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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回忆

2021-11-11杨光伟

都市 2021年1期
关键词:双面上帝

杨光伟

一、互换回忆机

这是一个讲述两个男人在大限之日到来时互换回忆的故事。

如今,这类在死亡前互换回忆的事已经变得相当普遍,甚至非常流行。这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其过程是通过“互换回忆机”实现的。它的模样像个人体离心机,中心有个转轴,从转轴向外辐射出两条对称的回转臂,在回转臂的尽头则是两个密闭的“回转舱”。回转舱空间狭小,但外观好看,里面布满各式各样的精密仪器,看上去科技感十足。

“互换回忆机”比人体离心机要精致得多,看上去美轮美奂,线条优美,回转舱和回转臂也是色调柔和,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个类似旋转木马的大型娱乐设施,而非高科技产物。

互换回忆的二人在进入回转舱前,头发会被剃掉一部分,但通常不会剃光,这儿剃掉一片,那儿剃掉一片,活像个瘌痢头,让人看了恶心。这是出于要在他们的脑袋上安插各种各样仪器的考虑。可为什么不全剃光呢?这我就不知道啦。二人坐进回转舱后,工作人员将给他们扣上复杂的安全带,看上去像来了个五花大绑,但松紧程度完全是安全范围内最舒适的程度,也就是说,被安全带紧缚在座椅上的人会不由自主地吐出舌头,而且似乎再也缩不回来了,然后像快咽气了那样问,“姑奶奶,是不是太紧了?都快把我勒断气啦。”工作人员常常会不以为然地轻哼一声,接着翻个白眼,这个举动的中文意思是——废话真多。接着,工作人员会很不耐烦地将一顶奇异的金属帽子扣在他们头上。这顶金属帽子是镂空的,复杂得令人惊叹,乡巴佬戴上后一定会觉得自己可以通过它操纵地球的自转,想快就快,想慢就慢,想停下来就停下来。可问题是,如果地球停下来昼与夜就消失啦。可以看到帽子上连接着很多吸盘以及粗细不一的金属探针。不难想象,接下来的动作就是将吸盘吸在此人的头顶上,通常都是被剃光的位置,而金属探针则会刺进脑袋里,还是在不打麻药的情况下……这时他就会感觉自己的脑袋越变越大,像正在充气的气球,并开始口吐白沫,在工作人员关上舱门启动互换回忆机前就已经昏了过去。他大概永远也搞不清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出来的时候,根本站立不稳,走路晃晃悠悠,好像一只穿了旱冰鞋的袋鼠。而且发现自己好像换了个人,脑袋里尽是些乌七八糟的回忆,就是对面那个家伙的,大部分都难以启齿,有些甚至十分下流,这让他既震惊又脸红。

既然他们都快死啦,干吗还要多此一举,互换回忆?

对此,进一步的解释是——首先,人类的头脑中装满形形色色稀奇古怪的“事物”,回忆只占其中的四分之一。因而互换回忆并不意味着改头换面、彻彻底底成为另外一个人。差不多可以这样讲,你仍是你,只是回忆变成了其他人的。按照人脑中所装“事物”的重要程度以及在人生中出现的先后次序,你的头脑其实被四项内容填充。它们依次为本能、情感、回忆、理性。从中我们不难得出这样的结论:尽管你的回忆已经消失,且被他人的回忆取代,但你的本能、情感还有理性却仍然是自己的。(你的躯体不也还是你的吗?)这点尤为重要。顺便说一句,这里的回忆等同于记忆,之所以舍弃记忆二字,是因为回忆总是浪漫的,充满着感情色彩,总也少不了爱情,而记忆则是个干巴巴的词儿,就像小学课本。其次,在上帝所著的那本隽永小书——即《上帝关于人类这个微型物种之生存的若干指导意见》(人类通常将它简称为《上导》)——中明确指出,原话是这样的——

上天堂还是下地狱完全取决于人类在大限之日到来时的最后回忆。

这才是根本原因!也就是说,假如你有个肮脏下流、罪恶滔天、常常把自己吓上一跳的回忆,那么你是注定要下地狱的。但倘若,你能在驾鹤西游前忽然想到什么出其不意的好方法,即让自己忽然有了个愉快、积极、高尚且始终都将助人为乐作为人生信条的美好回忆,那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毕竟,《上导》已经明确指出,上帝考察的将不再是你的整个人生(这和从前大相径庭),不是你真的干了什么,而只是最后的回忆。至于这些美妙的回忆来自哪里,是你身体力行还是移花接木,上帝已经不关心了。

《上导》的面世可谓石破天惊,以下两个人的对话也许能说明一些问题:

“以后你就是做个好人也不一定能上天堂喽。”第一个人道。

“你在胡说些什么?”第二个人说。

“胡说?”他眉毛一挑,掏出一本小册子。“这是在《上导》上明确写着的。你没看过吗?上帝出的新书,完全颠覆了从前的一切。在第47 页上,你瞧(他一边用蘸着唾沫的手指翻到那页,一边念着)——上天堂还是下地狱完全取决于人类在大限之日到来时的最后回忆。换句话说,那些个坏蛋只要在咽气前,将自己的罪恶回忆替换成其他人的美好回忆,就能上天堂了。”

“可谁会愿意换呢?再说怎么换呢?”

“怎么换?三个傻蛋儿已经将‘互换回忆机’发明出来了。……而那些有钱的恶棍,瞧着吧,他们准能想到办法上天堂……”

“反正我是不愿意换的。”

“是呀,我也不愿意。……可总会有人愿意的,为了这个。(他搓了几下手指头,好像上面有泥似的。如果我说这是代表钱的意思,您大概不会感到惊讶吧。)他们什么都干得出来,人生在世的时候就恶贯满盈,临了,还会把那些肮脏回忆硬塞给我们。搞得他好像做了一辈子好人似的。”

“我相信所有品德高尚的人都是不会换的。那可是金子般的回忆呀。哼,上帝跟我们来这套没用。”

“我们拭目以待吧。”

起初的情况的确如第二人所言——没人愿意拿自己的美好回忆交换罪恶回忆。但是随后出现了一个先例,二者的互换回忆经历成为世人的楷模,一时间蔚然成风,人们争相互换回忆。

这两个人便是卢修和常平。

二、咔嚓一声

上帝最近有了个新计划,打算借此拯救更多的人类灵魂(尽管他一直都是这么干的,但从效果来看,并不理想)。新计划的内容暂时保密。其实,说来脸红……我知道的并不比你们更多。但显然出版《上导》是计划的第一步。上帝希望把它写得言简意赅,令人信服,里面充满语重心长的小短句,样式和《论语》相差无几,还要比《圣经》更具权威性。从结果来看简直棒极了,也就是说,人类根本不买账。

计划的第二步我们也是知道的。上帝打算先让人把互换回忆机发明出来,他打算分三步走,也就是说,选三个人来干这件事。选谁好呢?“聋哑傻瓜是不二人选。”上帝这么想,“因为他们不仅天性快乐而且能保守秘密。”一个名叫埃尔法的人首先被上帝相中。这不仅仅因为他是个聋哑傻瓜,起决定性作用的是他的奇特相貌。他身上的一切都在说明他已被踩扁打烂。用周围人的话讲,“他丑得都能改变事物的颜色。”人送绰号——罐头人埃尔法。有一天,阳光明媚,他的母亲把他扶上一匹骏马,牵着缰绳离开马厩,走向旷野。周围寂静无声,天空万里无云,没有一丝一毫要变天的征兆。可忽然间,狂风大作,将他母亲的遮阳帽吹落在地,就在她弯腰去捡帽子时,一道闪电击中了埃尔法,发出巨大的声响,埃尔法大叫一声。母亲听到巨响连忙抬起头来,真是难以置信!因为她从来没见过一个如此漂亮的大帅哥。“老天爷,我的埃尔法呢?”母亲问。“我就是埃尔法。”大帅哥道。母亲听后两眼一翻,身体僵硬,昏倒在地。大帅哥不再理会,策马扬鞭,绝尘而去。他要赶紧回家,以便把上帝以闪电的形式交付给他的灵感付诸实施,也就是说,得马上写下来。他感到他脑中的那根小蜡烛被上帝发射的闪电点亮了,散发出智慧的光芒。但他脑中的这根小蜡烛明显要比别人的短。人家的,比如牛顿,足有铅笔那么长,普通人的则和口红差不多,而他的,就剩了最下面的部分,比指甲盖厚不了多少。所以他要在小蜡烛燃尽前把那个伟大的灵感写下来。他奋笔疾书,笔尖犹如小鸡啄食,在纸上迅速留下文字,看上去像一只只小蝌蚪……远方的母亲已经醒来,当她回到家中,埃尔法脑中的小蜡烛已经熄灭。但他却利用这短短的时间完成了一部旷世杰作。桌上铺满纸张,地上也是,上面除了蝌蚪文还有精妙的插图,足有一本字典那么厚。“这大概是本科幻书。”母亲想。上帝打算带走他的灵魂。他正恢复原貌。大帅哥即将变回罐头人。母亲连忙掏出手机,咔嚓一声,拍了一张照片,以作留念。他大喊了一声妈妈后,便倒在桌上,就此死了。母亲看着他的灵魂从他体内升起,激动万分地说,“他叫了我一声‘妈妈’。”上帝把他带去了天堂,作为永恒的奖励,让他在那里永远都做个聋哑傻瓜。埃尔法的故事开始流传。他的那本天书却无人能懂。

上帝想,接下来还需要个翻译。一个名叫贝塔的人被上帝一眼相中。他同样是个聋哑傻瓜。据说,他母亲怀他的时候肚子一直在动,好像她的子宫是台水泥搅拌机,生下个丑八怪也是情理之中。他奇丑无比,人见人厌,像个怪胎。接下来的情况和埃尔法如出一辙——母亲从马厩里牵出一匹骏马……帽子被吹掉……一道闪电……老天,我的贝塔呢……趁着脑中的小蜡烛燃尽前将埃尔法的蝌蚪文巨著翻译过来……母亲掏出手机咔嚓一声……他同样被上帝带去了天堂,作为永恒的奖励,在那里永远都是一个聋哑傻瓜。贝塔的故事开始流传,但没有埃尔法的流传得广。上帝想,最后还需要有人把互换回忆机制造出来。上帝这次选中的是一个名叫伽马的聋哑傻瓜。接下来的事,不用我说你也知道了……咔嚓一声……伽马的故事开始流传,但不及贝塔的流传得广。他当然也得到了上帝的奖励。这就是三个傻蛋儿发明互换回忆机的故事,即上帝新计划的第二步。

那么第三步是什么呢?那天,上帝在他的小花园里闲庭信步。他身形伟岸,穿着一身华服,脸色白白的,眼睛又大又好看,头上还顶着珊瑚般的美丽鹿角,看着英气逼人。魔鬼紧随其后,穿着一身破衣烂衫,头上戴着一顶油腻腻的礼帽,一双破皮鞋上满布灰尘,活像个流浪汉。

“人人都想上天堂,可坏蛋却一年比一年多……”上帝忽然停下来,周围长满奇花异草,他却无心欣赏,只盯着魔鬼看,“我想拯救更多的人类灵魂。”

魔鬼双手合十,神情陶醉,笑眯眯地说道,“哦,我的上帝,如您所愿。”

“我希望你能配合我的工作。人类需要榜样。计划你都清楚吧。”

“没问题。如果计划成功,我希望那些互换回忆的人都剃成我这样的发型。”魔鬼说完摘下油腻腻的帽子,露出他的瘌痢头以及头顶上的两个小犄角。

“可以。”

“哦,我的上帝,您的大角长得可真漂亮。您什么时候到我那儿转转?”魔鬼说。

“计划成功之后。”上帝说,“我要让他们成为我们的化身。你可以下去了。”

魔鬼离开了上帝的小花园。

魔鬼走后,上帝便流下了一滴泪水,那是一滴很大的眼泪,因为上帝有双大眼睛。它从上帝的眼眶滚落,落向天庭的地板。起初它还是水状物,晶莹剔透,接着就燃烧起来。这滴眼泪瞬间变成了一个大火球,不时迸发出火星,越演越烈,好像把液态氧浇在了牛排上。它燃烧得越来越猛,烧穿了天庭那厚厚的地面。那地面犹如一个巨大的穹窿,像地壳一样厚,上帝的眼泪在那里留下了一道像隧道那么长的大洞。接着它直落人间,好似一颗流星从天而降,发出巨大耀眼的光芒。它携带着毁灭世界的力量,如同一块巨大的陨石狠狠地砸向地球。然而,就在它要撞击地球时,忽然改变了飞行方向,变成与地面平行的方式,好似一颗绕地卫星。它环绕地球飞行,在距离地面大约一米的位置,速度奇快,威力无穷,好似炮弹一般。它摧毁不计其数的建筑,把汽车掀翻或撞得解体,在丛林中引起火灾,将一列火车拦腰截断,还洞穿了无数山脉……它并非一味前行,有时也会忽然拐弯,毫无征兆地朝着另一个方向飞行……在这场浩劫中,它不断受到磨损,体积越变越小,直到只有拳头那么大。但它仍旧是一滴燃烧的泪水,看上去像一个着火的拳头,势不可当,无坚不摧……人类发出惊呼,“这滴燃烧的拳头泪,一定是来毁灭我们的!”但一个女人却提出异议,那是个物理学家兼巫师,名叫雅塔,长着一张又长又丑的脸,一条腿天生畸形,但并不难看,只是又长又直,弹性极佳,好像橡胶做的。为了使两条腿一般长,她通常会在那条橡胶腿上打一个结,打得又大又难看。她说,“不,这个拳头泪不是来毁灭我们的。它一定是在找人。”

就在上帝流下那滴泪水的同时,魔鬼也从地狱里吐出一口口水。这就是计划的第三步——上帝流眼泪,魔鬼吐口水。这口吐沫在飞出他的嘴巴后,也同样着起火来,烧穿了地狱的天花板,留下一个同样像隧道那么长的大洞。它同样威力无穷,毁灭事物无数,摧毁违章建筑、捣毁恐怖分子的基地、把黑帮老巢砸得稀巴烂,还曾飞出外太空,击落了想要征服地球的外星人舰队。但它最终还是回到了地球上,因长时间的磨损越变越小,最后也变成一个拳头的模样……人类发出惊呼,“这口燃烧的吐沫一定是来毁灭我们的。”雅塔同样提出了异议,“不,这个吐沫拳头不是来毁灭我们的。它也一定是在找人。”

两个拳头有时会撞在一起,仿佛不期而遇,产生的火焰堪比礼花,但更持久也更激烈。

三、等着瞧

卢修在他的父亲杀死母亲后,便打算一心一意做个坏蛋。但事与愿违,上帝的那滴泪水击中了他,让他燃烧了整整三天。

他自小生活在一座古堡里。他那富有的父亲按照中世纪古堡的样式修建了这座建筑。虽然表面看来它阴森静谧,饱经风霜,实际上却是一座充满高科技的现代建筑。它坐落在一处山巅之上,地势极为险要,好似从一座陡峭的山头上长出来的。

那年他七岁,正驾驶着一辆小车在客厅开来开去。他已驾轻就熟,俨然一副老司机的模样。他忽然停下来,盯着一张照片看,那是一张全家福。上面除了他的父母和姐姐,还有他的爷爷奶奶和姥姥姥爷,他没有更多的亲人。可惜他的爷爷奶奶和姥姥姥爷全都死于一场空难。那是一架载着他爷爷奶奶和姥姥姥爷的私人飞机,属于他的父亲,正在周游世界,可在空中忽然被魔鬼的吐沫击中……就在他想着那场空难的时候,从楼上传来一声枪响,接着是人倒地的声音、几声痛苦的尖叫以及慌乱的脚步声。原来是他父亲在仔细地擦拭了一把心爱的古董枪后,又装填弹药,忽然枪支失手落地,导致走火,误中了他母亲的一张玉照。但子弹并未就此罢手,仿佛受了诅咒,扭动了几下后似乎获得了更强的力量,随即洞穿墙壁,打向另一个房间,接着从隔壁的房间里传来母亲的一声惨叫。当他从小车里下来的时候,看到父亲神情痛苦地抱着母亲从楼上跑下来,后面还跟着几个仆人。他的母亲脸色惨白,胸口满是鲜血,子弹正中心脏。她的头无力地垂落,脖子好像失去力量,空洞的眼神望向他这边,似乎有话要讲。他当时的想法是——父亲真是充满力量,可以轻而易举地抱起母亲,而这却是他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他曾经无数次想要模仿父亲抱起母亲,可惜从未成功。他觉得能够抱起自己心爱的女人是男人成熟的标志。他的父亲五十开外,身材矮小,骨架壮实,眼神坚定,嘴角常常充满不屑。而她的母亲则身材高挑,有些发福,再也无法重现昔日的美丽风采。她示意父亲在孩子面前停下来,吐出艰难的字句,“享受人生,做个真正富有的人。”卢修点头,问,“什么是真正的富有?”母亲微笑,但没有回答。她的话作为遗产留给了年少的卢修。她死在了去往医院的路上。第二天凌晨,他父亲在喝下一整瓶酒后也饮弹自尽,用的是同一把枪,未能留下只言片语。第三天,他的姐姐卢雅以及姐夫哈利从国外赶了回来。哈利和卢雅草草办了他父母的后事。卢修了解卢雅的品性,她是个狠毒的女人,这也是被他母亲送去国外的原因。她可以同时做出截然相反的表情,左边的脸表现喜悦,右边的则是恶毒,或者相反。当卢雅艰难地决定要把卢修送到父亲生前资助的一所孤儿院时,他已经把他的小皮箱收拾好了。

他穿戴整齐,身边放着小皮箱,坐在母亲卧室的床边,因为个子小,双脚悬空在地板上。卢雅告诉他——他们明天就要到国外去,处理父亲公司的事务,而他在孤儿院里将有一个漂亮的单间。

那辆把他送走的车开得飞快,卢修想,若是他驾驶,还能开得更快。车开走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回了一下头,看到卢雅一边用擦过眼泪的手绢朝他悲伤地挥手,一边把头埋在哈利的肥肩膀里偷笑。他想——等着瞧。随后他低头看看父亲的那把小匕首。他从父亲书房的抽屉里偷了它。当然,他的小皮箱里还有其他武器,一把精致的小手枪以及数不清的小子弹就藏在夹层里。

他睡在孤儿院里的第三个晚上就有人想闷死他。那是一双坚定有力的手,一双女人的手。他知道那是孤儿院院长的手。那天他来的时候,她曾温柔地抚摸过他的脸。同样的手,到了晚上却在干这样的勾当。他当时想,如果上帝显灵,让他活下来,他宁愿以后不再说话。

他起初剧烈挣扎,随后不再动弹,假装气绝身亡,祈祷奇迹发生……他常常和母亲玩这个把戏。可母亲用手捂住他嘴的时候,总是留着一条比嘴巴还大的缝儿。接下来,母亲无论如何也无法将他唤醒,除非挠他的胳肢窝,随后他们会拥抱在一起……院长的手渐渐松了,摸摸他的鼻息,又打算把耳朵贴近他的胸膛……这时,一只黑猫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一下跃上桌面,尖叫一声,与此同时卢修也睁开了双眼。院长被吓得魂飞魄散,趁此时机,卢修用匕首狠狠地刺进了她的咽喉,并使劲转动了一下,用力之猛,导致刀尖断裂。当他拔出匕首,热血汩汩而出,将断开的刀尖冲了出来。她直挺挺地栽倒在卢修身上。卢修也因为过度紧张而昏了过去。他自此不再开口讲话,因为他清楚,那只黑猫是他所有的语言。

当他再次醒来,已经到了警察局。随后,他被带去了一个小房间,见到了负责这个案子的警官何进。这是个宽肩膀的青年,身材匀称,面色白皙,相貌英俊。

他镇定自若,三缄其口,无论何进如何发问,他都紧紧抱着那只黑猫。问询从中午一直持续到黄昏。随后他又看到了何进的未婚妻朱丽。她来找他,穿着一件漂亮的长裙,希望能与他共进晚餐。随后他们也把卢修带去了饭店。点菜的时候,黑猫从卢修的怀中挣脱,趁着一个人进入饭店,跑出了门外。卢修追了出去,何进紧随其后,朱丽皱皱眉头开始点菜。

黑猫跑到外面,像个黑影溜进了一幢大楼,迅速跑上楼梯,来到唐德的家门前。卢修气喘吁吁地赶上来,敲响房门,何进随即赶到。

唐德是个钢琴家兼巫师,身形肥胖,不修边幅,穿着一身便装出现在门口。他长着修长有力的手指,弹奏的乐曲撼人心魂,可使倾听者灵魂出窍。也就是说,伴随着驰魂宕魄的钢琴曲,这位倾听者会变成两个人,一模一样,好似双胞胎,只不过一个是真身,另一个是此人的灵魂。卢修听说过他,立即猜透了黑猫的用意,便打着手势希望唐德能为自己演奏一曲。唐德不明就里,何进却看懂了,表达了来意。唐德起先拒绝,但何进亮明身份后又勉强同意,因为他家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大麻味儿。唐德换上一身燕尾服,弹奏这样的乐曲必须换上正装,随后把卢修带去了另一个房间,并用力地关上了房门。

何进一边看表一边倾听着从里面传出的钢琴曲,乐曲深沉有力,动人心弦,的确非同凡响。而在房间里,就在唐德演奏的时候,我们可以看到,伴随着每一次音符的震颤,卢修的灵魂正从他的躯体里被一点点地剥离出来。当唐德打开房门,何进便看到了两个卢修。

临走时,何进问唐德如何才能使灵魂消失。唐德说可以烧掉,就像烧掉一张薄薄的纸巾。

随后他们回到饭店,朱丽点了不少菜,但卢修一口未动,而卢修的灵魂却大快朵颐。吃饭的间隙,黑猫去了厕所,卢修也起身跟随,而他的灵魂却留在了餐桌旁。

一个蒙面人忽然闯了进来,先朝何进开了一枪,正中后脑。随后又朝朱丽射击,子弹穿透她的身躯后又将一个酒瓶击碎,直到瓶身完全碎裂,里面的葡萄酒却依然保持酒瓶的形状。紧接着,他朝卢修的灵魂连开三枪,子弹穿过了他的躯体,好像他不存在似的。他这一惊非同小可,觉得自己上当受骗了,一种不好的预感袭上心头。他慢慢地转过身来,看到卢修正用一把小枪指着他的胸口。

卢修开枪打死了蒙面人,与此同时保持着酒瓶状的葡萄酒也顷刻落下。他拎着皮箱抱着黑猫离开这里,酒足饭饱的灵魂在他身后若即若离。他觉得心烦,便用打火机像点燃纸张那样烧了他。他行至一处街角,迎面走来一位牵狗的妇人,恶犬冲着黑猫狂吠,于是黑猫挣脱他的怀抱,在穿过大街的同时,被一辆疾速行驶的汽车碾压身亡。他发出撕心裂肺的号叫,却只是干张嘴,发不出一点儿声音。

他坐在街边的一处台阶上思前想后……卢雅心狠手辣,希望独占家产,看不到他的死讯,不会善罢甘休……谁可以信赖呢……他仔细想着父母的旧遇新知,小脑袋里都是他们的模糊印象。忽然间,一个人的形象渐渐清晰起来。那是个身材魁梧的人,相貌堂堂,戴着一副眼镜。对,薛子善,一名正直的律师,母亲的好友。母亲曾经当着薛子善的面,对他说过,“孩子,记住,除了我们,他是你唯一可以信赖的人。”他曾不止一次到他家做客,他有个漂亮的妻子以及一对儿刚出生的双胞胎女儿。他好像住在一幢白色带花园的房子里,位置在孔雀大街,那里好像只有一幢房子是白色的。

大约一个小时后,他找到了那所房子。当薛子善打开房门的时候,卢修看到他手里正玩着一枚红宝石戒指。他对卢修的造访很是惊讶,想询问一些他最关心的问题,可是卢修却再也说不出话来。他让他进了家,并嘱咐他的妻子给他做了晚饭,还让他去看了那两个刚刚出生的小宝宝。那两个小家伙真是可爱极了,不停踢着腿,一直冲卢修笑。卢修的心情好了不少,吃了平时两倍的饭量,随后去了那个给他准备好的房间。他睡得很沉,但做了噩梦,梦到卢雅举起巨石正砸烂他的脸。他惊醒,恍惚间听到外面有人说话,那是薛子善的声音。他正给什么人打电话。他小心地走到门口,全神贯注,侧耳倾听。他只听到了一句,薛子善说,“是的,是在我这儿。”他感到全身冰凉,拳头不由自主地握紧,目光也随之移向了他的小皮箱。到了更晚的时候,他潜入薛子善的卧室,开枪打死了这对令人尊敬的夫妇。随后又残忍地杀害了那对双胞胎。他不知道薛子善其实是在告诉他的一位朋友,那枚红宝石戒指没丢,在他这儿。

卢修离开时带走了薛子善不少现金,包括那枚红宝石戒指。他现在的处境很危险,只有解决掉哈利和卢雅才会安全。可在父母的葬礼后他们已经去了国外。如何才能把他们骗回来呢?除非他已经死了。当然不是真正的死亡,因而他觉得他也许需要一具尸体,一个和他长得很像的人。

他在朗朵市里找了三天,最后找到了一个和他很像的小男孩,眉清目秀,相貌俊朗,一头黑发,左边的嘴角处还长了一颗痦子。卢修觉得这个名叫马麒麟的小男孩是照着自己的形象克隆出来的,除了那个痦子,他简直恨透了那个痦子。他甚至还打听到,这个小男孩是个哑巴,一对儿盲人夫妇刚刚从一所孤儿院里收养了他,以便充当他们的导盲犬。朗朵市当然不止一所孤儿院。一切都像是设计好似的。

他将他骗进了一条小巷,先把他打昏,然后给他换上自己的衣服,最后用一块石头砸向了他的脸。他砸烂了他长痦子那边的脸,但另一边仍然完好无损,以便能让卢雅认出这是她的弟弟。他去了那对盲人夫妇那里,在嘴角边画上了一个又大又难看的痦子,从而保障他们的孩子并没有失踪。但好像画错了方向,因为邻居家的小女孩对她的母亲说,“我怎么记得他的那个痦子是长在右边的。”“也许你记错了。不过这有什么关系呢,反正他们是把他当成一只导盲犬来养的。”

那对盲人夫妇的确让人讨厌,在外人面前装出一副和颜悦色的模样,到了晚上就变得面目狰狞,虐待马麒麟,在他身上留下一片片的黑青,因为他从不喊疼。不,是已经变成马麒麟的那个名叫卢修的小男孩。卢修想——等着瞧。两天后,他从新闻上看到哈利和卢雅从国外回来了。卢修走得很匆忙,但还是没忘了往水壶里倒耗子药,足能毒死一大堆老鼠。

他去参加了自己的葬礼,但躲得远远的,看到卢雅正假惺惺地抹眼泪。她邀请了所有的亲朋好友,好像在告诉他们,钱可都成我的啦。卢修想——等着瞧。就在卢雅把一束鲜花丢进墓穴时,卢修走进了人群,手里紧握一把手枪,用力之大,关节已经变白。他已经说不出话来。有人发出惊叫,“天哪,卢修没死!”卢修冲他点了一下头,对他刚才的评论表示赞同。他朝哈利和卢雅开枪射击,打光子弹又再次更换弹夹,直到打光所有的子弹。

上述的一切都被上帝看在眼里。就在此刻,那滴燃烧的拳头泪击中了卢修。他开始燃烧起来,衣服迅速化为灰烬,但人却安然无恙。他只是被火焰包围,而且大火呈泪滴状。从远处看,他只是一个被泪滴状大火围绕的赤裸男孩。

天火让他燃烧了整整三天。第一天的时候,雅塔预言他将被烧成一具木乃伊,大家最好给他准备一口小棺材。还记得雅塔吗,就是那个在腿上打结的女人。可是到了第二天,雅塔又预言,他将被烧成灰烬,最好准备骨灰盒。然而到了第三天,大火越烧越旺,卢修的身体开始迅速成长。只用了半天光景,他就长成了一个帅小伙。雅塔得出结论——大火即将熄灭,我们最好给他准备一身成人的服装。

当火焰熄灭,他厉吼一声,好似吐出所有愤怒,随后昏倒在地。他已经恢复了语言功能,但他身上仍有余火未消,鼻孔里、耳朵眼儿里、舌头上甚至眼睛里,还有残存的小火焰。人们给他穿上衣服,但衣服很快自燃起来。人们把疑问的目光投向雅塔。她说,“那身衣服质地优良,而真正的价值不必借助财富装饰。”于是人们又把一身连乞丐都嫌弃的衣服穿在他身上,衣服并未燃烧,看来非常合适,这让人们对卢修产生了敬畏。雅塔又说,“他将成为上帝的化身。”

卢修渐渐苏醒过来,先是喃喃自语,随后痛哭流涕,为自己所做之事感到后悔。人们不知如何相劝,只是听之任之,相信上帝的泪水已经将他感化,火焰也烧掉了他所有的罪孽。人们相信他将成为一个圣人。

他回到家中,把大量金钱分给穷人,只留下很少的部分。他允许人们随意拿取家中之物,除了母亲坐过的那把椅子,直到他们搬空了城堡。他用剩下的钱将城堡改建成了一所孤儿院,自己改头换面,当了院长。

他开始过苦行僧般的生活,穿单薄的粗布衣服,不穿鞋,吃简单食物,睡在一个仅能侧身的窄木箱里。白天,他是勤劳的农夫,或者用木材为孩子们制造玩具。晚上大部分时间都不睡觉,用冰碴把身体擦得通红,或是祈祷,或是秉烛夜读,学习先人的智慧。他曾经救过一场森林大火,起火面积之大,堪比一个小型国家。浓烟蔽日,火光冲天,好似末日来临。用当时一位消防员的话讲,“我们不可能扑灭这场大火,除非宽广的亚马孙河以及咆哮的刚果河同时从天而降。”他匆匆赶往出事地点,刚刚走下飞机,火焰像被他吸引似的离开枝头。从空中鸟瞰,火焰在空中汇聚,一条巨大宽广的火河朝着卢修翻滚而来。森林中的火焰被卢修吸收殆尽,在他身上尽情燃烧。人们交口称赞,说他是上帝的使者。他还写过一部《忏悔录》,情真意切,感人肺腑,销量之大,堪比《圣经》,是死刑犯的必读之物。许许多多罪大恶极的人看后都迷途知返,改过自新。但也有人不以为然,走马观花般随意翻翻后,一笑了之。他还具备另一项高超本领,那就是他的器官可以生下器官小孩儿。他的心脏可以生下小心脏,他的肝脏也可以生下小肝脏,他身上的每一个器官都能生下一个器官小孩儿,也就是说,他身上的每一个器官都是一位多产的母亲。他成为器官之母,一生捐献的器官可以拯救一场小型战争。他像女人来例假那样生产器官小孩儿,每月一次,直到九十高龄才停止。他终身未娶,安常处顺地度过一生,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孤儿院里,成了一个最好的人。他顿悟了母亲的那句临终遗言,“做个真正富有的人。”是呀,他有了金子般的回忆,他的人生充满奉献,他的确是个真正富有的人。

那天清晨,他劈柴的时候弄断了斧头,知道自己大限已到。他回到卧室,脱掉身上的破衣烂衫,躺在床上,静等上帝带走他的灵魂。

他已经得救,应该上天堂,对此他十拿九稳。他的嘴角露出笑容,多少有些得意,哦,这可不好。

四、黑十字谋杀案

常平在他的母亲杀死父亲后,便打算一心一意做个好人。但好梦难成,魔鬼的那口吐沫击中了他,让他燃烧了整整72小时。

廖梅有些驼背,但一点儿也不影响她的个子,尤其是穿高跟鞋的时候。她曾是个炙手可热的模特儿,因为一些丑闻,如今已经风光不再。她的颧骨很高,嘴唇厚厚的,两只眼睛又圆又大。她看上去多少有些营养不良,瘦骨嶙峋,像把柴火,很难相信她是个生过孩子的女人。如今,她坐在落花酒店的某个房间的床边穿上胸衣。她的肩胛骨轮廓分明,线条好看,又大又白。这让躺在床上的栾杰情不自禁地咽了咽口水。他大概四十出头,长了张聪明好看的脸,下巴上留着时髦的V 字胡。他刚才躺在床上,现在也下来,开始找他的衣服穿。他至少比廖梅低半头。如果我说他们刚干了那件众所周知的讨厌事儿,你大概不会怀疑吧。

他们开始说话,地上的衣服左一件右一件,像个战场,可并不难找;当他们慢悠悠地把衣服穿好,话也说完啦。

“你得帮我。”廖梅说。

“怎么,你不会穿衣服?”栾杰问。

“我不是说这个。”

“哦……”

“我要杀了他,我丈夫常言道。”

“为什么?难道就因为现在没人欣赏你了?”

“我简直烦透他了。”

“他是个聪明的主持人。”

“是呀,还很出名,会给我们留下不少钱的。”

“那都是给你的。你对糟蹋钱很在行。再说我对钱也没什么兴趣。”栾杰找他的袜子,发现在灯上。

“他总是假惺惺地主持节目,装得一本正经,好像在告诉观众他的样子多英俊,态度多诚恳,他说的话多具有说服力。其实他是个伪君子,一个道德罪犯,高学历流氓,没人比我更清楚。而且他变态,在家里喜欢把自己打扮成乞丐,口臭得要命。”

“你可以不用看他的节目。”

“可每天晚上那个点儿我都是一个人。再说他的嗓音不难听。”

“常平不在家?”

“他是我儿子!”廖梅开始穿她的肥裤子。除了内衣,她身上的衣服总是那么肥肥大大。

“你曾经很喜欢他吧。你一旦失去曾经拥有的东西,就想毁了他们。”

“我对你不会的。”她笑了一下,戴上镜片颜色很淡的墨镜,墨镜也属于她的衣服。除了睡觉,她一天到晚都戴着墨镜,大概是为了遮挡她那大颧骨上的雀斑。好像有人在那里撒了一把小米,打算喂小鸡来着。

“他不再爱你啦?”

“我现在已经不关心这个问题的答案啦。再说,他的爱也太多了,像股泉水往外溢。怎么样,你会帮我吗?”

“我是警察。”

“那么……”她想了想,“如果我忽然发现了他的尸体,给你打电话,你会来吗?”

“你不会蠢到在家杀了他吧?”

“我当然会。而且,我有个计划。”

“什么计划?”他开始穿鞋,却发现穿不上了。他的脚在干完那件讨厌儿事儿后,会明显增肥变大,好似袋鼠脚,但不影响穿袜子。这也是他在和廖梅偷情过后不敢马上回家的原因。脚变大啦,他老婆立马就知道他在外面干了什么。

“和那个已经发生了至少三百年的‘黑十字谋杀案’有关……”她停下来,摘下墨镜,迅速地使劲眨了几下眼,假睫毛都快被她忽扇掉了。

“什么?”

“那个凶手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杀个人,而且每次杀的都是道德罪犯,反正大家都是这么说的。如果常言道的脸上也被划了一个血淋淋的大叉,而且死在了家里,我相信所有人都会说这是双面人干的。因为他的为人非常符合双面人的要求。……他在外面至少有二十个情妇,从十八岁到六十岁都有,而且贪污。你能相信吗,他可曾是个穷孩子,把野蓝莓装进玻璃罐子里,卖给火车上的旅客。……道德让他大获成功,而在功成名就后,他又一脚踢开,好像道德是他青云直上的梯子。”

“双面人?”

“没错儿。我现在怀疑很多人都不是被双面人谋杀的。他就像一面迎风飘扬的旗帜,真正的道德警察,让很多人纷纷效仿,干掉身边的讨厌鬼。你知道文宝宝吗?她丈夫就是被双面人干掉的。但我怀疑是她做的。还有崔莺莺……”

“你大概会说沙丽丽的老公也是被双面人干掉的。”

廖梅笑了,“没错儿。所以我也会这么干。哦,对了,我一直都弄不清,双面人怎么会活那么久?黑十字谋杀案怎么可能已经持续了三百年呢?”

“我记得告诉过你。”

“他们是个组织?”

“不。就他一个人,他可以让他选中的后来者继承他的本领和记忆,从而代代相传。”

“怎么继承?”

“你大概知道双面人的样子吧。”

“我儿子的卧室里挂着他的照片。可我并不确定那就是他真正的样子。”

“那就是他真正的样子,虽然谁都没见过。他的脑袋像个椰子,发型好似火把上的火苗。那些好似头发的东西其实不是头发,而是他的神经细胞,他根本没长头盖骨。当他选中了某个继承者,会给他持续服用一种叫西多米 -K 的荷尔蒙药,使他产生变异。他曾是个伟大的科学家你知道吧。接着,这个吃下西多米 -K 药的继承者在福尔马林里泡上三天后,头盖骨也会消失,脑袋里也将长出头发样的神经细胞,非常细,而且数量会翻上好几倍。最后,双面人会将自己那火苗状的头发打开(我已经说过了,这其实是神经细胞),看上去就像无穷无尽摇曳的水草,而那个继承者也会这么做,这样二者的神经细胞就会连在一起。那个继承者将会倒立在他头上,像失重了似的,中间连着的只有那些神经细胞。他们会发出巨大的光芒,不断呼喊,与此同时双面人会把自己的记忆和本领传给他,那样他就成了双面人,而真正的双面人则会消失。所以双面人永远死不了。而所谓双面的真正含义是:一张脸是他自己的,而另一张却可以变成任何人。这就是案子至今未破的原因。我们不可能找到他。”

“我猜即便找到了,你们也拿他没办法。”

栾杰叹了口气,没回答。

“今天我干不了,我想明天干(她做了个用刀子划脸的动作)。反正他这几天休息。下午我得先去做个乳腺手术,大夫说里面长了瘤子。”

“哪边的?”

“都有。”

“你真的决定这么干?”

“对。要不……”廖梅停顿了一下,两个眼珠不停转着,一个顺时针,另一个逆时针。当你看到廖梅这么干的时候,就像一休哥舔舔两根手指头在脑袋上画圈,肯定又想什么馊主意啦,所以她绰号转转。紧张的时候,她也这么干。

“老天,你不会又有什么馊主意了吧。”

眼珠停下了,这说明主意已经想好了。“我们可以这么来。我也许还真是下不了手。你可以帮我杀了常言道,而我可以杀了你老婆温娜,在他们脸上画个大叉,就像《火车怪客》里那样。这叫互换杀人。”

“我是个警察。”栾杰一本正经地说,“我就当你刚才是在开玩笑。”

话说完了,衣服也穿好了,他们从房间里走出来。栾杰的脚还是那么大,所以不得不拎着鞋出去了,服务员看到后一直在笑。

直到黄昏,栾杰的脚还是那么大,这种情况以前倒是发生过。他知道自己需要解药,也就是说,得和糟糠之妻来次常规性生活。一般都是偷偷摸摸地干,也就是说,当温娜躺在床上睡着了,他才会像个色鬼那样溜上床,把手伸向……温娜来上一句讨厌,他则说上一句最近工作压力真是太大啦……现在该怎么办?他看了一眼自己的袋鼠大脚。周围的人为之侧目,他感觉自己被贴上了标签——一个不道德的偷情者。

房间里窗帘紧闭,里面布满大大小小且不停闪烁的电脑屏幕,双面人杜兰正用上帝般的严谨目光审视着它们。每个屏幕上闪现的都是密密麻麻的原始数据,不停滚动,速度之快,令人目不暇接,好像有意不让我们看清楚。事实上,即便放慢速度,我们也不可能知道屏幕上到底显示了什么,因为都是原始数据,即密密麻麻、铺天盖地的字符串。但理解这些,对于杜兰来说却是易如反掌。那些原始的字符串对他来说是文字、声音、影像以及各种各样实实在在的信用记录。

他那火苗状的头发已经打开,神经细胞好似箱型水母的带状触须般伸了出来,每一条都像一条光线那么细,也像光线般发着光,他正将自己的大脑连接在不同的电脑上。房间里灯火通明,他的脑袋像是开了花,无数发光的细线从脑顶冒了出来,在空中抛出一道道弧线后连在电脑上,以致他的脑袋看上去像个被掏空的、发亮的南瓜,五官都不那么真实啦。他在搜索、分析,想要得出结论——谁才是最适合的被谋杀的对象。他要找到一个合适的被杀者,一个真正意义上的道德罪犯,这是双面人的使命。他从不杀真正的罪犯,因为法律必将会惩罚他们。但他却杀道德罪犯,那些隐匿在人群中的道德败坏者,人类道德堤坝上的可恶蛀虫,躲在法律的篱笆后面朝善良的人们吐口水的臭流氓。找到这样的人对他来说易如反掌,世界正被一张无形的大网连接起来。事实上,这样的人比比皆是。但谁才是最该杀的呢?这时,常言道的形象出现了,所有的电脑屏幕都被定格,一张张常言道的照片瞬间出现,显示着他在形形色色的生活场景中的糜烂影像。忽然间,这些照片开始变得恐怖狰狞(这当然是被某个小程序控制的),脸部都缓慢出现一个清晰的十字,像被一把锋利的大刀砍过似的,是两道血淋淋的大口子,从印堂到下巴,另一条则连接着两个太阳穴。伤口逐渐变宽,足有指头那么宽,随后变黑,形成一个黑十字。这黑色的十字,象征着上帝的惩罚。杜兰看后非常满意,接着收回了他的神经细胞,不再与电脑相连。那些光线越变越短缩回到头颅里,他的脑袋不那么亮了,发型又变成了火苗状,五官也变得清晰可辨。这是个漂亮的年轻人,长着火苗状的头发,鼻梁很高,眼神傲慢,脸型狭窄,留着两撇漂亮的小胡子,活像个卡通电影明星。

这时门开了,他的女邻居葛薇端着个盘子走了进来,上面放着一块蛋糕。她是个小个子,看上去是那种反应很快也非常聪明的女人。她正在过生日,穿着正式,多少有点儿暴露(进门前她故意拉低了衣领),表情嘛,自然是有些微醺,这多少是有点儿装出来的。她想把自己的快乐和这个帅气的男邻居分享一下,所以给他拿来了一块蛋糕。至于她对他到底有没有意思,我们就只能靠猜了。当她看到眼前的一切——大大小小的电脑屏幕、屏幕上常言道脸上的黑十字、杜兰头顶的小火苗、比蛋壳还光滑的脸蛋子以及小胡子——酒立马醒了。

“哦,该死,我忘记锁门啦。”杜兰说完,连忙站起身来。

“我今天生日……”葛薇结结巴巴地说,然后看了一眼手中的蛋糕,“原来你就是双面人!可你告诉我你是个电脑程序员。”

“生日快乐!”杜兰说完,从他的头顶射出一根神经细胞,在空中抛出一道潇洒的弧线,像刺细胞一样精准地刺中了葛薇的脑袋,她便昏了过去。杜兰在她倒下的同时,像英雄救美似的一把拦腰抱住她,并眼疾手快地接住了那块蛋糕,但没吻她。

当葛薇离开这里的时候,已经忘了刚才的一切,还和杜兰有说有笑呢,而且似乎比刚才更醉了。杜兰呢,已经戴上了帽子,一顶漂亮的渔夫帽。他的模样已经大为改变,尽管仍旧十分英俊,但与刚才却判若两人,脸上出现了痤疮,而且小胡子也消失了。这其实才是杜兰的本来面目,也就是葛薇所认识的杜兰的面目,在他变成双面人前的模样。

“真是不好意思,我想我们大概吵着你啦。今天我生日。”葛薇说。

“不,没有,我什么也没听见。”

“那就好。……蛋糕是我亲手做的。”

杜兰吃了一口,赞叹着:“非常好吃!希望您以后能教教我。”

这正是葛薇想听到的,她的厨艺远近闻名,真心希望杜兰能成为那个最有口福的人。

“谢谢您的蛋糕。您今天真美!每一天都那么美。生日快乐!”杜兰眨了一下眼睛,然后像举杯似的举了一下蛋糕,最后来了个立正的姿势。

葛薇激动得差点儿让“我也爱你”脱口而出而不是“谢谢”。她赶紧溜了,以免暴露太多的心迹,其实就算被他看出来又有什么大不了呢?

葛薇走后,杜兰也连忙关上了房门,以免暴露太多的心迹。他紧紧地靠在门上,幸福地摸着自己的胸口,感觉自己心如撞鹿,自语,“蛋糕真是太好吃啦!”

随后他的神色黯淡下来,表情呆板得像个没有性生活的大学教授,知识当然满足不了本能。他走进盥洗室,看着镜中的自己,脑中陷入回忆。

他至今也搞不清双面人为什么会选中他,也许是因为他太喜欢助人为乐了吧。而更有可能的情况是,他相貌英俊,女人味十足,像个裙屐少年。双面人似乎很在意他的男性继承者有没有女人味儿。加之他天性率真,心地善良,对周围的人有求必应,性格嘛,多少有些懦弱。再说他还是个舞蹈家,身子软得像柳树枝,在一家名叫“棉花糖”的歌剧院工作。这恐怕就是双面人选中他的原因。那段时间他遇到了烦心事,他想成为一台大型歌舞剧的男主角,以他的才华而论,应该非他莫属。但他需要过凯撒这一关。凯撒是“棉花糖”歌剧院的老板,也是一位才华横溢的舞蹈家兼巫师,性别嘛,时男时女,这主要取决于凯撒面前站着的那个人。假如他面前是位绿鬓朱颜的美貌少女,那么凯撒就是一位风流倜傥的公子哥;而如果他面前是位翩翩少年,那么他又将变成一个楚楚动人的漂亮姑娘。你越是好看,凯撒就越是能和你般配。凯撒是千变万化的。他是个怪胎。但他在杜兰面前的表现却显得有些犹豫不决,也就是说,不知道自己该以怎样的性别面对他。变成个男的吧,杜兰本身就是男的;女人呢,可杜兰的女人味儿又那么足。换句话说,不管怎么变,都像是在搞同性恋。所以一般来说,在杜兰面前,凯撒只好以一只大章鱼的形象出现。他对他早就垂涎三尺喽。那天杜兰去了凯撒的办公室,恰好一位漂亮的女同事刚刚出来,那时凯撒的形象是个风流潇洒的花心大少。可一瞅见杜兰进来,立马变成一只大章鱼。杜兰关上房门,还没在椅子上坐稳,凯撒的一只大触手就朝他伸了过来,东摸西摸,弄得杜兰满身黏液。这意思再明显不过啦。

他们开始对话,语句简洁,但意境深远,令人回味。

“我要演唐璜。”

“今晚九点来我家。”

“我不喜欢动物,尤其是章鱼。”

“我会让你满意。”

“希望您能以我的某个功能奇特的小器官的外部特征来区分我的性别。”

“没问题。”

“一言为定。”

杜兰离开的时候,又恰逢一个好看的男同事进来,凯撒马上又变成了一位秀外慧中的妙龄少女。

当晚九点,夜色如水,杜兰如约而至。他还特意打扮了一番,也就是说,把自己的眉毛描得又粗又黑。但当凯撒见到他时,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自己是只大章鱼的相貌。他希望能蒙住杜兰的眼睛,这样也许他能想到其他办法。杜兰受了骗,眼睛被蒙上了,以致凯撒蒙混过关……一阵如痴如醉的享受过后,杜兰迫不及待地掀开了眼罩,眼前的一幕没有把他吓倒,倒把他气得七窍生烟。因为凯撒此时的形象是一个长着大胡子凶神恶煞般的墨西哥强盗,而且还长着两个大乳房。他感觉自己受到了侮辱,眼中噙满泪水,用绵羊般委屈的大眼睛盯着凯撒,随后抱着衣服像个羞涩的少女夺门而去。他恍惚间听到了凯撒的呼喊,充满着哲学意味,“内容比形式更重要。”他哭得更凶了,接着跑到街上,一边跑一边穿衣服。他曾在这样的比赛中取得过优异成绩,即抱着一堆衣服赤身裸体地从起点出发,到终点线时已经把衣服穿好了。他只跑了不到二十步就穿好了所有的衣服。这让周围的人简直不知所措,刚才还看到一个慌不择路、哭哭啼啼、羞羞答答、怀抱衣服的裸男,揉揉眼睛后再看,那个男人已经把衣服穿好了,还假模假样地站在一个电影院门口看着票务信息。当杜兰感觉没人再注意他时,连忙溜进了一条小巷,泪水再次夺眶而出。可忽然间,他感到自己的脑袋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接着就什么都不知道了。而当他苏醒后,发现自己再次赤身裸体地躺在一个巨大的水族箱里,接着他就看到了双面人。后来的事儿我们都是知道的,栾杰已经交代得很清楚了——他持续服用一种叫西多米-K 的荷尔蒙药,头盖骨消失,脑袋里也长出了头发样的神经元,与双面人的神经元相连,了解了双面人的一切并接受了他的本领。最后,双面人对他说,“孩子,你被我选中了,从今天开始,你就是双面人。”

“双面人?”

“对,永别啦,孩子。(他闭上眼睛,准备死去,可忽然间又想起什么,又把眼睛睁开)……哦,对了,住在我对面的那姑娘不错,她叫葛薇,是个贵族学校的教师,长得小鸟依人,好似盈盈秋水。我觉得她是天底下最美的女人。”

“最美的女人?不,我姥姥姚丽蓉才是最美的女人。她是个电影明星。您知道她吧。”

“姚丽蓉?……对,我知道,她演过的那部电影我很喜欢,叫什么来着?”

“《不瞒你说老大哥》。”

“演的真棒。……那么葛薇就是天底下第二美的女人。我很喜欢她。可惜我老啦,不可能和她发生什么好事情了,希望你能继承我的遗志。永别啦,孩子。(他再次闭上眼睛,准备死去。)”

“请等等,双面人先生,对于这一点,我也表示反对。凯撒也许才是第二美的女人。我曾见过他非常美丽的样子,可惜不是在我面前。”

“那好吧。那么葛薇就是第三美的女人。这总行了吧。”

“嗯,这还差不多。”

“你以后就住在这里吧。”

“我怎么跟她解释呢?葛薇,您的女邻居?您以前住这儿。”

“就说你是我儿子,刚从国外回来。”

“您叫什么名字?”

“这已经不重要啦。永别啦。(他第三次闭上眼睛,准备死去。可忽然间又想起了什么……)知道女人为什么比男人好看吗?”

“不知道。”

“因为她们不留胡子。记住,孩子,千万别留胡子,那样你就不好看了。永别啦……”双面人又大叫一声,“一定要熟练掌握口红的使用技巧!”说完慢慢消失了,是那种逐渐淡化的消失。也就是说,组成他的原子依次消失,很快他就仅剩了一个人形轮廓,最后彻底消失不见。

“前辈,您还没告诉我为什么选我呢?”这话已无济于事,杜兰没有得到回答,因为两个人刚才净瞎扯淡了。

在回忆上述一切的时候,杜兰把脸洗好啦。然而,他洗的既不是自己的脸也不是双面人的脸,而是另一张脸,一张非常陌生的脸。他可以变成很多人的模样,几乎是所有人的模样。在他右脸颊的边缘位置,靠近耳朵的地方,有一条几乎看不清的细线,就像用一支很细的笔画出来的,从额头发际线中央一直沿着右脸的轮廓边缘延伸到下巴中间。当他想要变成某人的模样时,那条神奇的线会迅速裂开,口子越扯越大,从他脸部的最右侧一下裂到最左侧,速度之快,犹如鳄鱼迅速眨动了一下它的瞬膜。与此同时,他也变成了那个他想变成的人。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变成此种形象(也许是心不在焉或者是有点儿魂不守舍)。他显然不喜欢这张脸,一张半信半疑又十分愚蠢的小胖脸(挺像常平的脸)。他盯着镜子,刷的一下,迅速把这张脸变没了,换成了另一张脸。紧接着,他又刷刷刷变了三张脸。最后,他开始刷刷变起来。其过程,就像我们浏览iPad 时,不停用指尖迅速左右滑动屏幕似的,但速度要快得多,至少比川剧变脸快十倍,感觉他的脸就像在闪烁。他要精心挑选一张脸,以便用这个形象除掉那个叫常言道的人。他很快选择了一张满意的脸,看上去多少有些像……嗯,皮特。当然,这主要是为了混淆视听。当警察调监控时,会以为这是布拉德·皮特搞的鬼。而当他真正杀死常言道时,他会以双面人的面目出现。他笑了一下,在脸上比画了个十字,黑是颜色,所以无法表示。也就是说,你不能用个动作来表示黑。他对目前的一切都感到满意。因为已经有越来越多的人效仿他,杀死那些道德罪犯。他是在几年前知道的——浮西市的一个一直逍遥法外的恋童癖被双面人干掉了,可那却不是他干的,因为他当时在朗朵市。人民已经被他号召起来,开始对抗隐藏在社会中的邪恶力量。他希望这次能手刃常言道,别又被其他人捷足先登,好像那些人和他有心灵感应似的,每次都被其他人抢了先。最近老发生这种事,他闲了半年,都快失业啦。他猜现在是下午三点半。他猜时间通常比手表还准。他决定要动手啦。可就在这时,他姥姥姚丽蓉来电话啦。她希望他现在能去陪陪她,顺便下盘棋,因为她已经很久没见到他了。姥姥说的很久没见到,通常不会超过三天。他的母亲因产后抑郁跳了楼,父亲是个瘾君子,他自小跟着姥姥长大。所以他跟姥姥的感情通常是其他孩子跟父母感情的总和。没办法,只能去了。他想。要不明天再说吧。他出门的时候又遇到了葛薇。她刚把一位朋友送进电梯。她显得满面春风,精神抖擞,没有一点儿喝醉的样子。可看到杜兰后,她大吃一惊,叫道,“天哪,皮特!……哦,不,双面人,可你告诉我你是个……”“该死的,我忘记把脸换过来啦!”不消说,从他头顶再次射出一根抛物线似的神经元,刺中她的脑袋,葛薇昏厥,杜兰像英雄救美似的一把拦腰抱住她……

杜兰当然是以自己的形象去了姥姥家。那是一幢很大的房子,阴暗又凄凉,家具也略显陈旧,好像主人老了,家里的一切也会随之变老。这里藏书很多,艺术品的数量也相当可观,瓷器、雕塑、绘画,很多都是精品。

姥姥正坐在花园的一把躺椅上晒太阳,她已经睡着了,盖着毯子,怀里抱着“淘气包”,那是一只苏格兰梗,早就死啦,被做成了标本,看着活灵活现。它的脖子上还缠着一条红绳,绳上套着一枚草莓那么大的红宝石戒指,这是它的装饰,曾经是戴在姥姥手上的。她已领悟人生,明白盛筵必散的道理。她的腿上还放着本书,是《浮士德》,面前的小桌上除了一杯凉了的茶还有一盘棋。这是一位非常美丽的老人,数十年的无情岁月并没有完全抹去她曾经的绝世芳容。她头发花白,看上去轻飘飘的,好像失去了生气。脸上皱纹横生,像放了很久已经没剩多少气的气球,皱巴巴的。但她身形优美,脸部轮廓分明,睫毛长长的,鼻梁高挺,嘴唇坚毅,性格嘛,随方就圆,神态则透着一股让人肃然起敬的傲气。他安静地坐在姥姥身边,把那本书取走,又把毯子往上拉了拉,就在他想抱走淘气包时,姥姥醒来了。她的笑容真美,好似她的心灵,仁慈又端庄。她拉住杜兰的手说,“陪我下盘棋吧。你有事吗?”

“不,没有……”

他们开始下棋了。

“你什么时候搬回来和我住?这需要我求你吗?”姥姥忽然问,眨着她那好看的眼睛。

“将军!”

“讨厌。”姥姥笑了。

“为什么你的绰号叫气球?”

“我记得告诉过你。”

“再说一遍吧。”

“哦,非常乐意,可还是先下棋吧。”

她曾做过一个可怕的梦,梦到有人像吹气球般把她吹了起来,那看上去像个很坏的人。

杜兰没机会向心上人表白啦,葛薇也是一样,人生有时候还真是需要及时行乐,幸福和机会都是稍纵即逝的。之所以要交代他们,是因为杜兰后来死了,被常平取代,而葛薇也被常平占有。甚至他的姥姥也被常平像吹气球那样吹了起来。

第二天,栾杰醒来后,发现自己的耳朵变大啦,而且长在头顶,活像只兔子。好消息是他的脚恢复如初。这种情况以前确有发生。他和廖梅偷情后,会长出一双袋鼠脚;而在和温娜来次常规性生活后又会长出兔子耳朵。他知道自己需要解药,也就是说,还得再去偷次情。若是兔子耳朵消失可又长出袋鼠脚怎么办?那将陷入死循环……他常常游移在两个女人之间,像个乒乓球,她们都是他的解药,把他搞得神魂颠倒又筋疲力尽。他想,也许有一天双面人也会干掉自己。

快到中午的时候他才离开警察局,同事们都羡慕他有个善解人意的好老婆,尤其是陈刚刚,他和他老婆已经很久没有性生活了,因为他的脸上(至少三个月吧)没出现兔唇啦。他们都是小白兔警察局的(另一条街上是狐猴警察局,再过一条街是浣熊警察局)。有那么一天(这肯定是巧合或是上帝的旨意),大家兴高采烈地来上班,人人都满意昨晚的性生活。栾杰有对儿长耳朵,陈刚刚是兔唇,刘明明红眼睛,赵悦悦嘴唇上长着几根兔子须,崔佳佳则满身白毛,像只北极熊。那天大家可高兴呢,个个情绪高涨,情同手足,心灵创伤不治而愈,都觉得应该给性颁发诺贝尔医学奖。

当栾杰去往廖梅家路上的时候,常言道躺在沙发上睡着了,胸口放着个酒瓶,大概喝了不少。廖梅站在旁边,手持一把菜刀,不停地转眼珠,一个逆时针,一个顺时针,正寻思如何下手。那个时候,杜兰正和姥姥吃饭,姥姥希望他吃了午饭再走。老人嘛,总是很早吃饭的。那个时候葛薇刚刚下课,走出教室,常平像刚从火堆里跑出来一样从她身边经过,还撞了她一下。常平怀里抱着个悬浮滑板,身后追着班上的另一个同学,叫童霸,个子很高,长得横眉愣眼,五大三粗,口中还骂骂咧咧,嚷嚷着叫他站住。葛薇问怎么啦,为什么追常平同学?童霸嬉笑着说常平不叫他的小名。葛薇又问你的小名是什么?回答是——霸霸。

常平跑出教学楼后,马上登上了他的悬浮滑板,你大概在《回到未来》里见过这玩意儿。其实,其他同学在走出教学楼后,也各自登上悬浮滑板,好似离弦之箭,纷纷离开学校,看上去也挺像从霍格沃茨魔法学校里骑着扫把飞出来的同学们。老天,终于放学啦。

常平飞得追风逐电,在高楼林立的城市里忽上忽下,左右穿梭,不停绕过障碍物。童霸则紧追不舍,把悬浮滑板操纵得炉火纯青,速度之快,犹如赶去拯救世界的超人。就在马上要追上常平的时候,童霸被魔鬼的那口吐沫击中了,好似折翼的小鸟从天而降,落了地也没受伤,只是悻悻地将冒烟的滑板拿起,拍灭上面的火焰,冲着天空大叫,“会让你叫我霸霸的”。那口吐沫还想给常平来一下,吓得他抱头鼠窜,一溜烟飞回了家。事实上,那口吐沫也没想击中他,因为时机未到,等到他尝尽人间疾苦后才会宠幸他,从而既彰显了这口吐沫的弥足珍贵,又说明其他人是无福消受的。当然了,这都是上帝和魔鬼商量好的。

常平是从窗户上飞进来的。他大约十四五岁,是个身形肥胖、其貌不扬、面色红润、戴着眼镜的大男孩,也就是说,看上去挺蠢。这就是大家对他的直观感受,人们总是习惯于从直觉出发,不可避免地将胖和蠢联系在一起。他的思想尚未定型,对于未来也不抱幻想。这种状况既没带给他烦恼,也没有让他有任何喜悦。如果情况相反,他也一样会安之若素。说到底,他的脑袋空空如也,根本没什么想法。

这是个完全属于他的空间,一间宽敞明亮、无可挑剔的卧室。他有张非常舒服的大床,这是他要求的,其余的他倒是无所谓。床对面有张古色古香的写字台,上面整齐地放着些书,书桌一侧的地板上也是。那些书看上去很新,像是从未用过。不知这个习惯是好是坏呢?——他因不想弄脏书本而从不去翻阅它们。墙上的两张巨幅海报尤为醒目,一张是《不瞒你说老大哥》的剧照,上面有姚丽蓉年轻时的动人形象,呼之欲出,令人难忘。另一张则是双面人的形象,还是用气宇轩昂来形容吧。另外,还有一张很小的照片被贴在了第二张海报的一角上,那是常平偷偷用相机拍摄的葛薇的照片。显而易见,他喜欢这三个人。他并不清楚,命运早已将他们的未来连在一起。

回到家后,他先躺在床上发呆,等妈妈叫他吃饭。这是他的习惯,就像我们打喷嚏前习惯先闭上眼睛。关于闭上眼睛,这里还要补充一点,那就是常平撒谎时通常也会闭上眼睛,也就是说,他不会睁眼说瞎话。他不知不觉睡着了,一声尖叫将他惊醒,他以为母亲叫他吃饭。他离开卧室,来到客厅,看到父亲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已经气绝身亡,脸上被画了一个又大又难看、血肉模糊的黑十字。“你爸爸被双面人谋杀啦!(随后补充道)我刚才做饭的时候。”廖梅说完又开始尖叫,声音之大,响遏行云,两个眼珠子也不停乱转,看上去像准备进攻风车的堂·吉诃德。常平被眼前的一幕惊得不知所措,心如刀割,泪如雨下。常平的泪水里含有辣椒素,简直辣得他睁不开眼。他摘掉眼镜,不停擦着眼泪,哭哭啼啼的。他倒不是因为丧父之痛肝肠寸断,而是因为父亲的一命呜呼将很可能使他沦为同学的笑柄,再说眼泪确实辣眼睛。他一点儿也不喜欢常言道。他只是觉得既然别人有父亲,自己也该有,这个人碰巧是常言道罢了。如果被同学们知道他失去了父亲,还是在他年纪轻轻的时候,还不是死于车祸、绝症、嗑药,而是谋杀,这将是件非常丢人的事。但他觉得有些不对劲,强忍剧痛把眼睛睁开,看到常言道的脖子上有道清晰的勒痕,脸部十字伤口形状难看,颜色也十分反常。他伸手在伤口上抹了一下,发现指头被染成了黑色,然后又尝了尝……“哦,孩子,不要破坏现场!”廖梅说。

“妈妈,是你杀了他!”

“你在说什么呀。”

“十字是因为诅咒变黑的,不是因为酱油,那是抹不掉的。妈妈,你到底干了什么?你勒死了爸爸,又划上十字,然后又抹上草菇老抽,还这么难看。天哪,同学们会笑死我的。你至少应该等到我成年吧!”

这时门铃响了,廖梅开了房门,一只小白兔进来了。

“发生什么事了?”栾杰问。

“常言道被双面人谋杀啦!”廖梅边说边挤眉弄眼。

“哦,天哪!”栾杰看到了尸体,连忙走上前去,观察一番后,用士兵向长官汇报的嘹亮嗓音说,“的确是双面人干的。”

“别在那儿演戏了。我知道是你们干的。你们早就商量好啦。……我认识你,你是小白兔警察局的……我恨你们!”常平说完跑了出去,泪水再次夺眶而出,确实有点儿辣眼。

“他怎么啦?那么激动。”栾杰问。

“大概是辣的。他的眼泪里含有数量惊人的辣椒素。”

“那他最好离伤心事远点儿。……没想到你真的杀了他。”

“不,是双面人干的。你的耳朵怎么回事?”

“哦,温娜用性给我下了毒,我迫切需要解药,希望你能救死扶伤。”

“现在吗?可我们要报警。”

“尊敬的转转女士,我就是小白兔警察局的。”

常平跑出去的时候恰好撞到了杜兰。他是以双面人的形象出现的。他看到这孩子眼睛又大又红,好似变色龙,还像个没头苍蝇似的四处乱跑,便关切地问,“你怎么啦孩子?”

常平的眼睛眯成一条缝,依稀看到了双面人的形象,“哦,伟大的双面人?”

“没错,是我。”

“您的出现意味着某人的脸上会出现一个黑十字。”

“说得对,那是个叫常言道的主持人。”

“那是我父亲。”

“真的吗?那么,他在家吗?孩子,我荣幸地请你给我带路。”

“我也很荣幸为您带路。可是您来晚了。他已经死了。这太遗憾了……”孩子泣不成声,“我的母亲勒死了他,在他脸上划了两道难看的大口子,还抹上了黑酱油。如果他真的死在你的手里,同学们会羡慕死我的。”常平说完头也不回地跑了。

最后,这事儿不了了之,大家都同意常言道是被双面人干掉的。

死了这么一个人,社会的邪恶力量自然减轻了不少,如果邪恶有重量的话。人类不是一直想腾飞吗?

常言道死后,常平便下定决心做个好人。他在房间的墙上用毛笔写下了八个大字——天道酬勤,上善若水。他还给自己制订了计划,就像了不起的盖茨比,也贴在墙上。这让廖梅看后非常震惊。内容如下:

5 ∶00 起床

5 ∶00—6 ∶00 跑步或健身,周日登山或游泳。

7 ∶00—12 ∶00 步行上学,专心听讲,记下老师的每一个字,尤其是葛薇老师的。

12 ∶00—14 ∶00 回家吃午饭。

14 ∶00—18 ∶00 上课内容同上。

19 ∶00—24 ∶00 完成作业,温习功课,阅读大量书籍,主动承担一些家务,自己洗衣服。

每个月去一次老人院或孤儿院或福利院或监狱或流浪狗中心或戒毒中心。

不像个傻瓜那样去旅行。所有的旅行都是穷极无聊的自我陶醉,观看足球比赛同样如此。

忘掉父亲,如果忘不掉,请试着原谅他。

善待廖梅,毕竟她是你的母亲,但不再跟她说话。通过用极为严厉的方式惩罚自己来为母亲赎罪,比如用电熨斗烫自己、腋下夹刚煮熟的鸡蛋等,但也不要过分伤害。

绝不哭泣,做个坚强的人,主要还是为了避免辣椒素对眼睛的损害。还要做眼睛保健操。

绝不撒谎,注意礼仪,心存感激地生活。

二十岁前写出一部史诗。

一定要减肥、减肥、减肥。

相信上帝!

个人决心——

绝不叫童霸小名。不给同学起外号。

不染上任何恶习。不吃垃圾食品。不抽烟喝酒玩游戏。不看娱乐节目。

每天洗两次澡。二十天理一次发。

对葛薇绝不抱任何使人堕落的幻想,对姚丽蓉女士同样如此。

爱上交响乐,懂得欣赏绘画,一周看一场戏剧。

崇拜伟人,诸如牛顿、穆罕默德和孔子等等。

不崇拜歌星演员,即所谓的名人。

每月的零花钱都要捐献给贫困山区或红十字会。

他开始按计划生活,结果出人意料,令人大跌眼镜。他越是积极锻炼,身形就越是肥胖;吃下的健康食品越多(主要是新鲜水果、蔬菜以及有益的薯类和粗粮),模样就越是畸形;越是博览群书,(从《资治通鉴》到《战争论》,从《汉书》到《资本论》,从《史记》到《国富论》……)脑子就越是冥顽不灵……不消三年,在他勤勉不辍、发愤自强的努力下,终于得偿所愿,也就是说,把自己变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好似一个得了普洛提斯症候群的人。如果你看过《象人》,你便很容易想象到他如今的那副恶心样儿。他颅骨增生变大,导致五官畸形,鼻子好似炸开了花,脖子比树干还粗,肢体膨大变形好似充了气,身上还长满大大小小的神经纤维瘤,从黑色到白色应有尽有,又是脓又是血,简直臭不可闻。他举步维艰,好似拖着一大布袋肿瘤行走,而且已经不能正常说话,大脑也像是被酒精掉了包,整日稀里糊涂的。一句话,他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大怪胎兼大草包。他的母亲曾提醒过他,“常平,你真的不适合做好人。(俏皮地眨眨眼睛又说)为什么不试着换个方向呢?”他依然故我,不听劝告,直到双目失明,全身瘫痪,像一大堆粪便似的躺在那里,再也动弹不得。在此期间,那口魔鬼的吐沫曾来看过他三次。每次都是先敲敲门,然后和他小坐一会儿,不停摇头摆手,见他惜时如金,才黯然离去。最后,他的母亲不得不找来搬家公司的人。“把这个大好人给我弄走!”廖梅捂着鼻子说。“哦,瞧瞧他那个熊样儿。您得给我三倍的价钱我才能这么干。”搬家公司的人说。“只要让他消失,就是三十倍我也愿意。”他被扔到街上,整日痛苦哀号,人们掩鼻而过,有时也会指指点点,好像在说,“瞧,这就是做好人的下场!”

一天夜里,下着大雪,他忽然发出一声怪叫,好似大彻大悟,“我知道错啦。现在,吐沫先生,请击中我吧!”

话音刚落,魔鬼的那口吐沫击中了他。他开始燃烧,很多人跑来看热闹,将他里三层外三层围在中心。

天火让他燃烧了整整72 小时。第一天,雅塔预言天火将烧掉他身上所有的悬疣附赘,他将变成一个惨绿少年。第二天,雅塔又预言他将变得聪明绝顶,而不像从前傻里傻气。到了第三天,大火愈演愈烈,雅塔再次预言——他将在大火中成长,越长越大,最后变成一位老人,接着死去。雅塔什么也没猜中。天火熄灭后,他并未脱胎换骨,仍旧是那副熊样儿。但他可以站起来啦。他怒目圆睁,凶相毕露,眼中散发着令人胆寒的白光。他脑子像刚被擦干净的玻璃那么清楚,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干什么。但他的头型已经完全改变,看上去像双面人的脑袋,头发样的神经细胞像小火苗似的树立在头顶。他身上余火未消,那头发样的神经细胞在头顶正熊熊燃烧,他看上去像根蜡烛。他丑陋不堪,但身轻如燕,而且力大无比,像阵风似的跑了。雅塔望着他的背影说——他是蜡烛人,但不会照亮世界的阴暗角落,因为他是魔鬼的化身。

常平的世界观大为改变,看待生命的方式也和从前迥然不同。当他观察人类的时候,人类的形象在他眼中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人形的、通红发光的、飘忽不定的能量团。其视觉感受是:就像他在漆黑的夜里用红外摄像机在观察人类。那一个个人形能量团,好似太阳耀斑一样正爆发出各种电磁辐射,向着四面八方扩散出去,有的还彼此连接,相互影响。常平知道,那些辐射喷发得越是猛烈,说明此人的生命力就越是顽强。当然,其他人是看不到这些的。

他迅速跑回家中,撕掉他的计划,把母亲扔下高楼,用头顶的火焰引燃一瓶烈酒,将房子付之一炬。接下来,他血洗了小白兔警察局。警察局里枪声大作,发生激烈的枪战,可他的身体具有防弹功能,子弹难伤分毫。最后,他的手迅速变大,像巨人捏死青蛙般捏死了栾杰,使之身体像被子弹击中的西瓜爆裂开来。他希望成为双面人,这样他就能千变万化。可谁才是双面人呢?他肯定隐藏在人群中,以一个普通人的目光,不动声色又十分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世界。然而,在常平的眼中,他一定非常耀眼,好似一束巨大的光,拥有顽强的生命力。他很快找到了杜兰,二者发生激烈的打斗。起初,他们用头发样的脑神经细胞彼此纠缠,想要扼死对方。接着那些头发样的脑神经细胞越变越长,好似海中快速生长且不停摇曳的巨藻,把他们的身躯托举起来,越升越高。他们的头颅像是被掏空了,只剩下一个带有五官的空壳儿,非常亮,好似一盏烛火在里面燃烧,将他们的整个脸都照得通明。他们发出巨大的呼喊。此刻,常平的每一根脑细胞都紧紧地缠绕在杜兰的脑细胞上,越缠越紧,不时地迸发出火星,好似彼此交织的电线。杜兰发出更大的呼喊,脸变得更亮,就像回光返照,随后便黯淡下来。他不再挣扎,面如死灰,头发样的脑神经细胞好似灰烬般断裂。杜兰徐徐飘落,如同沉入水中,在空中缓缓淡化,直至彻底消失。这时,常平的脑中发出一声巨响,声音之大,犹如雷霆万钧,那声音说道,“做个十恶不赦的人吧,越是堕落,你就越充满力量”。常平用目光一扫,发现葛薇就在附近,他伸出巨手,将她攥在手中,恶狠狠地说道,“你将成为我的一枚戒指。”他把她带走,干了那件所有坏蛋面对一个柔弱的美丽女人时所干的事。葛薇不堪其辱,打算咬舌自尽,却发现自己被这个大怪胎侮辱之后,无论如何也死不了了。她的身形在常平的巨掌中被揉来揉去,以致越变越小,最后变得只有鹰嘴豆那么大。俗称豆豆姑娘。常平把豆豆姑娘塞进了他的一颗龋齿,随后去找了一个珠宝商。“给我打造一枚戒指。”他伸直他那畸形的手说。吓得那位珠宝商牙齿打战,“黄金的吗?”“无所谓。”“那么上面镶嵌什么呢?”“一个女人!”这位珠宝商随后像个铁匠一样给他打造了一枚戒指,上面镶嵌的不是钻石而是葛薇。他得意地看着这枚戒指,觉得剩下的九根指头上也应该有。他去找了姚丽蓉,嘴对嘴,像吹气球般将她吹得返老还童,随后干了那件所有坏蛋面对一个柔弱的美丽女人时所干的那件事。不消说,他又多了一枚戒指。他觉得自己该有个家。又去找了童贯,童霸的父亲,一位年事已高且令人尊敬的富商。他杀死并取代了他,自此生活在他那金碧辉煌的豪宅里,童霸像个小跟班似的,成天叫他爸爸。他过起了声色犬马的生活,越是堕落,他的模样就越发俊朗,普洛提斯症候群不治自愈。他变成了一个非常好看的男人,而且可以以多种形象示人。他有时候是自己的样子,有时候是童贯的样子,有时候是双面人的样子。他后来娶了凯撒,这个千变万化的女人,二者倒也十分般配。他变得好看,凯撒就比他更好看,他变得丑陋,凯撒也变得傻大黑粗。他老是觉得丑姑娘更能刺激他的情欲。有时候他和凯撒玩腻了,也会出去狩猎女人,杀掉她们的如意郎君,在他们脸上划上黑十字,把女人们揉来揉去,变成豆豆姑娘。各种各样的豆豆姑娘。他像集邮一样收集美女,装进玻璃瓶,到了晚上把她们像倒豆子一样倒出来,用放大镜观察她们。如果想再次拥有,他会将她们吹起,像气球一样。他足有三大罐豆豆姑娘,花花绿绿的好似糖果。

他就这样度过一生,杀人无数,迷花恋酒,成为一个最坏的人。那天晚上,他又倒出豆豆姑娘,精挑细选,打算找个女人陪他过夜。他喝着酒,想抽根雪茄,可连用了三根火柴都未能如愿,知道自己大限已到。他将所有的姑娘都吹起来,她们容颜不改,而且都将以最美的面容辞世。随后他打发她们各自回家去了。童霸却希望他能把这些女人作为遗产留给自己。

“爸爸,为什么不把她们都留给我?”童霸问。

“霸霸,因为她们都是我的女人!”常平怒不可遏地回答。

“爸爸,那就把葛薇留给我吧!”

“霸霸,她是我的掌上明珠。”

“爸爸,那么姚丽蓉呢?”

“霸霸,她是长辈。”

“去死吧,爸爸。”

“去死吧,霸霸!”

常平说完,掏出手枪,打死了他。他回到卧室,脱掉华服,躺在床上,等候魔鬼带走他的灵魂。

他罪不容诛,应该下地狱,对此他十拿九稳。他的嘴角露出笑容,并无悔过之心,多少还有些得意,打算将自己长久以来扮演的罪恶角色一直扮演到底。“下地狱嘛,有什么了不起。那些窝囊废不知多羡慕我的人生。”他说。

哦,下地狱?那还真不一定呢。

五、上帝的新计划

卢修没想到上帝会出现在他的房间里,他看到了上帝的珊瑚角以及他那双迷人的大眼睛。他坚信上帝是来找他的,打算和他促膝长谈,用轻柔的语调把他的功德歌颂一番,然后带走他的灵魂。他甚至想,上帝肯定已经在天堂把他的寓所都准备好啦,门牌号一定是他的生日,隔壁住着的不是爱因斯坦就是屈原。那是多么有趣的邻居呀。他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泪流满面,紧攥上帝的双手,说道,“我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感谢您,伟大的上帝!我的灵魂已经得救。我们可以现在启程。”

“孩子,情况有变,你得下地狱。”上帝说。

此言一出,卢修顿感天旋地转,眼睛一翻,犹如得知情郎噩耗的少女,昏死过去。

常平也没想到魔鬼会出现在他的房间里,他看到了他那双恶心的小角以及他的瘌痢头。他深信魔鬼是来找他的,打算和他促膝长谈,眉飞色舞地聊聊他的所作所为,二人一定会为那些人的不幸哈哈大笑。他甚至想,魔鬼肯定在地狱里把他的房间安排好啦,其奢华程度绝不亚于他在世俗之地的豪宅。他坐起身来,拉着魔鬼的大手说,“我已经按照您给我安排的命运生活,无怨无悔,堕落的灵魂可谓出类拔萃。我们可以启程了。”

“孩子,情况有变,恐怕你得上天堂。上天堂的护照已经给你准备好了。”

“在哪里?”

“卢修的脑袋里。他的美妙回忆。跟我来。”

“这么说您现在已经不再是魔鬼了?”

“对,为了拯救更多的灵魂,那是上帝的新计划。再说,这世上其实并没有魔鬼,也没有上帝。”

“没有魔鬼?也没有上帝?”

“你即地狱,你即天堂!”

四人来到一个古怪的房间,隔着巨大的玻璃,可以看到外面的互换回忆机。上帝咳嗽一声,开始说话,“我希望你们能互换回忆。”

“我不换。那些美妙回忆是我的天堂。与其说它们在我的脑袋里,还不如说我生活在里面。我干了那么多好事,拯救了无情大火,收养了无数孤儿,我还是器官之母……我不换!我要上天堂!”卢修说。

“可你原本是打算做个坏蛋的。”上帝说。

“对,可是您的泪水击中了我,让我幡然悔悟,所以我成了一个好人。”

“要不是我,你早就死啦,还做什么好人。我让你的语言变成了黑猫,吓了那个院长一跳。”上帝说。

“这不正是您打算让我上天堂的原因吗?”

“当然不是!这是我希望你们能互换回忆的原因。孩子,其实你已经来到了天堂。正如你所言,那些美妙的回忆就是你的天堂。与其说它们在你的脑袋里,还不如说你生活在里面。我现在只是希望你能把你的天堂奉献出来,把它送给常平这个大坏蛋。”上帝说。

“结果呢?”卢修问。

“结果?你会知道结果。因为你除了你的可贵回忆,还有你的本能、情感以及理性。”

这时候魔鬼说话啦,他情绪十分激动,把帽子使劲摔在地上,“换吧,该死的,你就不能看在上帝的份上?”

“那……好吧。”卢修眼中满是泪水,“把我脑中的天堂带走吧,让他脑中的地狱再次充盈这里。”

“你呢?”上帝问常平。

“哦,他还有什么可说的,巴不得呢。对吧?”魔鬼说。

“其实我本打算做个好人来着。”常平说。

“可你却当了个坏蛋。”魔鬼说。

“这都是因为你捣的鬼。”

“那么给句痛快话吧,到底上不上天堂?”

“哦,你是说要把他的回忆给我吗?这的确是始料未及的。不过我希望他的回忆可别太美好了,甜腻腻的,让我恶心。也许,我还会受不了。我倒是不在乎上天堂还是下地狱。因为,正如这位仁兄所言,其实我早已在地狱中了,只是不知道罢了。我即地狱,我即天堂。”

“少他妈的跟我称兄道弟。你的言行举止我明察秋毫。为一己私欲就胡作非为,霸占良家妇女,把老太太返老还童,用女人装饰戒指还补牙。你至少比唐璜坏一百倍!”魔鬼说。

“好了,废话少说,开始互换回忆吧。”上帝说。

就这样,二人被剃成了瘌痢头,互换了各自的回忆。

从互换回忆机里出来后,卢修望向常平,朝地上啐了一口,说道,“豆豆姑娘?真恶心!”常平也不甘示弱,回敬道,“器官小孩儿?真肉麻!”随后,他们各自去了天堂和地狱。

卢修并没有因为得到常平的回忆而变成坏蛋。因为他还有他的本能和他的真挚情感,更关键的是还有他那高尚的理性。每当卢修想起常平的回忆时,总觉得那也只是一个罪恶的梦。他生活在地狱里,一直都是一个好人。

常平却因为得到了卢修的回忆变成了一个好人。那是多么激励人心的回忆呀。那些回忆改变了他的理性、他的情感,甚至他的本能。有时候,他甚至觉得自己真的干了那些好事,觉得自己就是卢修。他生活在天堂,灵魂得到拯救,完全配得上这个地方。

如今,这类在死亡前互换回忆的事已经变得相当普遍,甚至非常流行。好人们愿意拿出自己的“天堂”来交换他人的“地狱”,更多的灵魂被拯救。这就是上帝的新计划。

带着一颗愉快、健康、积极且高尚的心去生活吧,那些珍贵的回忆,将是属于你的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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