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辑林建法
2021-11-11潘凯雄
潘凯雄
记忆中初识林建法是20世纪80年代中期的事,他那时还在福建省文联主办的文学理论批评杂志《当代文艺探索》工作。那是一个文学的时代,也是一个批评的时代,当时全国至少有一半的省(直辖市)都有自己专业的文学理论批评杂志,现在还剩几家就不一一清点了。《当代文艺探索》还有一位林姓编辑,当时与我对接业务的,正是那位林焱。我肯定是见过他的,可与建法是否见过已记不清了,不过信倒是通过,那也是一个传统的通信时代。但无论哪种方式,和建法的“初识”,总还得从那个时间算起。
也记不清这种“初识”究竟过了几年,时间应该不是太长,时任辽宁省文学理论批评杂志《当代作家评论》的主编陈言来京组稿,身边跟着的“小伙计”之一就是林建法。我与陈言相识是1983年在烟台举行的一次文艺理论年会上,由于是“老”相识,所以再见面也就没了那些初见时的客套与寒暄。尽管陈言的苏北普通话十分难懂,但还是知道了建法因为爱情而毅然“背井离乡”调入夫人傅任的家乡辽宁工作,成为陈言麾下的一员大将。也正是从这时起,我与建法开始了一段长达十余年的“蜜月期”。
尽管这则小文的主题是 “编辑林建法”,但还是想再饶舌几句,继续说说陈言。我不否认再说陈言是因为他毕竟是建法的直接领导顶头上司,上行下效也很正常。但更重要的是,在我眼中,陈言不仅是一个好人,更是一位好主编;不仅是一个好领导,更是一位好文学编辑。在我印象中,这位1945年便参加革命的老干部一点也看不出当年军人的影子,坐在你对面,也不明确地约稿,一口浓重的苏北盐城乡音吐出来的满是对文学作品与文学现象的看法与评价,尽管他讲的话,我最多只能听懂五分之三,但还是为这位长者的阅读量之大和思考之勤而折服,面对这样的编辑,你自然会产生一种信任与信服,有了稿子自然会想到请他赐教。我想这就是所谓高级的文学编辑吧。而在陈言身旁工作的建法,有幸时常耳濡目染这样的“高级”,应该自会潜移默化地得到许多收益。
当然了,建法还是建法,别看他平时脸上老笑眯眯的,但从内里看,他其实是一个挺倔强的男人。有时想想那时的《当代作家评论》也挺好玩的,一家北方的文学理论期刊,却偏偏为两个“南蛮”执掌。建法的“福普”倒比陈言的“苏普”好懂得多,可他偏偏要固执地入乡随俗,三句话下来就动辄一个“整”字。他来约稿,不像陈言那样侃侃而谈,坐下来后,就只是笑眯眯地不停地重复五个字:“你整一个吧!”此时,无论你找什么理由,在建法那儿就像是耳旁风,甚至干脆充耳不闻,依然是不停地笑眯眯地重复着“你整一个吧”,直至你不得不应允下来。这种软磨硬泡的功夫倒是好文学编辑的另一套路。
当然,建法这种软磨硬泡的背后,其实也有硬招在支撑。和他交流,他虽不似陈言那般侃侃而谈,但你会感到他的确阅读了大量作品,这种硬功夫,自然会无声无息地体现到他工作的杂志版面上。特别是在他接班杂志主编后,那一组组评论小辑的推出、一组组文坛争鸣的组织,如果没有编辑鲜明的主观意图的灌注和浸润,是很难形成这种格局的。人们常说一个好编辑对一个作者或一部作品是何等重要,这其实还只是一个好编辑好作用的一个部分。对一本杂志一家出版社而言,一个好主编,更可以对一本杂志或一家出版社的大格局、大气象产生直接的影响,进而再影响到一个行业一个领域,历史上这样的案例实在不少。我想,某种意义上,建法也是可以成为这种案例的。
进入20世纪90年代后,伴随着市场经济的逐步铺开和走向深化,文学的轰动效应日渐式微,文学期刊的流金岁月已然逝去,文学评论期刊的日子不好过了,有限的事业经费已很难支撑一家刊物的正常运营。本文开篇所说的全国至少有一半的省市以上都有自己专业文学理论批评杂志的盛况,也就是从这时开始逐步萎缩,关张或易辙者不在少数。这时,建法的能耐就不仅仅是“整”点选题“整”点稿子了,而更要“整”点银两补贴刊用。于是,我们在《当代作家评论》的扉页上就看到了一栏“古里古怪”的“理事会”名单,而出任理事者多为工作在不同行业的大大小小的企业家,这些企业家所理之事其实只有一件,那就是轮流赞助刊物一点费用以维护其运转。这个“理事会”的名单是流动的,你方唱罢我登场,但建法却从那时开始,在主编大名外又多了一个新头衔:“理事会秘书长”。这个秘书长究竟承担了多少功能我说不清,但我知道,交际绝对是主要功能之一,通过交际实现成功化缘,保证刊物运转。当然天上从来不会平白无故地掉馅饼,建法换来馅饼的招数有哪些我也说不清,但良好的服务肯定是必需的。在这个过程中,建法的变化是明显的,他本不善饮,一杯啤酒能完整下肚已是上佳表现,但这个秘书长几年任下来,其洒量居然也能将一桌甚至几桌妥妥地支应下来了,脸庞虽然红扑扑的,行为言语却丝毫不受影响。可见,如果不是先天的生理反应,人在这方面的能量还真有着巨大的提升空间。
那些年,建法“秘书长”究竟为杂志拉来多少支持,我自然不知道,但我知道的是,《当代作家评论》在当时依然办得风生水起,那种大环境的经济影响在这里似乎也没激起啥涟漪,可他自己,那时的生活却十分简朴,而且简朴到难以令人置信。20世纪90年代初我曾去过他家,普普通通的两室一厅,面积在当时倒也还说得过去,但整个家中除去最基本的生活设施,最富有的只是书与杂志,在占满一面墙的书柜之外,剩余的,就那么一垛垛地整齐码放得老高老高。坐在方凳上聊过一会儿,我很想找把椅子靠着说话,可这才发现,居然一把都没有,无论啥材质的都没有,就连他书桌旁放着的也是方凳。显然,在他家待着只能选择三种姿态:端坐、直立、“躺平”。我劝建法至少为自己在书桌旁置办一把椅子,这样看书编稿累了也可以靠一下,结果他的答复却是,坐在凳子上看书看稿精神容易集中。唉——这又算哪门子的苦行僧逻辑呢?
就这样,建法在“文学失去轰动效应”的大背景下接手陈言执掌的《当代作家评论》后,杂志依旧被他“整”得“风风火火闯九州”,一个省级的地方性文学批评专业期刊硬是“整”出了全国性大影响。完全可以不夸张地说,那个时候任何一位重要的作家评论家、一部重要的文学作品、一个新鲜的文学现象,都会在这本地方性专业刊物上留下自己专业而学术的痕迹。人们当然有权利不同意其中的某些评价,但杂志的职能从来就不是简单的裁判长,而是有眼光、有胸怀的园丁精心栽植培育的一方百草园。也正因为此,对今天任何一位研究新时期中国文学史的学者来说,《当代作家评论》都是他必须纳入参考和引证的重要文献。
进入新世纪后,由于我的工作发生变化,编辑虽依旧,但审稿与运营的繁忙和压力使自己不得不与“评论”渐行渐远,与建法的交集也日渐稀疏。尽管如此,还是不时能从不同渠道听到建法又“整”啥了的若干传说,而且“整”的范围似乎还越来越大,方式也越来越多。再往后,耳边传来的,竟然变成了建法身体出了状况、正在四处求医、住进了医院……他曾经也来北京天坛医院,我和王必胜去探望,看到他人虽略显木讷但精神还好,天坛医院当时的诊断是“帕金森”,这个又有“领袖病”之别称的神经系统疾病,目前虽无根治之法,但维护得好也不至于索命。说好日后再去探视,可他竟于次日不辞而别回了沈阳。再往后,就只是偶有间接的消息传来,说他似乎还住在沈阳的医院里与病魔抗争。屈指算来,建法竟也已过了古稀之年,那就好生养息吧,别再“整”了,争取早日康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