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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片记忆的云图,德江城里的迷宫

2021-11-11西木

火花 2021年11期
关键词:陈欣莲心张宁

西木

迷宫

这个大院,藏着太多故事。

太爷爷古扎是德江城彝医。他有一颗慈悲心怀,给人治病从不乱收费,遇到贫寒人家,不仅免除医药费,还送给患者一些吃穿用品。遇到不能出门的病患,太爷爷背着药箱,去到患者家,为患者把脉、开方、扎银针,需要多次治疗的,就一次一次地上门治病,直到治好病人。

德江城民说,太爷爷是华佗在世。人们祈祷老天爷保佑古扎家世代安康,长命百岁。

病人治好病,到田间劳作。秋天,收庄稼的时候,给太爷爷挑来成熟的稻谷,或者捉来两只肥壮的公鸡,对太爷爷表达感谢。太爷爷让太奶奶把东西收下,送人时,让太奶奶往对方背箩里装上更多东西,有给孩子吃的红糖,或是一袋晒干的大枣,也有太奶奶自己缝制的鞋垫,有时是一件给小孩子的背心。

太爷爷的医术和太奶奶的仁慈,声名远播,让人敬仰。

看见抽烟的女子,阿闹就会想起乌德。

古扎家原来住在一排三间的茅草房。左边的屋子里摆满带隔台的木架子,隔台上摆着古扎从山上挖来的草药。有些草药已经切碎,很多草药枝枝桠桠,还没晒干和切碎。中间的屋子是古扎的诊室,里面摆着一张木桌子和两个石凳。右边的屋子是古扎的卧室。

有一年,德江城突下暴雨。

暴雨下了三个月。雨水太大,把古扎的茅草房淹没,辛苦采来的中药全泡湿了。古扎心疼得在地上跺脚,说这些草药就算晒干也失去药效,太可惜。有些中草药很难找到,却是治病不可缺少的那一味。古扎为了采到这些中草药,从陡峭的悬崖上跌落过,也被毒蛇咬伤过。

德江城的居民合议后,决定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大家齐心协力给古扎家盖了一座新房子。德江城的居民都来帮忙。男人们有的拆掉茅草屋挖平地基,有的上山砍木头,有的垒土基。木头和土基晒干后,男人们又开始搭房梁,用土基垒墙壁。妇女们从家里拿来荞面、麦面、腊肉、蔬菜,为大伙儿做饭。

古扎不同意盖新房,说自己拿不出来钱,欠乡亲们太多。大家都说,您免费给我们治病,是我们欠您太多。

德江城的居民为古扎建了一座新宅子。大宅子很气派,有花园,有院子,有一幢两层的正房,左右两边还盖了两排耳房,各有七个房间。德江城市民把孩子送来跟古扎学医,就住在大宅院两侧的耳房里。

乌德是太爷爷的大儿子,从小就喜欢舞枪弄棒。长大后参军,成了部队上的一名军官。

乌德在省城结婚,娶了一位大城市长大的媳妇。乌德把媳妇领回来德江城两次。那女人涂着口红,穿着旗袍和高跟鞋,皮肤白白的。德江城在高原上,紫外线强,女人的皮肤都黑。一对比,乌德媳妇的皮肤就显得特别白。德江城的女人,有彝族,也有汉族,都不抽烟不喝酒,乌德媳妇却会喝酒,也抽烟。她抽细长的香烟,也跟着乌德抽旱烟和水烟桶。

她抽烟的样子安静满足,让阿闹讨厌不起来。她喜欢搬个凳子,坐在大院的阳光下抽烟。阿闹常躲在院墙拐角,悄悄地看她抽烟。那享受的模样,让阿闹羡慕,也觉得温暖。

后来有近十年的光景,乌德和德江城家里失去了联系。后来托人辗转从缅甸带回来一封信,说全家搬去缅甸。又说那抽烟的女人已经跟他离婚。

阿闹没有回信,不晓得他俩的爱情和婚姻遇到了什么变故。慢慢地,德江城里,阿闹经常能看见抽烟的女子,有的坐在门口的石坎上,有的坐在自家小院里,有的坐在山坡的田埂上。阿闹再也没有见过抽烟姿态好看的女人。

阿闹心想,男人和女人的感情,纵是百般信任千般无奈万般不舍,爱情对女人,终究是毒药。

里德是太爷爷的二儿子,德江城的居民都叫他二爷爷。

里德是一个幸福的傻子。里德长到两岁,还不会说话,喉咙里只能发出呜呜呜的嘶哑喊声。古扎对太奶奶说,可能我这辈子从死神手里救回太多人,这是死神对我的惩罚。里德再长大一些,走路的姿势也左手左脚。太爷爷发现里德不仅是个哑巴,还是个傻子。

阿闹是家里的独生女,排行老三。乌德参军离开了家,家里就剩下里德和阿闹。

里德傻人有傻福。成年后,靠着古扎的名望和古家的家世,娶了德江城一个穷人家的姑娘做媳妇。那媳妇长得好看,脑子也灵,就是心地不好。以前她家穷的时候,每天穿着打着补丁的衣服,站在门口,盼望有亲戚来家里。自从嫁给里德以后,身上穿着彝族刺绣的漂亮衣衫,头上戴满走路叮当作响的银饰,脖子上挂着银项圈,手上戴着银手镯。她讨厌那些穷亲戚来家里,总给别人脸色。

阿闹没说过嫂子,心想,只要里德哥哥幸福,自己再看不惯也要忍住。

古扎有一个徒弟,叫三瓦,是德江城的流浪孤儿,被古扎收留养大。三瓦学会了古扎的医术。成年后,阿闹顺理成章地和三瓦成了亲,三瓦成了古扎家的上门女婿。

就在阿闹怀孕那年,里德的漂亮媳妇跟一个从外地到德江城卖杂货的货郎担跑了。阿闹气愤不过,要到那人家里要人。三瓦劝阿闹,说去那人家里的路全是山路,不好走,你怀有身孕,别去了。阿闹是说到就要做到的人,她让三瓦雇了一顶四人抬的轿子,当天晌午就到了。

阿闹走进那人家的院子,只见那家人很穷。唯一的一间茅草屋,屋顶坏了,不遮阳光不挡风,还会漏雨。屋子中间挂着一口黑乎乎的铁锅,铁锅里煮着几个洋芋。两个小男孩,光着脚,身上穿着打补丁的单薄衣衫。屋里人都怯生生地看着阿闹。

阿闹看了看,说算了,别闹了,把日子过成这样的人家,还有啥想头。阿闹叹了一口气,里德媳妇,她真是不懂得珍惜好日子。

阿闹突然感到肚子疼。三瓦叫抬轿子的人赶紧走,说阿闹动了胎气,要生孩子了。抬轿子的四个人也慌了,抬起轿子就往德江城赶。

大儿子如此就这样出生在阿闹从那家赶回德江城的半路上。看到儿子,阿闹笑了,她想,以后,古家大院人丁兴旺了。

漂亮媳妇跑了,里德还是无忧无虑地活着,又活了十多年,死了。

里德抬上山后,太爷爷古扎和太奶奶像是放下了人生的牵挂,先后都死了。操办完丧事,阿闹接管了古家大宅。

宅院太大,阿闹觉得空。还好二儿子等等出生了。可惜天有不测风云,就在等等三岁那年,三瓦上山挖草药,从陡峭的老鹰岩跌下来,摔死了。

德江城扩建,随着街道扩增,外地人口涌入,古家大宅所在的荒郊成了闹市。

阿闹在古宅大院门口,贴了一张租房子的广告,希望通过收房租补贴一些家用,也希望给古家老宅增添一些人气。

张宁望来到古家大宅那天,下着大雨。

阿闹听到敲门声,先是轻轻的、一下一下的、温柔的。刚开始,阿闹不知道是雨声还是有人在敲门,没有理会。后来敲门声越来越大。阿闹找出屋角的油纸伞,穿上那双绣花鞋,从正房的二楼走下来,穿过花园那两棵柿子树。石凳子周围的地上积满雨水,绣花鞋全湿了,裤脚也湿了。阿闹走了很长时间,才到大门口。她拉开大门上那个观察窗,踮起脚尖往外看,看到一个被雨水淋得湿漉漉的男人。他的头发湿了,全贴在脑袋上,左手提着一只黑色皮箱,身板挺直。

你是谁?阿闹问他。

我叫张宁望,他大声回答。雨声太大,两人都得大声吼,才能听得清。

你要租房?

可我没钱。对方回答。

你没钱租啥房?阿闹想把大门的观察窗关上,那人赶快用右手抵住观察窗,一双眼睛也紧贴上来。说你别急,我是一位作家,我的作品很快就能出版,收到稿费立刻就支付房租。观察窗外,有一双亮晶晶的瞳孔,正看着阿闹。

阿闹愣了一下,轻轻地打开大门。阿闹想,我们都有纠结的心事,有很多过往,也有对未来的憧憬。

张宁望就在那个雨天,走进阿闹的生活。

张宁望喜欢跟等等玩耍。他总是领着等等读书,他读书的时候,一边大声朗读,一边用手指头指着书本,一个字一个字教等等识字。等等从小就不喜欢上学,却爱读书,家里能找到的书,哪怕是一本杂书,都读得津津有味。

阿闹是德江城的彝绣高手。阿闹绣了一块蝴蝶图案的绣片,洗了以后挂在树枝上晾晒,能把真蝴蝶引来。张宁望来了之后,阿闹做彝绣少了。她总是坐在一旁,看张宁望和等等读书和玩耍。阿闹很高兴,古家大宅里终于来了一个读书人。客人来买彝绣,阿闹说自己很长时间没绣了。客人问为什么不绣?阿闹说,生活有大把时间,除了劳作和珍惜,还应该享受和挥霍。

如此和等等,一天一天地长大。德江城里有人来给阿闹提亲,说谁家妻子死了,那男人很好,阿闹却没有动心。

可是这一次,当张宁望说“阿闹,我要娶你”的时候,阿闹的心怦怦乱跳,她脸红红的,像盛开的山茶花。阿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笑着,眼珠一动不动地看着张宁望。

那天晚上,古家大宅的下人,听到张宁望的房门“咯吱”地响了一声,又听到阿闹的房门也“咯吱”地响了一声。

张宁望右边额头上长着一块拳头大小的青色胎记。两人身体里沸腾的热血,把那块青色的胎记冲成暗红色,像粘了一块血渍。

从那天以后,德江城的人们发现,阿闹的脸色变得越来越红润,乳房更大,臀部更肥。阿闹成了一个丰乳肥臀的女人。德江城有人在背后议论,说每个人有不同际遇,会在山穷水复的时候,忽然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其中的纷繁多变,恐怕当事人都说不清楚。有人猜测,张宁望和阿闹在筹备婚礼,但是两人都没有明确承认。说着说着,如此和等等,又长大了几岁。

大儿子如此意外离世,让阿闹病倒在床上三个月。

阿闹一直想不通,这个季节,蛇都冬眠了,哪来的毒蛇?阿闹心里一直有个疑问,如此真是被毒蛇咬死的吗?

从小,如此就和阿闹不亲近。如此是阿闹在半路上生的孩子。如此看到阿闹的第一眼,呆呆的,脸上没有表情;但看到三瓦,竟然对着三瓦笑了。阿闹心里突然有了一个梗,她想,这个孩子,是在找寻里德媳妇的路上提前出生的,难道兆头不好,刚出世就跟自己生分。

如此死后,阿闹总是找一些理由和张宁望吵架。以前,张宁望除了喜欢读书,还喜欢做菜。如此死后,张宁望做菜变得漫不经心。他把菜炒糊,把肉煮焦。他甚至不愿意进厨房,说做菜是下人的职责。阿闹知道,他的心已经离开了这个家。

那天早上,阿闹发现张宁望走了。走之前,他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他带走了全部家当,除了摆在桌子上的那笔稿费,和一个名叫《镜面》的小说。

阿闹拿起钱,数了数,发现张宁望把那本书的稿费全都留了下来。这个男人,再次成为一位四处流浪、身无分文的穷文人。

古家大宅,曾经是德江城里名望最高、人气最旺的百年老宅。阿闹希望如此的意外离世,只是一个梦。

阿闹每天晚上都会梳洗、躺下,闭上眼睛入睡。深夜,常会做梦。梦里,全是与如此的家庭生活。给婴儿时的如此洗澡,和幼年时的如此一起背诵唐诗宋词,和少年时的如此在大院里放风筝。梦里,如此慢慢向阿闹走过来,额头被风吹拂的短发,俏皮又凌乱。阿闹伸出手,想帮如此擦去脸上的汗珠。每次,阿闹都突然惊醒。睁开眼睛,天亮了,鸡圈里公鸡正在打鸣。阿闹一时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阿闹想,什么时候,古家大宅里能像过去一样,住满家人,有争吵有打闹,充满人间烟火味。

莲心是所有租客当中,命最好的。

莲心来的时候,穿着朴素,言谈举止很有教养。阿闹看出,这不是一般人家养大的姑娘。熟悉之后,阿闹知道莲心从小被寄养在亲戚家。她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也不知道自己的家乡在哪里,寄养过程中被转换过三家豪门亲戚。到了第三个亲戚家,莲心长大了,被逼着嫁给一个她不喜欢的老男人,趁着夜色,莲心偷跑出来。

莲心来的时候,穿着单薄,手上有不多的碎银子。阿闹说没关系,你就当在这借土养命,只要土壤足够肥沃,移栽的花朵又何妨。跟张宁望相爱过后,阿闹会说一些文绉绉的话语。

刚来古家大宅的日子,莲心早晨不想醒来,迷迷糊糊的。说自己梦里总是在走路,走了很多路,每天醒来,发现自己其实睡在床上。阿闹知道,莲心那是心里不踏实。阿闹曾经想在德江城里给莲心张罗一门婚事。阿闹说,人和人讲个配,惯常的说法,叫缘分,西方的说法,叫星座,德江城的说法,叫生辰八字,爱情和姻缘,通通都有讲究。

阿闹拿出自己压箱底的衣服,把莲心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莲心每次跟阿闹出门,低着头,不说话,安静地笑着,别人问话,轻轻点头,低声应答,是大家闺秀的好模样。德江城的居民说,阿闹不仅找了一个好租客,还找了一个好闺女。

有一天,一群穿着华贵的人,来到古家大宅,说要把莲心接回家。阿闹问莲心,是不是逼婚那户人家?莲心摇摇头。

阿闹再仔细一看,何必再多问半句,来的这位妇人,她的眉眼、相貌、眼神、鼻子、嘴巴、说话的声音,以及那举手投足的动作,和莲心一模一样。

看得出来,那是莲心的生母。

阿闹一问,才知道莲心的亲生父亲得了急症,快死了,突然想起来找寻这个流落在外的女儿,还真被他们找到了。

送莲心走那天,阿闹给她盘了发,戴上了自己出嫁时插的金簪,给她穿上了自己亲手绣着凤凰的大红古典旗袍。莲心知道阿闹是把自己当新娘时的衣裳,给她提前穿上了。莲心走出古家大宅的时候,生生亮瞎了德江城市民的双眼。

莲心,这个被豪门望族突然认领的租客,就这样走出古家大宅。

阿闹说,莲心配得上好命。你们看德江城里那张三和李四,夫唱妇随、琴瑟和鸣,只是大家不知底细。人家都是修炼高深之人,张三身居高位,却涵养奇佳,李四出身名门,却不沾染半点大小姐的俗气,这般绝配,世人自然只羡鸳鸯不羡仙。

张宁望也走了,莲心走了,阿闹赶走了剩下的所有租客。

古家大宅,再次变得寂静。

小儿子等等长大以后,告诉阿闹,我要做一位作家。

阿闹问,一位作家会很富吗?

等等回答,不会。

阿闹又问,一位作家会很穷吗?

等等回答,也不会。

那行,阿闹说。

等等从小没有到学堂读书,拿不到文凭,找不到正规的工作。于是等等到缅甸投奔乌德大舅舅。

也许是作家的天性,等等特别喜欢给阿闹写信。刚收到的信里说,等等出了一本诗集,在缅甸有很多读者。等等是当地的有名诗人。过了两个月,阿闹又收到一封信。等等说,阿妈,我今天在街上买了一袋槟榔,边走边嚼,牙齿都黑了。阿闹想象不出来,等等现在皮肤被晒得黝黑,牙齿也被槟榔染成黑色的模样。

阿闹视力下降,看不清等等写来的信。每次收到等等的信,阿闹就拿到德江城街上,请人帮她读信。阿闹从来不给等等回信。有一天,读信的人对阿闹说,今天的信不是等等写的。阿闹说你咋知道?读信的人说,字迹不一样。等等的字,写得飘逸、飞扬,今天的字,写得娟秀、细腻,一看就是一个女人写的。

信里说,等等在缅甸找了一个会修手表的女人。她是一个神奇的女人。阿妈,你一定会喜欢她。再名贵的钟表、再复杂的钟表、再难修的钟表,一到她手上,都能修好。世界各地都有人坐着飞机,来找她修手表。阿妈,你不知道那些手表可名贵了。一般的人戴不起。她特别喜欢跟钟表打交道。她有时一个人坐在钟表店里,能静静地坐一整天,不说一句话。我在旁边,读书、写作,她就那样,看着时针、分针、秒针,在一圈一圈转动。

阿妈,我喜欢这个画面,让我想起儿时。我想,你也一定会喜欢她。

等等在信里说,大舅舅一家,正在商量是否迁回德江城的事情。等等说,我会留在缅甸,一直陪伴在这个修手表的女人身边。

在信里,等等没有说女人的名字。

阿闹想起大儿子如此。从小,阿闹就觉得如此和她隔着一层。在家里,对阿闹的提议,如此不说同意,也不说不同意,嘴角带着一丝笑意,让人猜不透。这笑意,随着他年龄的增长,变得愈发深奥。

等等把他的诗集寄回来给阿闹一本。阿闹每天都读,等等的字里行间,饱含着对大地的深情厚意。阿闹想,这是一个实在的孩子,这是一些朴实的文字,发自心底,恒久茗香。

等等说不会回德江城。阿闹想,写故事的人,一切终究都会成为故事里的事。

最近,阿闹常感到心口一阵接一阵疼,像是有人捏住她的心脏,让她脑子一片空白,喘不上气来。胸口疼得像要炸开,特别难受。

那天清晨,阿闹起得早。花园里,那两棵柿子树上,有两只喜鹊一直在叫唤。

下楼的时候,阿闹看到柿子树下,花园里石凳下面,有东西在闪亮。她费力地蹲下去,整个人半趴在地上,弯着腰,伸长手臂,把发亮的东西抓出来。

原来是小仓库房间的那串钥匙。阿闹找这串钥匙,已经找了很多年。

阿闹想起张宁望,那个说要娶她的租客。当年,他们已经住在一起,你侬我侬。张宁望喜欢为阿闹梳头。俩人一句话都不说,阿闹坐在梳妆台前,张宁望右手拿木梳轻轻梳理阿闹的长发,左手用指头,一下一下,温柔地按摩阿闹的头皮。阿闹想,他是爱自己的。

后来,如此突然死了。

阿闹和张宁望因为找这串钥匙,争吵了一个星期。两人为此闹翻了,张宁望不辞而别。阿闹再也没有他的消息。

阿闹把这串钥匙挂到那个从不离手的钥匙盘上。站起身的时候,她感到眼前发黑,全身无力。她张开嘴巴,大口吸气。她慢慢地倒下去了,手里紧紧地握着那个钥匙盘。

送电报的邮差敲不开古家大院的大门,打了报警电话。

两名警察很快赶来,在花园石凳旁,找到躺在地上的阿闹。她的身子蜷成一个半月形,右手紧紧地抓着那串挂满钥匙的钥匙盘。高个警察用手指探了探她的鼻息,说:“她死了。”

邮差把电报交给高个警察。

电报的内容写得很简单:姑,我们全家准备从缅甸搬回德江城,今日出发,预计本月十七号抵达。

高个警察看了看日历,当天恰好十七号。他对另一位警察说:“古家有人从缅甸搬回来了。”

个子偏矮的警察剥开阿闹的右手,除了那个钥匙盘,阿闹右手还捏着一沓纸。纸张有些泛黄,上面沾满汗渍,布满岁月和阅读的印记。

矮个警察把纸铺开,用手擀平,读了一遍,说,这是张宁望写的小说《镜面》。

云图

拿着超声报告单,陈欣双手发抖。

短短一周的人生经历,永远不愿再次回首。

上周,德江彝绣厂安排职工到德江市佳康医院体检。陈欣被查出患有双侧甲状腺结节,体检医生建议她到德江市人民医院复查。

第二天,陈欣去德江市人民医院探望住院同事,顺便请德江市人民医院做甲状腺超声最权威的超声室主任做了一个甲状腺彩超。

做完检查,很快就拿到报告单。单子上清晰地写着:双侧甲状腺癌。

“你拿着单子,赶快到住院部十三楼甲状腺外科找医生。”超声室主任说。

走出超声室,陈欣不知道该联系谁。

有人说孤独分为十个等级,第十级是一个人动手术。陈欣想,身为一个孤儿,我就是那个第十级。

癌症,这个可怕的词语,怎就落到自己头上。不是说乐观积极向上的人,不会得癌吗?命运总在跟人开玩笑。

陈欣在甲状腺外科走廊上站了很久。过道两侧的公示栏里,张贴着科室所有医生和护士的照片、职务、简介、服务承诺。

科室主任名叫林风。陈欣同事帮忙打过招呼,说林风是做甲状腺手术的业界高手,请林风做陈欣的手术医生。

林风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白大褂包裹着的身形,高大,瘦削。发量浓密得像是假发。

林风让陈欣坐在椅子上,用手触摸陈欣的颈部。

“做吞咽动作。”林风有一双柔软的、艺术家的双手。

“肿瘤不小,因为正常甲状腺在体表摸不到。”林风让陈欣自己伸手来摸。

“能摸到吗?”

陈欣慌张地去摸,不确定是否摸到。

陈欣查过百度,说甲状腺是一对美丽的蝴蝶形状腺体,趴在人体颈部气管的左右两侧。

陈欣脑袋里出现一个画面。两只灰色的、丑陋的蝴蝶从自己颈部飞出,哭泣着和自己告别。蝴蝶说,很久以前,我们是两只彩色的漂亮的蝴蝶,后来,你总加班,还熬夜写作,不好好吃饭,透支自己,性子越来越急,我们慢慢就变丑了。现在,我们要走了。

我们和你,到底是谁抛弃了谁?两只蝴蝶委屈地问。

陈欣摇了摇脑袋,像在看《梁祝》的默片。

“别摇头。”林风说。他拉过陈欣的手,教她按在肿大的甲状腺上,“吞咽口水。摸到了吗?”

“摸到了。”陈欣肯定地回答,“能确诊吗?”

“我马上会给你做一个甲状腺穿刺。活检结果出来,基本能确诊。”林风说。

陈欣以为自己会崩溃,会大哭,但她却超出预料的镇静。

林风做甲状腺穿刺时,给陈欣打了局麻。但是每一次针头穿破皮肤,穿过肌肉,进入甲状腺组织,陈欣都敏感且剧痛。

林风做了多次穿刺。这样的疼,陈欣重复遭遇和承受。

每一个患者,都是不被老天疼爱的孩子。自己从小就是懂事的孩子,这一次,一定弄错了。陈欣安慰自己。

做完穿刺,当天晚上,陈欣住进医院。从不失眠的她,在病床上一次次醒来。

这是一个白色的世界,白墙壁,白床单,医生护士的白大褂。

这是哪里?

陈欣想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得了癌症,住院了,等着做手术。

打麻醉前,林风到麻醉室看陈欣。“放松心情,相信我们。”

陈欣点点头。

第一眼,陈欣就觉得林风眼熟,眼睛、身形、手势、声音,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陈欣仔细回忆,也向同病床的病友打听过。陈欣确定,自己不认识林风。但是,陈欣莫名地信任他。

陈欣带着这份信任,在麻醉剂作用下,沉睡过去。

病床是两人间,隔壁住着一个患乳腺癌的病人。

她这是第二次住院。“病都是拖出来的。”不呕吐的时候,她就会和陈欣讲自己的家庭、工作和疾病。“最开始,左边乳房长了一个花生大小的包块,我以为是腋窝淋巴增生,没有在意。后来,包块长成一个核桃大小。我来医院检查,医生说是乳腺癌,要住院做手术。”

她拿出自己生病前的照片,一个身体凹凸有致的漂亮女子,笑盈盈地站在大海边,裙角飞舞。照片里的人,和陈欣眼前的人,一点也不像。

“去过德江市肿瘤医院,医生说肿瘤包块太大,风险很高。又来德江市人民医院,找到林风主任,他是国内很厉害的乳腺外科专家。”

陈欣才知道,这个科室的全称,叫“甲状腺乳腺外科”,简称“甲乳外科”,负责医治人体上半身的两个重要器官。

“林主任看了,说我的包块太大,如果直接开刀做手术,手术切口太大,没办法进行伤口缝合。需要分期治疗,手术前期,先住院做化疗,杀死部分肿瘤,控制病灶缩小利于手术操作。”

“手术前要做几次化疗?”

“看化疗的效果。”病友还没说完,又开始剧烈呕吐。这是化疗的副作用。

听着她撕心裂肺的呕吐,陈欣觉得自己颈部的伤口也跟着疼起来。

陈欣一直在找一个人。

也许,每个人都一样,一辈子,几辈子,都在找一个人。

那年春天,十六岁的陈欣,有着花一样的年龄,和一个深爱自己的男友陆鹏。

他俩是高中同学,还是两名优秀的地下工作者。

他们一起学数学,学物理,学化学,一起背诵《共产党宣言》。他们一起骑自行车,一起为对方打掩护,送出秘密情报。

那天晚上,俩人刚走进那家中药铺,就发现店里不对劲。陆鹏一把拉紧陈欣的右手,把陈欣推进药铺那间暗室。陆鹏关上暗室的门,还没等转身,就看到一把手枪瞄准了俩人。

陈欣永远忘不了那个晚上,忘不了那两张长得一模一样的脸庞。

一样的英俊帅气,一样的高大魁梧,一样的浓眉剑目。

唯一不同,陆鹏看自己的眼神,充满浓情蜜意;而持枪男人看自己的眼神,充满敌意。

陆鹏的语气,全是悲愤和恳求:“你当了汉奸,是家里不幸。我死不足惜,但她肚子里怀了家族血脉,你若不想断了陆家血脉,就放她走!”

俩人在低声交涉。陈欣几次想说话,都被陆鹏制止。

持枪男人有过犹豫,可能几分钟,可能几秒钟,持枪男人押着陆鹏走了。陆鹏没有回头,持枪男人回头看了陈欣一眼。

陈欣一直发高烧。模糊记得被一对中年夫妇带着,离开那个城市,离开故乡。三个人,坐船,坐火车,坐汽车,坐驴车,最后,从一个海边城市来到这个名叫德江市的边疆城市,定居下来。

后来,她有了陈欣这个新名字,和德江彝绣厂最优秀的绣娘这个新身份。

陈欣永远记得那双像猫一样的眼睛,还有那对像猫一样的眼神。

那天晚上,陆鹏撒谎了。俩人谈恋爱期间,陆鹏从来没有碰过陈欣,别说睡觉,就连亲嘴都没有。

陈欣想,陆鹏,如果人生能重来一次,我要和你怀一个流淌着陆家血脉的孩子,生一个名叫陆某某的孩子,然后,温柔慈祥地抚养他长大。

每天早上,林风都会来查房。看陈欣的伤口,问陈欣的睡眠,给陈欣调整药量。

一天,林风下午才来查房。他向陈欣解释,说自己做了一天手术,刚从手术台下来。还和陈欣开玩笑,说甲状腺手术以后,患者需要找手术医生终身复查和服药,也就是说,你的下半辈子,都离不开我。

林风穿着手术医生的着装。陈欣仍然看不到林风的长相。

其实,陈欣内心充满感激。

在德江市人民医院,陈欣遇到一个人。

住院第一天,陈欣就看到那双眼睛。

虽然穿着白大褂,戴着帽子和口罩,陈欣还是第一眼就看出那双眼睛。

那是在德江市人民医院彩超室的走廊拐角,陈欣要去做检查,那人正推着一辆病人转运推车,送一位病人去做彩超。

陈欣心砰砰跳,她赶紧避让到走廊另一边,让推车通过。

陈欣觉得自己不会看错人,又怕对方认出自己。他穿着医院的制服,应该是医院的工作人员。陈欣不担心自己会跟丢他。

陈欣麻醉清醒后,把她从手术室推到病房的,竟然又是这双眼睛的主人。陈欣意识还没有完全恢复,但一眼就认出那双眼睛。陈欣盯着那人看,那人也看了看陈欣,他没有认出陈欣。

陈欣已经从当年那个小女孩长成了大人,而且,那么遥远的距离,那人也没有把陈欣和那个暗室联系起来。

手术第二天,陈欣就以自己在从麻醉床返回的路上丢失了一块名表为由,把那人送进了德江市公安局。

警察来调查的时候,患乳腺癌的病友很疑惑,说好像没有见过陈欣手上戴着一块名表。

是林风果断地站出来作证,说自己是陈欣的手术医生,第一天给陈欣做检查的时候,确实看到陈欣手上戴着一块镶嵌着钻石的手表。

而此时,面对警察,陈欣因为术中损伤喉返神经,完全说不出话来。左手臂打着镇痛泵的留置针头,右手臂打着每天输液的吊针针头,也没办法写字。警察听完林风的证词以后,走了。

过了三天,电视台的记者来采访陈欣,说你立大功了,竟然揪出一个日本间谍,敌特分子无处不在,这人以前就是一个大汉奸。没想到,解放了,新中国成立了,这人又混进我们工人阶级队伍。

和记者同来的领导,给陈欣颁发了一本大红的荣誉证书,感慨地说,这人有一位双胞胎兄弟,是一位革命先烈。人啊,同样的血脉,不同的抉择。

记忆的潮水全涌上来。

故事里,永远还有故事。人生,不过是一场接一场的轮回。刚开始,你以为这一切和你没有关系。后来,你发现这一切,都跟你有关系,而且关系很大。

陈欣抚摸着那本大红的证书,眼泪大滴大滴掉落。

陈欣的嗓子,哑了大半年。

她只能发出低沉的声音,就算用尽全身力气,声音依然暗哑,站在身边的人都难以听清。

陈欣想,就这样变成哑巴,也好。反正自己靠双手吃饭,饿不死。中年夫妇把陈欣安全送到德江市以后,便返回了。那以后,陈欣再也没有见过他们。

反倒是林风,一直鼓励陈欣,说不要心急,也许今晚睡一觉,明早醒来,你就发现自己的嗓音恢复了。

他让陈欣定期到医院复查。

手术后,身边的人都说陈欣变成熟了,变得更温和也更有耐心。

只有林风懂得。他说:无数坚强,掩埋在独自疗伤背后。

那天下午,陈欣去复诊。

林风帮陈欣看完化验单和彩超单,又帮陈欣调整了每天的服药量。

开完处方,林风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说:“我下班了,你有空吗?一起吃晚饭吧。”他停顿了一下,又说:“你下半生的幸福,请让我来守候。”

林风说完,到诊室的洗手台洗手后,脱去白大褂,摘下口罩,脱掉医生帽。

陈欣看到,林风右边额头上,长着一块拳头大小的青色胎记,被戴了一天的医生帽,压出一道暗红色的线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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