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菩萨就盼有人烧香
2021-11-09石楠
肖伟提为主任已有半年了。在未提之前,他就非常向往这个职位。见他的老主任受到同事的恭敬,就艳羡不已!为了这个美好的憧憬,他下了些功夫。老主任年逾花甲,退休势在必行。肖伟明白,要接他的班,关键在于老主任。可老主任对他并不“感冒”。他虽然是个党员,可他没有科研成果,连一篇有价值的文章也没有。而老主任是省内有名的植保专家,对利用生态平衡,以虫治虫有所贡献,老主任爱才,但有他的局限。肖伟早就窥见了他的心思,他们这农研所虽然是个县管小单位,只有七八个研究人员,却是个卧虎藏龙的地方,副研究员老周,是全国出名的蚕桑学者,他的论文在国际上得到过认可。老主任对他客客气气,但肖伟知道,那是表面文章。老主任心里有个小九九,他并不怎么服气老周,若让老周作接班人,论条件当然是最合适人选,可肖伟断定,老主任是决不会推荐一个名气比他大的人当他的接班人的。其余的几位,也没有老主任绝对满意的。而他们这些人好像也只是想多发几篇论文,对当头头并没多大兴趣。肖伟看清了这个形势,着实努了一把力。他花了半个月时间,研究老主任发在农科杂志上的一些论文,写了一篇评介文章,通过他一些同学的关系,同时在《富民报》《农科报》上发表了。老主任感到从未有过的宽慰,发出了“知我者,肖伟也!”的慨叹,甚至有种“相知恨晚”之感。他频频上门与老主任谈心,谈科研前景,谈所里的未来。他得知老主任想买一台进口东芝牌电冰箱,立即悄悄行动,托人为老主任买到了。他又探到了老主任的生日,特地订做了大蛋糕,上书祝老主任健康长寿。
苍天不负有心人,他得到了这个位置,但他却没得到预想的快乐,相反,還有种拂不去的苦恼袅绕着他。他虽然做了这个庙的菩萨,却无人供他香火。既没有人到他面前趋承逢迎,也没有人晚上找上门求他办事,更没有人主动送点什么给他。最气人的还是那个老周,自以为是名人,不把他这个主任放在眼里,居然当着来探望他的同学的面喊他小肖!他记起在读中专时看过一本什么书,书名忘了,可书中一 副对联至今记得,那是大奸臣阮大铖自撰自书在自家门上的,上联:有官万事足。那时他就认为,阮大铖虽然被指控为阉党,但他敢于把心里话写出来,张贴于门,比那些既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的人要高尚得多,他很佩服他的勇敢,他的勇气并不亚于卢梭。他现在有了官,虽说单位小,权小职微,也大小是个头头,人们常说,县官还不如现管呢!却没人来奉承他,巴结他!他一点油水也没捞到,连那种当头头的自得自高感也没感受过,这些知识分子,假清高,他恨透了,也感到窝囊透了!看看邻居,他的气就不打一处来。楼上住的是劳动局的一个小副科长,每天找他的人车水马龙,川流不息。拎酒的,提鸡的,抱西瓜的,每遇霉天,他那阳台上晒满了要变质的香菇、银耳、金针菇;左邻是一家公司的业务主任,他家早就现代化了,许多东西都是不要钱的试用品;右邻是个局长,每日宾客盈门;就连楼下住的一个厂子里的总务员,来找他的人也不少,有工人来求他给检修漏房的,不过,最多还是提着礼物的木瓦匠。唯独他门庭冷落。他越想越气,越想越恨,人间为何这样不公!突然,他茅塞顿开了,这不能怨别人,只恨自己不会用权!他终于想出了个如何体现主任权力的方案。他首先作出了一副不苟言笑的面孔,走起路来也大摇大摆。花了数天时间,制定出一套管理制度,这个制度的核心就是要提醒大家,不要忽视他是全所的主宰,不要忘了他主宰着权力。他看准了资料员小宁,这几日她老是忙忙碌碌,心神不宁,好像有什么事。他起了个早,没到上班时间就站在大门口,看着表,盯视着大门,注视着下属一个个从他面前走过,不时提醒一句:你迟到了三分钟,你迟到了八秒。也该小宁要倒霉,晚上女儿发烧,体温很高,一早就送孩子上医院去了,当她把打过针的女儿送回家,满头大汗赶到所里,就碰上了肖主任铁青着的脸:“你还想不想工作?如果不想干,也允许辞职嘛!”小宁连忙解释。“这也不行,特殊情况,也要事先请假,这是制度!”他们科研所往昔并不强调坐班。小宁都被他训得流泪了,他并不就此收兵,而是乘胜追击,要她立即回答出所藏资料的种类和分类数字。小宁觉得他这种提问不科学,概括不了所藏全部资料,顶了他一句,他就命令她写检查。杀一儆百,这是做给大家看的。上午九点,下午四点,他手执点名簿,串科钻室。中间会多点一次名,有谁不在办公间,还加上三个感叹号,还得追查上哪去了!下班前,他又要到各办公室巡视一次,看看有谁早退,按照他的规定,离开办公室五分钟,就得事先向他请假。全国农科协会召开年会,老周有篇论文要在会上宣读。老主任在时,像这种事,只用打个招呼,就可领出差费开路。老周把会议通知给他看时,他半晌不语,好久才抬起头说:“不行啊!”老周询问原因,他回答得极简单:“经费紧张!”还说:“你是老同志了,不要只想着到外面去扬名,要支持我的工作!”
老周是个只知埋头工作、一心只希望所研究课题有所突破的学者,他怎么受得了如此的指责!但他毕竟是有修养的知识分子,知道发脾气有失学者的身份,便说:“所里经费紧张,我自己出路费去总可以吧?”说着转身就要走。“当然可以!”肖伟抬头看着他说,“不过,得按请假程序办手续!”老周忍着一肚子的气,立刻写了请假条放到他面前。他笑了笑说:“老周,并非我卡你,你是县人事局管的科技干部,请事假还得去找县长,我签个意见。”说完就提笔在报告上写道:“老周是蚕桑专家,我党的宝贵财富,应该加倍爱护,不要让会海淹没了才华和珍贵时间,请领导明示!”老周哭笑不得,县长那么忙,为这点小事去麻烦他,感到有些难以启齿,而且,县长会如何看他呢?也许他还会因此对他产生误会呢。又一封电报来了,催他速去开会,为了研究成果的前程,他在老伴的再三劝说下,买了些孩子吃的东西去求肖伟了。技术员陈奔和江心洲的花生专业户签订过一份合同,试种他研究出来的花生新品种,要到那儿待一段时间,观察出苗、抽蔓、压花一系列生长过程。肖伟皮笑肉不笑地望着陈奔说:“你是开玩笑吧?住勤费那得多少钱,你算过没有?”“肖主任,我这个计划报批过,县里同意的呀!你这个主任的职责不也是为了科研多出成果吗?”“呵!你怎么用这种语气说话!我什么时候没支持你们工作?这不是正讨论着吗?”他略略顿了顿,“我看这样好不好?你这次下去是与专业户合作,换句话说是帮他发财致富,出差费应叫他出!现在这些专业户都是大肥佬,一口咬得油一滋!”“哦?主任!”陈奔把主任二字叫得重重的,“你这种说法不对,我也不同你就这个问题继续讨论,我只问你,搞农业科研的,不到农村去到哪去?难道要把我们终日困在办公桌边?搞农业科研的离开了土地,还搞什么科研?我只讨你说一句,给不给去?”陈奔从口袋里掏出笔和纸,“你把意见写在这上面,我决不再来麻烦你了!”“这叫什么意思?立字为证?”他把纸笔往边上一推,“你写报告来,我可以把意见批上!”“好!报告就报告!”陈奔拽过纸,刷刷地写了报告,往他面前一放,“请批!”他握住笔,想了一下,批上:“请郑县长批示!”
回到家里,他还在想,陈奔如何被县长秘书挡驾,如何焦急不安地挤在等待接见的人群中间,县长如何训斥他“这么点小事,也来找我,你们还要不要我这个一县之长考虑全县的大事!回去,你们有头嘛!找他去!”陈奔如何垂头丧气地走出县政府大院。县官不如现管!不愿屈就,就别想办成事!做菩萨,就得有烧香的!不然,还叫什么菩萨!他越想越得意,不出今晚,陈奔这小子就得换一副面孔来求他,他得拿出头头的架式。他踌躇满志地翘起二郎腿,靠在沙发上,神思迷离,等待着被人趋承的快乐。可他却怎么也宁静不下来,老是听到有人叩门,他故意将门虚掩着,已说过好几次“请进”了,却一个鬼影子也没进来。“咚咚咚!”他心里不由得躁动起一股兴奋,这回真的有人叩门了!他耐住性子,不再说“请进”了,而是做出一副被敲门声扰得不耐烦的样子,趿着拖鞋,模仿着老迈官僚的步态开了门。他的心不由得又凉了下去,不是他要等的人,是大门口传达室的门卫,“肖主任,你有电话!”他做出不高兴的神态,皱了皱眉,问:“谁来的电话?这么晚了,真不识相!”“是郑县长叫秘书打来的!”看门人朝他笑笑解释着。“县长?他打来的电话?”他听漏了秘书二字,一种受宠若惊的笑纹立即弥漫上他的眉眼,他慌忙就往大门口跑,迫不及待地捧起话筒,脸上笑得像一朵盛开的花,又是点头又是哈腰,好像县长就立在他的对面那样。突然,他那满脸的笑纹僵直了,面肌抽搐了,变白变灰了。“没有金钢钻,就别揽瓷器活!干不了也可以辞职嘛!”他只感到耳朵嗡嗡,突然失去了听觉,话筒从他手里滑落下来。第二天一早,县长夫人开门去买菜,一拉开门,发现门口有几堆污物,晨光朦胧,她看不清是人屎还是畜粪。她没有声张,找来扫帚和铁铲,悄悄把它们清除了。
石楠,著名作家。中国作家协会名誉委员,安庆作家协会名誉主席,安庆师范大学兼职教授,铜陵学院客座教授。主要著作:长篇传记小说:《画魂:潘玉良传》(包括韩文版16种不同版本)、《美神:刘苇传》《寒柳:柳如是传》《舒绣文传》《从尼姑庵走上红地毯》《刘海粟传》《亚明传》《陈圆圆:红颜恨》《不想说的故事》《张恨水传》《百年风流:艺术大师刘海粟的友情和爱情》《另类才女苏雪林》《海粟大传》《中国的女凡高:杨光素传》《中国第一女兵:谢冰莹全传》;长篇小说:《真相》《生為女人》《漂亮妹妹》《一边奋斗一边爱》;中篇小说集:《弃妇》《晚晴》;散文集:《爱之歌》《寻芳集》《心海漫游》;《石楠文集》(14卷)等。曾获省级以上文学奖十余项。2005年被评为“当代十大优秀传记文学作家”之一。
责任编辑 黄月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