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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城爱情故事(短篇)

2021-11-11

鸭绿江 2021年31期
关键词:酸菜北京

虹 晓

放下电话,已经是四十年后了。正午,在北京的街头,我恍然看见方姨端着白瓷脸盆从公共澡堂走出来,1980年盛夏的阳光把街道照得白花花的亮。方姨就在这片如火如荼的灼亮中放下了脸盆。方姨从脸盆里拿出白毛巾,迎光抖了抖,脸盆上写着红旗小学,毛巾上写着为人民服务。

方姨一路走过新华书店、工人食堂、人民俱乐部,然后停下脚来,跟一个女人说话。在她们身后,有一片平房。1980年的夏天,乌城人刚吃过午饭,收拾完碗筷,就懒在床上了。乌城的风,带着一层黄沙子,热辣辣地从窗外吹过来,乌城人翻个身就睡着了。

四十年后,在北京的街头,我的手机里传来乌城的口音,“方姨被警察抓了”。我在大太阳底下站了好一会儿,事实上,我在等红绿灯。这是个大街口,南来北往的车辆走了好一阵子,绿灯才亮。我跟着人群穿过街口,心里说方姨方姨。

方姨昂首走过1980年的乌城,就像一棵移动的水生植物。我的家乡乌城,周边全是沙漠,地下是煤矿,一年四季都是风。下雨比滴油还金贵,没有几棵像样的树。我站在树下,看着穿过岁月远远走过来的方姨,就像看着一片飘动的云托着整个雨季,横过我整个干旱的少年。那些个深夜无眠的夜晚,我的身体肿胀,我的心像被猫抓挠一样,我心里念着方姨方姨……从此,那些有月亮的夜晚长久地留在我的身体里,我的眼睛一次又一次含满月光。

在北京的树荫下,我抬起手来,发现自己毫不费力就触摸到那年的夏天。空气是酷热的,干燥,没有风,我看见十五岁的自己,几乎是蹦跳着进了乌城的澡堂。那天的澡洗得一点儿都不顺利,我把衣服脱完,才发现来洗澡的人实在太多了,有钥匙的小柜子早都锁满了,连长条的小床上都堆满了各式的衣服。但我还是硬着头皮推开浴室的门,雾气腾腾中一股刺鼻的气味熏得睁不开眼睛,到处都是人,我狼狈不堪地退出来。到了下午六点多,乌城的天已经渐渐发暗了,我这才回到澡堂。浴池里的水像泥汤一样混浊不堪,可淋浴的水还是暖的、净的。我和几个半大孩子把澡堂当成水上乐园,你把水撩在我身上,我把水泼你一头。笑闹中,天已经暗了下来,整个澡堂里的人已陆续走光了,可我还没开始洗呢。看门的王老头都催几遍了,最后只好关了灯,把澡堂的门一锁先回家吃饭了。

我就这样留在空荡荡的澡堂里。此时月亮已经升起来了,迷蒙的水汽被月光镀上一层薄亮,闪闪烁烁的,水从高处落下来,溅起脆脆的响声。突然,有人开始唱歌,是从隔壁的女澡堂间传过来的。我抬起头,看到中间的墙和顶棚之间留着两指宽的缝儿。我把一张搓背用的木板床搬到墙边,然后叠了两个凳子站上去。透过那条缝儿,我看到在开着水的蓬蓬头下,站着白晃晃的人影子。不知怎的,我突然想起奶奶柜顶上摆的那只净瓶来,长长的瓶颈,渐渐丰腴的瓶腹,然后骤然收拢的瓶底,水一样光滑的曲线,玉一般温婉的光泽。我把眼睛一闭,突然有点晕眩,忍不住蹲了下来。

那天洗完澡后,我没有走开,在澡堂外边的月亮地里站着。后来我听到王老头大着嗓门喊:“小方,别把东西落在澡堂里。”

这个叫作小方的女人,就是红旗小学音乐老师方红梅。

方姨是我们乌城的人物。不是因为花容月貌,不是因为叱咤风云,而是因为人们的唾沫星子。记得1980年的冬天特别冷,黑夜总是悄没声息就来了。乌城的上空开始飞过黑夜一般的鸟。这些鸟挥动着不祥的翅膀,像一片乌云一样罩住了整个天空。第一只鸟其实就是一个黑皮子日记本,它最早出现在人民俱乐部门口。大清早刘大姐出来打扫卫生的时候发现了它。刘大姐本人不识字,小心翼翼地把这个黑本本捡回去,给识字的人看看。乌城人看到一行行排列整齐的字句,这些字里既没有革命、生产,也没有人民、祖国,翻来覆去就是月亮、鲜花、希望、未来什么的。聪明的乌城人很快在鲜花后面发现了女人,在月亮后面发现了约会和私奔,然后把希望与未来看成是搞破鞋的另外一种说法。乌城人异口同声说:“这不是一本黄色日记又是什么。”乌城人苦苦琢磨,这本日记是谁写的,是写给谁的,幸好日记的最后一页画了一枝红梅,有一行小小的字“一片丹心向阳开”。乌城人联想丰富,结论很快就有了,不是红旗小学那个叫作方红梅的狐狸精还会是谁嘛。至于写日记的人,乌城人做出了自己的判断,识文断字的年轻人在乌城本来不多,哥哥妹妹的酸曲儿小混混们张口就来,花儿草儿能写满一个日记本的乌城小年轻一个也没有。乌城人相互笑笑,抿抿嘴就什么都不说了。很快,又有一只黑鸟飞了过来,有人说亲眼看见方姨和小北京在一起“唱歌”,听到的人不由得撇了嘴说:“我当什么新闻,不过唱唱歌。”“你就不懂了吧,男人女人在哪里唱歌很重要。你看见了台上的,你没看见床上的吧?”于是,方姨的“歌声”再一次引动人们的想象。过了没多久,第三只黑鸟又出现在乌城的上空,这回说的是有人看过方姨洗澡。其实这事还真怨我,本来我是一时兴起说给发小听的。可这小子转头就告诉了自己的哥哥,哥哥告诉了自己的女朋友,女朋友告诉了闺密,闺密回家告诉了老公,老公上班告诉了工友,工友下班告诉了邻居,邻居喝多了告诉酒友,酒友喝醉了,一倒头睡着了,可这只长了翅膀的黑鸟却不睡,它一直盘旋在乌城的上空,看着方姨在人们的舌头上进进出出。

我从没想过出去,离开生我养我的乌城。我热爱乌城的风沙,热爱乌城的干燥,热爱乌城土了吧唧的口音。要不是因为小北京,我会像每一个乌城人一样,吃着酸菜,四平八稳地活下去。然而,一切都变了。我只能把乡愁腌进那口黑黑的酸菜缸里。这就是我的命。

小北京是乌城的一个“异类”。解放前,乌城一半的矿山归北京的一个大资本家所有,解放后,矿山成了人民的矿山。到了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年月,资本家就让自己最小的儿子来到这个矿山,一是有纪念与缅怀的意味,二是觉得儿子当工人总比下乡当农民强。就这样,王家小少爷从繁华的北京城来到寸草不生的乌城,乌城人叫他“小北京”。据乌城人讲,小北京来乌城后,抄着两只手晃悠了一圈,就发现了这个地方没意思透了。天气飞土扬沙不说,每天上班就是跟那些煤黑子混在一起,连个顺眼的姑娘都看不见。于是他开始三天两头泡病假,有了假不是在宿舍里睡懒觉,就是干脆找个理由跑回北京晃一圈。领导们因为他的父亲与矿山有渊源,就对他睁一眼闭一眼。他就这么有一下没一下地干了好几年,直到见到了方姨。乌城人讲起这个故事来绘声绘色的,还弄出了两个版本。

一个版本说煤矿文艺队要招考新学员,小北京也去凑热闹。他很快就发现队伍里站着个出挑的姑娘,像从电影画报里走下来的。听听口音却是本地话。小北京有点从心里对乌城刮目相看起来。谁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个耗子不拉屎的地方不也出息这么个美人吗?!再细细看过去,连见过大世面的小北京都感叹这姑娘好啊,身材高挑,五官出众,虽然唱歌没受过什么专业训练,但还可以慢慢培养嘛!这要放在北京城,说不定很快就成为哪个著名文工团的台柱子了。然后小北京做出了一个让当时的乌城人大开眼界的事。在众目睽睽之下,小北京走到方姨跟前,鞠了一躬,然后从身后拿出了一朵道具用的塑料花,用漂亮的北京口音说:“认识您很高兴,让我们交个朋友吧!”方姨连花都没敢看就捂着脸跑了出去了。小北京的求爱方式很快在乌城风行一时,有段时间乌城年轻人就会操着本地口音,拦住相中的姑娘说一句:“交个朋友吧!”当然鞠躬和花还是免了,乌城人说这两样东西让人酸得牙疼。另一个版本则相对平淡得多,说是小北京吃过乌城的“二米饭”,就开始在乌城好玩的地方逛,他去了人民俱乐部、工人食堂和新华书店后,就没什么地方可以去了,只好深入到乌城的小街巷。他看到乌城的好多人家还保持着农村的习惯,到中午的时候还会端着碗坐在家门口吃。于是他特意中午出来,一家一家地看过去,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在一个小院子里看到乌城美人方姨……两个版本虽然开头各有千秋,但后面的故事就大同小异了。小北京凭借自己字正腔圆的北京话、大家子弟的见多识广还有乌城小混混听不懂的那些草儿花儿的诗,终于获得方姨的芳心,把乌城最漂亮的姑娘娶到了家里。

老话说得好:娶什么样的老婆,过什么样的日子。我娶了东北丫头娟子,现如今就整天在酸菜里过日子。酸菜放在厨房的大缸里,大缸黑油油地亮,半人来高。往里边望进去,先看见块大石头,泡在浑黄的酸水里,酸菜就压在石头下面。把大石头搬起一个角,捞出酸菜,洗干净,切成细条,放进葱姜蒜的炝锅里,再放土豆粉条排骨五花肉,就齐活了。热腾腾的酸菜旁边码着白米饭,准保让客人吃得热汗淋漓、两嘴冒油。等他们推门出去,还记得回头望一眼“娟子酸菜馆”,我就心满意足了。

不满足的是我妈。我妈一辈子家庭妇女,不懂社会,只懂生活。在我们乌城,酸菜缸盘踞在厨房门帘后边,代表着生活的重中之重。我妈理所当然对酸菜缸有发言权。我妈的意思是,娟子腌菜是东北法,把菜搁在缸里生生沤酸,哪有我们乌城精细——一层菜一层盐铺上去,吃起来咸咸脆脆。娟子倒没顶着说,就是话里话外提醒我妈注意,这酸菜缸不在乌城,在北京城,要与时俱进,这口缸得她娟子说了算。为了让我妈夜里不再叹气,我第二天一大早就奔向农贸市场。现在在我们家厨房,两口缸并驾齐驱,我妈和娟子都有英雄用武之地。

在乌城,每到秋冬时节,家家户户都得为白菜的酸咸度费心劳神,只有小北京按兵不动。乌城人看到小北京孤零零一个人,连酸菜缸都没有,心里都有点怜悯他。乌城人把一碗热腾腾的酸菜炖粉条送过去,没过两天,碗还回来了,但不是空着的,里面会放着一些味道怪怪的咸菜。乌城人尝完这些稀罕物,对小北京的生活就更加怜悯了。长大后,我才想到,小北京尝完酸菜后,特别是知道乌城人根本欣赏不了大名鼎鼎的六必居酱菜的时候,未尝不从心里可怜我们乌城人的生活。

肚子饿是最大的真理,这是我刚来北京时的体会。那时我跟着老乡倒黑票。半夜排队,天快亮了才回去。一推门,就上床。睡一觉,再去车站吆喝着把票高价卖出去。每天挣的钱也刚刚能填饱肚子。每当肚子饱了,躺在鸽子笼一样的出租屋里,我就怀念乌城,怀念那些四仰八叉躺着都不会饿肚子的日子。

“你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我第一次把卖水果的娟子请出来吃饭时,她就这样问我。我知道她不是问我的乌城,娟子没学过地理,除了老家大庆和现在的北京,知道的就是东西南北这四个方位了。我知道她也对我来北京这事兴趣不大,知道我跟着个老乡,两眼一抹黑来到北京,昼夜颠倒地倒票卖票。娟子想问的是女人的事。娟子对我有这样的问题意识,恰恰说明对我有意思。我脑子飞快动起来,说有吧,娟子会觉得我不可靠,说没有吧,娟子会小看我。我只好讳莫如深地笑笑。

我知道什么叫喜欢,在乌城喜欢过我的是油条铺的二丫,有的人说二丫每天油渍麻花的,可她在冬天,每天早晨都会等我路过,殷殷地跑过来送我两根油条,油条不算什么,我在乎的是那份热乎劲儿。为什么我选娟子?娟子不好看,肉乎乎的,冬天穿上黄棉袄,就像她卖的芒果一个样,说话一口东北■子味儿。我不是说我不以貌取人,我是说生活远比喜欢重要。虽然有时我也会仰起头来,在墨色的天空寻找最亮的星星,想象它从天空滑落的样子。可是更多的时候,我喜欢双脚落在地上的感觉,那种放心的踏实。从这一点来看,我是一个纯粹的乌城人。

生活有时候就像我,闭紧嘴巴,讳莫如深。可只要你活得足够长,就有机会听到生活没有说出来的秘密。洗完澡后不久,我就跳墙进了红旗小学。那时的红旗小学还都是平房,老师们的办公室就在学校大门的两侧一溜排开。我东拐西绕,停住脚步时已经站在音乐办公室的后墙旁,后墙有一扇矮窗,从窗子里看过去,办公室里东西堆得又多又乱,手风琴、脚踏琴、大鼓、小号,皱纹纸做的大小红花,一个学校的文体工作都在这里了。我站了一会儿,门开了,我看见方姨走了进来,后面还跟着学校的书记。我之所以认识他,是因为书记说起来也声名赫赫,倒不是因为他工作多么出色,他在乌城的名声全都仰赖于他的儿子。他的儿子在乌城混出了花头,先是伙同一群地痞调戏姑娘被改造了一段,放出来没几天,又因强奸幼女罪,被法院判了个无期。红旗小学的书记就这样一夜白了头发,可白了头发的书记还是书记,工作需要他到处找人谈话。站在窗外,我看见书记的嘴巴开一下,方姨就乖乖地点一下头。当书记把嘴巴好不容易闭住的时候,方姨的小嘴就慢慢张开了,一小粒牙齿在阳光中闪闪发亮,这时候的我就想将来当一个书记也不错。后来我发现事情有点不对劲儿,不对劲儿的是书记的那只手,它抬起来、放下去,像只没头的苍蝇东一头西一头地乱撞,最后竟然稳稳地停在方姨的肩膀上,方姨的脸红得像火烧云一样。很快,那只苍蝇又飞了起来,它掠过方姨垂在耳边的头发,滑过方姨长颈鹿般的脖颈,停在方姨的衣领子上,然后这只苍蝇嗡嗡地叫着来回穿梭了一阵,方姨的衣领就像个学生一样乖乖立了起来又很快坐回了原位。书记的脚终于开始向门口方向移动了,可他再一次转身把那只苍蝇放了出来,它直接盘旋到方姨的头顶上,要飞走可又不死心,最后轻轻地落在方姨头发上两次才咬着牙飞远了。书记前脚一走,方姨后脚就把门插上了,她从门背后抓起一块毛巾,把毛巾上上下下挥舞一番,仿佛在驱赶一只看不见的苍蝇。我看见方姨的眼睛慢慢地蓄满了水,就像清晨枝头上悬挂的露珠,莹莹地一点点变大最后从枝头上落下来。

这个事之所以能让我记很久,是因为那种像发生了什么但什么又没有发生的那种古怪。当天晚上,书记家的玻璃窗就被砸碎了。第二天一大早,我还在被窝里,就听到书记老婆在乌城唯一一条大马路上骂人。书记老婆说:“哪个有人养没人教的,砸别人玻璃,敢做就敢当,什么乌龟王八蛋。”书记老婆在红旗小学卖冰棍,平时嗓门就大。我笑了笑,闭上眼睛,就踏踏实实进入梦乡。

我第一次见小北京,是在1980年的国庆汇演。那一天,乌城各个厂矿的负责人悉数出席,场面宏大。我坐在人群里看节目。红幕布拉开之后,第一个节目就是独唱《泉水叮咚响》,然后方姨就走了出来,后面跟着一个拿手风琴的男人,那就是小北京。我看着方姨,眼睛一热,心里忽然有种沧海桑田的感觉。方姨穿了一条白的确良裙子,脑后梳了个低低的马尾辫,辫子梢扎着一块蓝白相间的手绢,远远看过去就像一朵绽放的白喇叭花。可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美好想象,坐在旁边的女人看到的却是一只不折不扣的狐狸精。从方姨一出场,她们就像麻雀一样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看见了吗,那个男的,是从北京专程过来给她伴奏的。”又说:“咱这狐狸精坐在家里,就把他生生勾来了。”我心里一堵,再看台上那小白脸儿,细皮嫩肉的,果然不是乌城本地人。那男人很老练地把话筒杆往下拉了拉,就低下头拉一段过门,手风琴左左右右开合了好几下,那男人就抬起头来看方姨,而方姨的眼睛正好迎住他,“泉水叮咚泉水叮咚泉水叮咚响”,一串串美妙的音符就像泉水一样从山涧滚落了下来。我不知怎的,眼前升起的竟然是那晚的月光。台上的方姨唱到“请你带上我的一颗心”,特意把眼睛转向那个男人,而那人也仿佛专等这一句似的,把眼睛迎上去。“看看这个狐狸精,真不把别人放在眼里,站在台上还跟人眉来眼去的。”“这要搁在前些年,非得跳上台去给她挂只破鞋,让她再骚!”那些麻雀又开始鼓噪起来。方姨好像长了千里耳,唱到后来,再不敢转脸看那拉琴的男人了。泉水还在叮叮咚咚地响,可那泉水再也招不来月光、花朵了。

方姨的节目一完,我就站起来出去了。演出结束,在俱乐部门外的台阶下,我又看到那几只“麻雀”。我走过去压低声音说:“以后管着点自己的舌头。”那个刚坐在我左边的女人不干了,扯着嗓门喊:“大家快看啊,有人心疼了。”她旁边的女人嘴巴一撇,小声说:“咸炒萝卜淡操心,毛都没长全的人,还管老娘。”我感觉自己的身体紧绷着,像一把刚刚开刃的刀:“你们谁敢试试。”那一刻我突然发现,自己身体里藏着一种黑色的东西,平时都在鞘里,一触即发。

我当过小混混,可从来没有挥过拳头、动过刀。说起来,在小混混里我也是混着过来的。我爱看别人挥拳头、动刀子。所以从小,我就是个挑事油子,东说说西说说,别人都打起来了,我还没事儿人一个。只有一次我动手了,那是在北京,因为那个人甩着京腔,说小地方的人没素质,还嘲笑我的口音。我的口音里装着我的乌城,我捏紧了拳头。然而我清楚地记得,在挥拳前要冷静地避开对方的要害。我想到了乌城的沙葱,一簇簇倒伏在地上,漫天沙漠,哪怕飞沙走石,只是低着头,只要活着。后来我想人活在世间,千姿百态,就像世间的一棵植物,各有各的样子,各有各的活法。小北京是一种什么样的植物?我后来想,他从文明世界移植过来,在荒蛮贫瘠的乌城土地上试图扎根,最终活成一种我们从未想过的姿态。

从未想过,有一天我会像电影里的特务似的,悄悄跟在这个外地人后边。1983年的我,一个乌城典型的小混混,帽子歪戴着,耳朵后边夹根烟,整天没事儿干。那天,我靠在新华书店门口的柱子上跟几个混混吹牛,然后我就看见小北京走过来了。爆炸头,喇叭裤,花格子衬衫,还提着一个超大的录音机,他往这边一走,我们几个混混就开始起哄。连跟我们站在一起的李大爷,都把拐棍往地上顿了顿,说“流里流气,小流氓”。看到了吧,乌城的小流氓不是我们这帮小混混,而是怪里怪气的小北京。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方红梅”,我们这帮混混边顿着脚,边一声接着一声喊起了“方红梅”。我也在喊,但心里却有点酸酸的不太得劲。再看小北京,不气不恼,脸也不红,只是礼貌地朝我们笑笑:“你们好呀,你们好呀。”好你妈个头,我心里骂着,方姨就是被这个小流氓拐带跑了,我得看看这小子打扮成这个流氓样儿想干点啥。等小北京走得再远一些,我就跟那几个混混说:“你们在这儿站着别动,老子去溜溜。”那几个混混一听,就笑了。有人说:“你不是也要找方红梅吧。”“孙子才去找那娘们儿呢,你们老实待着,要不然——”临走前,我朝那帮家伙挥了挥拳头。

小北京没去乌城北边的红旗小学,而是直奔乌城南边的小树林。树林子不大,稀稀疏疏的,在干旱的乌城算是个阴凉的好地方。老远,我就看到一个女人站在林子里,等人。不用看,我就知道那是方姨。小北京过去,也站在一旁。我站在不远的一棵树下,假装等人,耐心地等着。我在等小北京把胳膊或手放在方姨身上,如果他敢把嘴巴凑过去,那就再好不过了。我会走过去,照着小北京的鼻梁来一下子,“让你耍流氓”。然后看着这家伙鼻涕眼泪流下来,他要是能出点血就更好了,红的血落在白衬衫上,真是红梅花儿开了。等了很久很久,他们俩只是站在那里说话,小北京的手规规矩矩的,不越雷池一步。我绕到前边,想听听他们到底说点儿啥。说话的是小北京,他好像在念一首诗。我就听到两句:“相信未来,热爱生命。”这咬文嚼字的,让人听了把牙都酸倒了。再看看方姨,眼睛亮亮的,盯着小北京。我心里在问自己,他念叨这些酸词,算不算耍流氓呢?说算呢,他没有动手动脚;说不算呢,方姨的心都被他勾走了。

乌城人的心彻底被一本日记勾起来,说起来那是1986年春天,距离小北京和方姨结婚已经过去两个年头了。这也是一个笔记本,只是里边再也没有鲜花和月亮了。这本日记谁亲眼看过,乌城人没有人能说清,但乌城人能说清楚日记里的男主人公是谁。因为红旗小学的书记逢人就说他就是那个幸运的男人。日记以第一人称的口吻,回忆了他与一个女人的约会,时间地点清清楚楚,甚至连上床的姿势,乌城人每每说到这里都会捂着嘴巴不出声地笑。

正当乌城被日记搅得如火如荼的时候,小北京探亲回来了。小北京一回家后,就像往常一样把乌城人托他在北京买的东西送到各家里。送第一家时,小北京的心情还是无比晴朗的,可是送完第五家的时候,他的心就彻底被乌云笼罩住了,到底哪里不对头了呢?小北京停下来回想了一下,是乌城人的眼神,热情还是热情,感谢还是感谢,可是好几个人老是躲着他的眼睛,另外一些人总是担心地看着他。有一家老太太居然让他想开点,话还没说完,就被家人把话头打断了。他不在的这些日子,到底发生了什么?小北京决定把这事弄清楚。于是他在送第六家之前,特意把很多自己买的东西放进去,当作礼品给人家送过去。乌城人朴实,凭空拿了人家这么多好东西,心里怎么过意得去,当晚就拿着一点乡下的特产给小北京送过去了。小北京把这家男人送出院门外,忽然郑重地拉住这位邻居的手。乌城人被这过分的热情弄得心里暖烘烘的,也反过来握住小北京的手。这时候,小北京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大哥,到底怎么了?”乌城人被问得一下子手忙脚乱起来,手被人家握住抽不出来,可怎么说呢?说重了,好些话查无实据,谁知道是真是假;不说吧,好像有意瞒着什么,再说了人家大老远从北京给自己带来那么些好东西。掂量来掂量去,乌城人合计既然小北京这绿帽子戴定了,那就拣那顶颜色最轻的帽子拿出来吧!“兄弟啊,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一个小混混,几年前在澡堂子里看见弟妹洗澡了,到处给人说。乌城人都是乡巴佬,什么都没见过。听说外国电影里,还专门演女人洗澡给大家看呢。真的,就这么点事,你千万别往心里去。”像大部分男人一样,小北京还真把这事往心里去了。第二天,他一大早早点没吃就出去了。到中午回来的时候,他已经基本弄清楚了我的情况。他甚至还被热情的乌城人领到暗处看了看我的长相。这些事都是后来乌城人讲给我听的。乌城人说,小北京大小也算乌城的一个人物,肯定不能让这件事就这么算了,教训我是迟早的事。

隔着岁月的雾霭,我一下子就看清了当年的小北京。我能想象到他事到临头的那种慌乱。他是从文化传统深厚的北京城过来,会跟乌城人说您好,会给方姨念诗,但说到轮枪舞棒,他就显得太文弱了。他又是外地人,想教训谁也没有七大舅八大姨出头帮忙。所以为了壮胆,小北京先给自己弄了把刀,他还按照北京城的时新样式给自己装备了一件长风衣和一副蛤蟆镜。

我能清楚地看见,在1986年的春天,小北京怎样穿着乌城人从没有见过的奇装异服,一路招摇着找我去算账。我还记得,那天天气好得出奇,湛蓝的天空,只停着几片白云彩。我猜,在蓝天白云下,小北京走着走着心情一定就好起来了。我知道乌城的街道上肯定有年轻人拉着他问这问那的,对他的长风衣和蛤蟆镜表现出了好奇心和求知欲。他心里一定笑他们土鳖,当面却应承他们下回回来给他们也弄一件。人们看着小北京穿着乌城人没见过的新衣服,肯定会以为他只是像往常一样,随便出来逛逛,满足一下北京人在乌城的虚荣心。

我从电厂出来的时候,小北京就躲在一棵胡杨树的后面。电厂门口一片空旷,只有一棵胡杨,叶子都脱尽了,上面拉着电线,还绑着个高音喇叭。那天下班的人群已经散尽,我出来晚了。等我走到胡杨旁边,忽然旁边伸出一只手,那只手拽住我的衣领。一刹那,我出现了幻觉,以为被哪个国民党特务劫住了,我说:“哥们儿,别开玩笑了!”我想伸手把眼前这个黑乎乎的大眼镜拿开。“别动!”冷森森的,一把刀子已经顶到了我的脖子上。我想笑,因为那居然是一把削铅笔的小刀。我忍住笑意,满不在乎地说:“哥们儿,我认识你吗?你这是要干什么?”“你不认识我,你该认识方红梅吧?”我有点明白,又有点不明白,“你看她洗澡了?”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脸上就挨了重重的一拳,“他是我老婆,你他妈的再给我耍流氓!”又一拳打了过来,我的鼻子开始出血,滴滴答答的。不能再忍了,我挥着拳头狠狠打了过去。正好这时,乌城两个小混混经过这里,看到穿得像特务的人被我打了,就笑着朝小北京喊:“穿得跟个黑社会似的,怎么这么怂呀!”话音未落,小北京手里的刀就径直奔我的喉咙去了……伴着尖锐的疼,血从刀口汩汩流出,哪儿哪儿都是,我腿抖得站不住,太阳在天上烧着,晕眩中我靠在那棵胡杨上。头顶上的喇叭突然响了起来,那是乌城人在用本地口音播报本地新闻:外地人在乌城实施犯罪被警方抓获。

店里不忙的时候,我和娟子就能歇一歇。坐在门边,端着茶,阳光在杯子里跳来跳去。窗外有鸟飞过,娟子和我都不说话,我们都老了,各有各的心事。有时候我会眼花,把门外那棵树认成家乡的胡杨。

我还记得那棵胡杨。在我第一次离开乌城前,我特意过去看了看它。它没有叶子,没有多少生命力,可它仍然以一棵树的方式站着,脑袋上还绑着那个古怪的喇叭。那天的喇叭在放一首歌,我一听就听了出来,那是方姨在澡堂里唱过的那首歌:“我的青春小鸟一去不回来,我的青春小鸟一去不回来。”

方姨的青春一去不回来了,在她嫁给小北京的十年后。这十年,小北京除了探亲,大部分时间留在乌城。留在乌城的小北京已经忘了诗歌,也忘了月亮,整天抱着乌城二锅头醉醺醺的。他逢人就说借酒消愁愁更愁,乌城人笑呵呵地问:“你还有啥愁的?”小北京打着酒嗝说:“回不了北京啊,回不了北京。”乌城人摇摇头,心说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啊,就三步两步走远了。20世纪90年代初,小北京如愿回了北京,家族的生意又开始了,小北京踏着经济开放的浪潮,变成了一个有钱人。“凤凰还是凤凰”,乌城人听到小北京发迹的故事,总是会这样说。北京城的凤凰飞走了,乌城自己的凤凰却留在原地。对于小北京与方姨的离婚,乌城向来有两种说法,大家普遍认为,一飞冲天的凤凰,怎么还能看得上乌城的“土鸡”。另外一种说法是,小北京本来想把方姨带回北京,可是他的家人接受不了方姨,所以只能离婚了。我情愿接受第二种说法,毕竟,我亲眼见过他们俩在一起,我深信那是爱情最好的样子。后来,我回乌城奔丧,母亲去世了,突发脑出血,倒在家里的酸菜缸旁。乌城很多亲友来家看望。我又一次见到了方姨。她从门外走进来的时候,就像那棵胡杨,硬挺挺的枝干上没有一片青嫩的叶子。

四十年后,在北京的街头,我的手汗津津地攥着手机,耳旁还回荡着乌城的口音。手机里那个人说:“方红梅倒霉啊,先是离婚,后来学校合并丢了工作,摆小摊卖烧饼,样样不成,她得生活啊。不知道哪个缺德带冒烟的人,带她去了黑灯舞厅。”我没听懂,那个人解释说:“就是那种给几十块钱,让人随便摸的那种。”那人顿了顿又说:“结果第一天去,正赶上警察突袭扫黄,就被抓了。”

放下电话,太阳刺眼明亮,我突然有点适应不了眼前的光线。我抬起手,挡了挡扑面而来的阳光。突然,路边的音像店传来一首歌,“因为你的出现打破所有的一切,月儿阴晴圆缺,照着疲惫黑夜。人来人往,拼命追逐未知的一切。穿梭从前的街,感觉如此强烈,你会和我回到那个记忆的年月……”我知道这首歌的名字:《爱情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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