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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来过 短篇小说

2021-11-11王莉

边疆文学 2021年6期
关键词:飞人纸片

王莉

阳光伸出长长的触手,擦亮了天花板上的星星。晨风甜润,轻抚着她的脸。二十七楼,宁馨愿意相信自己已远离尘世,已远离尘世的种种污染。当初本已选中十楼,上网一搜,竟然是空气污染最严重的楼层。她和飞人强忍着多花几万元的伤痛,毅然选择了次高层。

朝阳挣扎着,站上昆明双塔之一的塔尖,露着顽童似的脸。真是个好天气。

冲还赖在床上的飞人唤了一声,宁馨合拢窗帘,准备换骑行服。她拉开衣柜时,不小心触到暗抽开关,一件粉色婴儿服掉了出来。她瞟了一眼飞人,迅速捡了塞回去。

骑行服有淡淡的六边形网格。腰腿部分是湖蓝色,腹部飘着几片白白的不规则岛屿。以上是天蓝,纵向排列的彩色英文字母,被她滚圆的胸脯撑得起起伏伏。

快节奏的都市生活,许多夫妻连那事都省了。难得宁馨和飞人激情不减,还有精力参加户外活动。这也许得益于两人暂时的丁克。飞人是想彻底丁克的。他说收入是死的,物价是活的,还活得特别好,只见上涨。生个孩子,就得换大房子,至少两室。可是看看近年的房价,得了。至于庞大的教育投入,更是想都不敢想。宁馨不同意。宁馨觉得,孩子还是要有一个,打断骨头连着筋,孩子才是永远的骨肉至亲,是不会有变数的爱。她没宣之于口。会不会有孩子,得看天意了。

飞人伸了个懒腰,顺手在宁馨腰上带了一把。宁馨失重倒了下来,头枕在飞人胸脯上。飞人咬了咬她的耳垂,她浑身颤了一下。她让飞人快起床,她和骑行团朋友们约定九点钟出门。

飞人轻抚她的脖颈,食指和中指像迷路的鱼,贴着锁骨游过去,游回来。在颈窝处略做停顿,明晰了方向,便呼朋唤友,一齐向下游去。鱼儿的吻是轻柔的,也是要命的,宁馨有些呼吸困难。她翻个身,望着飞人说:“时间差不多了。”声音软绵绵的。

“你去,我今天约了摄友扫街。”

鱼群还在兴风作浪。

宁馨不高兴了,起身调整了肩带。她不是特别黏人的那种女人。相反,她喜欢和飞人有各自的交友圈子,偶尔有点交集就好。只是骑友们希望她的摄影师老公帮他们拍点美照,她跟飞人说了好几次,他好像并未放在心上。

飞人悻悻的,说改天,改天一定陪你去。说着也起了床。

宁馨打开煮水器。她习惯起床后给干烧一夜的身体补补水。她花了十分钟洗漱,又花十分钟涂抹。防晒霜有美白成分,宁馨整张脸像豆腐脑,雪白粉嫩,细看,又透着若隐若现的红。飞人动作快,已为她准备好水杯和帽子。她挎上背包,飞人拎着相机,出门了。

宁馨想去大丰收美食广场吃水饺。那家东北风味邓氏饺子店,宁馨每星期都要去一次。店里的饺子都是现点现包,三四个女员工穿着白大褂,戴着高高的帽子,擀面皮,拌馅,包饺子,下锅,一条流水线。一个胖胖的中年男人负责收钱,把煮熟的饺子盛送到柜台上。胖男人是店主。他热情周到,脸上笑容不断。宁馨第一次去时,被他们默契的配合吸引了,端着饺子发了一会儿呆。他以为她在找蘸水,过来把佐料和凉拌小菜一一指点给她,还给她倒了一碗面汤。

飞人不喜欢吃饺子,还好旁边有个沙县小吃,他可以来碗米线。

飞人建议开车去,节约时间。宁馨觉得可行。从茶溪谷走路到美食广场,少说得半小时。吃完早点,她再从后备厢中取出自行车,飞人开车去会摄友,两不误。

蓝色柯米克在楼下,阳光斜挂在对面大楼上,它在眀与暗之间蓝得像个梦。当初飞人想买的是黄色奔奔。城市这样拥堵,开车不如骑车,骑车不如走路。汽车用处不大。宁馨坚持买辆蓝色的,说蓝色像天空,像大海。装修房子时也一样,她坚持把卧室屋顶刷成星空。她瞄了一眼等待他们做最后决定的粉刷工,他正对着窗外吐烟圈。她咬着飞人的耳朵说,天空都是灰色的,大海遥不可及,她希望和飞人恩爱时,像躺在星空下,躺在草原上。这样说就无可厚非了。哪个男人会拒绝这样的小情调、小浪漫?于是他们买了春天一样颜色的床上用品。

两人都忙着系安全带,以致没发现车上的异样。飞人发动汽车,倒了一把,正要挪出车位,被宁馨制止了。宁馨指着挡风玻璃上的一块纸片让飞人看。

“过——来——我。”飞人念得结结巴巴。他被安全带勒着,脖子伸得老长。宁馨早丢下背包,解开安全带下去了。

那是一张长方形纸片。取材于纸箱,边缘留着手撕的缺齿。纸片紧贴玻璃,压在雨刮下面。宁馨取下纸片,回到座位上,脸早变了颜色。

“我、来、过!”她一字一顿念着,“什么意思?”

“别这样看着我,可不是我写的。”飞人有点慌乱,手紧紧抓着方向盘。意识到这一点,他松了松手,大拇指勾住方向盘,其余手指扑扇了两下。

“肯定不是你写的呀!”宁馨看着飞人,眼神意味深长,“你说说,会是谁写的?”

“我怎么知道?管它谁写的,一块破纸片而已。先去吃早点吧。”飞人开始转动方向盘,挪动车子。

“等着!”宁馨扯住飞人的袖子。方向一晃,差点撞在前面的白色福克斯上。

“你到底想怎样?”飞人倒车,熄火。显然生气了。

“说,谁来过?”宁馨扬了扬纸片。

“我怎么知道,昨天不是一起回来的吗?”

“之前呢?”

“不要胡搅蛮缠,也许就是一个恶作剧。我们还是吃早点去吧,吃你最喜欢的东北水饺。”飞人恳求宁馨,抓住她的手。

“我不要!”宁馨咆哮着甩开手,“难怪不跟我去骑车!”

飞人陷入无助。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他抓过纸片说:“不会是林梓吧?你看这字。”

宁馨怔了一下,马上反驳道:“不可能!我们毕业后就没联系过。”

“这字有隶书的味道,林梓上学那阵不就练过隶书吗?”

宁馨一时语塞。林梓是她和飞人的同班同学,也是她的初恋。那段日子,她满心以为林梓就是她的一辈子。他们一起进图书馆,一起泡吧,一起钻学校的小树林,好得像一个人。大三那年,艺术系的一个女生经常给林梓写信,打电话,发信息。宁馨没想那么多,林梓人那么帅,那么有才,有女生追求很正常。直到某个周末的清晨,她偶遇林梓和女生挽着手,从校外归来。宁馨着实难过了一阵。本来就苗条的她,猛瘦二十斤,脸上像耷拉着两片面皮。

林梓左手抓着鱼,右手想握着熊掌。宁馨说:“我只爱爱我一个的人。世上没有这样的人。我不会再爱谁,当然也不会再爱你。”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毕业后,宁馨来昆明发展,一直暗恋她的飞人追着来了。林梓北漂,同学没人再见过他。

宁馨拿回纸片,看了又看。不是林梓。她心里忍不住地失落。

飞人伸手点火,脸上写满鄙夷和醋意。“你还去不去吃早点?”他没好气地问。对于林梓,他一直耿耿于怀。当初对宁馨表白时,宁馨说:“我只爱爱我一个的人。世上没有这样的人。我不会再爱谁。”飞人说他不介意,他爱她就够了。

说到底,谁又能真正不介意?

飞人的问话,宁馨没回答。她抓起背包下了车,摔上车门。飞人一脚油门到底,飞走了。

宁馨回到家,重重跌坐在沙发上。她给骑行团的朋友发了信息致歉,胡乱编了个借口。

纸片肯定不是林梓放的。会是谁?林梓在哪里?这些年来,他都在做什么?宁馨想哭。她胃里酸得很,硬邦邦的像塞满了石头,紧抵着心窝子。她陷进靠背里,腿蜷在沙发上,把纸片举到眼前。“蚕头雁尾”,“一波三折”,林梓的话犹在耳畔。她摸摸脸颊,还有胡茬划过的刺痛。那些用隶书写就的情书,那些逝去的岁月啊!

宁馨套上拖鞋,踱到穿衣镜前。她伸着脸,对镜笑了一个。她又笑了一个。没有皱纹,一丝也没有。她背过身,脱下骑行服,脱了背心。回过头,镜子里的她腰细细的,脊柱沟光滑细腻,及腰及臀。她转身面向镜子。镜子里的她小腹平平的。她把巴掌贴在小腹上,感受不到任何生命的律动。

她深深叹了一口气。

还是自己,身材是身材,脸蛋是脸蛋。又不是自己了。毕业才五六年,细数也是两千来个日日夜夜。自己是幸福的。人人都这样说。说的人多了,自己难免也觉得。飞人是小有名气的记者,自己在出版社的工作也一直顺利。没什么好说的。可是,谁来过?是谁在提醒,自己其实并不像别人眼中的那样?

宁馨躺倒在床上,双手举着纸片。“我来过。”字字微风拂柳,纤弱消瘦,肯定是个女人。会是谁?换上居家服,宁馨坐回沙发,纸片竖靠着茶几上的口杯。她跷着腿,拖鞋挂在脚趾上晃荡。她紧盯着纸片,梳理着一切可能:飞人的摄友中,确实有一两个姿色不错且和飞人走得近的。有一次吃饭,那个叫水仙的,竟然当着她的面抛媚眼。当时她在低头吃菜,感觉对面有人对着她笑,她回报了一个微笑,完全是条件反射,完全是出于礼貌。没想到对方是冲她旁边的飞人笑,被她看到,那笑还丝丝网网,半天收不回去。宁馨尴尬不已,只能继续笑,继续低头吃菜。肯定会不舒服,却没有难过。像和林梓分手时那样的撕心裂肺,那样的剥皮抽筋,是不会再有了。

不会是水仙,有胸无脑的人没有练字的心境。宁馨见过水仙拍的照片,构图差不说,定焦都不准,摄影估计也是凑热闹。

会是谁呢?飞人报社的女同事宁馨都见过,飞人和她们天天见面,有什么可以直接说,不用兜圈子。除非有人想故意刺激她。但不会有这种可能,那些人什么没见过,她们不会和飞人真有什么。即使有,也不会较真。

宁馨起身,在屋子里转圈。客厅很小,十来平米,电视柜、茶几和沙发都选的最小号,可供活动的空间还是少得可怜。宁馨转着圈,顺手拔起电视柜上的一根绿萝。绿萝像绿萝一样绿。绿萝是飞人最爱的植物。他倒好,躲清静去了!宁馨撕碎叶片,掐断根茎,胡乱朝烟灰缸扔去。

她拿起纸片。“我来过”,说明彼此非常了解,熟悉车辆,熟悉住址。来过家里的女人有哪些?掰着手指头都能数清楚。平时大家忙于工作,成天关门闭户,周末聚会也都在外面。也不一定是到过家里的,现在通讯这么发达。飞人会把这些私密信息给谁呢?宁馨头疼得厉害,拉开抽屉找了包头痛粉,撕开纸袋倒在舌头上。头痛粉又酸又涩,她皱着眉头,硬是没喝水。比起内心的苦,这算不了什么。

也许是空腹服药的缘故,她的胃开始隐隐作痛。她把掌心贴在肚脐上,顺时针揉,逆时针揉。还是疼。

她踱进卧室,拉开窗帘。太阳已离双塔一两丈高,它褪去初升时的羞怯和红艳,苍白着一张脸。太阳也真可怜,看似热热闹闹,和万事万物密不可分,终究孤单着——没谁能理解它,它也不曾真正理解过谁。它今天关照过的事物:西山、滇池、双塔、街道,街道上的人群,道路两旁的蓝花楹……它明天再升起时,它们已全然没了今天的样子。

她想起了什么,连忙关上卧室门。她小心拉开衣柜,摁了一下按钮,抽屉弹出来了,里面满满的都是婴儿服。她拿出一件,轻轻摩挲着。这是一件连体婴儿服,白底,印着黄色的蓝色的小鸟。小鸟胖乎乎的,正一只,倒一只,正一只……她又拿出一套粉色的,上衣是搭襟设计,裤子开了档。她把它们搂在胸前,像搂着心爱的孩子。

门外好像有响动,她迅速叠好婴儿服,锁进抽屉里。

宁馨坐回沙发,翻了一遍朋友圈。无非晒吃晒喝晒玩乐,没什么意思。她继续盯着纸片。来过,说明离得远,不能经常来,是偶然路过,或特意赶来。路过,那平时也有面遇的可能,不用这么叽叽歪歪;如果是特意赶来,为什么不直接联系?难道失联已久?那会是谁?

宁馨把和飞人有过瓜葛的女人过了一遍,思路渐渐清晰了。是柳月梅,一定是她!

柳月梅在成都做生意,不常来;柳月梅曾和飞人眉来眼去过一段时间,有可能旧情复燃。“我们,同在一片月光下。”关注柳月梅,是从这条微信开始的。宁馨平时不看飞人的手机,那晚是事有凑巧——飞人去门口拿外卖,手机搁在沙发上。屏幕闪了一下,宁馨回过头,就看到了这样一句话。那天是八月十五,宁馨怎么看这句话都觉得幽怨,都有月圆人不圆的缺憾,都有千里共婵娟的狐臭味。

她小跑进房间,拉开大床靠窗一边的抽屉。那是飞人摆放个人物品的地方,宁馨的在另一侧。皮带、领带、刮胡刀,这些两年前自己扔进垃圾桶的东西,竟然还好好躺着,就躺在天天睡觉的床下!

宁馨找来剪刀,夹碎领带,剪断皮带。刮胡刀往地板上摔,在窗台上敲,放在地上踩,用剪刀撬。窗台上,地板上,到处是碎片。

好累。她趴在枕头上,默默流了一回眼泪。泪水打湿了春天绿油油的草地,打湿了怒放的花朵。“踏花归去马蹄香。”人人称道的,无非是拈花惹草,招蜂引蝶!她想大声哭,又哭不出来。柳月梅,就是那个叫柳月梅的女人,让她吃了好几盒头痛粉,让她开始了离不开安定的日子。宁馨当时说,我成全你们。你去吧。飞人不走。宁馨说,你不走我走,我让你们。飞人不肯。宁馨想:他是去锅里捞了两口,但还不想把碗砸了。

宁馨当时已有三个多月身孕,她一直瞒着飞人。孩子,总该有一个。对于女人,早生早好。眼见瞒不下去,她正想找机会告诉飞人,他却上演了这样一出。宁馨失望透顶。在第三次踏进妇幼医院时,她毅然办了住院手续。

“女的。”护士对医生说,像与她无关。

她的心颤抖了。

丁克,就是不想负责任。你就永远丁克去吧!

“要不要看一眼?不看我们要处理了。”

她想说不看,还是没能忍住。孩子已经成型,圆圆的脑袋有小小的拳头大,四肢细细的。她请了护工,直到出院飞人才知道她得了“妇科病”。

飞人换了电话号码,重新申请了微信、QQ账号,表明了态度。宁馨后来还真没再发现过任何蛛丝马迹,这件事也就过去了。说到底,她难过的更多是他们对自己存在的藐视。再说了,工作那么忙,活着那么累,她实在没有精力去盯着一道改错题不放。

风平浪静是假象,旋风又绕回来了。“我来过”,“我们,同在一片月光下”,同一股狐臭味,自己怎么就没嗅出来呢?宁馨正想再吃一包头痛粉,飞人开门进来了,手里拎着一盒饺子。他一直这样体贴入微,关爱备至,可外面的风声雨声也不曾停过。

“柳月梅!是不是柳月梅?”

飞人愣了一下。“怎么可能?”他转身关门时,餐盒碰在门上,汤晃洒在塑料袋里,有几滴洒落在地板上。

宁馨看出来了,飞人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他早知道是柳月梅,还故意和自己兜圈子,太可恨了。

“为什么不可能?”

“不可能就是不可能。”飞人将饺子放在餐桌上,擦地板的纸扔进垃圾桶里,“赶紧吃,别坨了。”

“少来这一套!”宁馨顺手扔过去一个抱枕。

“不可理喻!”飞人接住丢在沙发上。他看看茶几上的绿萝,又看看花盆,拉着脸换了鞋,进卧室去了。

宁馨起身追了进去,见飞人已钻进被窝躺着了,气不打一处来。

“说,什么时候又勾搭上了?”

飞人闭着眼睛,一句话不说。宁馨开始数落,开始翻旧账,把两年前的事拎出来说了一遍,说飞人人模狗样,人面兽心,是不是一直和柳月梅打成一片?

飞人揉了两团纸塞耳朵里,继续闭上眼睛。宁馨抠出纸团扔到地上。飞人拉被子蒙住头。宁馨掀开被子,说飞人是缩头乌龟,和柳月梅快活时的精神头哪去了,有种做就要有种承认。

“你还有完没完!”飞人猛然起身,眼睛瞪得圆圆的。

“今天必须说清楚,什么时候又勾搭上的?你和柳月梅!”

飞人下床,到客厅换鞋子。宁馨见飞人要走,自己抢先背贴着门。“不说清楚,你别想出门。”她抬起双手,像一道门杠。

飞人一脸无奈。“你想听什么,过来坐着慢慢说。”他说着,自己先坐在沙发上,拾捡着绿萝残枝,“我不喜欢你这个样子,你知道的。”

宁馨哭了。是呀,怎么成了这个样子?她像是刚认识自己,吃惊不小。从什么时候开始,竟变成了自己曾经讨厌、鄙视的那种人?是什么碾碎了芬芳的花瓣,和地上的牛屎?

“柳月梅死了。”飞人见宁馨还贴在门上,兀自说着。

宁馨瞪大眼睛,腮边还挂着两行泪水。这个结果,是她没想到的。虽然曾经她恨柳月梅下地狱的心都有。

“一年多了。她得了乳腺癌,住院前想见我一面。”飞人点了支烟,吸了两口,他像是被烟雾呛了,干咳了两声,“高中时我和她同桌。她喜欢我。她人很好。高考落榜后,她去成都打工,在那边成了家……”

飞人缓缓说着,像在讲一个古老的故事。

宁馨蹲了下来,背靠着门。“我来过”,她看看已攥得皱巴巴的纸片,心一下子空了,比天空空茫,比大海辽阔。爱恨都像水鸟,无着无落。

“是谁留下的纸片,我也挺好奇。我们去看看监控吧,免得你一直想着,落下心病。”飞人掐灭烟火,过来扶宁馨。

宁馨踏着拖鞋,糊里糊涂地跟飞人下了楼。他们头天晚上七点左右回家,飞人请门卫调出七点以后的监控视频。七点到八点这一段,没什么异样。小区里的人进进出出,并没有谁靠近过他们的汽车。八点十六分 从门口进来一个男人,四十岁左右。他径直走到蓝色柯米克前,站住了。飞人让关了快进。男人左看看,右看看,手伸进上衣口袋,掏出烟点上。吸了几口,打了个电话,叼着烟走了。

门卫继续快进。

九点以后,很少有人进出了。宁馨头昏昏沉沉的,肚子饿得咕咕叫。她不想再看下去,但更不想张嘴说话,就一直坐着。

九点四十八分,从小区门口走进来一个女人,穿着红风衣,黑裙子。女人身材高挑,抱着一个小纸箱。走到柯米克旁边,她停了下来。

门卫赶紧减速。

女人从箱子里拎出一袋东西放到地上,撕下一块纸箱盖,又从上面撕下一小块,掏出笔写着什么。宁馨想,就是她了。她偷眼看看飞人,他盯着屏幕,拳头紧握着,关节处都白了。女人把写了字的纸片揣进口袋,纸箱踩扁了丢进垃圾桶,拎着东西进了11 幢2 单元。

比起真相,寻找真相的过程更煎熬。宁馨实在看不下去了,她想回家。

她刚起身,视频里出现了一个小女孩,她穿着白色公主裙,红皮鞋,一路跑跳着,每一步都蹦起老高。每到一辆车前,她都要停下脚步凝视一会儿。到蓝色柯米克旁边,她站住了。有陌生车辆要进小区,门卫出去询问。飞人赶紧关闭了快进,宁馨也强打起精神。小女孩围着柯米克转了半圈,回到车头前。她举起右手,手里握着一张纸片。她趴着身子,后翘着一条腿,想把纸片放在挡风玻璃上,够不着。她蹦到驾驶室一边,踩在车轮上,才把纸片放了上去。到车前看了看,她又爬上去,拿起纸片压在雨刮下面,才满意地拍了拍手,蹦跳着离开了。前后就一两分钟。

门卫进来了,宁馨请他倒回去,她想再看看这一小段。飞人站到一旁,表示没什么好看的。光线太暗了,又在树荫下,宁馨始终看不清小女孩的脸。她每跳一步,刘海就蹦跳一下,披散的头发也跟着飞舞。她细细的胳膊摆动着,细细的双腿蹦跶着,一会儿就消失在监控盲区里。

太阳直射地面,反光刺痛着宁馨的眼。她浑身冒虚汗,拖着身子往家走。飞人跟在后面。谁也没说话。

宁馨走进卧室,锁了门。她找了个袋子,拾捡着满屋碎片。那次流产后,下面一直不见干净,一个多月了还哩哩啦啦。去医院检查,医生说她子宫内膜受损严重,且宫腔粘连,可能不会再有孩子了。她没告诉飞人。

不会再有孩子了。她的心,疼!她再次举起纸片。纸片被汗浸潮了,边缘已分层裂开。“我来过”,每个字都弱柳扶风,像顶着圆圆小脑袋蹦跳的人儿。小人儿一个接一个,排着队朝她飘来,都有着细细的胳膊细细的腿。小人儿飘啊飘,飘啊飘,把她包围了。她的手心汗津津的,额头也在冒汗。她想喊叫,喉咙干涩像被胶水粘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她想跑,腿脚却酸软无力。她把纸片扔进袋子,像扔掉一块炭火。她系紧袋口,又打了四五个结,塞进垃圾桶里。想了想,又拿出来,捡出纸片,塞进抽屉。

合拢窗帘时,头顶上的星星黯淡了。她拧开床头柜上的安定,干吞了两颗。药片硌着喉咙,她干呕了一下,还是狠劲咽了下去,一路刮擦得食道生疼。

她需要好好睡一觉。醒来时,她还会像别人看到的那样:幸福,美满。她还是每天都躺在星空下,躺在草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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