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树
2021-11-11方华
方华
苦楝
那棵树就在外婆的屋前,粗壮的枝干上满是纹裂,像外婆那张沧桑的脸。
树在春夏之交开花,满树淡紫色细碎的花瓣散发着淡淡的清香。花开过后,结出青色的小果,樱桃般大小,只是非常苦涩,不能食。到了秋冬,果子变黄,一串串挂在树叶落尽的枝头,特别的显眼。
青黄的小果子成为我和小伙伴们手中的玩物。攀爬到树上,一个个装了满衣袋的小果,然后在村舍和乡野间发动一场场“子弹”飞舞的战斗。
小时候尿床,每每在床垫上“画了地图”,外婆就将被絮晾晒在拴在那棵树干和窗档上的一根麻绳上。这时候,我会苦守在树边,想着法子引走小伙伴,不让他们走近,怕那“绝密地图”被发现。
守在树下最多的时光,是在夏夜。一张凉床,一把竹椅,在树隙中筛下的星光月色里,听外婆说西游记,讲今古传奇。
记得某个夏日,身上生了癣,奇痒难耐。外婆就从那棵树上剥了几片树皮,又摘了一把树叶,在锅中熬汤给我涂抹,没几日,便癣消痒失。剩下的药水,外婆将它洒在屋角,说是可以驱虫杀虫。
外婆是一位民间医生,懂得许多草木的奇效。比如我的表妹冬天手上生冻疮,外婆就是将那棵树上的小黄果子捣烂,包敷在那红肿的小手上。
父母终于调到一个城市工作,结束两地分居,我也从乡村转到城里上学。母亲接我离开外婆那天,外婆就站在那棵树下向我挥手。那时,正是满树花开的日子,一树的紫色映衬着外婆瘦削的身影。谁知,这竟是外婆留在我心中最后的形象。
生活在都市,很难见到外婆屋前那棵开着淡紫色小碎花、结满小果的树。偶尔遇到一棵,赶紧询问附近人家,却一直没有得知这种树的名称。就像我现在一直无法得知外婆的名字,或许,外婆那样年代的人根本就没有什么大名,她嫁到了我母亲的王家,或许就是一个“王氏”之名。
那天,看到一位网友拍摄的图片,那熟悉的细碎的花朵满画面地紫着。画面的下方有几个字:苦楝花。原来,那棵树就是苦楝树啊。
记得夏夜的苦楝树下,外婆给我说的西游记里,唐僧师徒过通天河,答应负他们渡水的神龟,问一下如来它能活多少岁。可是唐僧取经归来,却忘了此事。神龟一气之下,把四人甩进河里,经文全湿。唐僧师徒捞起经书,晾晒于树上。这棵晾经的树就是苦楝。真是曾经相识不相知,只是我幼时晾晒的是尿湿的被絮。
也记得古籍《花镜》上有句:“江南有二十四番花信风,梅花为首,楝花为终。”意思是说,到苦楝花盛开的时候,春天也就结束了。又找到一首宋诗人温庭筠以《苦楝花》为题的诗:“院里莺歌歇,墙头蝶舞孤。天香薰羽葆,宫紫晕流苏。晻暧迷青琐,氤氲向画图。只应春惜别,留与博山炉。”
原来,苦楝花开就是一场人生的惜别,就是一份留在生命中的美好怀念。
苦楝——苦念,如此的谐音,那棵苦楝就是为了我心中的那一份情感而来吗?“楝花飘砌,簌簌清香细。”愿那缕缕细香,把我这份苦涩的思念渲染浸透。
泡桐
泡桐花开了,像一团紫色的梦,渲染在乡村大地。
在我生活的这个长江北岸的平原地带,那些或依山傍水或静卧平川的村落,随处可见泡桐的身影。而每个村庄里,也总有一两棵粗壮的泡桐高过错落有致的村舍。花开的日子,这些水墨的村庄被泡桐的淡紫点染着,像一幅幅清新秀丽的画卷。
如果你走近一棵泡桐,你会看到那悬挂着的花朵,像一串串玉瓷儿般的风铃,在风中摇曳,着实玲珑可爱。如果你有一颗敏感的心,似乎可听到它们相互碰击的清音。
在我的故乡,没有人刻意地去栽种泡桐,完全是自生。有的是老树边上的叉生,更多的是风把泡桐果子带到了一个地方,就此生根、发芽、成长。泡桐树长得很快,几年的功夫,小苗儿就变成了参天大树。这多么像我那生活在乡间的小伙伴们,分别多年以后回去相见,竟一个个已是难寻那当年的青葱稚嫩。
刚从乡下搬到县城时,小城里也常能见到泡桐的身影,三三两两地生长在松散的巷陌楼舍间,有点像小城的生活状态,自然、纯朴、随意。
记得我居住的,是一个有着幽深庭院的明清式两层青砖木楼。一个春天,院墙根处突然冒出一棵小树苗儿,起先并不在意。等至春末,小苗儿已迅速长成一棵小树,这才发觉,原是一棵泡桐树儿。这棵自生的泡桐硬生生地在墙砖的缝隙之间扎住脚,到第二个年头,已是一棵茁壮的树儿,并开出满枝的花朵。
闭塞在陈旧的楼舍间的庭院,到了夏天湿热难当。自从有了这棵斜生的泡桐,平添了几许阴凉。早早晚晚,母亲会将一张小餐桌搬到树荫下,一家人围坐进餐,其乐融融。而伸到我窗口的宽大泡桐叶片儿,又给了我多少诗意与遐思。记忆里特别深刻的,是泡桐花绽放日子里的那一个个月朗星稀之夜。晚风过处,花儿飘零,一地的紫色花朵卧在月光上,给那怀春的少年增添了几多甜蜜的烦恼与缠绵的忧愁。
随着时代的发展,城市不断改造。我亲眼看着那棵已是花冠如盖的泡桐,在倾倒的砖土瓦砾间被两名工人锯断,訇然倒地。变得越来越高、越来越大的城市,马路宽了,绿地多了,可是,却很难见到泡桐树的影子了。城市里多的是樟树、冬青之类四季常青的植物,营造着单调的绿意。
又是泡桐花开时。在这样的一个日子里想起那抹魂牵的紫色,不是对旧时光的留恋,而是对一种悠然恬静生活的回味。于是决定,趁着泡桐正开,到乡间去走走,看一看那梦绕的身影,探一探那氤氲的乡情。
香椿
去菜市场买菜,见一农人面前的竹筐里摆放着许多嫩芽头,散发着诱人的香馨———知道乡下的椿树又发芽了。买下一把香椿头,心里却在感慨,久居城市,岂止是对季节的变幻麻木,就是那浓浓的乡情,也在喧嚣的生活里淡远了。
对香椿有着一份特别的情感。
即便是在乡下,香椿树也是不多见的。记得小时,村前屋后,多的是一种不能吃的椿树,俗称“臭椿”,树上爬着一些扁扁的小虫,身上散发着一股骚臭味。能吃的“香椿”,村中只有两棵,一棵在一远房堂叔的院子里,一棵就在我家的屋前。
香椿树那时在乡下没人特地去栽,完全是自生。因堂叔院子里的那棵看得紧,每当桃花凋谢、香椿发芽、嫩黄的芽叶生满枝头的时候,就有村人到我家的屋前采摘,尝个新鲜。与和善的母亲打声招呼,或攀爬、或勾拽,就将一把青嫩嫩的椿芽儿采了去。有客气的,来时还会带上三两个鸡蛋什么的。
香椿头可以凉拌着吃,也可以腌了晒干后存放。最常见的吃法是炒鸡蛋。那时候乡下都烧柴草,灶台上的锅很大,每当母亲用香椿头炒鸡蛋时,一屋子都飘荡着馨人的芳香。直到现在,每当吃到香椿头炒蛋这道菜,眼前总浮现出母亲在灶台前那片氤氲里挥动锅铲的身影。
远离故乡,在城里生活了几十年。椿树发芽的日子,偶遇乡邻进城带来几把香香的叶儿,总感觉比菜市场、超市里买的香郁,是那叶芽儿里饱含着浓浓的乡情吧?
一个春日去乡下,亲戚家的院子里有一棵高大的香椿树,下面的叶芽采光了,上面却是一片嫩绿。问怎么不摘了,说是太高了,再说现在吃的东西太多,也不稀罕了。我立即脱了外套,用小时候锻炼出来还没忘却的爬树本领攀了上去。不一会儿,小院子里便落满了香椿芽儿。回家后,我依照母亲的做法,用盐腌了,却不晒,用大玻璃瓶装了放在冰箱里。那个春天的芳香,陪我浅酌慢饮了漫长的时光。
记忆最深的是在外地流浪的那个春天。在深深体味了打拼的艰难及生活的困苦、心历了人世的冷暖和人情的淡漠后,一个中午,我疲惫地落脚在路边的一家小饭馆。香椿头炒蛋——贴在墙上的菜谱一下子就勾住了我的眼睛。等一盘热气腾腾的香椿头炒蛋摆在我的面前时,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我想起了灶台前那片氤氲里母亲的身影,想到了故乡……
年年春天,年年香椿发芽,让我把那份特别的芳香一直品尝。最香最温馨的,还是故乡的那树香椿。
槐花
油菜结荚、麦子抽穗的时节,槐花开了。当那一串串洁白的花儿缀满枝头时,空气中便弥漫着一缕素雅的清香。
“槐林五月漾琼花,郁郁芬芳醉万家,春水碧波飘落处,浮香一路到天涯。”四五月的乡村大地,到处可见槐花的身影,那洁白的花朵一丛丛一簇簇点缀在满山遍野的绿色中,远远地望去,宛如团团朵朵的白云漂浮在林丛,给人清新飘逸的感觉,让人心怡。
槐花碎小而淡雅,不似别的花朵艳丽而招摇,它静静地垂挂在枝叶间,无声地开,默默地谢。真宛如身边那些普普通通的人们,平静而淡泊地生存繁衍在这个春来秋往的世界。
想起谢军的一首《槐花香》:“又是一年槐花飘香,勾起了童年纯真的向往,儿时的玩伴杳无音信,让人不由得心伤。又是一年槐花飘香,心上的人儿不知在何方,在这个槐花飘香的季节,又想起那个温情的夜……”
歌声里,与槐花有关的记忆,便浮现在眼前。
只要在乡下生活过的童年,恐怕都有过摘槐花的经历。像一只小猴子一般地攀上树,也顾不得枝条上的刺儿扎人,一边将甜滋滋的花骨朵儿捋下往嘴里送,一边将串串槐花扔给树下急切张望着的小伙伴。有时也采上满满一篾篮带回家,让母亲蒸上一锅槐花饭,或是做成槐花粑粑,解馋儿。
槐花年年开。但仔细想想,这么多年来,再也没有采尝过槐花的滋味,也有很多年没有回到我那童年的故乡了。
面对若雪槐花,在我心中涌起的,不只是甜美的回忆,还有一段惆怅的记忆。
年少时的事了。一位女孩,从遥远的地方来我生活的小城看我。领着她在城中的公园散步,走到一片槐树林,坐在落满槐花的草坡上休息。因为饮了一点酒,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儿时,自己竟睡着了。一觉醒来,女孩正斜靠一棵槐树看我。后来,接到女孩的来信,大意是:那样一个美好的时刻,你竟在我的面前沉沉睡去,于是,那个浑身落满槐花瓣儿的梦里男孩,就此成了我最美的也是最终的回忆。
时光如流水。在这槐花又飘香的季节想起那个女孩,已不知生活在何方?由此想起生命里那些匆匆走过的身影,真如槐花的开开落落。
“满地槐花,尽日蝉声乱。独倚阑干暮山远,一场寂寞无人见。”面对槐花,在古今心同的寂寞里,生起的思念与回味虽是淡淡的,却是清香袭人,如一缕槐香萦绕、飘荡。
槐花香飘又一年,那洁白的花朵当是一次心灵的相约,在岁月的山坡上等那有缘的人儿。遥看那片春天的守候,我已准备好绽放的心情,“即应来日去,九陌踏槐花”。
栀子
唐诗人王建有首《雨过山村》:“雨里鸡鸣一两家,竹溪村路板桥斜。妇姑相唤浴蚕去,闲看中庭栀子花。”那天去乡下,未进农家院,便已嗅到一缕绵浓的芳香——是熟悉的栀子花的香味。果然,院中正有一棵栀子蓬勃开放,满枝头的白花炫目耀人。
朋友见我久在栀子前盘桓,便摘了十几朵洁白的花儿送我。满心欢喜地带回家,养在水中,满屋飘散着栀子的香气,令人神清气爽。
在乡下,有两种花,人们喜欢佩戴在身上。一种是木兰,一种即是栀子。因为这两种花的香气十分浓郁。很久以来,我一直认为木兰花的香气有点娇贵的成分,而栀子的香味才是平民的味道。
初夏,栀子花开的季节,若你正行走在南方的乡村山野,村陌巷舍间,可时常遇见那些佩戴栀子的女子。上年龄的,喜欢将栀子别在对襟褂的前胸,小媳妇大姑娘欢喜将栀子斜插鬓角乌发,而小女孩则爱将栀子扎在麻花辫梢。
小时候在乡下,未见过哪户人家养花草。是觉得矫情,还是在解决温饱之外难以顾及逸致闲情?但大多数人家还是喜欢在房前院后养一两株栀子。
过去,农家屋前都有一个垒砌的土台,用来晒酱晾菜。记得我家的栀子树就栽在土台边,郁葱茁壮的一棵。春末夏初,栀子花开,母亲每日摘下一些,或是夹在床头的蚊帐上,或是放置案头,三间简陋的农舍便盈满香气。
妹妹的辫梢上,往往是含苞欲放的两朵。一跑动起来,两条辫子摆动跳跃,仿佛两只小蝴蝶在脑后飞舞。母亲也喜欢将一两朵硕大的栀子别在发间或胸口,她忙忙碌碌地走过我们的身边时,总是拂过那缕特别的香味。这缕香味是栀子又有别于栀子,几十年来一直存储在我的记忆里。
现在想来,为什么这么喜欢栀子的香味?怕是这香气对于我来说,就是乡情的味道、亲情的味道、母亲的味道吧。
杜甫的《栀子》诗云:“栀子比众木,人间诚未多。于身色有用,与道气伤和。红取风霜实,青看雨露柯。无情移得汝,贵在映江波。”对于我来说,是没有什么花朵能替代栀子在我童年里的记忆了。
乡间普通的栀子,其实也有过显贵的岁月。因为栀子可以提取黄色的颜料,在古代,皇家衣着的富贵黄,就是用它浸染。只是后来有了替代,才回到民间。所以杜甫诗中言“于身色有用”。
岂止是香有味、色有用,栀子花还可入肴。幼时,就吃过母亲用栀子花炒韭菜、凉拌栀子花、栀子蛋花汤。只是现在已回味不出当初的味道,就像离我愈来愈远的故乡的模样。
很多年前,何炅曾演唱过一首《栀子花开》,虽然歌是唱给即将分手离开校园的同学们,但其中的歌词令我难以忘怀:“栀子花开,如此可爱,挥挥手告别欢乐和无奈。光阴好像流水飞快,日日夜夜将我们的青春灌溉。栀子花开呀开,像晶莹的浪花盛开在我的心海;栀子花开呀开,是淡淡的青春纯纯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