砸坏的西爪胡乱扔在地上。
第二天,他们没事人一样照样在村子里走动,该拾柴拾柴,该驮水驮水,干活的同时他们其实也在暗暗地留意着冯得家的动静。
一天两天几天过去了,冯得那边没有一点动静。双军和东军在那几天一直在观察自己的双脚,双脚活动自如,没有丝毫疼痛的感觉。他们终于把一颗悬着的心放下了。
冯得在经过这两件事以后,心情受到了沉重的打击。他一个外乡人,来到了这个陌生的小村子安家落户,是非常不容易的。他害怕受到村里人的欺负,所以就精心编造了自己会拳和会法术的慌言。这办法真的有效,许多年里都没有人为难自己,。可现在这两个慌言全部被识破了,他分明够感觉到了村里人对他看法的改变。
冯得你不是会拳吗?怎么连村子里最没有力气的一个都没打过;你不是会法术吗?都知道你的西瓜被偷了,也没见村子里谁的脚烂掉了。
冯得知道村里每个人都会有这样的想法。
他感觉到了危机,那种危机是自己以后怎样在村子里继续生存下去的危机。
那几天冯得的烟瘾特别大,吧嗒吧嗒地一直在吸着旱烟。那烟是苦的,尤其吸劲太大的话,烟油便会顺着烟杆流进他的嘴里,他不得不呸呸呸地往地上吐好几口口水。
在经过连续几天思考以后,他终于想到了办法。
他把他的想法付诸了行动。首先,他开始主动和村子里的人打起了招呼,远远地看见有人过来,他先是堆起了笑脸,然后热情地和来人打着招呼。
“吃了么?”
“走地里也?”
“驮水也?”
村子里的人早就习惯了冯得那张冷漠得没有一点表情的脸,一时间对冯得突然的笑脸很不适应。冯得越是热情地和他们搭话,他们反而越是不好意思,但冯得一直在继续着这种热情,时间一久,人们也就慢慢地适应了。这才像个自家人嘛,他们也笑呵呵地回应着冯得,冯得和村里人的关系出现了空前的融洽。
现在,要是双军,东军还有村子里的其他人路过冯得的西瓜地,冯得就会热情把他们拉进自己的瓜棚,切好一个西瓜,让他们吃,但村里人也都知道冯得种西瓜不容易,人家卖的东西,自己怎么好意思白吃呢,所以他们都躲着冯得的西瓜地走。
双军和东军在冯得把他们让进自己瓜棚里吃过一回西瓜后,看着冯得脸上真诚的笑容,想到冯得种这点西瓜受了那么大的苦,再想想自己给人家造成了那么大的损失,他们的愧疚就像当初自己想要吃西瓜时的欲望一样强烈,他们在心里暗暗发誓,以后再也不偷冯得的西瓜了。
冯得晚上也开始来我爷爷家串门了。我爷爷家晚上总是会有很多的村里人来啦话,冯得就和大家一起热热闹闹的啦话。冯得有了纸烟,拿出来递给每人一支。大家抽着烟,冯得和大家的关系就更加融冾了。
慢慢地,大家谁也不把冯得当外人了。
我爷爷和其它村子人啦话的时候提到冯得,总会笑呵呵地说:“冯得,我中山村的嘛!”
这时候的冯得,大概也正在自己家里,手里捏着长长的烟杆,美滋滋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旱烟,憋了一会儿,又徐徐吐出,浑身都有了一种说不出的舒坦,他暗暗地在心里盘算:我冯得本来就是中山村人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