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 醺 (外一篇)
2021-11-11亢凤英
亢凤英
三杯干红和一杯白兰地下肚,我的身体很快变得轻飘飘的,回家的脚步有些紊乱,一阵倦意像一件天外飞来的羽衣紧紧地裹挟着我,感觉身体有些过度放松。远处射来汽车耀眼的灯光,身旁是亮如白昼的酒楼店铺和披着皎皎月色来来往往的行人。有一抹微笑像染了月的清辉挂在我的嘴角。我在心底自嘲,怎么就醉了呢?
酒醉心明,记得几年前这一带还是一片废墟,随着城市建设的飞速发展,这里已摇身成为小城最繁华的食品一条街。路边的店铺飘来一曲《酒醉的蝴蝶》,听着绵绵软软的歌词,突然间有一个词从脑海里蹦了出来——微醺,多美的词呀,不知是谁在第一次醉眼蒙眬中,创造出了“微醺”这么浪漫美好的词汇。
微醺,应该是一种微醉之后有点飘飘然的感觉,恰如此刻的我。一阵夜风拂来,撩乱了发丝,令人想起了泰戈尔的诗句:“有些看不见的手指,如懒懒的微飔似的,正在我心上奏着潺湲的乐声。”这夜风,让我感受到一双轻柔的大手正轻轻摩挲着、捻拨着我的发丝,我不自觉地用手摸了摸自己浓密的短发,旁若无人地笑出声来。有路人好奇的目光投来,我才不理会这些呢,此刻,我的眼睛里愈发溢满了笑意。微醺,我想。
刚刚从弟弟家出来时,弟弟不放心地反复叮咛:“回家后一定回个电话。”他的关切像那杯香醇的甜酒,从五层楼的窗口飘落到我心头。
“又不是小孩子,这么大的人有什么好担心的呢!”我自言自语着。刚才小聚饮酒的场景重新浮现在我的眼前。从前父母健在时,中秋节后第二日,我们三姐妹必定无约而至,提溜着大包小包,领着爱人和孩子热热闹闹地赶回娘家,父亲乐得忙不迭地展示他高超的厨艺,久病的母亲则在一边微笑着看着,一大家子在团圆中尽享其乐融融。想到这些,眼睛不觉又湿润起来,心底泛起一阵潮气,唉!一声叹息不自觉地脱口而出。
父母走了好些年了,如今,弟弟的家便成了我们姐妹心目中的“娘家”。随着年龄渐长,姐弟几个比从前更加珍惜这份亲情,隔三差五就小聚一场,熟识的人都羡慕我们姐弟几个的亲热劲儿。这不,孩子们都上学去啦,姐弟几个又聚在一起。不善言辞的弟弟忙不迭地取出一瓶红酒和一瓶珍藏已久的白兰地,为每人满斟一杯,趁这月圆之夜,我们要高高兴兴、痛痛快快地热闹一回。
这一晚,没有丰盛的下酒菜,眼前仅有一碟酥脆的花生米,一盘爽口的萝卜泡菜,还有几枚味道不错的鹌鹑蛋,但姐弟几个依然自得其乐,一声“干杯”,再加上几句相互祝福的话语,便开始了无拘无束的开怀畅饮。
浅斟慢饮中,回忆总是难免的,它让喜悦中掺杂了些许淡淡的忧伤。“父母”两个字成了我们永不愈合的伤口,我们在有意回避着,又不由自主地翻拣着有关父母所有的记忆。酒不醉人,人自醉。
我知道,前面的几条小巷都可以通向回家的路,我站定了身体,望着眼前已打烊的装饰城,隐约觉得这里有一段年深日久的记忆,但搜肠刮肚想不起是什么。随后,我拐向那条平常走惯了的小巷。寂寂的灯光映照出我和地上的影子,是谁家大门前高挂的红灯笼被夜风轻撞了一下,飘飘悠悠荡起了秋千。突然间好想有人陪着走过这段被路灯洒满温柔的小巷,我微闭着眼,在随身的斜挎包里摸索,终于从一本书的夹页间翻找到手机。这年代,连书也不甘寂寞,竟想一窥手机里的大千世界!我喃喃自语。
当手机里传来爱人工作一天后疲倦的声音,我把想说的话重新咽回肚子里。习惯性地甩了甩落在额前的发丝,把那些企图融化在眼皮子上的醉意一并甩去。就在我轻扬头发的刹那,意外地发现天上那轮皎洁的满月亦在含笑俯瞰着我,月色里蕴藏着微醺的幸福,今夜,我愿与月同醉!
“今夜月色真美,风也温柔,你也温柔……”我自怜地用双臂环抱住自己,抬头回了一直伴着我的月一个浅浅的笑,颠三倒四地在心里默诵着:“寂寞嫦娥舒广袖……吴刚捧出桂花酒……”难怪月也醉意醺然,原来她饮了吴刚酿出的情意绵绵的桂花酒啊,我似乎闻到从月色里飘来隐隐约约桂花的香气。脑子里又闪过鲁迅的发现:“寂静浓到如酒,令人微醺!”抬头望了望穹宇间皎洁的明月,看了看眼前寂静悠长的小巷,又用心体会了一下自己醉眼蒙眬的感觉,这种叠加的滋味恰似柔美的乐声化入心海,我越发陶醉在这微醺的况味中。
“月如水,灯如昼。”夜色里有一个声音在耳畔反复吟唱着。我微微抬了抬有些困倦的眼皮,眼前反复交织着一个场景:盛了红酒晃人眼目的高脚杯,沉香袅袅的精致香炉,氤氲着金骏眉浓郁气息的茶香。是谁说过“一树一花一小巷,一棋一画一茶香”?我使劲摇摇头,脑中却闪过此刻的情景:一人一影一月色。那些浪漫的情调是我喜欢的,但不是我所向往的。我感觉自己的脚步虚浮,穿过巷子的夜风为我燥热的脸上轻施了薄薄的微凉。右拐,一根细细高高的太阳能电灯杆静立在三条巷子交错的空阔处,它就像一位守夜的人,为每一位晚归的夜行者送来温暖和光明。我要穿过面前交错的小巷,才能走回家。顺着灯光,我又望见那倾洒着无限柔情的月光,月光下,不久前新铺就的青灰色水泥小巷平展整洁,闭着眼睛都会走得平稳放心,幽幽灯光和皎皎月色正照着我回家的路。路灯下洁白的墙体和墙肩上的青砖仿佛正目送着醉意醺然的夜归人。每次经过这条巷子,总会想起女儿从前上学时是怎样小心翼翼地骑着自行车穿过这条黑咕隆咚、坑坑洼洼的沙土小巷的。“若是从前女儿上学时也这样明亮平整该多好!”那是多久前的事情啦,我自嘲地摇摇头,一抹笑意重新爬上眼角。
顺着小巷路灯下如水银般向前延伸的水泥路面,我望到了巷口对面的涧河桥,桥上的霓虹灯闪烁着美丽的光彩,下了晚自习的中学生们骑着轻捷的电动车像潮水一样涌向大桥,无数汽车的灯光闪动着交织着,像是要把城市和乡村都贯通起来。
桥对面的楼房里,星星点点的灯光像夜空中明亮的星子。夜一下子被点燃并喧腾了起来。人啊,总习惯于触景生情,女儿上初中那会儿,这桥刚有雏形,路还没铺好,对面刚建好的楼房还没人家搬进去,也没有亮如白昼的灯光,到处漆黑一片,只有星月为伴。女儿无数次骑着自行车颠簸在这段沙石路上。不论春夏秋冬、风雨雷电,我和爱人总是站在桥头静静地期待着那一声掀开夜色的妙乐:“爸爸,妈妈!”
今夜,红酒让我的思绪长出了一双翅膀,在这清凉的夜色里无拘无束地翱翔着。一路的月色,一路的醉意,一路的千回百转。此情此景,又让我回想起那些年父亲披着夜色等待我放学回家的情景。父亲的单位修建在汾河水库一个叫宽望岩的山顶上,我们一家就住在那儿。晚自习放学后我和同学结伴回家,总要独自经过一条幽暗寂静的斜坡,稀稀拉拉昏暗的灯光不足以为我壮胆,父亲只要不上夜班总会蹲在刚上坡的路牙处等着。每次看到夜色里父亲点燃的纸烟明明灭灭的亮光,我一路紧张的心就会从嗓子眼处瞬间跌回肚子里。记忆里,曾有一个奇寒的冰雪天,那晚,当远远望见父亲时,我推车跑到父亲面前,一个劲儿地流眼泪,父亲一边用大手揉搓着我冻得麻木的手,一边大口大口地呵气,用他温热的气息温暖着我的双手,把我的手放在他的衣袖里用体温捂着。每次在不经意间,脑中总会闪过这一幕,心中眼里都会有湿漉漉的感觉。
今夜,月色溶溶,我的心似乎更加柔软起来。不远处一阵音乐声中响起一个男中音深情的独白:世间唯孝不可等待!是什么触动了我,我静静地站在明亮的灯光和月的清辉织就的夜的流苏里,仔细地捕捉响起独白后深情的歌唱声:妈妈我爱你,爸爸我爱你,你是天,你是地,我们的心永远在一起!我不知道听到的是否准确无误,突然间急切地想寻找到这歌声的来处,脚步瞬间不再那么虚浮,匆匆赶到巷口,借着月光和路灯终于看到临近路边的小公园里高挂着电影的幕布,一行行字幕正快速闪过。当我站在桥上时,幽静的公园里,那个放映员正在拾掇他的家当。我不由长叹一声:生活里经过的一切正如一场剧目,无论多么荡气回肠,温暖如春,都会成为过去,像放映员一般折叠打包,珍藏进记忆的匣子里。
我恍惚记得在哪里看到过这样一段话:“在生活里,我们命中碰到的一切美好的东西,都是以秒计算的。”站在涧河桥上任夜风拂过面颊,我用微醺的醉眼望了望夜空里的那一轮的圆月,心底瞬间幸福满溢,“所有的遇见,都是你前世修得的圆满”,想到这儿,我好想即刻回到家里。
是的,我知道,家就在不远的地方,那盏橘黄色的灯一定在温暖地亮着。抬头,与月再次对视,脚下绵软的步伐沉实了好多。
茶香里的清欢
网上偶见一段话:“人到了一定年龄,无论男人还是女人,有了沉淀,学会了冷静,不再浮躁,就会爱上喝茶,尤其是红茶。”思来想去,感觉颇有些道理。
说起喝茶,我一向不怎么讲究,虽然不是那样不拘小节地大碗豪饮,也绝没有耐心去慢条斯理地小盅慢品。我不懂茶,同样不懂茶道,就像打小离开故乡,随着父亲的工作调动一直在路上漂泊一样,我不懂那些乡间的礼节规矩,甚至不清楚同族的长幼之分,于是,每当踏上期盼已久的故乡时,我竭尽全力用微笑回应每一位热情相询的故乡人,却不敢开口,生怕一声乱了辈分的称呼,被族人笑话。正如我喝着茶,说不上茶名,品不出茶香,悟不出茶韵一般。
后来,在名目繁多的茶叶里,我唯独记住了金骏眉,像许多选择性记忆一般,我把金骏眉牢牢地紧锁在记忆的宝匣里,或许是缘于第一次遇见金骏眉时,它们正深眠在一只闪着浅绿光泽的精致瓷罐里,当时我一见倾心。与其说爱上金骏眉,不如说是爱屋及乌的缘故,因了那只古色古香、淡雅淳朴的瓷罐。恋上金骏眉,就像钟情于一位恋人,除却巫山不是云。恰似周敦颐在《爱莲说》里坚守的热爱:“晋陶渊明独爱菊,自李唐来,世人甚爱牡丹,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于是,不分四季,从此金骏眉的香气便回旋于我的茶杯里,萦绕在我的唇齿间。
就像歌词里唱的“无问西东”,我也从不细究金骏眉的来源出处,只喜欢它那细小而紧秀的模样,那金黄、褐色、黑色相杂的色泽,那隐匿于茶叶间细如尘丝的绒毛。我喜欢在喝茶之前,捧起清凉的茶罐放于鼻端,让满罐的清香扑鼻而来,那也是一种妙不可言的享受。
最初,我用大号的玻璃杯直接开水冲泡。看着被水注唤醒的金骏眉,在水花激荡中上下翻飞,像勇跃龙门的金色鲤鱼,似阳光洒在溪流中的碎金子,如浮光跃金的月下诗意。随着水流的搅动,水汽氤氲之中水色渐渐变化,初则浅黄透亮,宛若初升朝阳之光晕,羞涩而内敛,继之汤色澄澈淡黄渐至浓郁的金黄,好似一跃而起的朝阳饱满浓烈的金色,温暖柔美又蕴涵着力量。水止茶静,所有舒展的叶芽犹若稳重端庄的大家闺秀,静静地沉潜于杯底,秀挺亮丽,绝不张扬肆意地舒枝展叶以邀宠惑媚。一缕袅袅的清甜,踏着氤氲的水雾,如凌波仙子,扶摇而上,香气四溢,扑鼻而来。双手捧杯,浅浅地饮一小口,一缕温热的细流伴着鲜活甘爽慢慢入口,萦绕于口齿之间,再经喉缓缓入腹,其味悠长、沁人心脾,其香妙不可言。
我喜欢看金骏眉橙黄清澈的色泽,于是置了一套精致小巧的玻璃茶具。看着晶莹剔透的茶杯中琥珀色的茶汤,会悄然滋长一种莫名的喜悦和宁静。忽一日,情之所至,童心大发,在灯的光亮处高举茶杯,亦想效仿古人来一个“举杯邀明月”,意外发现,从杯底视之,原本清澈透亮金黄的茶汤变得浅淡迷蒙,茶绒像一缕光柱中无数细小的微尘漂浮着。恍然大悟,金骏眉琥珀色的美丽,功在于那些细小的茶绒,正如那些辛劳的茶农,赋予金骏眉如此独特的生命品质。
看着杯中金色的茶汤,我时常会忆起儿时乡村里的红泥小火炉和围坐在炉旁大碗喝茶、大口吸烟的乡里人。没上学之前,每到隆冬农闲之际,母亲总会领着我行几十里山路到姥姥家住。戴着黑平纹帽子的姥姥时常会领着我,踩着她的三寸金莲,摇摇摆摆走过鹅卵石铺就的深深石巷,七拐八拐到一处被唤作“东院”的地方去串门。记忆里的东院很热闹,像如今的娱乐中心。乡里人冬天农闲无事可做,喜欢结伴串门坐炕拉家常,这也是猫冬的集体娱乐。大约是在东院的正屋里,有好多男男女女的长辈一律穿着黑棉袄黑棉裤围坐在炕上,他们东扯西拉、天南地北、家长里短地说闹着。唯一鲜亮的颜色就是和我一样穿着花花绿绿的小女孩,孩子们的鲜艳调和了屋子里沉闷的色调。我没有和其他的孩子一样在屋里东躲西藏地闹腾,只小心地倚着姥姥坐在暖暖和和的大炕上,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一切。
如姥姥一样的女人们盘着打着绑带的腿,把那双蹬着自己缝制的小巧的三角形黑棉鞋的足,交叉着叠压在自己的大腿下,(我称之为足,是因为她们缠裹变形的脚,实在不能和我舒展自由的大脚板相比)年轻些的或站在地下,或歪斜着伸展着腿倚靠着主人家的铺盖卷,但每人手里必不会闲着,或飞针走线纳着鞋底子,或缝补衣衫。我奇怪她们为啥总习惯把长长的线从嘴里拉过抿过,姥姥说,唾沫可以让线更加紧致、滑溜些。我好奇她们怎么老要把针呀、锥子呀,在头发上轻轻划过,姥姥拍拍我的小脸蛋,“那是在给缝针、锥子上头油呢,那样穿针引线不费力!”
年纪大些的姥爷们(因为我是外甥到了姥姥家,姥姥便嘱咐我要懂礼节,讨人喜欢些)喜欢拿着长短不一的烟锅子“吧嗒、吧嗒”地吞云吐雾,旱烟袋则在烟杆上得意地有节奏地荡着秋千。也有人手里拿着孩子们用过的作业本扯成的细条条,专心地卷着旱烟卷,末了总不忘用舌头去舔舔封口处。年轻些的则掏出口袋里一毛钱一盒的三环环纸烟牛气地散着,难得豪爽大方的他们私下里不知要心疼多少天。但拿着烟锅子的老人们,摇着头摆着手回绝:“还是咱这土枪土炮来劲,够味,抽得爽气!”
慷慨的主人家炕上总会摆放着一个用五颜六色的纸粘成的烟盒子,里面盛着充足的旱烟,像喝一碗山泉水一般毫不吝啬地满足每一位坐炕人的烟瘾。当说到一些小孩子听着不雅的荤话时,女人们会一边拿起鞋底子扑打着招惹她的男人,一边却又笑得东倒西歪,一时间说笑声、咳嗽声、吧嗒吧嗒的吸烟声在屋子里搅成一片。
一只小巧的毫无雕饰的红泥小火炉端坐在炕的中间,像一位素面朝天的农家媳妇。火炉的下腹有一个酷似肚脐眼的小洞,红红的火光犹如孙悟空的火眼金睛,我竟不敢长久盯着它。那只慵懒地蜷缩在火炉不远处的灰色老猫正眯缝着眼睛和善地望着我,我有些羞涩起来,像被人窥破了小心思。火炉里的炭火发着红通通的光,散发着融融的暖意。无数的水雾正从火炉上架着的一只小模小样的茶壶壶嘴里喷吐出来,从盖子缝隙里溢出来,像极了炕上那些拿着烟锅子的男人,先“吧嗒、吧嗒”猛吸几口,再从鼻子里、嘴里喷出云烟雾罩。我从呛鼻的烟雾中辨别出一丝特别的香味,好奇地东瞅瞅,西瞧瞧,终于发现是从小火炉上的茶壶嘴里飘出来的。主人提着热气腾腾的茶壶,将深褐色的水倒在炕上的粗瓷大碗里。那些吸足了旱烟的人们,把烟锅脑子里吸尽的烟灰在炕沿上或鞋底子上使劲磕打出来,一只手抹去炕沿上掉落的烟灰,另一只手端起冒着热气滚烫的大碗,“咕咚、咕咚”大口喝尽,吧唧着嘴夸赞到:“好茶,好茶!”顺势用刚才摸了鞋帮子和炕沿的手擦去留在胡茬子上的水珠。
人们轮番端起面前的茶碗,你一口我一口地喝起来。火炉上的茶壶不急不缓地吐着热气,主人会不断地将暖壶里的水蓄满茶壶,我知道这水来自大山里的清泉溪涧。我终于看到,主人拿着一块方砖模样的黑家伙,使劲掰了一块放进茶壶里,姥姥说:那叫砖茶,也叫红茶,山里人冬天特别喜欢喝。噢,红茶,难怪那茶水像母亲常喝的红糖水。我按捺不住好奇心,端起姥姥面前的茶碗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好苦,好涩!”一股浓烈的苦涩瞬间占据了我的整个意识。一位抽着旱烟的姥爷和蔼地说:“那是大人们喝的东西,等你长大了,你才会爱上的!”我似懂非懂地点着头。此刻,我在想那苦涩的滋味,也许是他们那一代人生活浸染出的沧桑味道,只有经历了生活的困窘磨难,才能品出其中的甘甜。
天色渐晚,屋内只看到小火炉温和的炭火闪烁着点点微光,主人摸黑划亮一根火柴,点燃一个放在黑色灯树上的煤油灯,灯捻子在一阵“噼噼、啪啪、嗞嗞”的动情吟唱声中跳跃着明亮起来,这一线昏暗中的光明,让屋子瞬间摇曳起来。此时,坐炕的人依旧谈兴正浓,无丝毫去意。甚至,踏着夜色又陆续来了不少人,“寒夜客来茶当酒,竹炉汤沸火初红”,主人依然热情地招待着,而我早已睡意蒙眬,很快枕在姥姥的腿上进入了梦乡。
记得林清玄说过,“人生需要准备的,不是昂贵的茶,而是喝茶的心情。”是啊,即使你身处福地,香茗浸润着你,你的心无处安放,心浮气躁,又怎么可能体会到茶香里的乐趣呢?譬如姥姥那辈子的村里乡民,也许有人一辈子没有走出过大山,没有欣赏过霓虹闪烁的城市夜景,没有看见过车水马龙的都市繁华,没有挤入过人流如织的商场店铺,他们将一生都安放在大山里,日出而作,日暮而息,听着鸡鸣狗吠为乐,赶着黄牛犁田为生,大山里的虫鸣溪涧声,是他们最美妙的仙乐,云雾缭绕的山间风景,是他们看不够的人间胜景,粗瓷大碗里氤氲的茶香,是他们生命里别样的清欢。知足者常乐,我常听到老一辈的人这样诠释着生活。他们没有深奥的大道理,秉承着祖祖辈辈的善良朴实,辛勤劳作,随遇而安。
一个阳光饱满的午后,三月的阳光正轻轻踱进我的家,拂过阳台上盛开的迎春花,拂过客厅里那盆名为“一帆风顺”的绿植的叶子,暖暖地洒在书桌前展开的《人间有味是清欢》的书卷上,洒在浮动着金骏眉香气的玻璃茶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