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的重托与活的代价

《放生羊》是一部现实主义作品，关注的是当下的热词，生态与环保。

小说的主人公加布，是生态环保志愿者。一座雪山，一个环保主义者，非常明确的身份架构起了小说的物语状态，即人与自然的关联。

小说以两条线索一明一暗交相推进：明线是生态保护者加布，旦增乡长，洛桑书记，马局长，赵副主任，拉姆局长等。加布发现尘乃尔山上狼群大肆杀戮国家保护动物岩羊，急迫地将这一问题逐级汇报，希望得到重视并加以解决。而他的急迫又总是被权力漫不经心地“敷衍”，甚至被毫无坏意地“嘲笑”。加布陷入两难，只能眼睁睁看着群狼肆虐，爱莫能助。

另一条暗线是群狼对岩羊的杀戮。这里的另一组人物，加布的父亲曲嘎，爷爷热卜丹，山智曼巴等。链接出的是草原上祖祖辈辈人与狼之间你死我活的生存关系。爷爷热卜丹虽贵为草原上享有盛名的打狼英雄，但却最终死在对生命杀戮的负罪感中。而山智曼巴，是小说的内核“放生羊”的主人，他是历史和现实的见证者，活过了无数风雨人生，似乎一声咳嗽都能点石成金。

两条线索，两组人物以生态保护者加布为纽链，螺旋状交叉推进，使故事呈现出戏剧般的紧张感。这种紧张感有情节的推动，有矛盾的递进，也有画面的逼真。可以说，作者用一个环保主义者的视觉，凸显了生命至上的悲悯和对生命本源和价值的终极关怀。

关注当下社会焦点问题或深入其理对生存困境给予明晰和阐释，体现出一个作家的责任和担当。生态和环保，看似抽象，其实，这个问题已不容探讨，因为每一个具有健全心智和社会责任感的人，都已经深刻地觉察到我们的生态堪忧，环保已经出现难以回避的问题。解决这个问题，不仅仅需要钢纪铁律，强腕施策，更需要公民意识的普遍提高，自觉主动作为，共建生存命运共同体。

当然，作者还有探究更深层次问题的愿望。

物竞天择，是达尔文进化论的核心。生物互相竞争，强者赢得生存。狼爱上羊，绝不是因为爱情，那是因为狼饿了。狼盘踞在食物链的顶端，无时不刻扮演着冷血杀手的角色。为了生存，它恃强凌弱，大开杀戒，有时候对人也毫不留情。而羊呢，它温顺低调处于食物链的低端，与青草为伴，代表着弱小和悲情。有了这样的情感对比，狼和羊的关系就被尖锐地对立并被人格化，所以在人世间关于狼与羊的故事最少有三千个版本。

小说文本里有关于狼和羊的精彩视觉呈现，“一只精壮的母狼，高高跃起，看准目标猛扑过去，狠狠一口咬在了脖颈里……”说实话，动物嗜血的场景现在很难见到，在这个狗都有了人名的时代，伶牙俐齿的动物们也只能圈进铁笼子供人类观看凭吊。狼与羊的命运死结，也常在人类社会竞争中高仿并频频出现。

对于这样的场面，加布难以接受。他涉世不深，仅凭一腔热血，悲天悯人，将教科书里的人类情感转移到狼和羊身上，因而产生了激烈的正义情怀，他还不懂得物竞天择的生存哲学。他找到旦增乡长反映问题，得到的回复只能是“怠慢”。

这里，物竞天择的丛林法被作者一再强调。在羊面前，霸道的狼是绝对的赢家，可在人类保护自己核心利益的雄壮决心面前，一道铁丝网就阻隔了狼的生存之道。当狼试图挑战人的生存法则时，它同样得付出惨重的代价。狼被铁丝网上的铁蒺藜挂住后胯，力竭而死。狼的命运瞬间被逆转，它成了飞鹰的食物，乃至死后的牙齿也成为狼牙贩子们发财谋利的独门利器。狼牙贩子对人性更深谙其道，“越是有钱人，越是贪婪，就越在乎真假！”狼牙贩子毫不掩饰地撕开了被道德外衣遮掩的人类的狼性底牌。

自然界食物链的排序，是动物界经过长期的基因变异和基因传递的自然链接。这需要来自生活和高于生活的客观认知。加布的父亲曲嘎就能认识到，是人改变了自然的形态，狼被赶出了固有领地。但狼的基因决定它不会沉沦在食物链的最低端，它会反抗，会战斗。臣服本就不是狼的本性。虽然向人类的法则发出挑战会付出生命的代价，但它们依然会在血液里燃烧起战斗的基因。动物界里天然的互存关系，谁也无法调停。

不可否认的是，人才是食物链最顶端的杀手，人類会用道德用伦理用宗法等建立一种貌似公平的游戏规则，并用这个规则号令万物苍生。欣慰的是人性里还闪跳着道德良心这样的温暖光斑，虽然微弱，但还在。比如加布爷爷那个打狼英雄，生前一直在为那还没有出生的几只狼崽而忏悔，而赎罪。

作者对狼的生存之道和丛林法则并不持判决的态度，因为人类也是从丛林里走出来的族群。况且置身一个物欲横流的商业社会，谁也难以独善其身。狼的生存法则已被人类借用成为商道别径，财富经典，谁能获得王道定势，谁就能主宰命运。杀戮和臣服，是物竞天择的不二法则。但作者还是试图强力地阐释一种新的精神价值的存在。

放生，就是给生灵一条生路。这种强烈的形式感和神秘性，在藏地比较常见。然而，被放生者并不能由此改变物种固有的宿命，即有生就有死，生死有度。被放生的羊享有了“长生”的偶然，却也因此承担着活着的所有苦难的必然。

这就是肉身的托付和生命轮回的一个难解的结。

遵从客观规律，乃道法自然。“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老子将天、地、人乃至整个宇宙的生命规律都精辟地阐述出来。宇宙天地间万事万物均应遵循“自然而然”的客观规律。而作者不厌其烦地阐释着“狼与羊”的故事，初心也就是定位在此。

直到小说最后，作者才将放生的那只“羊”释放出来。它不能死，它必须得活！在历经生存劫难之后，人们施以援手。但尴尬的是，羊群拒绝走上生路，连站起来的欲望都没有。它们将死亡的恐惧深植在血液里，骨髓里。绝境之时，那只被放生的羊，那只被人类寄托了希望的羊，它担承了羊群求生的使命，毅然决然地率领羊妻羊妾走下绝崖，孱弱不堪地出现在山智曼巴的后院，乞求生机。

在灭族的关键时刻，放生羊没有忘记记忆深处回归生命家园的路线。

这时候，羊生就是人生，羊命就是人命，羊群就是人群。作者怀揣良善悲悯的情怀，赋予了羊们最后的生机。这群羊不仅仅是雪山里一道人与自然和谐互美的风景，它们的活着更是一种道义，一种苍生普惠的天然权利。正如生命的花朵总是绽放在死亡的废墟之上，朝阳也将冉冉升起于暗黑的深渊。敬畏自然，尊重自然，天地人和，就是道法自然。因此，智者山智曼巴说，“因为生灵不等于禽兽，因为生命不相信同情，因为善心不代表慈悲。”

在经幡的风语中，万物都将消散，而万物都将复来。

放生羊，放逐的是希望，承载的是寄托。因此，它是灵性的，但也是沉重的。它成了象征，成了负罪羊。那一只羊，也许就是你我。

【作者简介】曹建川，作家，笔名非我，供职青海油田，现居敦煌，出版《在敦煌》《再敦煌》《出敦煌》等10余部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