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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日时光

2021-11-11辛茜

边疆文学 2021年6期

辛茜

玻璃球

离开那个院子的时候,我已经是一个青年。

我要说的那个院子,不是奶奶家住过的四合院,而是很大很大,有着一片被我称为森林,三四栋楼房,几块种着大豆、小麦的试验田的院子。

这个院子是中科院下属的高原生物研究所,位于城西靠近郊区的地方。院子里很清静,没有多少外人,却有很多树。因为树多,花也多,便引来了各种各样的蝴蝶,在树木和花草中间跳跃着。又因为这样多的蝴蝶,院子里便到处都是跑来跑去的孩子。森林的一边,那漫山漫坡的野花和试验田里金黄色的油菜花、白色的大豆花一起被成群的蜜蜂包围着。我和我的伙伴从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就在大人那里找了种种借口,跑到山坡上,跑到密林的深处摘果子、采野花。山坡的下面还有一大簇墨绿色的枸杞林,馋嘴的我们常常因为偷吃得太多流出了鼻血。

动物室的院子也是我们常去的地方。院子的深处,高大的铁笼子里养着几只比我们还要高的长头发狗,一见到有人靠近,就发出疯狂的叫声。我们又惊又吓,但还是要大着胆子在笼子的外面逗它们,如果有人用长棍子捅了其中的一只,那么所有的狗都会跳起来扑向笼子,吓得我们发出一声声尖叫。那种惊险的感觉真让我们又害怕又喜欢。

隔壁房子里的小白鼠却管不了那么多的事,每次我们去看它们的时候,它们总在一声不响地吃东西,小小的嘴巴不停地嚅动着,圆圆的眼睛一闪一闪。有时候碰巧看见阿姨在给小白鼠打针,针打完了,就会给小白鼠喂肉松吃,小白鼠的嘴就动得更欢了。我的小朋友王萍常常羡慕地说,小白鼠吃得比咱们好,下辈子还不如当个小白鼠呢。离开小白鼠,我们很快便忘了那些不愉快的事,院子里还有许多好玩的地方呢。

从小在西北高原生物研究所长大的人都知道,生物所有两个王萍。个头稍高的叫大王萍,个头稍矮的叫小王萍。大王萍和小王萍和我年龄相当,都是60年代末出生的人,跟我常在一起的是大王萍。

那时候,物质匮乏,生活简单,但心情愉悦,特别是生活在林木茂盛、花草丰饶,叔叔阿姨们一年到头奔波忙碌,专心从事动植物研究的环境,渐渐长大的我们,并不知愁苦的滋味。

傍晚,简单的晚餐后,大家便聚集在草场上玩捉迷藏、掉手绢、摸电线杆、踢罐头盒、打沙包等各种游戏。秋天丰收的季节,让我们疯狂。不但有蚕豆、清油,烘烤得香喷喷的新麦的面包,被大人背回家里,供孩子们敞开肚皮享用的瓜果,办公楼前堆积如山,高耸入云的麦草垛,简直就是我们幸福的乐园。胆子大的孩子敢从办公楼最高一层5 楼往下跳;胆小的则在一旁起哄、打闹。尖叫声、欢笑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这样的狂欢可以一直延续到深夜,这样的狂欢可以一连几天,直到麦草被晒透、晒香,被叔叔阿姨们打成捆运走。

通常,小王萍是孩子们的领头人,至少在女孩子当中。因为那时的小王萍,虽年芳十几,长着一头漂亮的卷发,却早已是名噪一方,被众多男生女生敬畏,专打抱不平的打架高手,即使面对比她高出几头的男生,也绝不退缩、畏惧,直到让那些不知天高地厚、欺软怕硬的调皮鬼败下阵来、就地诚服,其英勇无畏的气概所向披靡,常常令我等暗自拍手称快。

与此同时,作为比我年长一岁的小姐姐大王萍,却显现出几分女孩子家特有的文弱,遇事总站在远处静静观望。有时候,竟然连盛大的集体活动都无缘参与。于是,就只能与我,一个内心敏感,胆小又倔强,既无兄长呵护,也无弟妹争食的胖乎乎的女孩为伍,在情趣多生、故事跌宕起伏的大院里相互体恤、互为照应、快乐成长。

午后的大院静谧安逸,只有几只不知疲倦的百灵鸟在树间来回穿越。无法安睡的我,爬到父亲床下,屏住呼吸从塑料袋里抠出两颗预备过年用的水果糖遛出家门,悄悄来到大王萍家的窗下。当时,生物所院子里只有一栋办公楼,三栋一模一样的家属楼,我们家在2 号楼三层,大王萍家在3 号楼一层。

那时候,无论白天还是傍晚,仿佛心灵感应般,只要我在她家窗下一站。不一会,大王萍就会一声不响地出现在窗台前,先是递给我一个攥得紧紧的小包,然后,努力地翻过窗台,轻轻地落在我面前。

打开小包摊开手一看,无非是一小把葵花籽、几颗花生米、一两颗黑乎乎的胶糖。如果是冬天,还会有她的母亲腌在酸菜缸里的一根红萝卜,又酸又冷,带着冰碴子。

有了这样的收获,我们两会蹦蹦跳跳一路小跑,躲在大院随便那个隐秘的角落里分享美食,度过一个幸福安宁的下午。当然,不是每一次都有收获,更多的时候,两手空空,只带着无边的畅想与希冀,在林木间,大豆地,未成熟的小麦试验田里,细细寻觅、搜索,即使没有什么可以解馋的东西,有几枝刚刚吐蕊的小花拿在手里,也是深感惬意的事。

我们俩的母亲和院子里一位男生,明明的母亲玉兰阿姨,曾经是很要好的朋友。有一次,我和大王萍刚刚分享了一颗比较稀罕的高粱饴糖,明明来了。他很清楚,这样的偶遇,一定会有个小小的惊喜。于是,我只能听从母亲们的吩咐,把没来得及送进嘴里的一半高粱饴,咬下一半递给他。因为,另一半马上就要在大王萍的嘴里融化了。这使我非常愤怒,觉得明明来得真不是时候,好几天不愿搭理他。

到了晚上,我们会在长满野花的小森林里各自寻找一处隐蔽的地方,用浓密的枝叶搭起一座小山洞,用红色的砖块摆起整齐的桌子、椅子,细细地布置起自己的保密窝。我最喜欢用一种粉红色的,不知名的小花来装扮我美丽的小窝了。收拾好后,我会在我的桌子上用一只捡来的破瓶子装满一大簇野草。这时候,我已经累得满头大汗,只好坐在我红色的椅子上休息一会儿。

保密窝里潮湿、安静,弥漫着草木的清香,只是有太多的蚊子。我不得不起身,不停地劳作,才会避免脸上被叮出一连串的大包来。

保密窝非常漂亮了。可我不能够就这样静悄悄地独自享用,于是在山坡上喊着小朋友彩云、小丽、印红的名字。不一会儿,她们几个从各自的保密窝里悄悄地钻了出来。我们手拉着手,相互击掌向毛主席保证,决不泄露秘密,才放心地依次到每个人的小窝里参观。如果有胆大的能在山坡后的大豆地里,背着管后勤的张老虎叔叔,偷偷地摘一些豆子回来,那是再好也不过的。这样,我们就可以在一起美餐一顿了。

黑夜降临,月亮升上了天空,大块大块的云朵在月光里显得异常神秘。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孩子们之间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一个长着白发白胡子的老爷爷在一个有月光的晚上,埋下了一块透明的玻璃,第二天早晨,这块玻璃变成了七彩的玻璃球,竟然给老人带来了好运。

对此,我们深信不疑。诡秘的夜晚带给我们唯一的喜悦,就是亲手把早已经选择好的玻璃块悄悄地埋进自己的保密窝里。为了能让自己的玻璃球变得更美丽一些,还要摘一两朵鲜艳的小花放在玻璃块下面,然后在玻璃块上吐一口自己的口水,再用土埋起来。

一夜的等待,伴随着甜蜜的梦想,等到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我们已经奔向了自己的保密窝。但是保密窝已经被严重破坏,桌椅被推翻在地,瓶子的碎片和芬芳的野草、鲜花被抛向四处。最气愤的是,玻璃块不知去向,埋它的小洞里塞满了石头。

我们只好伤心地放弃自己精心营造的保密窝,集合在操场,谈论各自遭受的这场劫难。然后更加周密地计划下一个保密窝的地点。

那几天,院子里笼罩着神秘、紧张的气氛,每一个调皮的男孩,都被我们视为可疑的敌人……

一段平静的日子后,突然传来令人惊讶的消息。小王萍和院里同样著名的男生孙丛,与水利厅、二厂家属院的男孩子大战几个回合,凯旋。当时,这一根本无须现代方式传播的喜讯,不胫而走,在黄昏落日的余晖中,在稠密的树林间掀起阵阵波澜。

不必过问太多的细节。我和暑假终日厮混在一起的大王萍相视一笑、心领神会,体会到了这一英雄行为,在大院里产生的巨大影响。那时候,出于敬畏,我与小王萍少有交流,男生女生之间又从不说话,但其实,心里非常清楚,在同龄孩子中争强好胜、称王称霸,无非是受当年英雄主义教育的影响,有一种崇拜英雄,不甘受人摆布,战胜强者,寻求自我解放的意识。这是产生于上世纪70年代,80年代尚有存余,90年代已销声匿迹,追求纯真主义、英雄主义、献身精神,洋溢着年轻的渴望与旺盛生命力,又需极度克制的情感。这其中,自然不包括恶意的暴力,同品质恶劣的坏人行为,有着本质的区别。

首先,他们从不侵犯弱者,从不欺凌女生。保护家人兄弟姐妹是他们的本能,保护同伴、维护大院的尊严成为他们的义务。由于他们的威望和赢得的信任感完全靠自身力量博得,与小伙伴的瞩目、拥戴有关,这就促使他们具备了保护他人利益的担当与责任。

很多年后的一个夏天,早离开我们大院去南京工作的发小,大哥哥级王佐到来,把在西宁的小伙伴凑在了一起。刚一见面稍有生疏,过了一会,便认出了彼此小时候的模样,亲切得如同家人。那一天,小王萍有事没来,大王萍远在异地。大王萍的姐姐王琳说,大王萍高中毕业后离开青海去了山东黄岛,很少回来。见了王琳姐姐,顿时勾起我很多记忆,心中无比怅然,拍了照片让姐姐王琳发过去,30 多年没见过我的大王萍一眼就认出了我。

到了8月,王琳姐姐微信我,大王萍在找我,她很想我,有话对我说。我心中高兴,连忙复信,我们之间又有了联系。虽远隔千里,不能面对面交谈,更不能在她家窗下等候,但总算找回了自己儿时的伙伴,心里添了些久违的温暖。

八月十五到了。晚上,月明风和,空气甘甜。大王萍发来祝词,祝福我们一家幸福快乐。其中,还提到了我的父亲。儿时,每逢中秋父亲总要带着我们在中秋之夜,漫步大院路边、操场、宿舍楼下,遥望天宫,凝视圣洁美丽的那轮明月时,为我们讲述嫦娥奔月、桂花树的故事。此外,她还鼓起勇气对我说,有一件发生在小时候,至今不好意思开口,却一直挂在心头,挥之不去的事情,一定要找机会面对面给我道歉。

放下手机,我沉浸在过去的回忆中。想起大王萍儿时,那双黑黑的眼睛,细细的眉毛,鹅蛋形的小脸;想起我们小时候在一起的快乐、争执,度过的数不清的下午和夜晚。其实,她想告诉我的那件事我隐约记得,也理解她当时的好奇心,并没有放在心上,可她却藏在心里,无法释怀,这反而叫我心生纠结,不知如何对她表白。我真想对她说,我的发小、我的伙伴,你是一个多么善良、纯真的人。现如今,物欲横流,许多为官者肆意弄权、良知丧尽,还有一些无道德底线的人在随时随地出卖自己的灵魂,在他们面前,你就是一朵素朴、干净的小花,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红色的软籽石榴,五仁的桂花月饼,还有父亲专为我和儿子买的哈密瓜就摆在我的面前。如今,不愁吃,不愁穿,我也不会为了一颗水果糖、一粒巧克力豆再苦苦哀求父亲。可是,我们的心很累,一点也不轻松。落井下石、冷酷无情成为一些集体的常态;阿谀奉承、弄虚作假成为一些人的生存之道,更可怕的是,他们还要把这种贪婪自私,经不住阳光暴晒的邪念,作为人生经验传授给自己的孩子,而那个年代,我们这些孩子的父母,不论出生青海,还是来自全国各地支边的老一代,哪一位不无时无刻地在教导我们要诚实做人、奋发向上。这个世界,什么时候变得如此不堪,缺乏温情、缺乏关怀,那天真的,浪漫的,属于人类天性的自由、善良和正义都到哪儿去了,而人的尊严与高贵,又为何会随着追逐金钱、权力欲望的加深丧失殆尽。

中秋之夜,月亮慢慢被乌云遮蔽,城市鲜艳的灯光照在树梢上。我遥望着窗外的高空,一边怀念,一边思念着远方的小伙伴。

遗憾

今年的秋天与往年不同。院子里的大理花还没有完全枯萎,就来了一场大雪。好大的雪啊,像一朵又一朵的花,像一片又一片的树叶,飘下来,落在身上,赶也赶不走。很快就湿了衣服,湿了头发,满身都是雪的味道。

下雪的时候,我曾被我的祖母派去买电影票。过去,电影票很难买,特别是有新电影上演,买电影票就得排老长的队。

祖母派我去买,是有原因的。有一次,我排了长长的队,好不容易到了窗口,已经是满头大汗。我伸出捏得湿漉漉的一元钱,可卖票的老爷爷说,闺女,票已经卖完了,明天再来吧。说完了,还伸出手来,摸摸我的脑袋,我糊里糊涂地离开了窗口,委屈地哭了。

祖母让我又一次去买票,也许是希望老爷爷能认出我。

我去得很早,雪花悄无声息地落在我的脸上,我的脸冻得红红的。等我走到能看见那个卖票的小窗口时,我的心跳加快,快要蹦出来了。

一定是清晨的白雪帮助了我,窗口前排队的人很少。我飞奔了过去,很快就买到了当晚的八张票。票是黄颜色的,小小的窟窿眼把它们一张接一张地联在一起。卖票的老爷爷把它们递出来的时候,又摸摸我的头,我冲老爷爷笑了一下就跑了。

晚上吃过饭,祖母便用篦子细细地梳了头,又拿出一件只有坐席时才穿的毛料衣服,穿在身上。我和我的堂兄堂妹早都等得不耐烦了,在院子里打闹着。

清苦的日子里,欢乐不是很多,但又时不时于不经意间到来。能在一个落雪的日子里,不让祖母早早地把我们按进被窝,听老鼠在屋子里窜进窜出,而是要在忽而光明忽而黑暗的电影院里享受光与影的愉悦,让我们兴奋得像小疯子一样来回地奔跑、尖叫着。

但是,悲哀同喜悦一样来得凶猛。祖母和姑姑以及伯母,突然,集体不知道把电影票放在哪里了。就在祖母打扮好了,郑重其事地准备领着一大家子人,在邻居艳羡的目光和询问声中走出院门时,电影票就忽然找不着了。

炕柜里的被褥、衣服已经由姑姑全部扒拉出来。桌子里的票据、头绳、针线、碎布头翻了个底朝天。

祖母沮丧地站在一旁,嘴里自言自语,我记得我把票压在炕柜里了,怎么会不见了呢?

突然,祖母把眼光投向了我们。因为电影票不见踪影造成的极度失望,已经让我们失魂落魄,现在,眼看着祖母又要把这么重大的失误引向我们,害怕极了,抢着告诉祖母,没人动那些票,谁也没动。通常家里最重要的东西都由祖母保管,我们是那样地信任我们的祖母。

祖母终于没再追问我们。

电影开演的时间一分分逼迈,票仍然没有出现。失望的泪水在我们的眼眶里打着转转。我提出去电影院试试,让卖票的老爷爷给我们作证,那么长一排空位子没人做,足以证明。但是,祖母不答应,她说,咱们不能干那丢人的事。

于是,我们一家人就在无端的痛苦中,苦熬着。一直等姑姑回了自己的家,等到看电影的事被我们完全放弃,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大家的心才慢慢平静下来,只有祖母一夜翻动着身子,没有睡好。

第二天中午,放学回来。祖母一扫平日的威严,激动地告诉我们,票找着了。她说,她先是把票压在炕柜里,后又觉得不妥,便又塞在了褥子底下。结果昨天晚上,只记得炕柜,却忘了褥子。

祖母很得意,好像找到了票,就安了心。连在一起的八张电影票,举在她的手上,她俨然一位胜利者。

我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当时,要看的电影是彩色故事影片《艳阳天》,我不仅想法子混入电影院看了这场电影,还特意读了浩然的同名小说,记住了那个有意思的农民马小辫。

要说过去的西宁在我眼里算不得好,也算不得差,因为那个时候的我从没离开过西宁,也不知道除了西宁之外,还有更好的地方。平日里唯一的快乐就是奶奶能从她神秘的红柜子里摸出好吃的东西,比如红枣、核桃、葡萄干什么的,分给我和我的堂兄妹,让我们着实兴奋一阵子。

我的堂妹小宇比我小半岁,长得和我一般高,但比我听话,而且因为乖,经常会得到意外的奖励。如果碰到奶奶特别高兴的日子,就会得到一角钱,让我们买自己喜欢吃的东西。那么,我们两人就会牢牢地握紧这一角钱飞快地跑到离我们最近的食品店,买我们认为最合算的食品,通常是一角钱十块的黑焦糖,一分钱一块太合适了。

糖被我们仔细地数过后全部装到小宇的口袋里,因为这一角钱是奶奶奖给小宇的。然后我们互相搭着胳膊一边走一边商量着十块糖的分法。当然首先要给的就是哥哥了,因为哥哥是奶奶最疼爱的孙子。其次是弟弟小三,表妹小红和表弟小杰。这样一来就剩下六块了。一人留一块吧,我有点不自信地说。小宇摇摇头,应该你二块我四块。我再度意识到这一角钱的来历,好吧,你四块。于是我们停下来,由小宇郑重地把二块糖递给我,我接过糖装进口袋高兴地笑了。可是走了一会,小宇又停下脚步,从口袋里拿出一块糖塞给我,还是我们一人三块。我惊讶地望着堂妹,不知说什么才好。小宇又严肃地告诉我,现在别吃,等一会分给大家后一起吃,我点点头加快了脚步。

那时候,冬天寒冷而漫长,每天早晨一睁眼首先看到的就是窗上神态各异的冰凌花。像一阵阵轻风吹倒的落叶,又像浓雾中徐徐映现的松林,里面有玉琢冰雕的小人在慢慢走动,如同仙境一般。这时候,虽然有奶奶早为我们生了火,炉上的水壶也哧哧地冒着热气,但躺在棉被里的感觉实在太好了,没有一个人愿意把手伸出被外。奶奶是严格的,况且我和堂妹今天还要完成一项艰巨的任务。购买过年吃的肉和带鱼,这是凭票供应的,买早了怕放坏,可过了这几天票就要作费,故而奶奶昨晚就安排好,今天务必要买回来,并且把这件重要的事分配给了我和我的堂妹。

奶奶见我们还在装睡,便揪揪我们的耳朵。快起来,别装了,装睡的人叫不醒。听奶奶这么一说,我们一个个忍不住乐了,赶忙起来穿衣叠被,只有堂哥还赖在床上。等我和小宇慢慢腾腾走到饮马街街口时,见莫家街肉食品店门前早已排了两溜长长的队伍。我们两同时惊呼一声,为我们的迟到和懒惰感到内疚,随即飞跑起来。到了门前,分清买肉的长队和买带鱼的长队。就一人站了一个尾巴安下心排队了。过了一会儿,我们两人身后又陆陆续续站了许多人。我和小宇互相看看,显然是在得意我们来得还不算太晚。肉和带鱼是那么的好吃,为它们付出点劳动是值得的。

队伍挪动得非常缓慢,过上好一阵,才会有人提着一块猪肉或者是几条带鱼在众人羡慕的眼光中走过。有个干瘦的男人手里拎了很小的一块肉,满头乱发地从我面前走过,又低着头排在了小宇的那支队伍后面。很明显,他是一个人来的,这也太没有先见之明了。我和小宇拉拉手,很为这个人愚笨的行为感到惋惜。

不知为何,我的这支队伍行进的较快,竟把小宇落在了后面。可能是卖肉的人手脚快,卖带鱼的人动作慢一点。没关系,小宇冲我招招手。

过了很久,当空的太阳已经没有了踪影,队伍里的人都变得着急起来,有人伸长了脖子往前看,有的人离开队伍挤到前面想碰碰运气,却遭到很多人的斥责又悄悄回到队伍里。有个白头发老人颤巍巍地提着一个大网兜,走过我们面前时对我们小声说,里面的东西不多了,不知你们能不能买到。我一听这话急了。这可怎么办呵,排了这么长时间的队。

空气变得沉重起来,我变得有些焦躁不安,肚子也有了饥饿的疼痛。啊,好不容易轮到我了。我踮着脚尖一手高高地举着票,一手举着攥潮湿了的钱,任胖胖的店员把一大块肉推到我的面前。这下可好了。我吃力地提着大布兜挤到小宇身边尖声说,肉买到了,你看!

小宇伸出冻红的手掂了掂布兜高兴地说,任务只完成了一半,你先回去,给我拿块馍,我快饿死了,你看我前面还有好多人呢!

等我放下肉和堂哥一起赶回来时,冬天的风已经刮得很厉害了,寒风里黑云飞满,仿佛又要下雪。老远的,我见小宇还站在那里,脸冻得通红,只是她前面就剩下两个人了,我激动得真想大声欢呼。小宇看见我们,蹦起来,向我们招招手,又指指前面。可是前面的人迟迟不动,还有人走上前和店员争执,待我们跑过去才明白,带鱼卖完了,一条也不剩。顿时,我们傻眼了。再看小宇,一声不吭地,眼泪刷地掉下来了。堂哥忙安慰她,好了,好了,明天再来买。我拿出手绢,擦了擦她脸上的泪水,明天咱俩早来一点。

我们仨第一次沉默着回家了。天黑了,想起早起时的欢愉,想起奶奶不知又要如何心疼排了一天的长队却没有买到带鱼的孙女,我的心就变得愁苦起来。这时候,几朵微雪没精打采地飘下来,落在我的脸上,我感觉到了一丝丝凉意。

褪色的虹

周围声音嘈杂,工厂特有的机器声在鸣唱,但是,寂寞仍然像一只无形的手挤压着胸口。那时候,我是一个小学高年级的学生,被派到这个汽车修理厂学习一个多月。每天早上,我和工人们一起进厂,然后坐在为我指定的车间的角落,默默地注视着工人们一边说笑,一边慢慢地换上工装。有时候,他们会因为一件小事高兴很久,相互打趣,发出一阵又一阵爽朗的笑声。他们中间没有人会在乎我的存在,一个相貌平凡,做什么事都叫他们不放心的女孩。只有一个年长的师傅,会用他粗大的手掌摸摸我的脑袋,让我替他干点轻松的活。余下来的时间里,我就好像车间里一个不大常用的零件,闲置。

就在这样的一天下午,4 点钟,全体人员被集合在操场,听重要广播。这是一个疲惫的下午,但是广播里传出的竟然是能够穿透我们心脏,令我们难以理解的声音。敬爱的伟大领袖毛主席离开了我们,这晴天霹雳般的消息,让所有人惊惧万分。我们打小学毛主席语录长大,从没有想过他老人家会像平常人一样丢下我们死去。起先无论如何不敢相信,后来,觉得世界末日即将来临,不知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接着,带我们进厂的一位女老师晕了过去,随后,身边的同学抱着不省人事的老师突然失声痛哭。片刻的愣怔之后,坐在地上的,倚在篮球架上的,原本背靠背坐着的漫不经心的人全都哭出了声。

空虚的日子,就这样中断。学工、学农的同学相继回到学校。同学们终日不敢大声言语,忙乱中做着白色小花,观察着老师们忍受痛苦的神色。回到家里,家长们一样悲痛欲绝,只是他们做的花比我们做的大,颜色也要丰富。紧挨着我们生物研究所大院的是塑料厂,他们厂做的花圈是用散发着光泽和气味的塑料做的,显得高贵而神秘。

那时候,商店里卖布的柜台,可以任由女孩子挑选白色的布料,我挑了一段发亮的白绸,再由锁线的人免费锁了线,扎在我黑色的长发上。那一刻,我几乎忘记了悲哀,心里隐隐生出一丝愉快的感觉,后又被自己吓得出了一身汗。

但学校里,老师的神情异常悲哀,这不得不让我再度陷入无限压抑的气氛中,紧张而有序地和同学们一起赶制花圈,做黑纱,或者爬在地上用锯末渣擦拭灵堂的水泥地。记忆中,那时候的天空比平日里低沉了许多,毫无色彩。

最后一次隆重的追悼大会是在火车站前的广场。因为人多,我们站在远离主席台的马路上。什么声音也听不到,只能看见成千上万俯着身子的黑沉沉的背影。可能是太疲倦了,我和我的同学已经哭不出声。呼啸而过的救护车传达给我们的信息是,又有人因悲伤过度失去知觉。这使我感到非常内疚。

之后,我们很快结束小学生活,失去了和所有同学的联系。最要好的同学林惠敏不知去向,我第一次除去父母家人外,对一个人产生了留恋的感觉。我喜欢她,至今还记得她的模样,微微卷曲的短发,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

在父亲上过的湟川中学里,我度过了六年中学生活。因为学校经常分班,我和许多同学在同一间教室里念过书,也交过很多朋友。可是,从小学一同分过来的同学却只有一个,他是一个男生,我们从不说话。

迄今算来,已是20 多年前的事了。然而为什么中学时代的生活比现在正在发生的事还要清晰得多呢。我经常身不由己地想起那个年代,一些早熟的女同学已经知道怎样打扮自己才能吸引男同学的目光。一般最快捷、简便的方法,就是打自己头发的主意,我很羡慕我们班上一个叫高丽的女同学,她的肤色干净,眉毛又细又黑,齐眉的刘海儿总是被她卷得疏落有致,优美地点缀在光洁的额头上,看上去妩媚娇嫩,而且她还有各色的纱巾在白皙的脖子上换来换去。但是遗憾得很,初中快毕业的那一年,我们班的男同学似乎还停留在愚钝状态,丝毫没有察觉女同学的变化。倒是我们的班主任,一个冷酷、狡黠的男老师,常常在他任课的数学课上丢掉他带来的三角板、尺子之类的工具,神色慌张地与四班的女老师约会。那个时候,我早已听不懂数学课的内容,如果能在课堂上保持安静的话,必是爬在桌上偷看藏在课桌里的小说,离去的老师带给同学们的意外的狂喜和一阵骚乱是我感觉不到的。那一阶段,我时常晕晕乎乎地沉浸在小说主人公的悲伤情绪中不能自拔,甚至觉得自己已经远离尘世。

马上就要高中毕业了,父亲从上海出差回来,带给我意想不到的礼物,一双质地神秘,银色透明发光的高跟凉鞋躺在我的小床上,做工极其讲究,鞋面上镶嵌着几枚精致的花,简直和灰姑娘的水晶鞋一样富丽典雅。我惊呼着把它捧在怀里,开心得根本不想写作业了,恨不得立即穿上它到院子里走一圈。我记得,当我穿上它的那天早晨,连树上栗色的小麻雀都在低头观看,看一个爱美的小姑娘从它们面前神采奕奕地走过,且神色不安,叽叽喳喳地交头接耳。可是,遗憾得很,走进教室时,一屋子的同学,谁也没有在意。直到课间操的间歇,才有女同学把艳羡的目光集中在它上面,围拢过来,左看右看,不停地询问。

许多年后,在同学的聚会上,大家居然不约而同地回忆起班主任在课堂上随意离去的重要情节。实际上,十四五岁的我们已经具备了洞察秋毫的能力,只是我们的精神形成期不曾遇到过一位善解人意,为我们着想的老师。在那个尚未定型的年代,80年代末,我们像一丛无人修剪的野草弥漫在父辈痛失大好时光的伤感中,随心所欲疯长。等理智告诉我们,应该面对高考,考虑自己的前程时,我本人和许多同学一样已经收不住自己散乱的脚步了。

高中同学的聚会,是一场盛会,又仿佛含着无以言状的痛苦。人到中年以后,还能够在片刻的犹豫后认出各自的面孔,真算得上是一件不容易的事,20 多年的岁月,像做梦一样长,又似梦后一样渺茫。为了生活和抚育孩子,我们尽心地工作,面颊已染上了岁月的阴影,但见面的时候,谁也不愿意诉说内心的忧伤。然而,我们这些失去一半人生的人,说起高中时候的事竟是想不到的快乐。许许多多的细枝末节,每个人当时的模样以及神态都一一浮现。最令我惊讶的是,我一点儿也不知道,我们班上还有一对成婚的夫妻,他们的保密工作做得多好啊。能和高中的同学结婚简直就是奇迹,而且是那么的美妙。那一天,我们高中班的班主任老师也来了,因为是数学老师,他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他只在乎那些学习好的同学,也是在那一天,我才知道,班上当年考上大学的有十几个,其中两个是顶顽皮、捣蛋的。可是那一年,我几乎从班主任那儿拿不到毕业证,而且耽于幻想的我,在同学们就读大学历史系、外语系的日子里,一直沉浸在当一名歌唱家或舞蹈演员的幻梦里。

时至今日,我还能想起当年染红西天的落日下,梦想破灭时我满怀满腔的悲伤。那时候,父亲忙于自己的事,只有一个女同学与我交往,她参了军,是总后通讯站的一名女兵,虽然前途有了着落,但是新的更加沉重的烦恼还需要我们彼此相互安慰。

那是一个多么无助,需要爱的年龄,十六七岁脆弱的心理和异常敏感的身体。每一片无端的落叶,每一朵来历不明的黑云都会让我伤心不已。

等待开花的心情和现在看到同学成长起来的感觉大不一样。20 多年的时光比一颗樱桃树的花期还要短。倏忽之间,女同学和男同学都成熟了,懂事了,有了各自的事业和付出的爱。更重要的是,这种见面的方式,让我们重温了短暂的年少时代和那个年代特有的简洁思想,即使是沉重的往事,也会让我们激动不已。人生一世,要经历的事有千百种,但是多半一边经历一边就消失了,没有一件事情能够像儿时的事情那样鲜明;人生一世,出门便可遇上千百人,但是却没有一个人能够像少年时的朋友一样记忆犹新。

过了几天,得知高中班同学,一个喜欢读历史书,嘴角常挂着笑意的男同学,在南京因肝病去世。虽然毕业后再也没有见过他,但是,这之后,他深色的皮肤,黑黑的眼睛,棱角分明的脸却不时出现在我的脑海。

窗外没有月光,凉风吹了进来,四月的夜晚像冬季一样寒冷。

秋叶无语

深秋的风吹起来声音很响。一夜之后,窗外的树已经剩不下几片叶子了。

今年的秋天很奇怪,一直没有让我找到那种黄得发烫的叶子。往年到了这时,总会在不经意间,看到那种形态完美,黄得透亮的叶子。我喜欢把它们平平整整地压在书里。在很多时候,这样一张一张的叶子,都会在朦胧中变成一幅幅油画。那是我的朋友,小时候的好朋友荣画的,每一幅画都很美,露出淡淡的忧伤。

十二三岁的年龄,求知欲很强。我和荣拜林一鹤老师为师学画画,一鹤老师的老师是潘天寿,了不得的人物。荣比我用功,比我懂事,学得特别认真。素描功底打得非常扎实。很快地,我和他便有了距离。老师常说,画画是需要天分的,而荣是最优秀的。

没过多少年,荣便考上美术学院去深造了。

新年到了,荣寄给我一张他画的油画,满纸金黄色的叶子,褐色的树干,只是天上的云是灰色的,显出几分沉重。老师看了后说,荣是他教过的学生中最有才气的,但是荣的性格中有很多忧郁的东西,这也许会害了他。

几年过去了,荣回来了,在一所大学教书。我那时还在读高中,虽然和荣同住在一栋楼上,却不能像小时候那样交谈了。有时候,在院子里碰到,很拘谨。当然,也会站在一起说说话,但显然没以前那么多的话了,只是喜欢说一些过去在一起学画画的事。他记得最清楚的,是秋天老师带我们去郊外写生时,淘气的我把画笔扔在一边,尽顾着趴在地上满地捡叶子玩的事。

过了一段日子,我发现我的朋友荣恋爱了。

荣不像以前那样愿意和我站在院子里说笑,他有点魂不守舍,眼睛里堆满了幸福。我虽然比他小很多,但是,我知道他一定是喜欢上什么人了。

不过,他的恋爱有些神秘。我从没有见到过她的女友。

荣从小就跟别的男孩不大一样,他有礼貌,懂事,从不惹母亲生气,唯一的爱好就是画画,荣画画是用心画的。所以,能让荣爱上的,一定是个不平凡的女人。

但是,没过多少日子,院子里便传开了。说荣跟一个比他大20 多岁的女人在一起。大家都在为荣感到惋惜,他的母亲见了人也不敢抬起头,好像荣做了什么丢人的事。

荣开始不回家了,我已经很长时间没见到他。

那一年的秋天,我和父亲在公园散步。

秋日的傍晚,天上的云彩火红火红的,满地的秋叶像金子一样洒在地上,我弯下腰捡起好看的叶子,把它们的根剖开,一根根串在一起。这时候,我听见前面的树叶在动,我抬起头,心里一惊,连忙低下了头。

荣正挽着一个女人的胳膊向我们走来,我屏住呼吸把头埋得更深。荣和那个女人的脚步声从我身旁慢慢走过,我猛地抬起头,我看见了挨着荣的那个女人。她比荣的母亲还要老,不但穿着极普通的衣服,头发还是农村妇女常留的那种发型。

不知为什么,我的心是那样的惆怅。

父亲从一棵高大的树后走了出来,我们两谁也不想说话,我也不想再捡叶子,就拖着一条长长的金黄色的叶子,缓缓走着。

秋天还没有过去,满地的秋叶还没有枯萎,人们正在忙着腌制过冬的咸菜。荣突然地在他学校的寓室里自杀了。

荣死亡的消息,同荣的恋爱一样使人震惊。人们又纷纷地怜惜起荣年轻的生命,一起诅咒着那个又老又土的女人。认定,荣是被那个女人害死的。

我对谁都没提起过我见过那个女人,只是在无数个没有月亮的夜晚,怀念着我儿时的伙伴。我不了解荣的恋爱出了什么故障,我也不理解荣为什么会爱上一个比他大那么多的女人,更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离开爱他的母亲和让他痴迷的绘画,但是我相信,荣的生命的开始和结束,对他来说,都是自然的,就像秋天陪伴黄叶的天空并不都是蓝色的一样。只是他的心太重,没有人能读懂。

许多年过去了,叶子黄了,又青了。有很多更精彩的事早已淹没了荣和荣的故事,也没有多少人能提起他。只剩下那个痛苦的,失去儿子的母亲,在孤独的日子里忍受着煎熬。

荣离开的时候,只有24 岁,如果他还活着,他一定会画出极美的画来安慰自己,安慰所有爱美爱生活的人。

时光

又是一年的春风,北风不经意间柔和了许多。

今夜,难得看到的星空清亮,无风,无云,远处群山清晰可见。自从住到古城台的这座高楼上,屋内的各个窗户都能看得很远。白天车流人流来往穿梭,黑夜里,万家灯火近在眼前,色彩繁多的灯光四处闪耀。这难道就是70年代,那条铺着细碎石子,没有一盏路灯,没有一间商铺,没有一棵树的街道吗?我站在阳台上,常常想起从前的时光。

那时候,古城台十字路口只有两个商店,一个是古城台食品商店,一个是古城台商场。我希望吃到的好东西,喜欢的小玩意全都放在这两个商店里。不过,我比较喜欢的还是食品店,因为那间不大的店铺里,除了黑色的方块焦糖,偶尔会有包着金纸的巧克力和红色、绿色、黄色的朱古力豆。但还有一点是不容忽视的,那个需要上一个长长的高坡才会走到的古城台商场里,总会出现非常漂亮,印着小蓝花、小黄花的布料。当然,这些诱人的东西,是要等到一些特殊的日子才能拥有的,比如过生日啦,春节什么的。平常,我只能不断地驻足徘徊,流连忘返。

上小学的我每周都要去奶奶家吃饭。晚饭后回家,2 路公交车只能坐到古城台,再往前就不通车了,我就得从古城台一直走到我和父亲的小家,生物研究所的院子里。

不知为什么,在我的记忆里,那条路好长好长,走到家时,已精疲力尽。更记不清有多少次,孤身一人行走在那条凹凸不平,只有一层淡淡的银光陪伴着我的夜路中。不是每一个人都有过孤独地走在黑夜里,寂寞、无助的经历吧!心中的滋味有时惶惑不定,有时却也另有一番清冷静寂的感觉,觉得生命在延长,在扩展,在飞翔,不知什么时候才是尽头,也不想知道以后的事。也许这种感觉是每个年少的人才会有的吧。中年以后,脑子里总是装满了乱七八糟的事,没有了清清爽爽、磊磊落落的感觉。

走过水利厅大院,夜更黑,寂静无声的麦田黑压压的,在我身边不断地蔓延。再走几步就快到生物研究所了。可是从前,走过这儿是需要勇气的,几乎没有人的田野,麦子长得旺盛,粒粒结实,表面上没有人看管,可是一旦跑进去,踩踏麦地,或者偷摘刚刚成熟的麦穗,便会突然钻出一个彪形大汉,拿着棍子向偷食者扑来,吓得我们魂飞魄散。但是,像有一股莫名其妙的魔力牵引着我们这群孩子,一有机会,便要不管不顾地前去。那可真是一个见到什么都好奇,听到什么都想知晓,精力旺盛的年龄啊!

从小就对黑暗、孤独和恐惧比较敏感、脆弱、胆小的我,步履愈来愈沉重。同时,一边又拼命地想挣脱恐怖,尽力回想白日里和院子里的小伙伴在麦地里追逐打闹、驱赶蚊子,在小河沟里光着脚丫子蹚水,摘薄荷草、马莲花、馒头花的快乐情景,好让这段漫长,黑暗,令我惊惧不已的路变得有趣生动一些。

那时候,我们可不像现在的孩子总有写不完的作业,上不完的补习班。白天的课上完后,下午放学回家,作业很快就完成了,剩下的时间,我们都在院子里玩,从从容容,悠悠闲闲,而且不断有新的花样,游戏多得不胜枚举。

终于,走进了生物所大大院,紧张不安的心一下放松了。再往前一点,是我和小伙伴们经常光顾的塑料厂。塑料厂是一个挺大的厂,我的叔父和楼上一个人家的妹妹都在这个厂子里上班。塑料厂里总是弥漫着一种怪怪的味道,有些车间里生产像小药丸一样的黑豆豆,而有些车间生产的东西,是非常吸引女孩子的。那是一种五颜六色的细塑料绳,有空心的,有实心的,但是都可以用来扎辫子或者是编各种各样的小玩意,挂在钥匙链上、书包上。

到了初中,爸爸给我选择了他的母校西宁二中,后来改为湟川中学,这几年又恢复了原来的校名。那几年, 穿多了棉布衣裳,对刚刚出现在市场上的的确良衣服着了迷一样喜爱,好似一切现代化的东西在人们胸中,由此燃烧起来,一直保持着旺盛的劲头。存了很长时间的零花钱终于足够和要好的小朋友汪霆,在大坡上的古城台商场购得一块做裤子的的确良,瞒着家人去裁缝店一人做了一条当时流行的喇叭裤。那一年,我们的个子长得很快,裤子总是短得遮不住脚腕。放到现在是七分裤,可那会儿觉得蛮丢人。

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清晨,被允许换衣服的周一。穿着深蓝色喇叭裤、淡蓝色碎花上衣的我们,扎着辫子,背着书包,手挽着手,走在上学的路上,显得腿特别长,人特别精神,就连赶着上班的大人都忍不住向我们投来惊喜的眼光。好像在说,瞧啊,那两个脸蛋像花儿一样鲜艳,长得一般高,亭亭玉立的女孩子多神气。但是,汪霆还好,我的遭遇很不妙。做课间操的时候,我们班的地理老师、高大威猛的刘老师像发现了一件惊天动地的怪事,怒气冲天地来到我身边,无法容忍地竖起一根手指告诫,“放学回家把裤子换掉,不然我就用剪刀把你两个能扫地的宽裤腿给剪了。不要像个小流氓似的败坏了学校风气,教坏了其他学生。”我一听,吓得撒腿就跑。想不到,刘老师居然迈开大长腿追了过来,害得我一溜烟跑进学校大操场,找了个犄角旮旯躲了起来,课都没敢上。

然而,时代的发展挡也挡不住。很快,学校不再组织学生们学工、学农,不再让我们为每一年的积肥任务掏人家的鸡窝。过了一段时间,试验田消失盖起了大楼,生物所对面的农田变成了很大的蔬菜批发市场,大坡上的古城台商场成了博纳广场,对面出现了一条繁华的商业街,被大家叫作商业巷,卖什么的都有,持续了好多年。

等我大学毕业,在青海人民出版社工作,有了自己的家,商业巷几乎成了我购物、品尝美食的天堂,有些小吃年长日久至今犹在,成了古城的名吃。生活在继续,时代在发展,昔日封闭、偏僻的高原古城西宁越来越美,越来越时尚。社里有位老司机,年龄不大,长得有点矮,有点胖,每天早晨都有驾车出去吃早点的习惯。哪里有好吃的,就冲向哪里,几乎一个都不放过,无丝毫懈怠。

这位司机师傅是一位老西宁人,熟知西宁人的生活,也很会享受,常常看不起我喝牛奶吃面包的样子,“你吃的那是啥呀,清汤寡水的。你看看我,早上一碗牛杂碎,饭后一大杯老茯茶,再抽上一根神仙烟,那才叫老西宁人过的日子。”

我听了,懒得搭理他。直到有一天,他貌似六神无主地眉头一皱摇摇头,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显得很不自信,“唉,西宁的变化真的是太大、太快了,几天没去的地方,再去时就认不出来了,连个尕饭馆都找不到。”

又过了几年忙忙碌碌的日子,蔬菜批发市场搬迁至西郊,建成了西宁市最大最宽敞、最漂亮的广场。通向人民公园的那条路,原本就是一条极有品味的路,种满了丁香、杨树、柳树,开满了报春的花,现在则打理得更整洁,更干净。每逢春暖,鲜花渐次开放,花蕊的沁香吸引着鸟儿婉转放歌,繁茂的绿叶装点着宽阔的马路。

西关大街,就是小时候让我又恐惧,又无奈的那条长长的路,早就变成了一条宽敞、平坦、飞驰着大小车辆的马路,上下班高峰,车辆会堵得密不透风。路旁的图书馆、博物馆、法院、民政局,纺织品百货商场,力盟宾馆、过街天桥,完全变成了现代化的模样。只可惜,社里那位热爱生活,极善于生活的司机师傅,却在某一年的冬天得急病过世。不然,不知他那方言味浓郁,幽默风趣,开口逗人乐的一口青海话,会发出怎样的赞叹……

漫步在流光溢彩的灯光下,觉得人生无常,时间过得太快。很多时候已经想不起这条街上过去的旧光景,我的儿子也不大喜欢听以前的陈年旧事,觉得过于重复。只有到了夏天,七八月,远方的同学朋友归来,结伴走在这条街上,才会一次又一次地想起,那些过去的日子,那些让我既留恋又心酸的岁月。

物质匮乏、简单明了的年月,和我的少女时代一起就这样过去了。不知为何,对任何事物都抱有好奇和幻想,谜一般的情节,神话一样的故事,吸引着我的时光好像也过去了。大街上高楼林立,藏式酒吧、西式餐厅、传统小吃应有尽有。行人衣着各异,光彩夺目,却大多表情冷漠,自持清高,少了些让人亲近的目光。所以,现代与传统的冲撞,那些令人怀念的穿粗布衣裳的往昔岁月,与今天的现代化、快节奏,有着让人意想不到的遗憾和伤悲蕴藏其中。可是,又有什么可以让我们放弃追求,放慢一直朝前走的脚步呢?

糖包

年三十前一天,朋友发来一条微信。

本来打算在会议之后,留在西宁过年,可兄弟姐妹们兴致勃勃地要去拉萨过藏历新年。他少小离家求学,在外地工作,没有足够的时间与兄弟姐妹同行。

屋里冷冷清清,打扫完屋子的他寞寞的。读了几页书,望着窗外的天,期待发芽的杨树、柳树,他决定返回自己工作的城市。

走是要走了,可临走时,却加倍地思念起故土,思念妈妈,思念泥土的芬芳,尤其思念妈妈做的糖包。

想了一会,他不愿想了,竟然睡着了。

梦中,他回到从前,妈妈在的时候。每逢大年初一,桑烟袅袅,妈妈总要给他们兄弟姐妹蒸上几大笼糖包,吃也吃不够。糖包的皮又松又软,很有弹性,三角形的皱褶曲曲弯弯,像姐姐的裙边。蒸好的糖包,不等妈妈从笼屉里拣出来,他的小手已经迫不及待地伸进去拿出一个,捧在手里。轻轻一咬,一股夹着核桃仁、芝麻、羊油味的香气,冲出来,直逼心腹。

甜甜的梦过后,朋友突然醒了。

看到这里,我的心一动,不由想起了我的奶奶,想起过去大家庭的生活,奶奶做的糖包。

问了朋友的飞机,还来得及。便穿了衣服下楼,去一家做糖包的饭店。想让朋友带回去,以解思乡思母之情。

街道上,提着大包小包的人匆匆忙忙,有了些年的味道。明天就是除夕,能回来的,都回来了。但是,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再走一个路口就到了。不知为何,我的心怦怦直跳。这家老字号的清真饭店,最有名的就是糖包,父亲爱吃,给他买过,我也喜欢吃。

过了红绿灯,很快就到了饭店门口,里面竟是黑的。我心里一紧,上前几步,贴着玻璃门往里看,一张红色的告示迎面扑来,从今天起饭店停业到初七。还没到大年三十,这家饭店可真够心急的。

见我爬在玻璃门上细看,走出来一个小伙计。

我看着他,带着希望,“今天不营业,可否有昨天剩下的糖包?”

小伙计一脸盛气,瞪圆了眼。

“我们家的糖包从来没剩过!”

我耐住性子,问了句,“那你知道,还有哪家店卖糖包?”

“东关里有一家。不过,不知你吃得惯不。”

哼,小伙计,可恶得很!这会轮到我瞪圆了眼。

“难不成这全西宁城,就没有一家糖包赶得上你家的。”

“那你买去洒!”

我转身离去,玻璃门和小伙计的笑声在身后轻轻闭上。

新春的气息柔和了不少,河里的冰雪在慢慢融化。

那是上世纪70年代的大年三十,面已经和好,躺在案板上。馅也拌好了,花生、芝麻、核桃仁是早几天就预备好的。

喜鹊带着一阵风飞进城里,落在枝丫上,望着四合院里叽叽喳喳,比它们还要聒噪的我们。

就要过年了,姊妹们都盼着穿新衣,吃糖果。熬过了一冬,春节就在眼前。我们长了一岁,长辈们老了一岁。可奶奶并不忧伤,也从不抱怨。爷爷去世早,奶奶靠给别人洗衣服、干零工拉扯四个孩子。现在,伯父成了家,姑姑和我的父亲,还有叔叔,都参加了工作,日子一天比一天好,奶奶觉得再苦再累也值得,心里是甜的。

面发好了,伯母出来叫我们。我不如堂妹心灵手巧,每一次都会被派去拉风箱烧水。先是慢慢地拉,风箱显得不太爽快,吱吱扭扭的。奶奶再三叮嘱我要有节奏地拉,缓缓地拉,然后往灶膛里扔进去一个小面球。片刻之后,小面球熟了,奶奶用铁钳子取出来,吹吹上面的煤灰,掰开一闻,碱的大小就算是有数了。

拉风箱是一件枯燥的活。右手拉风箱,左手要随时准备好往灶膛里添煤渣。奶奶、姑姑,伯母、堂妹,说说笑笑包糖包。我拿本书摊在膝上,一边拉,一边看。看得入了神,手便停了下来。奶奶听不到风箱的声音,喊一声:“丫头哎!”跑过来一看,灶膛里的煤变得煞白,火奄奄一息。生气地拽起我,一屁股坐下。一边添煤,一边使劲拉。不一会,风箱便悠哉悠哉地唱起歌来。

包好的糖包,摆上笼屉,上了锅。这时候,需要更大的火力,奶奶便亲自添煤,唤来堂哥替我,我已经跑到院里踢毽子去了。

想起含辛茹苦的奶奶,想起奶奶做的糖包,我的心里暖暖的。以往的事,在梦里,又像是发生在昨日,关也关不住。

糖包出锅了。孩子们簇拥在案板前。看着奶奶把一个个滚烫的糖包,放在一个大铁盘子里,不等放到桌上,每一个人,便托起一个,忙着往嘴里送。

奶奶一边在灶头忙乎,一边喊着,“别急,别急,慢慢吃,小心烫了嘴!”可是,我们没有一个能做到慢条斯理、斯斯文文地吃。有的咬一口,仰起头,担心流进嘴里的汤汁顺着嘴角往下流。有的皱着眉头,噗噗地吹着,生怕烫了嘴。有经验的,先咬一小口,急忙避开,让热气散出,再咬第二口。

奶奶是循化一大家族的千金,容貌秀丽,心地善良。上过学,讲规矩。可糖包吃的就是这个热乎劲。若说,放凉了,哪怕温吞吞的,也吃不出个有趣的滋味。奶奶的话像是耳旁风,谁也听不见,谁也不肯坐下来慢慢地吃,静静地吃。

就这样想着,走着,一边盯着街边的店铺,小伙计说的饭馆到了。

还好,几个人在排队,有希望。想到马上就可以买到糖包,想到不忍离开故乡的朋友,心里美美的。

不管不顾地先挤到窗台前:“糖包还有吗?”

窗内传来一声:“没了,卖完了!这几天的糖包,你这会儿来,哪还有。”我一愣,瞧瞧时间,哟,快11 点了。大娘的声音带着责怪、埋怨,像伯母的腔调。

小时候,我在奶奶身边生活了五年。伯父母和奶奶一起住,多了我这张嘴,给他们添了不少负担。那时候,伯父在玉树工作,一年回来几趟,能带回好些羊肉解馋。姑姑、伯父、叔父,一大家子常在一起吃饭,虽不富裕,倒也其乐融融。后来,我回到自己家念初中,再后来奶奶离开了我们。不过,大年初一到伯父家吃饭、聊天,可以欢欢喜喜一直闹到晚上。但是,不知什么缘故。这几年,生活条件越来越好,家家衣食无忧,堂兄妹之间却少了来往。大年初一再去伯父伯母家拜年,待的时间久了,堂兄堂妹冷冷的,亲情如同泡在杯子里的茶水,越来越淡。伯父和伯母,常常提起我们小时候的生活,对我们的付出,让我感到无论怎样也无法报答的愧疚与难过。可是,从来没有人提起我的奶奶,那个把我们养大,给了我们无限慈爱,吃了不少苦的,无私的母亲。

失望中,只得往家走。我住在城西区,朋友在城北区,还要赶飞机。不能够让朋友带走糖包、吃到糖包的遗憾,让我的心情变得有些沉重,觉得挺对不住他,也对不住往日时光的馈赠。

想起朋友微信中的话,佳节来临,思念儿时的伙伴,思念邻里亲友过年时,礼尚往来的热闹情景,我又何尝不是。那时候,日子过得清苦,买斤花生米都要凭票,可那时候的花生米又脆又香,没有一点儿带着药水味的腐气。那时候,餐桌上只有一盘伯父亲自下厨做的爆炒鸡,一大家子围坐一起,互相谦让着,一人吃一块,却格外地香。那时候,左邻右舍串门拜年,留下的是一串串的祝福。那时候,堂兄妹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现在的人,吃穿不愁,还要注意赚钱多少,官位升了没有。邻里之间冷若冰霜,老死不相往来,见面连招呼都懒得打。真不知,现在的生活是离幸福近了,还是远了。

不是说,人有超越性的品质,有对生存意义之上的追求;不是说,物质生活有了保证,人就会向精神世界过渡。究竟是自古以来,中国人的实用哲学根深蒂固,缺乏对自我的反省、灵魂的拷问,还是中国人,本来就缺少以纯粹精神创造为乐的形而上学,以为只要吃好,穿好,趋于奉承,大权在握,就可以满足地度过一生。

三十晚上,空阔的路面少有人往。高楼鳞次栉比,色彩缤纷。家家都在各自家中吃饭、喝酒、打牌、看电视,不关心与己无关的任何事。我想像过去一样,找一块冬天的石头踢,听听它落在地上的声音。可是,连一块小石头都找不到。一切都掩藏在现代漂亮的装饰里。华丽、冰凉,像隔了一层厚厚的皮。

不论多么富有,多么丰衣足食,心里还是得留点念想,留点美好的吧。

牵牛花

春节的一天,阳台上育有红宝石的花盆里,冒出几枚绿叶。很快又探出一朵紫色的牵牛花。这才想起,是去年秋天从山上采回来的几粒种子,在这方寸之地扎了根。

从那天起,每天睁开眼睛的第一件事,便是到阳台上欣赏那新生的花朵,如何在晨曦的微明中轻轻绽放,又怎样在阳光的浓烈中渐渐衰弱凋零。到了黄昏时,它小小的身躯,已吐尽芳华,衰弱地躺在了地上。

小时候,祖母、姥姥的庭院里,都是牵牛花。深紫、浅紫、玫瑰红。花园里,墙角下随心所欲,自由自在。但是,比起院中的大丽花、牡丹、芍药,牵牛花总是谦卑、含蓄。躲在碧绿宽大的叶子中间,于高原的春夏,含笑迎风,默默地送来美意。过了正午时分,牵牛花会慢慢闭合,掩起秀美的身姿,给欣赏她的人留下遗憾。此时,牵牛花有着悲剧的、令人叹息的美。如今,安宁的,独自端坐良久,不觉得清冷、不觉得孤寂的庭院不存在了,代之而起的高楼大厦挡住了人们的视线,挡住了人们的心,也让奔波于尘世、挣扎在生活中的人,忘却了花的优雅、花的清香,变得越来越冷漠。

春节期间,牵牛花盛开,这偶然得来的快慰,真有些让人喜不自禁!更何况,牵牛花的叶茎长得如此之快,每天都有簇新的叶片和含苞的蓓蕾让人惊奇,每天都有意想不到的花朵,藏在密叶的身后静静开放。起初是一朵两朵,后来是三朵四朵。今天需要插进去一根细棍支撑,明天又要一根更长更粗壮的给她支撑,给她提供繁衍、生息的场所。之后,又发现,前一天在余晖里,细细数好的花苞,到了第二天,会开出意想不到的数量更多的花。

今天早上,天色有些阴暗,灰蒙蒙的空中,飘着轻盈的雪花。可是,牵牛花依然如故,悄悄开放,而且有了19 朵。

今朝蓓蕾,明朝鲜花的日子在春节期间一直延续。开学前,不爱多说话的儿子也开始数起了花,不像是百无聊赖、无所事事的样子。儿子离开家去泉州上学后,寂寞的我,观察得更为仔细。白天拍了照片发微信,晚上还要打电话给儿子汇报。这其中的快乐与感动慢慢渗透,进入心底,让我和儿子共同的牵挂和慰藉延长了很久。

不仅如此,更多的朋友和我一起分享了这种幸福。朋友琴是青海民大的心理学教授,正就读清华大学心理学专业博士。春节回来,在我家里,见到蜷缩在一起,娇弱无力的牵牛花,似有所悟,希望能在某一天的上午亲眼目睹初开时,牵牛花艳丽清新的模样。女画家淑涵听了我的叙述,于一天的早上,特地赶来赏花,顾盼良久、心生芳泽。回去后用她擅长的技法画了一幅很美的聚丙烯画,送给了我。还有擅长书法的朋友劳建忠,专程去公园花卉市场买了花盆,把我送他的花籽种在花盆里。第一朵花开放的日子,竟喜不自禁地打来电话告诉我喜讯。

这会儿,我又被我的朋友感动了。其实,每一个人的内心,都藏着一颗爱美、易感、脆弱的心。只是,平日被琐事缠身,忘记了自己缺失和需要。如今,面对灿然的花朵,每一个人都不由怦然心动。

在日本工作了20 多年的中学同学元珠回家,听我叙述起此事,大为感慨。告诉我,牵牛花在日本还有一个极温润的名字“朝颜”。这名字,似乎更美,更忧伤,让我时刻铭记,她只是一朵在晨光中绽放笑颜的花。虽然短暂,却极尽芳华。这又不得不让我对这素朴的花再次心生敬意,也对日本人清淡的审美,敏感易悲忧郁谨慎的性格有所感悟。

近些天来,对着开放的牵牛花沉思遐想,看着它清秀素净的面容,闻着它沁人心脾的芳香,总是有许多值得我想念的人和事袭上心头。原以为,已经过了悸动的年龄,可是对着一朵浅紫的小花,仍然有着无尽的期待和恐慌。有时候,竟会忍不住落泪。

牵牛花是夏天开花的草质藤本植物,能在早春的阳台上先睹为快是因为温暖的阳光。牵牛花的别名有子午钟、喇叭花、草金铃、东云草、槭叶牵牛、碗公花、子午花、黑丑、白丑、牵牛子。牵牛花和人一样受自然所赐生存,又因自然规律消亡,和优秀的智者一样盛开时不矜夸、衰谢时不悔恨,一切听从天命,听从自然的召唤,却又用极短的寿命诠释着生命的最高境界。

春天已经来临,我一边沉浸在万物萌生的喜悦里,一边又不免徒生伤感,觉出岁月的无情。想起李叔同的诗《悲秋》:西风乍起黄叶飘,日夕疏林木少。花事匆匆,梦影迢迢,雪落凭谁吊。镜里朱颜,愁边白鬓,光阴暗催人老。纵有千金,纵有千金,千金难买年少。

为了眼前的生活,为了不能实现的理想,大自然中的一切都须听从心灵的声音,在属于自己的肤寸之地悄然开放。

人世间,没有永恒的美,也没有永远的爱。如果失去了爱,唯愿心随风而走,无怨无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