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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收水费的人

2021-11-11成向阳

都市 2021年1期
关键词:老九水费水表

成向阳

老房子停水了!为什么忽然就停水了呢?也不说出个通知啥的。我们就去问门房老大爷。

老大爷说:“咱们这个停水啊,很简单——代收水费的人,他死了啊。”

代收水费的人死了,自来水公司就来人把我们小区的水表摘下来拿走了。表都没了,水还会有吗?所以每家每户就都没水吃啦。

那自来水公司的人为啥要摘水表走呢?难道就不能再另外安排一个人来代收水费吗?

不能!原因很简单——原来代收水费的人还欠着自来水公司的水费,现在谁也没法接手。

“他忽然一死,就啥也说不清楚了。所以必须得摘水表回去研究研究啊。”

这点儿事,不就几个水费吗,为啥就说不清楚呢?很简单——代收水费的人都已经死了半个月啦。我们小区的自来水却还哗啦哗啦流了半个多月。这多流了半个多月的自来水,就成了完全说不清楚的部分啦。

为啥?小区不是装着总水表吗?查查啊。

但别以为家家户户都装着一只水表,楼下还有一个总水表,两厢一对,就能把水费给收清楚。要真是这么简单,代收水费那个人还能是个光头吗?我告诉你,我们这个老旧小区,自来水管早就开始老化泄漏了,每一天,不,是每分每秒,都有说不清楚多少吨的自来水哗啦哗啦奔流在小区的地沟里。所以,总水表上的数字,总是比我们全部住户家里水表上的数字加起来庞大许多。

这跑掉的水,究竟该算给谁,你说得清楚吗?说不清楚的部分其实还不止这些。至少还包括:我们这一片长期欠水费的到底是谁?以及究竟欠了多少?以及那些号称已经按月交了水费的人的水费究竟交到哪里去啦?这些谁也说不清楚的事,统统都装在代收水费的人的光头里,但是他死了都半个月啦。他那些头脑里的事,也就只能不清不楚啦。

至于自来水嘛,就先停停看吧。

这个代收水费的人,总是在半夜时分上楼来敲门,也不说话,就只是“嘣嘣嘣”地敲门,好像只要这样沉默着敲门,我们就会害怕,就会乖乖从里面把门打开让他进来。起初,还真的是这样,在夜半经久不息的敲门声里,我们不清楚外面是谁,又想知道外面是谁,又怕外面真的是个谁。就这样忐忑着走到了门跟前,踌躇着把门打开了。

门一开,他就得逞一般飞快而惬意地说“收水费啦——”,然后一哈腰大步跨进门来。在门厅顶灯的垂照下,他那颗光头总是自上而下发射着闪闪的幽光,配合着一脸讳莫如深的表情,便自带了某种神秘而诡异的气息。

后来,我们都知道了他的这个“伎俩”,就都不主动开门了,甚至都不主动先问外面是谁了,直到他先说话,自报出家门来,我们才视天时地利人和予以选择性应答。但他偏偏并不爱先说话,所以他顺利敲开门进来收费的机会其实是很少的。

很久了,我们都弄不太懂,这个代收水费的人为什么总是在夜半才来敲门,为什么就不能在白天?难道是我们白天都不在家吗?事实上,这个旧小区原来属于国企集资房,国企倒闭后,职工多数下岗,每户人家白天总是有闲人待在家里不出去的。他完全可以在白天正大光明、文质彬彬地来呀,像他这样夜半来捣着门收水费,让我们这些被沦落感困扰已久的人,更有一种自己欠债还不起的懊恼。而夜半时分的寂静和不安,又使这种懊恼翻着倍加强了。

我们于是硬着心,选择不应答,不开门。其实我们都想过,如果他能像一个正经上班的人那样白天来,我们大概是很乐意为自己消耗过的自来水买单的。但问题是,他偏偏不爱白天来啊。

他不正经。

我们都不喜欢代收水费的人夜半进门来,其实还有另一层原因,在整个小区,每吨自来水,他都要额外收两块钱的代收费,每家每月都是这样。虽然我们选择了不开门,但是,每隔上三四个月,他总能进来这么一次。比如某个晚上你恰好晚归,把钥匙插进门锁旋转上一圈的当儿,他就迅速在你身后出现了。说一句“哟,回来了”,就立即伸手拉住门,跟在你身后进了屋。每一次进来,他就要多收每家三四十块钱。当然,为了这三四十块钱,每次他都得举着手电筒钻进橱柜深处去翻查那只蒙尘多年的水表。

当他终于从橱柜里面钻出来,那颗沾惹了一点面粉或米屑的光头,总会在柜沿上再磕碰一下,但他总是顾不上伸手揉一揉。

这个时候,他总是一手拎着绿色塑料手电筒,指缝里夹着根圆珠笔,另一手托个破破烂烂的本子,本子中间还夹着一小本票据。他在从柜子里钻出来的瞬间,就要赶紧在那个本子上划拉下一些数据。那根圆珠笔已经很旧了,有时候划了好几下,笔头还是不出油,他就会像甩钢笔一样甩几下,再用力在纸上的划痕中间使劲描上几描,然后抬起头,公事公办、堂而皇之地报出那个已经添加了代收费的数字。

等报完数,他就沉默着,嘴唇在厨房带油烟味儿的空气里一翕一张,等着你主动拿钱出来给他。如果你拖着不给他钱,他就要采取措施了——他会突然从厨房门里大步迈出来,刻意跨过厨房门口的脚垫,再走上几步,在客厅沙发上坐下来,慢慢等着,直等到你数好钱自己送过来。

有这么一次,他从我的厨房里出来,又跨过半个客厅,在我的布艺沙发上坐了下来,等我去拿钱。但那次,我并不是拖着不给他钱,也没想少给他钱,我只是喝醉酒了。我喝醉酒的那个夜晚,一听外面敲门,就知道是他来了,就立即下地把门打开了。但等他查了表,收了费,转身就要出门时,我却从后面一使劲把他拽住了。

我说:“来都来了,别急着走啊,坐下聊聊嘛。”说完就递给他一根“黄鹤楼”。

他就坐下来,和我一起吞云吐雾,天南海北聊了一气。

他说:“小成,你对我有意见啊。”

我说:“怎么会?你可是个管事的人啊,有权!我一直怕着你呢。”

他说:“小成,你笑话我。你就是对我有意见。”

我说:“你看你,谁敢对你有意见啊?”

他说:“我知道得清清楚楚,你们就是都对我有意见。”

然后,他就起身,拿起放在茶几上的手电筒和票据本,踩着我的木地板蹬蹬蹬地走了。

第二天早上,酒一醒,我就后悔了——怎么能和一个代收水费的人敞开心扉呢?

他不是个正经人啊。

后来有一次,我们在楼下走个顶碰面,四目相对时他和我笑,我却没笑,擦着肩膀就过去了。我当时到底在想什么呢?也早忘记了,也没注意他受了我的冷脸后,脸上是个什么表情。

在我们这个正在凋败的小区里,如果从我一住进来那会儿开始算,我们这些老住户,和这个代收水费的人差不多已经战斗了15 年了。15 年中,这个代收水费的人的夜袭让大多数住户对他避之唯恐不及,只有一小部分深夜不眠因而必须找些事情来做做的人,会选择正面与他对战,并且还带着一种让人难以理解的亢奋与激情。

最具代表性的“午夜战斗家”,是住在我家斜对面的那个留短发的中年妇女。这个妇女单身一人住,或许是个离异的独身居住者。因为我从来也没见过她的男人,也没见过她的孩子。孩子据说是有一个的,女孩,在外地上学,却从来没在我们这个楼里出现过。这个妇女每天很少露面,她家的门也总是关得死死的。但她每天大概都是在家的,尤其是夜晚,隔着门缝,会有窄窄一小片昏黄的灯光按时从里挤出来,铺在门口的脚垫上。

每一次,代收水费的这个人一上楼,就会毫不犹豫地一脚踩住脚垫上的灯光,握紧拳头嘣嘣嘣嘣地开始敲门。直到里面女人的骂声破门而出——

“哪个王八蛋,半夜捣门,要死啊!”

“我,收水费。”

“你?收费你白天来,我一个人在家,睡了!不方便。”

“你还是现在开开哇,明天我找不见你,我有事!”

“你有事我就没事吗?你夜半来捣女人家的门,你到底想干甚?”

“我收水费,你把门开开。”

但门是绝对不会开的。15 年中,他似乎从未敲开过这中年妇女的家门。而那个门里的妇女,那时其实并不是躺在床上,而是站在客厅,或者干脆就贴在门后,劲头满满地使着力气,时而呼喊,时而拍打,时而号啕,时而哭泣。

几乎每一回,他俩都要隔着这扇不断发出奇异响动的防盗门对战半个时辰。他在外面敲,她在里面拍,拍桌子,拍门扇,拍大腿,咚咚咚咚,啪啪啪啪,战到最后,总是代收水费的人灰溜溜败下阵来。

这大半个内容丰富的对战时辰,可以让我们楼上楼下都赶紧关灯、噤声,做出一副家里无人的伪装。同时却又都静坐在沙发上,或者平躺在床上,收听综艺节目一般听着门外这对“旷男怨女”的夜半合奏。

但终于有一天,这个女的忽然就不见了。那扇门被代收水费的人敲开后,里面是一个懵懂的新搬来的男人。他五大三粗,但却很快举手投降,答应去找卖给他房子的前主人要水费。

这个代收水费的人,有一个美丽的小女儿,大眼睛湿漉漉的。很多年前,我在小区自行车棚外见她时,她还只是个三年级小学生,穿着附近小学校白红相间的宽大校服,背着一个米奇老鼠的蓝书包。但如今想来,我其实已经很多年没有再见过她了。从时间上算起来,她现在应该已是个大学生了,她的代收水费的父亲去世半个月啦,她自己会怎么样呢?她从我那儿借走的那本精装书还能还回来吗?

那年冬天,她在自行车棚外看见我,就悄悄尾随着我上了楼。我开门的时候才扭头看见她,迅速就想起了她的父亲,那个代收水费的人,他也喜好这样尾随着人上楼,进门。

小姑娘就站在楼梯上看着我开门。我说:“你跟着我是有什么事情吗?”

她说:“我爸说了,你答应他了,要辅导我写作文呢。”

老天!我张了张嘴,却不记得有这回事啊。难道,是那个醉酒后敞开心扉的夜晚,我向代收水费的人许下的承诺吗?

那次,我装着样子翻看了她的作文本,又借给小姑娘一本《法国经典童话选》。天可怜见,我实在是不会辅导小学生写作文啊。但她后来又来过一次,和她爸爸一样“嘣嘣嘣”地敲着门,最后大喊“叔叔给我开门”。

我却始终没有给她开门。

她从此就不再来了。虽然她的爸爸时而还能敲门进来,钻进橱柜,代收水费,但从来没有提过这事儿,更没提过他女儿借走的那本书。

这个代收水费的人,我后来曾把他写进一篇小说的结尾,以作为我对抗底层生活的一个象征。是啊,他和他长达15 年的夜半敲门声,已慢慢在我心头敲出了一层老茧,我把它们当成抵御生活干扰的皮甲来用。如今,代收水费的这个人死了,我们整个小区里的每户人家都以时间不明的停水生活来纪念他。

纪念他(停水)的那些日子里,一个邻居和我说:“真想老九啊。老九还活着的时候,咱小区起码没像现在这样隔三差五就停水,烦都烦死了。”

直到这个时候,我才知道代收水费的人叫老九。但他姓什么,真名又是什么,邻居也不知道。

另一个邻居又说:“这么看来,人家老九其实是个人物呢。你别看他只是个给别人跑腿的,连自己的代收费都得搭进公摊的那些跑掉的水费里,但是他能和方方面面的人拉扯住啊,能让自来水在咱们每家每户的水龙头里哗啦哗啦流出来啊。”

我说:“谁说不是呢,老九的的确确是个人物啊。他要是还在,这会儿咱能没水吃吗?”

我们一群人这样聚在门口说嘴的时候,小区已经是一个月里第三次停水了。之所以停水,其实一点不怨人家自来水公司,是我们自己把小区总阀门给关掉了。之所以要关掉阀门,是因为院子里的管道又一次崩开,白花花的自来水把一楼几家人的墙都给泡裂了。街道社区的爱心大姐出面,给我们联系了自来水公司,人家承诺可以全面维修,但是需要每家每户都在协议书上签字,签字后就改成一家一表,彻底结束这种管道老化和需要代收水费的日子。

这真是个大好事啊,但是,谁能挨家挨户去敲门让大家都把字给签了呢?爱心大姐在微信群里把嗓子都喊破了,也没人能办得了这事。拖来拖去,协议书还是签不成。

我们于是就又都想起代收水费的老九来了。这时才一点一滴地听说,他的死,是因为脑子里长了个东西,他也不治,就那么拖着,一直拖到生命的终点。

而我们焦渴地等待着的自来水,毕竟又哗哗啦啦地来了,重新流进了我们每个家庭,流进了我们每个人生活里的分分秒秒。但是,代收水费的那个人他已经死了啊,你再也不会见到他光头下的一张脸,再也不会从他夹着圆珠笔的手里,购买你所需要的那一段哗哗啦啦流着的自来水了。而生活中像他这样,一晃经过我们的日常就一去不返的人有多少啊。而城市里的自来水,一直在地下看不见的地方哗啦哗啦地流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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