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木的性格
2021-11-11◇北城
◇ 北 城
如果把神木比喻为一个人,并去阐述他的性格特征,他兼具有男子的粗犷和女子的柔美。在这片热土上,既有远古恐龙的脚印留痕,又有千里煤层潜藏地腹;既有石峁的皇城威严,又有杨家城的故事流传;既有汉画像石沉埋地底,又有红碱淖的遗鸥蹁跹,更有那抒情、坦诚的酒曲高亢热烈,讲述着神木人的生死爱恋……
恐龙的脚印
让世界记住神木邱井沟这个村名的,不是谣曲与诗篇,不是古陵与黄金,也不是英雄与圣哲,甚至与人类并没有什么直接的关联,它有着更为辉煌的历史——恐龙在这里生活过。
“恐龙在这里生活过。”如果在村口立这样一块碑刻,多好啊,胜过语言无数。
人类在这个地球上生活了六百万年。相比地球已经四十六亿年的时光,我们尚在度过他蹒跚学步的幼年;相比恐龙在地球上生存了两亿年时光,我们如同刚刚来到这个世界上;相比恐龙的脚印,我们的脚印似乎更易被流沙和大风所抹掉……
我叩问着古往今来——卢克莱修和屈原叩问过无数遍的疑团:这个世界恐龙曾经生活过,但世界并不是它的;这个世界人类生活着,但世界并不是我们的;这个世界将来又是谁在生活?但肯定世界还不是他们的——那这个世界是谁的呢?
苍穹与大地,以无言作答着我的疑问。
头发已经白了,我仍然耽留在做梦的年龄里:在远古树木参天、水泽丰盛、阳光奔放的原野上,我是手执牧鞭、身跨恐龙、在原野上游牧的英俊少年,恐龙舔舐着我的脸庞,我摩挲着恐龙的长颈……那是多么大的恐龙牧群呀,禽龙、剑龙、霸王龙、三角龙……五光十色,列阵浩荡。
我无法丈量出时间的长度,只是倍感生命的倏忽和无常:恐龙生活的时候,并没有人类这个物种。当我们生活的时候,它却早已来过。“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恐龙啊,你巨似神灵,你如火车鸣笛般长长、沉沉地嘶鸣,你步履稳健地从大地上走过。你从何而来,又走向了哪里呢?
我匍匐在你的脚印前,吹飞坑里的土尘和草屑,一遍一遍地抚摸着你的脚印,如同解读天神留在大地上的经文;我和友人约定要走尽你脚印下面的那条深沟,去寻找你生活过的蛛丝马迹;我爬到邱井沟高高的山头上,远望着你的身影,满腔诗情终被亘古的沉默所吞噬!
这脚印,像一串神秘的图符,就这样呈现着远古世界的面貌。
这脚印,像几行遒劲的史诗,就这样镌刻在大地丰饶的额头上。
这脚印,像上帝按下的不可磨灭的印章,就这样强调给我们一个事实:“这世界一直是属于我的,是属于我的。”
黑色的火种
无从想象,亿万年前这片承载森林与水泽的大地,经历了怎样的痉挛和阵痛,经历了怎样的天翻和地覆,经历了怎样的黑暗和熬煎。挤压,腐化,重负,长时间的暗无天日——又是谁给了母亲大地以力量,才分娩了今日的新生?
我们称你为“煤炭”。亿万年造就的丰博,亿万年谱写的乐符,亿万年酝酿的美酒,古老、伟大、深沉的黑色王国。
你漆黑的色泽蕴着明亮的心灯,你冷漠的外表下藏着火烈的本性,你的灰烬里仍然散发着袅袅余温。你的熊熊焰光,映红了黄土地上汉子的臂膊和脸庞;你的纠纠神威,驱逐掉家园的猛兽和寒冷;你广厚的地层,是造物掌管的另一片江山和疆域。
你是贵重的黑金,我们将成为拥有宝藏的骄傲的人。你是藏在地下的火种,而神木,已成为为人类输送火种的圣地和福祉。在喋喋不休的人类面前,你是大地上最有力量、最懂得沉默的事物。但是我们仍然与你同出一源:有着和你一样的纹理,有着和你一样的坚实,也有着和你一样的耐性和火烈。
河流变高山,树木变煤炭,这仅仅是个时间的问题。世界每天总是有不可思议的事物静静地生发,静静地消遁。它们遵循了怎样的法则,又倾听着怎样的话语和召唤——我无从知道,又如何能够言之凿凿地否定?
不止一次,我听到人们沉沉的、忧戚的感叹:“地下的煤将再只够挖几十年了。”上帝造就了炭,却也造了烧炭人。亿万年的储藏,几十年便荡然一空。这就是说:如果我们再要拥有这样的煤海,还需再等亿万年……
要不和上帝去商量商量?——他老人家早已扬长而去。
再亿万年,我们人类还存在吗?这真让人黯然神伤。
——我们的子孙将坐在大地的一隅,无限悲伤地抱头哭泣。
古罗马贺拉斯说:“贪婪者永远贫乏。”
英国爱德华·托马斯说:“大地不属于人类,但是,人类却属于大地。”
最后,理智的我要对另一个疯狂的我进一言:
“大地如果日益丰饶和荣光,上帝希望归功于人类。”
石峁的大力神
石峁藏了为数众多的美玉和石雕,其中皇城台中的一块长方形石雕让我喜爱有加:它在城的根基之上,面上雕刻着一个圆眼阔鼻、大耳饰环、双臂撑地的勇士。宽大的手掌中,五指摊开,几乎看到他暴突分明的骨节;臂膊粗壮有力,肌肉结实的像一头犍牛;双目圆瞪,毫不犹疑地正视着前方。粗线条勾勒出这位神人不屈、坚定、忍耐的脸形轮廓。
我给这块石雕命名为“大力神”。
他像负重前行的西西弗斯,与命运顽抗,不低头、不气馁、不妥协,直至击败强大的对手。他支撑着皇城盛大的基业,护佑着皇城万古长存,永远坚固。他是石峁之王永保疆土的思想寄托。
他像罗丹錾刀下的《思想者》,肩负着几个世纪的忧郁和苦难。他以神灵的无所不及和阔大胸怀,把这些忧郁和苦难独独吞噬,并不强加给相依为命的人类。
我用相框把这幅摄影作品装裱好,挂在书桌上方,经常用布巾轻轻擦拭,不让一点灰尘蒙蔽它的身形。每当懒惰和怯弱时,我便长时间地注视着这位大力神,汲取着他深沉的精神之力。如同他穿过远古的时光来到我身边,伸出大手挽着我——我用崇拜的眼神望着他,像望着我的神祇。我一路小跑追随着他,像一起去完成千古未竟的事业。
我的脸上将刻满他的坚毅,我的身体里将蓄满他的力量,我的嘴里将讲述着他的话语,我的灵魂里有他的灵魂来过。
他已是我生命里高高在上的精神图腾。我在迎面而来的每一个神木人脸上,辨认出他在石头中隐藏着的刚毅的神情。
柳巷的朱雀
我是先知道大保当出土了六十余块画像石,而后才知神木的另一个地方——乔岔滩柳巷的汉墓中也出土了十余块。事实却是,柳巷要比大保当的汉画像石早发现十余年,甚至在我看来,柳巷的画像石更精美,更古朴,更夺人心魄。
其中一扇石门上,雕着一只赳赳无敌的朱雀,一个利爪站在双耳竖起的铺首之上,另一个稳健地抬起,一副在阔大的天地间昂首独步的样子,果敢,从容,洒落。两叶翅膀大开大合,好像要抖掉身上的浊尘碎屑,所见之处翎羽分明,毫不含糊、混同,尾巴高高地扬起,其昂扬的身姿令人肃然起敬。
这是一只并不畏惧什么的鸟,如同王者本就是它自己。
这是一只线条简洁的鸟,其粗硬有力如同钢丝的质地。
几乎是信手而来的即兴之作,神鸟背后的錾印却如同仙境风云——这是古工师高妙的技艺所在。
两千年时光局促,画像石上的色彩已经剥落得难以辨认,如同墓主的衣装早已化为残丝断片,如同墓主的珠宝早已散乱一地,如同墓主的一世繁华,早难以在另一个世界继续下去。
贺拉斯说:“诗人应当日夜把玩希腊的范例。”而这幅《朱雀图》便成为我把玩的范例了。究其原因,朱雀大气、粗粝、矫健、热烈、不拘小节、有棱有角的风格,很符合我的审美取向,也与神木人的性情太过神似了。我不知道是画像石曾影响着这方土地上人的性情,还是这方土地上的人造就了《朱雀图》这种艺术形式,或者他们就是互为影响,互为渗透,互为命运。
我便常常捧着神木汉画像石书册,怔怔地望着《朱雀图》出神。世间再无画像石,它已成为一个时代戛然而止的绝唱。我太热爱这种美术形式了,有时躺在被窝里,还要用手比画着它的线条,心里惦记着它的棱角。我的言语里满是画像石的音韵,呼吸中满是画像石的气息,灵魂里满是画像石的影子。
我的字里行间,亦满是神木汉画像石《朱雀图》的錾痕。
虎头峁的凤凰
我沉迷于神木虎头峁凤凰之华美,几乎静默成伏智寺的一个佛。在石窟的天花板,有阳光穿过天窗,照在藻井上,富丽堂皇如同米开朗琪罗绘就的罗马西斯廷教堂。
它引项高歌,如同把阳光热烈地赞颂;它齐振双翅,如同穿过黑夜去把黎明追寻;它摆动着丰硕的尾翎,如同把前方的路途所指引。
它的眼珠像天穹般深蓝,它的双腿像两根铁棍,它的周身被盛大的祥云所簇拥,它的色彩并未剥落,仍旧历经千年却鲜艳如初。力度、仪态、风骨——这一切让我确信:石窟便是北魏开凿,凤凰便是北魏所雕。我疑心自己便是汉魏遗民,热爱着那段光阴里的事物,其情形如同把祖先的宝物捧在手心。
那需要仰望才能看到的凤凰!它不再是禁锢在石头上的生命,而是飞掠过天穹中的神灵。
同样,我心里便住着一只凤凰,与虎头峁的凤凰遥相呼应,鸾凤和鸣。甚至在我的想象里,对这只神鸟进行了再创造:天空已非现实中蓝色的天空了,而是如同神话中一样,淡血色的空中飞舞着一只金芒四射的凤凰。在明亮星光的映衬下,如同置身于远古的神奇和神秘之中——我企图在这幅没有画出的图画中,表现、传达出神木文化和精神的内涵与本质。
我是如此喜爱着虎头峁凤凰的形象,我是如此急迫地想要表达我的看法:“人生乃如空中之凤,是去赶赴一场华美的上帝之宴。”
在草稿本上,我写下几句献给凤凰的、并不对韵的诗:“纵是风烟九州浓,不比坡上桃花红。王侯将相今何在,唯有凤凰石上鸣。”
在《丰饶之歌》的封面、凤凰的尾翎下,我印上了另外一句诗:
“天地何其富有,而我只是路过。”
二郎山的三教殿
在二郎山众多庙宇之中,三教殿可谓奇观中的奇观。
这里并没有奉供其他神灵,而是儒释道三教鼻祖孔子、释迦牟尼和老子。三圣者如同老弟兄三人,共居一片屋宇下,共坐一盘土炕上,授经讲道,纵论人生。似乎偶有笑声撞出窗棂,惊飞几只檐瓦上的白鸽。
他们虽生于同一时期,但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派系、教义和信徒,甚至他们之间有着截然相反的人生宇宙论理。
孔子强调入世。他说:“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要在人世之中寻求榜样,学习他们的长处和改掉其短处。
释迦牟尼强调离世。他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这是佛教的经典表达:一切事物和现象,都虚幻如梦幻泡影、露水闪电一样,应这样看待这个世界。
老子强调出世。他说:“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老子最简洁,一言中的:一切要遵循自然的法则。
但他们不同的外表和灵魂里,又有着共同的情感和思想:一致关注人类和他们赖以生存的这个世界空间,关心探讨着“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要到哪里去?”的朴素思想和永恒追问。
把他们召集在一起,是得有多么宽广胸怀的人才能够做得到:这的确是敢为天下先的奇思妙想——古往今来,神木不乏这样秉性的人。我们看到他们终于坐在一起,这又是能够得到多么广泛的影响和启示:摈弃门户之争、派别之争、信仰之争,握手言和,如出一门,共同为人类的精神问题寻求终极的出路。
三教殿,便成了一座有关哲学与宗教的人生圣殿。
三教殿,从此寄寓着神木人包容与共生的朴素思想。
一定要在山高月小之时,解掉盔甲,化干戈为玉帛,轻装一探二郎山的三教殿。且在檐下静听长髯圣者,缓缓讲道我们的前世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