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四篇
2021-11-11张少恩
张少恩
牛,悠悠我心地反刍
每次去山里看梨花或登山眺望,捧读小山村,都要经过那户养牛的人家。他家的牛栏里有三头牛,个头不相等。大的浅黄,两头小些的近于红铜,一看就知,是一个母亲带着两个孩子。牛栏只用几根木杆拦着,象征式地界定一下,挡君子不挡小人的那种。那牛真的温顺,不越雷池半步,安安静地待着,没有非分之想,更没有激情、宏图大志和冲天的理想。牛的母亲也没有望子成龙的思想,怡然地守着两个孩子,安常处顺的样子。每次我路过那里,都要伫立,望着牛发一会儿呆。如果牛正在低头嚼着玉米秸秆,我也只是静静望着,如果它抬头看我,我就向它摆摆手,但什么也不说。
我喜欢琢磨那牛的眼神,从那里能读出超然、淡泊与无欲,也能读出牛的从前、乡村的历史变迁以及农民的苦涩与艰辛。有时我凝视着牛,还时不时地想起父亲、母亲和从前的岁月。
我的父母一辈子务农,没有离开过乡下,年年“服役”于那块土地,当然那块土地也服务于他们苦心经营的日子。为了生活,为了我们这些嗷嗷待哺的孩子,他们自甘牛马,无怨无悔。而我们还没等孝敬和“反哺”他们,他们就早早地被大地收走了,永远悄无声息。
望着牛,有时我的心会突然翻腾一下,眼里充满泪水。我的母亲是为生活,为我们这些孩子累死的。那时我们家11口人,爷爷奶奶失去劳动能力,两个姑姑读书,我们兄弟姐妹5人都没有长大。父亲在村办企业,一年到头不怎么在家,家里所有的事都落在母亲的肩上,幼小的我目睹了她的勤苦与辛劳。她只活了63岁就离开了我们,所以每当看见牛我的心就酸,眼里就有泪水。我的伫立,冥冥中就是向母亲注目,心有无限的怅惘与怀念……
牛,足可谓之为中国乡村农民劳苦的形象,甚至是一种图腾和文化——任劳任怨,默默无闻,足踏大地,坚韧而执着,不用扬鞭自奋蹄。而牛一旦死了,牛角还可做号角、盛器或其他工艺品,现在用牛角做梳子也很有讲头,至于牛皮则可做衣裳、鞋履、腰带、饰件,也可做喜庆之劲鼓。
如今,我的故乡牛不再负重,已退出了犁田、拉车的历史舞台,取而代之的是机械。一些农户养殖的牛只用于肉食,个别优秀的牛用来繁殖,就是种牛或母牛。农耕的文化已发生了历史性的变迁,但老黄牛的精神可是传统美德,代代相传!
昨夜,我走在村路上,竟然听见了久违的牛哞,亲切,绵长,柔和,山村的星汉被那牛哞声擦拭得焕然一新。不知是人的脚步还是牛哞声,竟引燃了一片汪汪的狗吠,如燃放的挂鞭,噼噼啪啪,然后,古老的寂静并入新鲜的晚风。
牛在夜里依然是悠悠地反刍……
蝶遇
曙光染窗,又是晨练的时间。
打开房门,一只黄翼蓝斑的蝶落在露台上,趔趄的翅膀显出艰难与沉重。我变身为猫,蹑手蹑脚。蝶,像没发现我一样,泊在两块木板间而不扬帆。我上前用双手笼罩,不忍去捉,怕伤了它的翅膀和翼上的敷粉,指尖伸入它花蕊般的细爪,一点一点将它引渡到我的掌心,整个过程,它没有一点反抗,像是听从命运的安排。但它是美丽的,翅膀新鲜而舒展,让你能感受到它呼吸的存在,灵性不散。我用手指拢着它,小心翼翼地下了楼。蝶,安静地附在我的掌上,像是在沉睡。
我在小区里转悠,右手掏出手机,抵在左臂,想找一簇理想的花开,拍张照片,放到朋友圈里,给大家分享。
小区里有许多花,朱槿、金凤、龙船花、紫荆花都兴致盎然地盛开。我相中了那一丛耀眼而美丽的三角梅,内心的喜悦把世界照亮了。张开虚拢的手指,准备把那只乖乖的蝶引至我的指尖——晨光、花朵、漂亮的翅膀、美妙的意境……幻想纷纷。这个早晨,一只绚烂的蝶翕动我优美的心情。真的,它没有一点垂危的迹象,它的翅膀是活泼的,它茸毛的细爪还握着世界……而我仿佛就在童话里,在美妙的想象中……
这一生,第一次,一只蝶将顺从我的意图,挑亮我的指尖,和我一起站在春暖花开的大地上。我将与它合影。阳光赞美,天空歌唱——我将泊着蝴蝶的手伸入花丛,正欲拍照,那只蝶突然飞起,迅疾,闪电般绝尘而去。我还没转过神来,它已飞向天空,轻盈而自由。它飞得那么高,简直是翱翔。一朵灿灿的爝火点亮云霄。我仰望着,不知所措,一缕遗憾瞬间化成巨大的欣慰与喜悦。
低头思量——这蝶哪来的力量与勇气?它是从我的身上取得了温暖,还是受到了那簇浓烈的花的激励与鼓舞,雄心被点燃?抑或先前只是假象,和我玩计谋,让我带它去阳光下的花丛,故意要给我一个惊喜。但轻念又想,这不可能,它怎么会知道我拥有的善良、博爱和敬畏之心。
一整天,我都在那只蝶里。
萝藦
细缕的枯藤缀着一串串空壳挂在山荆子上。山荆子可是开花了,粉红,温婉而美丽。它的花蕾绽开后是月光的素洁、纯净、喜气,如乡村的小女孩。而这枯藤和空壳可是有点不搭调,一株美滋滋、漂亮的花树挂着一条对春天没有一点反应、令人惋惜的枯藤。
小时候,在农村见过这东西,离开乡村太久了,触到眼前,一时竟想不起它的名字。
黄昏,我沿着山路走,呼吸山脉和大地,呼吸新翻的田野,又遇见了这枯萎的家伙,对轰轰烈烈的春天无动于衷。正好碰见果农,我向他打听,他看了一眼,说:“噢,这不是赖瓜瓢吗?”哦,对了,我想起来了,是叫赖瓜瓢,这名字真是不好听。我想主要是它外壳长得拉拉巴巴,凸凹不平,又缠绕在别的植物身上,丝博罗带,纠缠不休。但我记得它的果实可是个梦想的锦囊,风干后会自己开裂,那梦幻般的种子,借风呼啸飞出,任凭你怎样灵巧也抓不住。它真的太轻盈,太细小,扑朔迷离。一粒微小的核吸附千丝万缕的轻羽,足可让风将它带上九霄,带到十万八千里远。
这家伙对干燥的大地是不买账的,绝不委身,而湿润的土地,有着极好的生长环境,它会投怀入抱。它聪明、智慧,反应灵敏,御风而行,不可捉摸,而且它要下榻和落脚,必须找到可攀缘、可依附、可信赖的高挑的植物。
它虽然是藤,柔若无骨,但它喜欢登高、眺望,看清季节的时局,以洞微风气,掌握风声,安排自己的命运。我记得冬日或春初是它的活跃期,它毅然推开紧闭的门,放飞自己的梦,放飞它培育和信赖的孩子,仿佛在说,你们坚定地飞吧,自由地飞吧,世界是你们的,命运在你们的手里,大地可以扎根,可以安身立命。
小时候,我们这些乡村娃子非常喜欢它,如果看见,便顺手摘下,将其掰开,像孙悟空吹汗毛,给它们一口气,让它们飞向蔚蓝的天空,内心也充满幻想……
它多么像我们这些山里的娃子,贫困、闭塞,没见过世面。
那时候,对未来,我们朦朦胧胧,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不知道我们将来究竟会成为什么!
突然想知道它的正式名称。打开手机,我使用“形色”的功能拍摄查找,哦,原来它叫“萝藦”。多么好听的名字呀,老百姓却只知道叫它“赖瓜瓢”。
哦,赖瓜瓢,这是它的乳名,就像我们小时候叫“二狗子”“石头”“榔头”“柱子”。我舅家的三表弟,小时候叫“瓢把子”。那时候起这些俗透了的名字,说是好养活,名字起得太大,担不起,命会不好。谁知道是不是那回事。不过如今可没有这么给孩子起名字的吧?
我重又去了田边,从山荆子树上摘萝藦,竟然还摘到了一个梦想还没发送完的萝藦,但已开裂了,“门”已打开了,这让我惊喜。我小心翼翼将它带回房间,轻轻地放在鲁米《让我们来谈谈我们的灵魂》那本书上,用手机拍了照,然后又将它送回了田野,使足丹田之气,将它吹向春归的天地……
我目送着它梦幻般地飘,祝福它有美好的命运!
雨
潇潇的雨可是悦耳的。
读《索德格朗》并想到世界的经典,没曾读过的那些书。
书太浩瀚,恰似大海和星空。
童年,家住在狭长的山沟沟里,是一个愚昧无知的存在,闭塞,孤陋寡闻。偏僻与荒寂是生命的场——井底之蛙!
那时,书,大都被焚了,只留下了《艳阳天》《金光大道》《暴风骤雨》。连《苦菜花》和《烈火金钢》都被打成了“毒草”。
那时,萤火虫是繁荣的,仿佛星辰对山谷和田野的低就。
风是新鲜的,野草谦卑,总是弯下腰来,做风声的拱桥,或供雨点弄弦。
那时,夜里的虫声,真是五谷丰登。我曾幻想,秋天,如果把大地的虫鸣都收拾起来,会发出怎样的巨响,我敢说它不亚于擂鼓,甚至大于雷鸣。
后来,知道大地是一部书,如果细致地阅读,钻研它的细节,它的幽隐之处,将有怎样的迷人。但这是读了《昆虫记》后才认识到的。也许,那就是我对大地专注的由来。但那时候,我在世俗的职场上奋斗得如火如荼。大地上的事物、鲜活的存在不容许我分神和沉迷。
时光,它不会等待谁,它奋勇前进,当我明白过来,有了热爱和喜欢,岁月已将我们压低了,逼近了南墙而无回路。这就是起点的意义,命运的意义,造就灵魂之贵族的意义!
一切你得服从。没有经济的独立,豪迈与决绝得任性。在黑暗中摸索,没有找到属于你的星辰和为你擎灯引路的人。
为了生活奔波,为了理想而喧腾……到头来才明白——原来大量的时间都用于虚妄与泡影。你被蒙蔽了,被欺骗了,真正的幸福与灵魂的快慰距你至少有八丈远!
现在,我常常发呆。为别人的金色童年、宝石般的青春和星光大道的前程而羡慕不已!
雨不止。
雨比我任性而纵情。整个上午,我在窗里观雨,听窗外绿枝的摇曳。没有遐想,沒有热血的澎湃,只有五月的水润的花发!
我从淘宝上买了水靴和雨披。这个夏天和雨季我不想虚度。我想到雨中去,让雨水那温柔的手,母亲一样抚摸我。委屈兼有怅然若失的心情萦绕不去。让雨将我与从前剥离吧,灵魂被涤荡,纳入夏日觉悟而激荡的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