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
2021-11-09君娃
君娃
我和父亲并排坐着。我们身后是另一张床,上面躺着他的病友,在新一轮的化疗之前,他们从不同的地方赶到这里,在病房相遇,就像同乘一个车次,路途很长,不知谁随时都有可能下车,比如康复出院,比如疗程结束,比如……当然新的旅客随之而来。同一个方向,特别是他们被归为一类乘客,彼此心照不宣,甚或无需打问,就建立起一种关系。他们客气地打招呼,谈话,公然谈论、询问和交流他们的病情。他们说着那些令人惊惧、痛苦、煎熬的词语,轻描淡写,就像我们见面了问,你吃过了吗?
窗外的雨一直下,很大,在天地间泼洒,建筑都下成了一片混沌的灰色。这儿是上海,确切地说,这儿是上海第一人民医院。医院所在的这条街,其实很普通,一点也不上海。如此说,是我所知道的,似乎每个城市都有自己的第一人民医院,而它们通常都坐落在城市中心,在重要的交通路段上,成为这个路段上最有力的地标。
父亲又开始催我,你去转转吧,上海可玩的地方很多,我这没事了,下午就是例行检查。他的心思我懂,他怕我急,更怕我为他担心和焦虑。我说再坐会吧。他打开床头灯靠在床边读《走读淮河》,我从包里翻出《西方哲学史》,找到我在火车上读到的那一章,那一章是在讲述苏格拉底被审判。唉,雅典,这个被称为“西方文明的摇篮”,也曾经历愚昧和野蛮,把这个世界上最正直和优秀的伟大哲人给判了死刑。我抬头,本来想长吸一口气的,却打眼望见了灯光下父亲的影子,投射在墙面上,晃了一下。这个场景深深打动了我,我觉得我和父亲,现在是在我们家的书房。
窗外的雨还在下。
我从什么时候开始记事的,无法确切知道那个时间了,但它印象深刻,清晰,如在眼前——我最初的记忆,就是一个影子,父亲在墙面上的影子。嗯,应该还有一本书,这本书总是和墙上的影子联系在一起。那是褐色的有着塑料一样硬壳的书,很厚,纸张应该不错,有一定的质地,是脆的,因为父亲翻书我能听到书页的声音,很响。父亲年轻时,据说睡眠不好,常常早醒,于是就爬起来看书,唰唰唰,这个声音一响,影子就在墙上晃一晃,我躺在床上看他在墙上的影子晃啊晃的,有很多联想,有时会把那些联想带进梦乡……不过有时候,我不看影子,从床上爬起来说我饿了。父亲就弄一碗糖水,哦,也许是蜂蜜水,那时我们家还在新疆伊犁,那里好像盛产蜂蜜。他在水里泡上馕,干硬的馕吸饱了蜜汁,边上有结晶,碗里就开出一朵朵漂亮的“雪莲花”。
我吃完了,父亲就合上书,起身,他要去离家几百米远的地方担水。我也要去。他肩上担着空水桶,有时候牵着我,有时候我拉着他的衣角,我们踏进夜色里,世界变得阔大,自由,无边际。那一大一小的影子在星空下,两只水桶在影子边轻微地摇摆。那时候我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宫崎骏,但是现在我回忆起来,就是那样的,那个画面,是宫崎骏式的,那充满了爱的天空很童年很典雅。何况夜色一点都不黑,戈壁的星星是巨大的,比凡高的星星还要炫目,仿佛你只要找一架梯子,就可以把它们轻易摘下来,带回家,挂在屋里当灯。
那本书是医学书。父母亲是从内地选调的援疆干部,父亲从很年轻的时候就当领导,但在那个艰苦的年代,在遥远的戈壁,身边一半人讲维吾尔语,人际环境和生存环境,无疑是有一点严酷的,他必须努力适应,学习一些最实用的生存本领,比如掌握一些医疗常识和技术,当半个醫生,来应对一个家庭的健康问题。我不知道是不是由于父亲读那本医书的缘由,我一直长到十七八岁,都没有踏过医院的大门,十岁那年,摔断了胳膊,也没有去医院。看来,父亲不仅熟读医书,也一定有着相当高超的医术呢。关乎身体,更关乎生命,治病救人,装假不得。
我和妹妹仅差一岁,父母分工,妹妹由妈妈带,我自然就归爸爸管。他给我取名叫沈军。这可不是随便取的名字,明显带了他的自信,谁知那名字里面还承载着他的期盼,他的心思里,觉得自己只当了半个没有资质的医生,他巴望着他带大的这个孩子,将来至少成为一名军医吧。我猜想那时,父亲对军医一定神往,甚或有可能,他自己就想当一名军医。
我对这些一点不知情,但我偷看过那本书。之所以说偷看,是父亲说这不是小孩子看的书。越是不让看,越是诱惑人,想要看。那本书里有许多人体解剖图(我是女孩子,这可能是父亲不让看的主要原因),都是手绘的,那些图片把人的身体肢解成一个个独立的小部分。有一张非常奇怪,是一个圆东西,里面一个小人儿头朝下,蜷缩着。我像远古的人面对一个图腾,带着无尽的崇拜、敬畏和一种莫名的痛感,一次又一次去探望这个头朝下的小人儿,这种痛感没有启发我去探索医术,它似乎更像是对生命意识的最初唤醒和启蒙,在以后的岁月,它总是让我思考生命的痛感从何而来?这种思考最终变成了某种特质融进我的身体,虽然表面上无迹可寻,可这一生却注定了我要带着这样的印记活着。
像一个影子。
“2号床的家属来一下。”病房的门开了,医生喊我过去。
“治疗效果还是有的,但是白细胞还是很低,因为年龄比较大,我们不敢太冒险,你看治疗方案这样调整,你们是不是可以接受……”
医生说了许多我似懂非懂的问题。你知道那种不在你能力范围内的无助吗?我甚至不敢直视医生的眼睛,我只能无比谦卑地聆听,我觉得似乎我们必须低到尘埃里去,他们才会救我和我的家人。
回到病房,父亲不在床上。一种莫名其妙的沮丧袭上心头,如果能够重活一次,我愿意实现父亲未能实现的那个愿望,去做一名军医,说不定我正好是一名血液科的医生,哪怕普通,医术一般,那么至少,此刻我不会如此无助。
“多少?”父亲的声音软软的,吓了我一跳,他轻飘飘地从卫生间移步过来,他现在真像一个影子,行动没有声音,走路没有声音。他期待的眼光从老花镜架上方盯着我,他对白细胞的高低异常敏感,一旦突破他的心理底线,他就会明显的焦虑。我知道,那是恐惧。
其实我们也为他体内的这个“白队长”而焦虑。“白队长”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就厌倦了队长的职责,它不再对体内的各种有害物质进行防范,它甚至打开城门放它们进入父亲的身体,它和它们沆瀣一气。我们一遍又一遍派遣那个叫作“升白针”的使者去告知它,它要记得自己的使命。
有时候我们无法判断是“白队长”疏于职守,还是升白使者压根是个见风使舵的胆小鬼。总之,它练就了高超的隐形术,它常常进入父亲的体内,就立刻消失无踪。这一次又是这样。
“还不错,主要告诉我下午没什么大的检查。”我假装轻快地对父亲说。“那你快走吧,别老在病房待着。你怎么还喜欢在书上乱画。”他重新靠在床上看书,“你这个孩子。”病房重新安静下来。
我其实没有乱画,我在柏拉图的“洞穴理论”旁边做了一些只有自己能看明白的注解而已。因为那之前我刚看完了美国电影《房间》,我发现了“洞穴理论”与《房间》之间的联系。
不过我的童年倒是从涂鸦开始的。我画一个小姑娘穿着洋衫子(新疆话,即连衣裙),双手高举过头,捧着一朵向日葵,有时我觉得老是画向日葵好像我不会画画似的,我就改画大丽菊,你知道,新疆的大丽菊和向日葵是很像的。反正这个主题我画了好几年,后来父亲也养成一个习惯,他随手在我的涂鸦上题字:人民的利益高于一切。
哇,一个小姑娘扎着羊角辫,捧着一朵向日葵,她向全世界呼喊:人民的利益高于一切。其实我不懂这个境界,但是童年像向日葵一样充满了力量。
父亲的字非常漂亮,人也英俊多才,他长得有七八分像后来的表演艺术家陈道明。我妈说:“你爸爸啊,那年轻的时候,开会时穿一条有笔直的缝的西裤,戴平光眼镜,胸前别一杆钢笔,给一群年轻的干部讲哲学,形而上啊形而下的别提多有派头了。他有许多崇拜者,甚至有一个女崇拜者在生活中也学他走路的样子。哦,她现在可是合肥某某公司的大老板。”现在回忆一下,我妈说这话时居然一点吃醋的意思都没有。
名字是人宿命的一部分。不上学的时候,大家都喊我军(君)娃,我上学了才发现自己的大名不对,我和父亲的对抗始于这个名字。我执意要改名字,以一个七八岁孩子能够掌握的知识,“沈君”,至少是模棱两可的中性的,而“沈军”硬邦邦分明就是个男子,我打小在书中看见那个蜷缩的胎儿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打哪来的,人家是女孩好不好?
我赢了。我和父亲的对抗也开始了。
“这道题你算错几次了?”父亲生气的时候就不像后来的陈道明。
我讨厌上学,上了学后,我就得搬去和姐姐们住一个房间,父亲在墙上的影子消失了,不能再和他一起在星空下担水了,也不能随便画向日葵了,还要做许多许多算术题。人民的利益高于一切?考一百分才高于一切!
二年级的算术大概不会超过三位数吧?问题是在一边监督我做题的父亲,为什么手里要拿一个锥子?我应该把这个事情说完整,父亲那时不仅掌握了医术,还掌握了很多生存本领,我记得,他大概除了织毛衣不会,什么家务都会。你看这会儿,他左手拿着母亲纳了一半的鞋底,右手拿了一个锥子,他坐在我旁边,用锥子在鞋底扎一个洞,好让针带着线从鞋底穿过去。我现在当然知道他不可能用锥子扎我胖乎乎的小脸蛋儿,可那时候,我吃不准,因为做不对题是一定要受罚的。我被打过好多次屁股了。我屏住呼吸,心怦怦直跳,全部的心思都在那个锥子的动态上。夕阳钻进我家的窗,照在书桌上,锥子闪过一道耀眼的光芒,光芒没有在我脸上停留,它扎进了鞋底,我松了一口气,可是父亲却把锥子放在桌上,又伸手去摸索长长的线带着的那根粗壮的针……那根针若是扎在脸上,也是够受的,我握笔的手里都是汗,眼前的数字变成了狰狞的小鬼,3,扭成了麻花,6和9一直咧着嘴笑,它们究竟有什么分别……
啪,是一记耳光,我出生以来从未经历这样的恐惧和震惊,但是千真万确,那是父亲的手去“触碰”我的脸蛋发出的清脆的声音,并不疼,但有足够杀伤力。
“就一道题,你居然算了有一节课时间,也没有算对!”
父亲无法相信,他比我更加震惊,几乎有点悲愤了,我猜他对我设想了种种可能,但唯独没有猜到罪魁祸首是他手中的锥子。就如同如今我们猜想了白细胞无法增高的种种原因,却唯独没有猜对“白队长”为什么要对那些敌人妥协。
父親马上后悔了,他让我放下手中的作业:“你去大院门口吹吹风,出去玩一玩,脑子清醒了再回来做题。”
那是1978年的夏天,我伫立在特克斯八卦街毛主席语录塔的外围,夕阳里,勺子(新疆话,在这里代表这个人是精神病患者)毫无悬念的也在那里。勺子是这个世界上最落魄的巫师,他弄丢了自己的魔杖,他的胡子乱糟糟的,在脸上长成一朵巨大的花,嘴唇是花蕊,乌紫的花蕊嚅动着,从里面发射出来许多如同咒语般的维吾尔语。他围着八卦街中心的栏杆,一边打自己的大腿一边转圈,转无数的圈,说无数的咒语,打无数次自己,啪……啪……啪……一个节奏,无限单曲循环,这是他唯一可以给自己的惩罚,这惩罚支撑着他活了许多年。他的裤子被完全打烂了,破烂的裤子在大腿根也形成一朵巨大的花。一大群老鸹(新疆话,即乌鸦)从杨树上空飞过,老鸹的聒噪声盖住了勺子击打自己的啪啪声,天空有瞬间的黑,哗……哗哗,白杨树突然唱起歌来,我哭了,对着毛主席语录塔上“团结、紧张、严肃、活泼”的题词,哭的稀里哗啦。
“君君,雨停了吧?你出去吹吹风,病房空气不好,把住宿落实好,下午没有事情。”
是的,窗外的雨停了。在我的位置,在楼与楼之间,居然可以看见那个著名的建筑——东方明珠塔。它在鳞次栉比的建筑物缝隙里探着上半个身子,尖锐的塔尖是锥子的形状,仿佛它一直试图要去戳一个说不出的痛处,以及隐于我生命深处几十年关于影子的秘密。
父亲关了床头灯,他的影子“噗”的一下,隐匿在病房的空间里。而另一处随之亮起,是记忆的幕墙,是时间和心的照壁,父亲的影子投射其上,并和我重叠。
责任编辑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