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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在北大街

2021-11-11王英

连云港文学 2021年2期
关键词:祖屋老屋母亲

王英

下午时分,夕阳西下。我在悠长而古老的北大街走着,脚下的水泥地虽已取代了往日的青石板,但我走在上面却油然而生一种亲切感,沿河的这段路平时有不少行人来往,如今却只有我一个人。远处传来推土机的轰鸣,夹杂着房屋倒塌的巨大声响。很快一片残墙碎瓦,出现在我面前。我顿感一种寂寥和失落。抬起头望了望这窄长的河堤上的天空,忽然回想起小时候见过的灿若星辰的夜空。一颗颗星星缀在墨蓝的天幕上,是那么近,仿佛随手可摘。

那是何时、何地、何年?

在家乡的夏夜,童年的旧梦里,我扎着牛角辫穿着开裆裤,躺在藤椅上,母亲打着蒲扇,在祖屋前,我与街上的小伙伴一起数着天上的星星,听着母亲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坠入甜美的梦乡。童年的记忆犹如一幅五彩缤纷的水彩画,虽然尘封已久,待我拭去尘埃后,一切都恍如昨日。

北大街的历史很长,有400 多年的历史,街很窄,两旁的屋檐几乎相触。它和西大街即西门,都是海盐县城最繁华的两条街。北大街仅酱园就有好几家,至今还有以酱园称谓的弄堂。这里的白墙黛瓦的老房子,大都斑驳不已,估计都有百年历史。

我家在北大街上岸,门牌是157 号。与邻为界的边界上,立有一块刻着“王界”两字的石碑。我家也是座老房子,与整条街上的老房子格局差不多,灰黑的屋顶,白色的屋墙,两层的楼房。瓦上长着开满黄花的瓦楞草。楼房后面还有厅堂,中间有一院落。打开后院门,便是我家的自留地。院子很大,大小不一的砖块垒成了院墙。我母亲每年根据不同的季节,在地里种着玉米、青菜之类的庄稼。四周散落地种着十几棵苦楝树、槐树和香樟树。

父亲告诉我,这幢老屋是祖上传下来的,但究竟是爷爷的爷爷,还是爷爷的太爷爷传下来的,他也说不清楚。这让我对我祖上产生了不少联想,他们不仅会赚钱,且懂聚财,把房子盖起来,福荫着子孙。我有时候想,他们究竟都长啥模样呢?他们为什么不留下一张半张画像,让我们后代好怀念他们。我常坐在自家门槛上仰望苍穹。天,只有尺把阔,这使我有一种很压抑的感觉,我无数次的幻想,梦想着有一天能离开这地方,到外面的世界去看看。

我站在家门口,可以望到一条护城河缓缓流过,这条河流经海盐,联通着上海、杭州、北京,与大运河接壤。离我家不远的地方,有个渡口,停靠着一艘艘货船。对岸,是一望无垠的田野,几幢民居耸立在远处。黄昏的河面上,点点星火,燎原似的跳跃着。黑夜如河水包围了整条街。汽笛传来,深邃而又悠远,北大街显得更加变幻莫测。

老屋西边的房间,是我父母的婚房,墙上曾挂过他俩的结婚照。那时,父亲还在上海做事,照片上两人看上去很恩爱。这幅照片至今仍由母亲珍藏着。母亲说,生我哥哥时,她痛了一天一夜,这种疼痛让她感到生不如死的同时,也倍感第一次做母亲的幸福。之后,我和弟弟也相继在这老房子里出生。

父亲从上海回到老家。没有了工作,他以喝酒、看书打发时光。母亲为了养家,白天外出打工,晚上就着煤油灯给一家人缝补衣服、做鞋,还给别人织毛衣、洗衣服来补贴家用。我体弱多病,又遇上三年自然灾害,饿得白天黑夜哭闹,弄得整条街上的人都觉得心烦,对邻开酒店的胡老板更火冒三丈,不时用拐杖将自家的楼板敲得咚咚响,以示抗议。

父亲不是不肯做事,只是他老是眼高手低,通常在一个单位干不了半年,有时是别人辞退他,有时是他炒了人家的鱿鱼。原因大都是因为他爱喝酒。他不喝酒时,干起活来比任何人都灵光,喝多了就尽误事。

母亲为他开了家书店,觉得这比较符合他的性情。他喜欢看书,不爱做事。看看书,喝喝老酒,既可以贴补家用,也可以随了他的性子。店初开时,他每天一大早把门板卸下来,搁在门槛上当凳子。我与前来看书的孩子一起坐在上面,埋头翻阅着自己喜欢的小人书。尽管父亲大部分时间守在这家书店,但来看书的人并不多,每天三三两两,有时甚至一天也等不到一个顾客。寒暑假期会好一些,那些放了假的孩子结伴而来。他们花上两分钱,借上一本小人书,同来的伙伴就一起看。父亲心情好时,也不计较,遇上心情不好,他就会从第二个孩子手里夺过书说:“哪有这样便宜的事。”碰上一天没生意,一分钱看两本书,他也借,自嘲说:“就当是白看,做好事。”

我是女孩,父亲不看好我。说家里的兔子都比我强,懂得什么草好吃,什么草不能吃,不像我饿极时,逮到什么吃什么,完全不知道羞耻。临了,他会加上一句:你要是男孩多好。

母亲生下弟弟后,生活的压力,让我父母的矛盾越发加剧。父亲酒喝得更凶,喝了酒,醉了就动手打人。终于有一天,他一声“滚”字,将我和母亲赶出了家门。

我再次回到北大街的祖屋,是得知我家被火烧的消息。

一进屋,我就往楼上奔,朝弟弟卧室跑,不见有人,就直奔父亲的房间。一进门,看见弟弟趴在父亲的床沿上睡着了。而父亲却半醉不醒,头歪着靠着墙,打着呼噜呼呼大睡。床上地板上全是水,被水浇过的被子湿淋淋的,一半盖在他身上,一半拖在地上。我冲到床前,他突然醒了,睁开眼睛说:“你来了。”口气平静得好像我从来就没有离开过这里。

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过他了,他面部浮肿,皮肤灰暗,头发稀松,两眼无光。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往日父亲是那么风流倜傥。是母亲和我的出走,给他带来的打击。他出于无奈帮人拉货,风里来雨里去变成了连我也几乎认不出他的模样。我对眼前的父亲,说不出是同情、是怜悯、是不屑一顾、还是什么。他勉强睁着平时布满红丝的眼睛,目光散淡地游移在昏暗的灯光下,他警惕地注视了我一会儿,他对我的厌恶并没有消失,而我同样仍不喜欢他身上的酒味。

看着他醉醺醺的样子,我没好气地说:“那你睡吧,我走了。”

“走,走,你们都走吧,留我一人在这儿,总有一天我被火烧死,连同这几间屋子。”他的语气由低到高,由高到低,最后变成了呜咽。我走出家门时,突然感到一阵胸闷,伴着阵阵隐痛,泪水莫名其妙地往外涌。

几年后的一天,父亲突然找到我,说:“你哥哥想将这祖屋卖了,让我到他想买的新房里住,你看好不好?”他征询我的意见,我不感到惊讶,尽管在他眼里我是个不听话的女孩,时常与他的看法相左,但父亲有事常常与我商量,他对我一边是“恨之入骨”,一边却是言听计从。

“不能卖,卖了,你那脾气,住哥哥家怎么行?喝酒吵架,嫂子撵你走,你住哪儿?不是我不留你,你跟母亲是冤家,就算我留你,你又跟母亲吵。”我宽慰他:“金窝银窝不如自家草窝。这祖屋是你的,你在那儿住,没人敢把你怎么样。”

父亲听后,露出一口黑黄的牙笑了,说:“还就你为我着想。”

这期间,父亲上我这来,间或母亲、他与我一起吃饭,他在饭桌上也会骂骂娘,但我的父母始终是分居,却没有离婚。

我为人妻为人母后,时常想起在北大街的老屋,在院子里种菜、挖蚯蚓、与哥哥和弟弟嬉笑打闹,父亲将我呼来唤去给他买酒,递酒瓶。自从那年我和母亲离家出走后,我偶尔回过祖屋,但都如候鸟南飞,不知归期。

一天下午,祖屋的一位邻居突然跑来我单位,说:“你父亲去世了。”我赶紧跑步到祖屋,进了门,整座老屋黑漆漆的。我走到父亲的床前。父亲的脸色异常苍白。他侧着头,左脸紧贴着枕头,嘴角流出的一丝垂涎落在枕上。一条打满布丁的薄被盖在他身上,脖子下端的一角掀开,露出一截洗得发黄的白衬衣。他显得那么衰弱,完全没了往日的强悍。我感到心酸,我一下扑在他身上,嘴里想喊,却怎么也喊不出来。我的嗓子突然变得沙哑,在路上心中不断呼喊的“爸爸”,这时候一句都没能喊出来。

我坐在床沿前,凝视着那张脸。我不记得有多久没有与他挨得这么近了,更没有如此平等地互相看着。我是他女儿,但他从没有正眼瞧过我,我在他眼里根本不如一棵草。因为他打骂母亲,我怕她也不想见他,我们好像总在回避着对方。似乎唯有漠视,才能够感到活在彼此的心中。

然而,我又似乎觉得不全是这样。

那年我五岁。在祖屋外面的客厅,父亲在自己开的小书店里忙活。我跑过去,缠着他要糖吃,父亲随手拿起一本小人书,往我手里一塞,自己忙着招呼顾客去了。正是他这一塞,让我接触到了书。从此,我对书的喜爱,一发不可收,以至长大后,我一直以书为伴。父亲虽然瞧不起我,但他对我的领悟力却感到惊奇,说我做的事,没让他入眼的,但对书的理解和喜爱,他却很欣赏。所以,他喜欢跟我讲故事,讲时先咪一口老酒,说着说着,就再咪一口,讲到得意之处,就伸手将酒杯递到我的嘴边说:“你也来一口。”我这时竟不顾酒辣,闭着眼睛,“咪”上一口,老酒的劲道,让我胸前火烧一样,我赶紧像他一样,夹起一粒蚕豆扔进嘴里,继续听他讲故事。

他讲得最多的是三国演义,在他看来《红楼梦》中林黛玉是悲剧性人物。他要让我懂得人世间的分分合合,才能在人世间站住脚。他说这话时,他觉得我是能听懂的。其实我听得懵懵懂懂,记得最牢的是那句:“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我发现这句话,他只跟我讲,从不对哥哥和弟弟讲。我曾好奇地问他,他说:“他们不是我。”说到这里时,他眼里透着一种少有的温情,这让我切实地感到温暖。但是,这样的时光没延续多久,他认为是我的八字冲了他,让他过得生不如死,骂我,早知如此,我一生下来就应把我扼死在马桶里。还怪母亲怎会生出这样一个不争气的东西。我就像老鼠见了猫似的躲到一边,咬着指头战战兢兢地望着他。

打那以后,我便喜欢上了《红楼梦》,贾宝玉身披斗篷出走时,那个落得茫茫大地真干净的场景,留给我非常深刻的印象,我这样做就是为了跟父亲斗。

两楼两底的老宅,快被黑暗吞没,我打开电灯,一盏不大的灯,将整座屋子照得似明似暗,犹如鬼一般的眼睛。

整座老屋就剩下他和我了。

他被死亡吞没,我在被他吞没。

此刻我感到必须为他做点什么。我决定为他擦洗身子,刚才邻居准备给他擦洗,却被他冰冷的身子吓跑了。

我不知道他离世的时间,虽说他有三个子女,但不管与他亲近的和不亲近的,死时都没有一个人在他身边。死亡的路一定充满黑暗。我用手抚摸了一下他的眼睛,但不管我怎么抚摸都没能将他微睁的眼睛合上。

我擦干净他的脸,看了看他,忽然发现,其实父亲并没有像我之前看到的那般凶恶。此刻,他那张白中带黄的脸,变得异常纯净,散发着一种神圣般的光泽,他清瘦的脸面,重新露出消失了很久,少有的书卷气,显得那么儒雅。在我的记忆中父亲从没有这样好看过,我忍不住用手去摸他的脸,泪水无声地顺着脸颊流下来……

父亲离世后。哥哥与弟弟俩人私自分了祖屋。母亲虽说是第一继承人,但她没有因此得到一平方米,为此,她也曾问我:“为什么,我在这屋里生了三个孩子,却不能得到一平方米?”而我虽是我父亲的女儿,但我不知道为什么也没有资格继承父亲留下的一份属于我的遗产份额。这让我想起贾宝玉身披斗篷出走时,那个落得茫茫大地真干净的场景。

我与母亲几经迁徙,偶尔也会到祖屋来看看,每次当我趴在门缝里往里瞅时,眼前总是晃动着父亲的身影。好几次,我下意识地呼唤他,心中却涌起一阵空落与茫然。即将被拆掉的祖屋,早已摘除了门牌,很快将成为一堆废墟。这里虽然是我的家,但已不再是我的家。茶犹温热,人已散尽。

我走在热闹的街道上,路上行人来来往往,但我却只觉着他们的喧嚣,这巨大的繁华表象下,却只有一副虫蛀的空壳。天色灰蒙,星光黯淡,我再也找不到那颗属于我的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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