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心革面
2021-11-09璩静斋
璩静斋
一
孔融到广州开了几天的学术研讨会,回来一进家门,发现室内空荡了很多,突遭打劫一般,顿感整个人矮锉了下去。打梅月电话,梅月不接。不得已到L大学教工宿舍找梅月。梅月原先的宿舍已被两个复习考研的女生暂住了。孔融问,韩老师呢?韩老师不在这里住了?学生说韩老师好像在外面住。
孔融寻思着梅月肯定就住在附近小区,又拨梅月电话,梅月依然不接,接着打,不停地打,电话到底通了。
“月,你将家搬个半空,到底什么意思呢?”
“没什么意思,我就想带着孩子单独过。”
“月,你这样跟我分居,我好歹是韩韩的爸,你就不顾念这点?”
“我就是顾念孩子才跟你分居,否则我要跟你离婚。”
“月,你要我怎么样,你才高兴?”
梅月懒得回应,索性关了机。
这个已过知天命之年的男人像榆木桩子一样杵立街头。恍若又回到四十多年前,那个吹满西风的黄昏,母亲跟父亲暴吵,离家出走,他穿街过巷地寻找,始终没有见到母亲的影子,那时他就像现在这样茫然无措地呆站着。这样的情景,这样的心境,他早已在小说中写过。他已有好长时间没动笔写小说了。他一度热衷于给现实涂抹一些浪漫的炫彩,如今这炫彩却褪为惨淡的灰白。他清醒地意识到,浪漫早已不属于他孔融了。
孔融灰头土脸地回到S大学,已是晚餐时分,顺便进了学校有名的“粥品馆”。恰巧碰见柳云波。柳云波招招手,孔融就坐到他的對面。
柳云波说:“你家里没饭吃?”
孔融淡笑:“你不也一样?”
“我家那口子跑到德国看儿子去了。你家小韩呢?出去看风景了?”
“开玩笑呢,她哪有时间看风景?我没跟她说我今天回来,估计她没给我留饭,就在外面随便吃点吧。”说话间,孔融跟服务生要了一碗南瓜粥和一盘素馅蒸饺。
“先吃点这个。”柳云波将一碟水煮花生往孔融面前推了推,“研讨会怎么样?”
孔融摇头:“现在的研讨会,你也不是不知道,还能怎么样?”那研讨会开得风不起云不动的,尽是绣花枕头,外壳儿包得光鲜,里头全是些糟糠货,一堆陈词滥调。还有个姓卞的教授逮着发言机会,一个劲地吹嘘自己刚出版的专著,他实在听得厌烦,就举手打岔说,卞老师,你有严重的推销嫌疑哦!
孔融后悔参加研讨会,要不是这些天参加那劳什子会,韩梅月也没有机会带着孩子搬出去。上月末岳父韩小夏“七七四九”忌日一过,韩梅月就提出要带孩子搬到L大学住。她说话一如既往地没有表情,口气淡得像凉白开。孔融说,我也跟着一块过去吧?韩梅月瞧着自己的脚跟说,不!你就在这边住!孔融愣了愣,说你什么意思呢?韩梅月说没什么意思,我就想带孩子单独过。孔融说,你不为我考虑,也得为韩韩考虑吧?韩梅月仰头瞟了他一眼,没再吭声。孔融以为她顾及孩子妥协了。没想到她还是要那样,唉!女人心,海底针,就算捞到还扎人。
柳云波说起韩梅月,满是夸赞:“老孔啊,你家小韩可真是杠杠滴啊。我看这次‘京都高校教师教学基本功大赛,她一举就拿了一等奖啊!我看过那现场视频,讲得可真是要命的好!你得严重祝贺祝贺!还有你们那小千金,被她养得多水灵,我还真没见过那么白嫩可爱的漂亮囡囡。”柳云波着实羡慕孔融,觉得这小子到底修成正果了!老来得个饱福哟。
圈内人都知道孔融以前是浪荡子一个。柳云波跟孔融念本科时是校友,彼此很熟络,后来两人在不同大学念博士,彼此的导师又是颇有交情的同门师兄弟,毕业后两人又先后进S大学混教职。柳云波对这位师弟那些过往的风月八卦自然了如指掌。
孔融念研究生时,女朋友就走马灯般地换,他还对外渲染跟女朋友睡觉如何如何舒服,引得当时的一些单身男同学感觉复杂,一方面鄙视孔融这家伙厚颜无耻,真是辱没了孔氏家族的千年名声,还好意思借用魏晋名士孔融的尊名!另一方面又想入非非,恨不能也去找个女伴来体验一下。那年月已经大兴开放,男女自愿,孔融这方面的毛病倒也不损他一根寒毛。
孔融还总是戴有色眼镜看女人。他认为有姿色的女人,若事业有成,多依凭色相来为自己开路。那次柳云波同他参加在沪上举行的当代某名家作品研讨会,轮到孔融发言,他竟将自己的这种观点给扯了出来,当场就激起几个女同胞(有点成就又颇具风韵的)莫大愤慨。中场休息期间,她们就质问孔融,其中一个性格泼辣的女同胞按捺不住火气,揪住他,毫不商量地甩给他一个响亮的耳刮子,当即要他公开道歉,闹的风波不小(后来在柳云波和外校几位有声望的老教授的调解下,风波才予以平息)。那次风波并没有改变孔融对女人的看法。似乎是在跟韩梅月结婚之后,孔融就变得超级低调了,对女人完全是一副谦恭讨好的姿态。
柳云波始终对韩梅月有点好奇,韩梅月怎么嫁给了孔融?他清晰地记得当年韩梅月可是死命地拆导师孔融的台子。
韩梅月入学也不过两个多月,就上中文系直接找他这个系主任,要求换导师,态度无比坚决:如果不换导师,她将退学!柳云波打量眼前这个清秀文弱的女孩子,有点讶异:“韩梅月同学,孔融老师是我们中文系一个有所建树的硕导,你为什么要换导师呢?”
韩梅月微颤的声音不失严正:“他根本不配当我的导师!”
柳云波禁不住睁大眼:“孔融怎么不配当你的导师呢?他学识不够?”
“他没有丝毫师德!”韩梅月将牙一咬,竭力忍回涟涟的泪。
柳云波哦了声,说:“韩梅月同学啊,是这样的,咱们也是有规矩的,导师不能轻易说换就换。我想你们师生之间呢,大概是产生了一些误会。”他希望能尽快将这个小女生打发走,“你看这样好不好?你先回去,等我找你们孔老师了解一下情况,我们再沟通,好吧?有时候,师生之间闹点矛盾,也是难免的嘛。老师也是人嘛。”
韩梅月扫了柳云波一眼,那水汪汪的丹凤眼里含有冲天的不满。她猛地抓过办公桌上的电话,飞快地拨了几个号码,按下免提键。马上传来孔融慢条斯理的声音:“喂,哪位?”
“韩梅月!”韩梅月的口气是命令式的,没有丝毫含糊,“你到系主任办公室来一趟!”
孔融的声音变调得很厉害:“啊,我,我正忙着呢。”
韩梅月咬牙切齿地说:“你再忙也要来一趟!否则,后果自负!”说罢,重重地搁下话筒。
柳云波瞿然一惊,哪有学生这样跟自己的导师说话的?这简直是厉害的婆婆对小媳妇说话嘛。柳云波意识到这其中必有重大隐情,只是女学生不说,他也不便去追究。
不过几分钟,韩梅月一个咄咄逼人的电话就将忙碌的孔融给召唤过来。面对冷若冰霜逼视自己的女学生,孔融满脸愧色。柳云波原先是想在女学生面前维护一下孔融作为导师的颜面和威望,看这架势,觉得没有那个必要,他干脆跟孔融摊牌:“你的学生坚决要求换导师,你说怎么办?”
孔融无奈而又慌乱地瞟了一眼横眉怒目的女学生,嗫嚅着:“她要换,就由她换吧。我没意见。要是没别的事,那我就走了。”柳云波看着气势衰弱的孔融,更加断定这其间有猫腻,就意味深长地说:“改时间我们再谈吧。”孔融匆匆地走了。
韩梅月不等柳云波开口,就提出希望做王若粲教授的学生。柳云波婉转地说征求王教授的意见,再作答复。
韩梅月一走,柳云波就给王教授打电话,说王老,有一件麻烦事,得跟您商量商量。王教授问,是学生换导师的事吧?柳云波说,啊,王老,您都知道了?王教授说,我正准备给你打电话说这事呢。那孩子已经找过我几次了,上午第一节课之前又来找过我,哭哭啼啼的,一定要我收她,不收她,她就退学。遇到这种情况,能有什么办法?你们要没意见呢,我就破一次例吧。
王教授早在复试时就看过韩梅月的档案。这个女孩子没有什么背景,她来自皖南的一个偏僻山村,原是中等师范毕业,在一所乡村中学当了几年老师,工作之余参加了高等教育(本科)自学考试。这是个好强上进的女孩子,王教授也比较欣赏。韩梅月当初报考S大学文艺学硕士研究生,也是奔着王若粲教授来的,她最希望拜到王教授门下,不想在复试时被孔融看中。后来系里给被录取的研究生们分配导师,孔融主动将韩梅月要了过去。谁也没想到竟出现这种学生拆导师台的尴尬事。
晚上,柳云波私下将孔融找去,说孔融,咱俩都是自家人,现在又关起门来说话,就不兜圈子了。你看咱们这学校,名声在外叮当响的,现在导师这么多,你见过谁像你这样呢?这开学才多长时间呢?学生就对你这样了?师道尊严呢?孔融那方面的德行他是了解的,他十分怀疑孔融对女学生图谋不轨,否则,那女生怎么会那样不管不顾地撕自己导师的面子?孔融半垂著头,不言语。柳云波直言不讳:“你是不是对人家学生那个了?”
孔融矢口否认:“云波,你瞎猜了!我哪敢那样?”
柳云波严肃地追问:“未遂?”
孔融低头摘眼镜,揉眼,擦额头,一声轻叹说:“人家女孩子多心了呗。”
“那么简单?”
“还能复杂到哪儿去嘛?”孔融有意哂笑一下,云蒸雾罩般的。
柳云波盯着孔融,语气重重地说:“真是那么简单,那就好!心,再怎么花,也绝对不能花到学生头上,弄不好要坐班房的!人一辈子就毁了,我想一个人再蠢,也不至于蠢到不知好歹的地步吧?”孔融说:“怎么会呢?”低沉的声音像是从喉管里挤压出来的。
十年后,孔融大张旗鼓地发放结婚请柬,柳云波瞧着请柬上新娘名字和新娘穿着红绸裙的照片,有点疑惑,呃,这两个人走到一起了?再看国庆节第二天他们俩在京都豪城大酒店举行的婚宴,很盛大很风光,婚宴从开始到结束,孔融都是春风得意的样子,可是新娘韩梅月却是另一番神情,清丽白皙的脸庞上始终没有一丝笑容。柳云波不免猜想,韩梅月跟孔融结婚,恐怕也是另有隐情。
如今柳云波忍不住重提当年那茬事,说你老兄当年怎么得罪了人家姑娘?弄得姑娘那么不要命地撕你的脸皮?你那时遮遮掩掩的,是可以理解的。现在你跟人家彻底翻滚到一起,也没有什么顾虑,说说内情,是不是也无妨了?
孔融尴尬地一笑:“你这窥私欲是不是有点太强了?”
柳云波一本正经地说:“瞧你现在跟人家融融泄泄的,这不是叫人有点好奇吗?”
孔融没接话茬,低头喝粥。
孔融想自己年轻的时候,心大嘴散,该说的,不该说的,都机关枪一样给扫射出去,全然不顾那枪子会反弹到自己身上。要说他孔融,论才华也有才华,看相貌也有相貌,跟眼前的这位师兄柳云波比,他才貌上还稍胜一筹。他始终不认可柳云波一点,那就是搞文艺学完全是纸上谈兵。柳云波谈起文艺理论来,一套一套的,评论所谓名家的作品,也是洋洋洒洒的,动辄就是万言,可柳云波从未开笔写过一篇文学作品。孔融向来就主张:搞文艺理论的人,应该搞一点创作实践,光是端着架子对别人的作品指手画脚,算哪门子本事?曾经有一位女作家就公开发牢骚说,文艺评论家写评论,多半是在瞎掰!他看柳云波的评论,就有瞎掰之嫌。但人家柳云波性情含蓄,肚子里能装话,为人处世会拿捏分寸,这一点却是他孔融没法比的。
柳云波成了孔融的领导,总是要处处表现出维护师弟孔融,孔融也默然接受,不过,心里还是与柳云波有了层隔膜,从前对柳云波无话不说,渐渐变得只说五分话了。自从那次韩梅月当柳云波的面撕扯他的颜面,他过去周身的那种锐气就开始软缩,他在柳云波面前更是惜字如金,像这种跟韩梅月之间的隐私,是绝对的机密,能对柳云波说吗?
两个人用完晚餐,又闲聊片刻。粥店人越来越多,座位也不宜久占,两人结账离店,彼此道别而去。
二
孔融沿甬道朝校门外走,经过学校大操场,远远看见王若粲教授和夫人穆老师手牵着手在散步,心里有些虚落,便有意绕道走。
王教授每每见他都会训导一番,十有八九要提及高徒韩梅月,说梅月要带孩子,还要上课,做科研,职业女性,实在不容易啊,小孔啊,你要多支持多体贴梅月啊。老爷子对他孔融始终是存有偏见的。当年韩梅月强烈要求调换导师,逃离他这片自留地,跑到老爷子那边去。为这事,老爷子一脸凛然,苦口婆心地训导了他大半个上午,收场时还再三强调:“小孔啊,你一定要懂得爱护学生,尊重学生,这一点比单纯教给学生知识更为重要啊!”
这之前孔融自恃有才,常常看不起这个瞧不上那个,连资深老教授王若粲都不放在眼里。他曾经在大庭广众之下,公开贬低王若粲教授主持编写的《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下册,由S大学出版社出版)。当时他将这本书上下抖动着,以一种似笑非笑的调侃语气对王教授说,王老王老,你这本书早就过时啦,早该进文物档案馆喽!我要是编写的话,我敢说,肯定比这要强得多。王教授倒也不恼,呵呵笑着说,那好哇。那你就争取编一套出来,让大家都瞧瞧,好来共同学习学习嘛。
韩梅月换导师的风波之后,孔融在王若粲这个德高望重的老教授面前不免自惭形秽,不管王教授怎么训导,他都点头称是。
今日要是跟老爷子照面打招呼,老爷子十有八九会说,小孔啊,最近怎么样?一定会问到梅月和孩子,问梅月呢?怎么没见一起出来呢?他怎么回复?说梅月带孩子上她学校那边住去了?老爷子会刨问原因的,他怎么解释?说这样她上班方便一点?唉,那会扯出一堆让他烦心的话来。
孔融索性沿街西行,往附近的翠竹公园去。
冷不丁有人喊:“孔教授!”声腔中带有分明的惊喜。
孔融抬头看去,皱皱眉头,这个女人怎么在这里?
上次这个女人不知怎么找到他家里去了,带着她的女儿。女人化着得体的妆容,长相不俗,笑起来妩媚百出。可是女儿长得一点不像母亲,马脸,尖下巴,细长眼,或许女儿的相貌是随父亲的?
女人拎着两个精致的礼品盒。一进门,还没坐下,就自我介绍说她是燕莺的妈妈,从东北老家过来。她家莺莺特别想考孔教授的博士。“孔教授,上次莺莺跟您打电话联系过的,您还记得吧?您鼓励我们莺莺好好复习,真的叫我很感动!”跟孔融联系的考生不少,孔融记不起来。孔融对每个考生都是鼓励的,那不过是例行公事一般的客套话罢了。
彼时韩梅月在卧室里哄孩子睡觉。等将孩子哄睡着了,她轻轻掩上卧室的门,到客厅。女人赶忙笑着站起身,说这位是您夫人吧?孔融点头,说这是韩老师。韩梅月看着女人,头似点非点。孔融看见韩梅月面带愠色,便对女人说,我们要出去办点事。女人识趣,说哦哦,您忙您忙,于是带着女儿告辞。
韩梅月将礼品提到门外,说慢走,就不送了!也不管女人尴尬不尴尬,她就啪地将门关上了。回头乜斜着孔融说,送东西都送到家里来了!什么人呢!孔融说,这女人真是,女儿考博,搞这一套!韩梅月冷笑,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孔融说,月,你可别冤枉我!韩梅月说,我再提醒你一次,这种事你还是别沾染的好!我很讨厌!孔融说,你以为我不讨厌啊?有什么办法呢?韩梅月说,不爱惜羽毛的鸟,就算是裹了臭尸布,也不会觉得自己有多肮脏!那鄙夷的目光仿佛裹刺的荆棘条,抽得孔融浑身火辣辣的。他不免移恨于这个女人不知轻重,有这样连招呼都不打就直接上门来搞关系的?
孔融没想到在公园里碰见这个女人,表面上他还是佯装茫然不识。
“哦,孔教授不记得了?我是燕莺的妈妈,前不久我带我女儿登门拜访过您的。”女人有点局促地笑笑。孔融哦了声,遽然记起的样子。
女人说:“上次打扰孔教授,实在不好意思哟!也烦扰您夫人了。——您夫人可真年轻漂亮啊!”
孔融不经意地瞟了瞟前面热闹的舞场:“你那天上我家,是怎么知道我家住址的?”
“哦,这个,”女人迟疑着说,“我是问柳院长的,我请他出面找您,他说影响不好。”
“柳院长是你什么人?”
“老乡呢。”
原来都是柳云波背后在架桥摆渡。
孔融朝女人点点头,迈步要走。女人赶上前说:“孔教授,那东西我都转给柳院长了,麻烦他想办法转给您。”
孔融忙摆手说:“你就给柳院长,我不需要!”
女人异常诚恳:“不瞒您呢,您和柳院长各有一份的。孔教授,我知道您和您夫人都是很正直的人,真的不想给您添麻烦,只是孩子底子薄,专业上可能有些疑问,恐怕需要向您请教请教的,请您方便的时候帮着指导指导。真的没别的意思哟!”
孔融抬眼扫了一下女人:“考试的事,主要还在于孩子自己。再说,我跟柳院长都是同一专业,我能指导的,柳院长也能指导。喏,我还有点事,就先走了。”
孔融甩手快步走掉了。女人跟在后面追著喊:“孔教授!孔教授!”孔融没理会,很快在前面拐弯处消失了。
回到家,顿有家徒四壁之感。没有妻儿的家,显得那么廓落无依。孔融独坐在书房里,如同被无端的长竿横扫入巨大的漩涡中,晕头转向。
他想自己年轻时是多么意气风发,多么自信无畏,追求自己想要的名誉、地位和女人,似乎也从不失手,他将自己“打造”成一个身价不菲的名人——一个学院派的精神领袖,著名的学者、作家。可是后来遇到韩梅月,他头顶熠熠生辉的光环蓦然成了锈迹斑斑的铁环,甚至俨如观世音的紧箍咒,他戴着这紧箍咒,不需要任何咒语,时刻起作用。他这个所谓的教授作家,所谓的博导学者,在韩梅月的眼里,连粘着狗屎的草芥都不如!
他的目光落在紫檀书柜上,落在灯光漂白了的墙壁上,落在对面的黑色真皮沙发上,他的记忆开始抽风。在那个沙发上,宛然坐着那样一个叫人坐卧不安的小女子……十六年前上演的风月连续剧是不能重播的。只怕一重播,又叫人掉进污秽窟里!记得也是在这样格局的书房里,开始他还竭力假装斯文,端坐在小女子的面前,说韩梅月同学,我很仔细地看了你的档案,觉得你还不错。韩梅月双脚并拢,侧坐在沙发上,两手腼腆地抚着膝盖,说我的底子还是很薄的,以后请孔老师多多指教!
他的头往后仰了仰,说了一堆话,主要是希望韩梅月同学好好学习,说我们这是名牌大学,要求比较严啊。学生应该跟导师配合,导师希望学生看什么书,写什么文章,干什么事,学生都应该听从。他说得极其严肃,始终没有开一点笑颜。末了,他从书架上抽出三本书:《现代文学创作与伦理道德》(学术专著)、《美丽没有过错》(小说集)、《箭楼上的舞蹈》(长篇小说),要求韩梅月尽快将这三本书看完,看完一本,就写一篇读书札记,字数不限,要写真实想法。
他说话时心在微颤,真是不争气,那敏感部位开始有点生理反应了!他不敢再看韩梅月,侧目看窗外桃树枝上嬉闹的两只小鸟雀,脑海里晃过妻子的影像,竟是模糊不清的。
他的妻子卞子珊,是京城另一所大学的外语教师,结婚多年依然保持着未婚少女的浪漫情调,心总在青春场上游逛,似乎从未回归过小家庭。即便到了不惑之年,大夏天的,她也敢穿着露背裙装给学生上课。混在教师堆里,卞老师绝对是其间最亮眼的风景。她和他貌合神离,又没有孩子,两人分居已有三个多月。如今空巢独处,他潜意识里又将自己当成一个地道的青春郎了,采花捕蝶的心愿油然而生。
韩梅月走后,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兴奋。三本书都是他自己的大作。他想象她翻看书的扉页和内插页的作者介绍,一定会对他这个导师产生一种敬畏:哦,教授作家啊,小说作品还获过不少奖。挺不简单的!
他压根儿就没有想到,韩梅月回去看他的书,感觉竟是有点索然无味的,她想还不如去图书馆挑点自己感兴趣的书看看。她特别不欣赏他的那本学术专著,动不动就引经据典,“诚如……所言”“正如……所说”等字样比比皆是,都是别人的观点吧?她原来还担心硕士论文难写,难过关,如今看导师写的学术著作,倒是增添了她的信心。再浏览他的长篇小说,写的是民国时期的两段孽情——继子与继母、父亲与亲生女儿(幼年失散而后长大又重逢的)之间的不伦恋,感觉写得有点怪,说意识流有那么一点,说荒诞有那么一点,说新现实主义也有那么一点,导师好像在尝试一种新的创作手法。韩梅月想自己的欣赏水平大概太有限,她实在找不出小说到底哪里吸引人。导师竟然还要求她写什么读书札记,简直是一种变相的折磨!
他带的硕士研究生除了韩梅月,还有一位男生和两位女生。韩梅月私下问过学弟和学妹,孔老师要求他们看什么书,写什么札记没有?回答说目前还没有。同宿舍的两位学妹对韩梅月尤其羡慕,说月姐啊,导师器重你,有意要栽培你呢。韩梅月有点哭笑不得,器重?栽培?学妹说,不是吗?刚开学时大家集体见了个面,一直到现在,导师也没理过我们呢。
他对韩梅月的那种心思愈加强烈,不时地往学生宿舍打电话找韩梅月,问韩梅月书看得怎么样了,札记写了没有?要是看完了,就给他送过来。韩梅月每次说,啊,孔老师,您的书,我想多看几遍。他听了自然高兴,说是吗?他巴望她快点看完书,送札记给他。等一周又一周地滑过,他明显地感觉到她是在敷衍自己,到底沉不住气了,又打电话问韩梅月书看完了没有。这回她不好再敷衍他,就说看完了。他心头一热:“那你就将读书札记送过来好啦。”
韩梅月说:“中午给您送去行吗?”
“中午我还有点事,晚上来吧。”他有点奇怪,自己说话,声音怎么那样嘶沉?给人的感觉似乎患了严重的咽喉炎。
韩梅月犹豫着说:“孔老师,晚上我想听一个讲座,傍晚给您送过去行吗?”
他沉吟了一下:“傍晚我要出去一趟。这样吧,你听完讲座再过来。”
韩梅月说:“孔老师,那讲座要到九点半才结束,是不是有点晚了?打扰您休息,明天行不行呢?”
他忙说:“没事没事,我睡得晚。”
白天不时预想着晚上要过一个良宵。等到夜幕嵌上点点繁星,一切手头的活计都显得多余,他没来由地收拾自己,洗头洗澡,修指甲,刮胡子,剪鼻毛,抹面霜,还在腋下洒了点香水。他闻着自己身上那淡淡的玫瑰香,竟不知羞耻地有种陶醉感。
他还煞有其事地拿出那个心形的桃红色果盘,装了一盘子黑葡萄,搁在书房的小茶几上。
门铃声响起,他几乎是冲过去开门的。门外站着三个女孩子,都是他带的研究生。韩梅月手中还拎着一兜水果,叫声孔老师,将水果搁在门口,一副心定气闲的模样。他觉得自己有点面瘫了,愣怔几秒,一股无名火就喷了出来:“到老师这里,还带什么东西?!你们这不是坏老师的规矩吗?!”
韩梅月浅浅地笑笑,双手递过读书札记,说孔老师,写得不好,让您多费心。我们就不打扰您了,您早点休息吧。她那声音不高不低,不卑不亢的,吐出来的每个字都带着细毛刺,刺得他的脑门热血上涌。
他怏怏不乐,沉着脸,提起那兜水果,往韩梅月怀里一塞,转身进屋,砰的一声撞上门。他可从来没给学生定过上门不准带水果的规矩,上次韩梅月来,不就带了水果吗?总之是有些懊丧,上次她是一个人来的,这回她竟带上两个跟班!
两天后是星期日。他又忍不住找她过去,说她的札记写得有点小问题,要跟她提一提,说你十点左右过来啊。她迟疑着说好。
这回他不再像上次那样激动,他想自己是导师,有必要激动吗?不管韩梅月是什么想法,他都不要去管。而此时韩梅月隐隐觉得导师之意不在札记,她心中擂着闷鼓,慢腾腾地走到导师居住的教工楼,慢腾腾地上楼,一层,二层,在左侧铜绿色的防盗门前站定,做几下深呼吸,抬手轻叩,只叩了一声,门就开了。导师好像就守候在门口。
韩梅月还是很有礼貌地站在门外,说:“孔老师,您好!”
他记得当时他一声不吭地侧身将韩梅月让进屋,然后轻轻关上门,又将门锁反拧了两下,回头瞅着韩梅月说:“这回怎么没带保镖?”韩梅月不自然地笑笑。
他一下子放松了许多,客气地指着书房说:“愣着干什么?进去坐呀。”韩梅月有點畏缩,他又一把将韩梅月推到书房,按坐在沙发上,嗔怪说:“你还是当过老师的人呢,怎么这样小里小气的?我又不吃你!”他给韩梅月倒了一杯果汁。
韩梅月双手互相绞着,脸微微发红,说:“孔老师,您,您能将窗帘拉开吗?”
他将窗帘略略拉开了一点。
韩梅月说:“我的札记写得不好,您给指教指教。”
他微笑着说:“啊,这个问题不大。你的功底还是不错的。最近这段时间感觉怎么样?紧张不紧张?”
“还行。就是感觉时间有点不够。”
“是呀,我也老有这种感觉。真正想做点学问的人就有这种感觉。难得今天我有点空闲,咱们就好好地聊一聊。你看,你来这儿都快两个月了,我们师生之间还没有深入地交流过呢。”他玳瑁眼镜背后的两只眼熠熠闪着亮光。
韩梅月避开他那灼人的目光,抿嘴点头。
“有男朋友吗?”话是不由自主冲出口的。
韩梅月有点羞涩地摇头:“还没有。”
真有种云开日出的感觉,这回他真正启齿笑了:“哦,忙于求上进,是吧?你很纯朴,又不失高雅。在复试那天,我就注意到你跟别的女生有所不同。”
韩梅月不想听他东扯西拉,就将话题又转到自己写的札记上。他这才拿起札记,离开自己的皮转椅,紧挨着韩梅月坐在沙发上。韩梅月紧张地往一边挪了挪。他说,札记这东西究竟怎么写?其实也没什么固定要求,只要写出自己的真实想法,注意条理清晰,也就行啦。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搭在韩梅月的肩上。韩梅月慌乱地站起身,要挪到椅子上坐。
他笑得很粲然:“你紧张什么呢?我吃人吗?”韩梅月很难堪地垂了垂眼。
他要韩梅月到卧室去,看看他收藏的世界名画册。
韩梅月不肯挪步,声音发着颤:“孔老师,还是在您书房里听您说,好不好?我想早点回去,我,我跟同学约好了,还有点事。”
他依旧满脸溢笑:“哎呀,不要找借口啦,陪老师多聊一会儿嘛。”硬是将韩梅月拽到卧室。他打开床头的立体音响,打着拍子说:“听听,柴可夫斯基的,挺棒的。”然后他又从床头柜里拿出世界名画册,翻开,要韩梅月看,那上面都是些冷艳的裸体女模特。韩梅月顿觉周身血脉偾张:“孔老师,实在对不起!”转身疾步往门外走。
他一蹭身,拉住韩梅月,说你跑什么呀?坐下坐下。这点东西就吓跑你?你要懂得,这是艺术,人体就是一门精美的艺术。要不是艺术,画家画它干嘛呀?画出来的又怎么能在世界流传,世代流传呢?你呀,怎么这样肤浅呢!你不是山野那不开化的蛮民,你是在接受高等教育的硕士研究生呢,这样的艺术,你应该要学会欣赏嘛!
如今他收藏的那些名画册全都没了影踪,早被韩梅月当成废品扔掉了。她恨那种东西,恨得牙痒,甚至连半裸的女人也不能见。现在想来,大概是那天的情景刺激她了——他一手摩挲着那纸质精良的名画册,一手摩挲着她的玉指,嘲笑说,你看你,还没怎么着,就吓成这样了。中古出土的文物(指唐代宫廷妇女)穿衣服都还低着胸呢。她的嘴唇都快咬出血来,眼眶满是泪。
五十多岁的男人忆起往昔的荒唐无耻,不禁浑身直发虚汗,像在逼仄的桑拿房里蒸过时了,心慌,气短。
三
隔壁传来摄人心神的旋律,那是一首叫《香烟》的犹太音乐,听起来那么落寞而空灵,浪漫而忧伤。
手机不停地在响,显示是柳云波的号码。柳云波这时候打什么电话?傍晚在一起吃的饭,该说的还没有说够?孔融蓦然意识到,莫非跟那个女人有关?一股反感油然而生。柳云波的电话似乎装了加强版“呼死你”软件,呼叫个不停,孔融不堪其扰,手指戳了下接听键。
果然是跟那个女人有关。柳云波说他的那个亲戚将东西放在他那里,要他转递一下。
老乡改成亲戚了?孔融也不想揭露,就叹叹气:“云波,我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东西是不能收的。这事就这么着吧,你帮我跟她解释一下。”
“人家非得跟你客气,一晚上打了好多个电话,你叫我怎么办呢?你就给个面子呗。”
“上次那女人直接打上门来,韩梅月非常生气,生我的气啊!云波你是知道韩梅月的脾气的,东西她是坚决不收的。你现在要我收,不是要破坏我们家庭团结吗?”
“老孔啊,你家那个韩梅月,可是稀世难找哟!”
孔融不言。柳云波说:“喂,老孔你在听吗?”孔融嗯一声。
“老孔,这事也就不为难你了。有件事你可得要帮帮忙。”
“那也要看忙能不能帮得上。”
“《新都文学》举办小说大奖赛,请我去当终审评委。我这忙得焦头烂额的,实在顾不上,我推荐你了。”
“拜托拜托,我最近乱七八糟的事太多。”
“别找借口啊。你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事?你不搞行政,不用天天坐班,课也不多。家里有韩梅月给你操持着。你家还雇着个阿姨吧?能有你什么事?”
孔融依然推辞,说实在顾不上。谁都知道,当终审评委不是坏事,不仅露头受人尊敬,还能进点银子,这等好差事柳云波不干让他干,估计有内幕。
柳云波说:“老孔,实话跟你说吧。这次大奖赛准备给某人抬轿子的,我跟她熟,但她那小说写得实在拿不上台面。你知道我这人又心慈手软的,抹不开那个情面。你跟她不熟,你去,该咋地就咋地。喏,评审费还挺高的。”
孔融说:“云波,我也实话跟你说,我对这种评奖实在没兴趣。”
柳云波提高声调:“老孔,不是我成心要揭露你啊!过去你对这种事可是欢欣踊跃的哟。现在变成这样,是不是又是韩梅月的意思呢?要是你家小韩的意思,我就给她打电话说一说。这种正当挣钱的机会为什么放弃?要是摆清高,也得有个度吧?”
“别别别!云波,你可千万不要给她打电话,真的跟她没关系。”
“那你同意去喽?”
“去就去呗。”
第二天上午,孔融去办公室,屁股刚挨上座椅,就有人敲门求见。
一个挺胸翘臀的陌生女人,三十出头的光景,化着浓艳的妆容,嘴唇涂得跟熟草莓一样。四月天穿着很单薄的紧身白裙,外套一件红色的開衫薄纱披风,罩杯鼓凸凸的如同半个圆球。一进来就甜腻腻地说:“您是孔教授吧?打扰您啦!”顺手还将门关上了。室内顿时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花果香水味。
这样子,怎么像风月场走来的?孔融有点警觉起来,起身将门打开,回头才问:“找我什么事?”
女人说是柳院长介绍来的,叫蒹葭,本市的一个小说作者。她从包里拿出一份不薄的打印文稿,说是来送拙作给孔教授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凑过来,说:“孔教授,写得不好,请您给指点指点。”
蒹葭的红唇快凑到他的脸上了,受浓郁香水味的刺激,孔融掩鼻打了个喷嚏,他有点慌乱地往后仰仰身子,指指对面的椅子说:“不客气,你稍坐一下,我出去有点事,马上回来。”上外面的走廊拨通柳云波的手机,压低声音:“有一个叫蒹葭的,写小说的女人,是你介绍到我这里来的?”
柳云波说:“噢噢,老孔,就是昨晚跟你说的那位,是个人物,大奖赛预备要抬她的。你自己看着怎么应付就是了。”
一股热气倏地从孔融心头往上冲:“你以后可别这样搞喔,老柳!你以后得事先跟我通个气!”柳云波哈哈说,好好,老孔,以后先通气,先通气。咱俩是什么关系呢?不见外啊。
哼,谁跟谁不见外?孔融有些怫然不爽,回了办公室。
蒹葭已将红披风脱了,胸前的半球更显鼓凸。孔融竭力缓和脸色,翻了翻小说稿,借口说:“我马上要去开个会,等我有空看完,再电话交流吧?”
蒹葭说:“好好,孔教授。您先忙。”腻歪歪地道别时,还蓄意地回眸一笑,那笑里分明想显显万种风情。
下午接到蒹葭的短信:孔教授,白天您很忙,不敢多打扰。晚上您有空,出来一起吃个便饭,好吗?
要是在十多年前,收到这样的邀请,他定然是欣欣自喜的。跟这样的女人交往,很轻易就有风月故事续写。如今不一样,身边处处都晃着韩梅月的影子,要是弄出点什么桃红柳绿来,韩梅月便有了把柄,会决绝地带着孩子跟他彻底分道扬镳。他日里夜里都想维护自己的小家庭,哪怕是名存实亡的小家庭。他掂量自己,都年过半百了,再折腾,怕就不成人了。
果断地给蒹葭回复:很抱歉,晚上没空出去。有事请电话联系。
晚上,蒹葭又打来电话,说她如何如何仰慕孔教授的才华,孔教授的小说作品她几乎都读过。今日能拜见孔教授,真是万分荣幸!说到后来,恳请孔教授一定帮她修改修改拙作,她会深以为谢的。
蒹葭的小说写得如同陈年流水账,平淡无奇不说,还繁芜枝蔓,读起来磕磕绊绊。孔融感觉修改太费劲,除非推翻重写。跟柳云波一沟通,柳云波说:“你既已接了她的稿子,还是帮着改改吧,否则她还会来找你。她的缠劲挺大的。她这回就想搞个一等奖。”
孔融说:“你这么一说,我还真不想改了。”
柳云波说:“你算是帮我一个忙,好吧?”
孔融闷声不响。凭他的直觉,蒹葭这样的女人如同糖稀,一旦黏上就比较麻烦。还是少接触为妙。他将那小说稿粗略浏览了一下,在稿子上改了几个明显的错别字,附带着提了几条修改意见。翌日,上办公室,将稿子捎带给柳云波,由柳云波转交蒹葭。
蒹葭果然是个人物,敲定孔教授不愿跟她一条心,紧拽柳院长。大奖赛的终审评委名单公布,柳云波列于首位。最终评审结果:蒹葭的小说当真获得一等奖。
孔融忍不住说柳云波:“你到底还是蹚了那摊浑水。”
柳云波说:“那女人,唉!”他不便跟孔融说实情。蒹葭像个蟒蛇精一样缠着他,缠得他都喘不过气来,他有苦难言,谁叫他当初不小心上了她的花船呢?为助蒹葭获奖,他按照孔融提的几条建议,将蒹葭的小说反反复复地修改,着实费了他不少心思。
孔融哂然一笑。柳云波觉出那笑中带有讥讽,自解说:“世道如斯,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哟!”拍拍孔融的肩,“老孔不简单了,越来越注意修身养性,弥足珍贵呃!弥足珍贵!”
周末上午,孔融正琢磨著给梅月写信,诉说诉说自己独居的苦楚。他明知道这是徒劳的,但老憋闷着,会憋出病来的。他都有些抑郁症的征兆了。
柳云波打来电话,问孔融有没有时间,说晚上有个聚会,就在学校西门的名都食府。蒹葭诚恳邀请孔教授光临,过来吧?
蒹葭宴客?什么意思?是要感谢他还是要折损他?上次他并没有遂她的意愿帮她弄奖,只不过敷衍她一下。这是个善玩心机的精明女人,无论如何也要提防一点。柳云波一个劲地动员他一起赴宴,说傍晚六点左右在楼门口见。
孔融说,实在去不了。诳称自己浑身发热,肚子也不舒服,硬是将聚会推掉了。
人越是心绪坏,越是不能去灯红酒绿的场所。他是有过深刻教训的。酒后乱性,不是虚言。他第一次荒唐事就是醉酒后做出来的,让一个好端端的青春郎毁掉了清白。之后一些胡乱所为,也大都是被酒精催发出来的。
说起来也真是令人羞耻,他的第一次竟是给了一个比他大十七岁的女人。女人是他的同门老师姐,搞评论,也搞写作,性子豪爽,是个不婚族。两人是在一个师弟的生日聚会上认识的。师姐喝酒海量,她跟他划拳赌酒,结果他醉了,她一点事没有。聚会之后,她自告奋勇地要送小师弟回去,在场的人都觉得师姐豪气,敢担当。谁也没想到她竟将他带到她的住处,在他稀里糊涂时要了他的童男身。事后她还没羞地写了篇散文回忆那一夜,说让她终身难忘。所幸她在文中没有点他的名。他每想到这件事,就如同生吞了茅房里的绿头苍蝇一样,感到强烈的作呕。
过去满眼里都是花花绿绿的世界,如今满眼只有一个韩梅月。他以前是不相信世间会有花容月貌与冰清玉洁同时兼具的女子,直到遇见了韩梅月。她像一个照污镜,照见他丑陋不堪的灵魂,让曾经狂妄自负的他开始自轻自贱。
他强烈地想念她,给她的信也写得长长的,可是最终没有将信发出去,怕她见了厌烦。琢磨来琢磨去,他还是决定发一条简短的问候短信,再添一个卡通笑脸。随后又发了一条:很想很想宝宝,明天想过去看看,可否?想想再添一句:看完宝宝就走。不烦扰你。
她倒是回复了,有好几张孩子的照片,还有阿姨带着孩子在公园玩耍的一段视频。她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孩子让你看到了。不用来。
他还是请求过去看看孩子。老半天她才回复,说端午节带宝宝看望导师。你上导师家来。
他马上问:我开车接一下?
回复异常干脆:不要。
礼物我买?
依然是两个字的回复:不用。
她还是那副高端心气,为人处世都是如此。他想追随竟追随不上,这辈子怕都是追随不上。不敢想象日子这样过下去,最终会是怎样一种景象。
独守空房的日子难熬,必须找点寄托。他检点自己的过往,归结起来竟是一个字:混!上课常常是不带心的,弄几个话题,让学生课下准备准备,课上讨论讨论,轮到他卖嘴皮子,就来一套连他自己都不认同的“高深”理论;学术研究也是学而无术,研而不究。
他现在真的是胸无点墨,从前喝的那点墨水早显摆光了,混上教授博导的名头后,也全是啃过去的老本。如今老本也差不多啃光了。
提提心气,尘封多日的老书开始翻动起来,荒疏了几年的写作也重新拾起。空虚感也渐渐被读书写作所填充,日子竟也开始有了点嚼头。
四
端午节那天,难得的朗日,无雾无霾,清爽的蓝天偶尔飘逸着薄薄的绵云丝。孔融一大早起来,将自己精心修饰一番,上商场逛了逛,给孩子挑了个漂亮布娃娃和一套粉红色的连衣裙。经过女装区,忍不住驻足看了看。挑选衣服的基本上都是形形色色的女人,他一个半老的男人,夹在女人堆里,宛如鹅立凤群,有些扎眼。
他的目光落在一件藏青色的长款风衣上,他想韩梅月要是穿上,一定非常好看,但没敢给她買,他买的东西她是不要的。去年他出国参加国际学术研讨会,特意给她带了一套兰蔻化妆品,她竟当他的面送人了。
出商场时,意料不到地撞上前妻卞子珊。两人还是八年前碰的面。那次乡友老常招呼他参加一个饭局,她竟然也在,还带着一个美国小白脸,介绍说是她那儿的外教,两个人眉来眼去的。他实在坐不住了,故意调放手机音乐响铃,装着接听电话,借口有急事,中途撤了出来。
如今她已是年届知天命之岁,还是将自己当二十岁的青春少女来打扮,那妆浓得俗艳。他隐约听说她还是一个人,男朋友依然不时地换。
他看她,她也看他。这对曾经十来年的夫妻,而今偶遇,如殊途人一般。他不知该说什么,倒是她盯着他手中的布娃娃和童装,先开了口:“给孩子买东西呢?孩子好吧?”他抬眼望望天空的流云说:“嗯,好。”
彼此点点头,擦肩而过。过去的一切被如流的时光渐渐冲刷掉,彼此连封存记忆的愿望似乎都没有。他的心里不知怎么地涌出一股伤感来,忍不住回头看她,发现她也在回头看他。他还是朝她扬扬手,她也朝他扬扬手。一阵大风迎面而起,有微尘迷了他的眼,竟引出久违的泪滴。
回到S大学,跟王若粲教授打了个电话,问梅月到了没有?老爷子说,梅月来电话,说快到学校了。你没去接她们?
他不好说她不让接,就嗯嗯应声。她们通常会从学校北门进来,他便往北门去。
远远见到她们的身影,她抱着小韩韩,阿姨跟在一旁,背着双肩包,手里拎着两个礼品盒。
阿姨还是原先的那个阿姨,是小韩韩满月后就雇请过来的。他最初对这个阿姨并不放心,因为听闻外界传言有保姆私下给婴儿喂安眠药,就悄悄地在家里装了监控。韩梅月知道了,生气地要他将监控撤掉,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她将阿姨当亲姐姐待,月俸比别人家的要高一点,还不时地给点零花钱。阿姨是从皖南山区来的,本就是老家人,人生来就质朴,见韩老师这么贴心地待自己,自然感激不已,看孩子做家务都是尽心尽力。如今韩梅月带孩子分居出去,里里内内外外主要依仗阿姨操持。
他朝她们举举手,她装作没看见。阿姨一见他,就笑着朝小韩韩嚷:“宝宝,你看你爸爸来接我们啦!”
他小跑上前,朝她怀里的孩子拍拍手,亲热地说:“宝宝,让爸爸抱抱?”
两三岁的孩子情绪丰富,瞅着他,不答言,小脸冷冷的,猛地一扭头,将母亲的脖子抱紧。
阿姨心眼亮,看出做爸爸的尴尬,一旁说:“哦,宝宝还跟爸爸藏猫猫呢。”
孩子看见前面一只毛色纯白的猫咪,有点兴奋起来,叫:“猫咪!”从母亲怀里滑下来,看猫咪去了,阿姨也要跟着去。韩梅月接过阿姨手中的礼品盒,关照阿姨就在校园里玩一玩,说等宝宝玩得差不多了,就打她手机,她去接她们。
到前面的水果店,她又买了一些水果,他抢先付钱,拎着水果,问:“现在就去吧?”
她不应,只管朝前走。他也就无趣地跟着她,直至到了王若粲教授家的楼宇前,气氛马上变活跃了。老爷子已候在楼门口,瞧见高徒又带高级补品,嗔怪说:“梅月啊,上次我和你师母就特意关照你,不要带这些东西嘛!花钱干嘛?你们最好空着手来,我们才最高兴!”
梅月笑笑,说保证下次不带啦。每次来她都这么保证,每次来又都照带不误。她将老爷子当自家父亲了。以前每次回老家看父亲,绝对是要带东西的。老爷子也拿梅月当亲生女儿看。他的两个儿子已经移居海外,一个在德国,一个在澳大利亚。
老两口就住一层。屋里的穆老师闻声出来,见梅月和孔融,喜笑颜开,说:“来啦,就你们俩?孩子呢?”孔融说:“孩子跟阿姨看猫咪去了。”穆老师说:“那让她们先进屋喝点水,吃点水果。”梅月说:“没事,师母,水和苹果阿姨都带着呢。今儿天好,就让她们在外多玩一会儿。”
客厅茶几上早已摆上了新鲜果品,穆老师又沏了壶绿茶。梅月说:“我来我来,师母您歇着。”接过师母手中的茶壶,给导师和师母各倒了一杯,自己倒了一杯。停了停,她低垂眉眼,给孔融也倒了一杯。孔融赶忙去接杯子,碰触到她的手,竟有触电的感觉。他渴望跟她单独谈谈,求她不要总这样耗着他。穆老师回厨房忙碌,她也跟着去帮忙了。
孔融注目她的倩影,欠欠身,冲厨房笑说:“穆老师,您别忙活了,我们待会儿出去吃吧。我做东啊。”
穆老师说:“外面吃?哪让人放心啊?”
老爷子说:“都是自家人,就在家里吃。你们穆老师做菜,赶得上国宴大厨的水平呢。梅月打下手,就让她们忙去。我们聊我们的。”
拉了几句家常,老爷子问:“柳云波现在怎么样?”孔融笑笑:“还在稳稳地当院长。”
老爷子说:“我看柳云波也就那么回事哦!他当《新都文学》那个大奖赛的什么终审评委,不知他是怎么终审的?那得一等奖的作品什么水平?要是我来评,一审就给淘汰了!”
孔融说:“您也看了?”
老爷子叹叹气说:“嗯。我最近还在一家小说评论杂志上看到柳云波写的一篇评论,叫什么《论蒹葭小说的现代价值》。那个吹哟!我看吹来吹去,天花乱坠成了蛤蟆!”略作停顿,“这评论,你看了没有?”
孔融微笑点头。
老爷子眉头紧皱:“你说柳云波好歹也是个大学教授,好歹还戴着博导和文学院院长两顶帽子,写那种东西干吗?只能给自己抹黑,让自己跌身价!”
孔融依然微笑着倾听,未置可否。他其实是了解的,那论文根本就不是柳云波写的,是柳云波让自己的一个博士生捉刀代笔的。博士生写完后,本来要让导师过目一下,导师忙于各种琐事,没工夫审读,博士生自我感觉良好,直接将论文投到专评小说的某杂志,这家杂志每年都要发柳云波的小说评论。博士生希望借重导师的名气,也为了表示对导师的敬重,署名时将导师的名字挂在自己名字之前。杂志社责编一看第一作者柳云波的名头,没怎么审核,遂全文照发。
“我以前觉得柳云波还可以,为人也还比较谦虚,看样子现在他也变了!聪明人是越活越明白,他是越活越糊涂啊!”老爷子感慨不已。
一阵清脆的电话铃声,老爷子话语暂时被打断。是德国的大儿子打来的,端午节惦记父母,问候一下。紧接着澳大利亚的小儿子也来电话,这回穆老师抢着接了。
老爷子继续跟孔融聊天:“孔融啊,人世浮沉,别人再怎么混,你可不能混哟。我看你这几年学术也好,创作也好,都没弄出什么像样的东西来哟,说实在的,你还不如梅月用功。”
孔融不免羞愧,唯唯诺诺:“王老说得对,这几年我确实也是胡混掉了。真不能再这么混下去了!”
老爷子颔首说:“当然不能再混了,你都过了知天命的年岁了,该静心写点有分量的东西才是正经!你看我和穆老师退休这些年,也还是退而不休啊,我们俩合作写书,也出了三本。你这在职的,是不是更不能闲休?”说得孔融连连点头。
闲谈间,老爷子又提到房子问题。他知道梅月带孩子在L大学附近租了个小一居,对高徒的居住状况不甚满意,认为租房子住,沒有自己房子住着踏实。“孔融啊,依我看,你们倒不如在L大学旁边弄一幢大一点的房子,这样一家人住起来也舒适,方便梅月上课,你开车上班,也还行。”
穆老师从厨房出来拿果盘,接过老伴的话茬:“那边的房价比我们这边的还要高,得要七八万一平吧?一套百来平的房子,七八百万啊。”
老爷子神情严峻:“贵得有些不像话!房子本身能值几个钱?”
孔融说:“再贵,刚需,该买的还是得买啊。我们是得考虑在那边弄个三居。”他有意将声调提高,下意识地朝厨房那边瞟一瞟。厨房门正对着客厅,梅月分明是听到了,她扭头朝他乜斜一眼,明显有些不屑。
老爷子说:“你们要打算买,钱手头弄不过来,我们这边就给你们凑一凑。”
孔融说:“那不是太给您和穆老师添麻烦了嘛!”
老爷子一摆手:“你不要跟我客气哟。我和穆老师早已将你们当成自家的孩子,你和梅月的事呢,就是我们的事。”
换房子的事,孔融真有些上心了。这是维护小家庭的一个有力举措。韩梅月死好颜面,一旦在她学校附近换个三居室,她是没有理由再跟他搞分居的。老爷子那边她就不好解释。她私底下再对他怎么撂脸色,但在外界——尤其是在老爷子和穆老师面前,她始终是要做做样子的,让大家以为她和孔融有个幸福的小家庭。
到该吃午饭时,梅月出去将阿姨和孩子接了回来。小女孩在校园里东跑西跑,玩得酣畅淋漓,一进门就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说她看猫崽爬树了,看小狗钻墙洞了,看大哥哥打球了,听大姐姐拉小提琴了,还跟小妹妹堆房子了。直到阿姨将饭菜端到她面前,她还在一边吧唧着吃饭,一边细数她的见闻。梅月说,妈妈说过,好宝宝吃饭是不说话的,对不对?她这才眨巴眨巴水灵灵的杏仁眼,哼应着点头,稍微安静地吃饭。
午饭过后,大家又在一起闲聊了片刻,考虑到老爷子和穆老师需要午休,孔融他们也就起身告辞,老两口将他们送出来,还送给孩子一大包干果和两听德国原装奶粉(特意让大儿子从德国捎过来的)。
孔融将车开过来,从车座上拿出布娃娃给女儿。这回小韩韩无比兴奋,搂起布娃娃,也乐意让爸爸抱了。孔融说:“爸爸还给宝宝买了漂亮裙子呢,宝宝喜欢不喜欢啊?”小韩韩笑呵呵地看看爸爸,又看了一眼沉默的母亲,小脑袋点了点。
梅月在车门旁站了站,样子有点执拗,说:“你忙你的,我们自己走。”
孔融说:“我一点不忙,送送你们。”他将孩子放在车座上,接过阿姨手中的干果和奶粉,放在车的后备厢里,让阿姨坐到车里,抱着孩子。
他走到梅月跟前,轻声说:“走吧。啊?”
小韩韩在车里招手,嚷着:“妈妈,快上车嘛!”
梅月抿抿嘴,有点不情愿地坐进车里。小韩韩一骨碌躺到她的怀里,喊:“爸爸,开车啊!”
五
十六年前的那件事,在韩梅月的脑海里总挥之不去,就像一棵千疮百孔的树,被岁月的劲风刮倒,可那根须还扎在那里,再怎么拔,也是拔不净的,哪怕现在她怀抱自己和他制造的瓷娃娃,那种梦魇的阴魂还不时在她的心头飘忽。
那天他让她看那“不堪入目”的世界名画,适逢来了一个重要电话,他必须马上出门,才放过她。她几乎以死囚被大赦的心态逃出他的家,有种世界末日的感觉,心灰冷灰冷的,连晚饭都没吃。晚上,宿舍里的几个学妹都回来了,她关照大家:“如果我导师打电话找我,就说我不在。”学妹们几乎不约而同地问,找你麻烦?
女孩子是死要面子的,总得找个别的理由来解释:“老叫我给他写东西。我自己的功课都忙不过来,哪有时间给他写东西?”她这一说引出了大家的感慨。
——听往届的师姐师兄发牢骚,现在的不少导师都是这副德行,动不动就找学生干活,剥削学生的劳动力。
——要不,教授怎么又被称作老板呢?学生都是他们的打工仔。
——哼,有的明明是学生弄的东西,却冠冕堂皇地署上他们的名字。好卑鄙哟!
……
学妹们都很义气,说月姐,放心。导师找你,我们就替你挡回去!
孔融每次往韩梅月的宿舍打电话,不论是哪个舍友接电话,都奉行韩梅月的关照,一律说韩梅月没在。有一次,是韩梅月自己接的电话,韩梅月听出是孔融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打个寒噤,变着声调说,对不起,韩梅月出去了。赶紧挂断电话。
孔融打过数次电话,都没找到韩梅月,很恼火,就找韩梅月的那两个同门学妹,勒令她们转告韩梅月,要韩梅月给他回电话,他有要事找她。那两个女孩不敢怠慢,只好原话转告韩梅月。韩梅月知道招惹孔融发怒,对自己也没有什么好处,只得硬着头皮给孔融回了电话。孔融气喋喋地说,韩梅月,这些天你都干什么去了?!韩梅月只好找借口搪塞。孔融说,我是你导师,我忙得很!你的札记上次还没跟你说完,我找你是关心你,你怎么这样没礼貌!我带了多少个研究生,还从来没见过像你这样的!你说,你这种态度,将来还想不想毕业?
上届就有一个叫欧阳秋的男生没有按期毕业,就是因为得罪了导师孔融。欧阳秋不喜欢听孔融的课。孔融上课往往不按常规教学,喜欢天马行空——孔融说这叫发散思维,或搞点小花样,比如讲某部作品,来个即兴表演。他的课堂上时常热闹得如同爆开了锅。欧阳秋在外场公开评论说,听这样的课还不如去打工呢。打工能赚几个小钱花花,听这种课除了热闹,能得到什么?这些话传到孔融耳里,孔融象牙色的脸成了铅灰色。期末考试,孔融主讲的课程欧阳秋只得了70分(S大学规定,专业课必须达到75分以上,才予以通过),孔融喜欢以写论文代替闭卷考试,论文写作范围由他圈定。一般人都知道,导师给学生的论文打分,存在着很大的主观随意性,他可以将论文分数提高一点,也可以将分数压低。这里面势必包含着印象分。孔融不喜欢这个学生,这个学生的专业课成绩就甭想上去。欧阳秋的毕业论文孔融也判它不合格,没通过。一门必修的专业课不及格,毕业论文不合格,能毕业拿学位吗?一个研究生,在大学里耗了三年,弄成这个寒碜的结局,实在于心不甘,只有忍声吞气地补考“不合格”课程,修改“不合格”论文,争取重新答辩。
下学期就得上他的那门文论课。如果跟孔融搞对抗,上届的师兄欧阳秋就是韩梅月的“榜样”。韩梅月又气又恨,坐卧不安中想到了王若粲教授,她犹豫了好长时间,还是鼓起勇气拨通了王教授的电话。王教授和蔼的声音一传过来,韩梅月就想哭,王教授的和蔼是一种父辈的和蔼。她努力镇定下来。在简单问候之后,韩梅月问王教授研究生能不能中途换导师。王教授说导师是不能随便换的,还替孔融说好话,说孔老师是我们中文系一个很有水平的老师,只是他对学生比较严厉,其实呢,导师严厉一点,对学生还是有好处的。韩梅月也不好再说什么。她遇见的这种腌臜事怎么跟王教授说呢?
孔融十分庆幸韩梅月将那腌臜事烂在肚子里。他终于有机会得了手。韩梅月疯了般地扇他耳光,骂他不要脸!畜生!!
他每每想起当初她的唾骂,就羞愧难当,感觉被人扒光了外皮,晾在艳阳朗照的街头示众。可是当时那个光景,他却是什么也不管不顾了,脸肯定是不要的了,人也不当了,当一只发情的四足兽!在优美得让人发颤的立体音乐声中,他让一直哭泣的她开出了鲜艳的玫瑰花,激动无比:“月,伤着你了。你要生气,就打我好了。”
泪雨滂沱的她狠命地给他一连串响亮的耳光。他任凭她打。她打累了,伏在自己开出的红玫瑰上痛哭不已。
他有些不知所措。他经历过的女子有多位,都是半推半就完事的。做男女之事,他从来都很坦然,男女之事原本就跟吃饭穿衣一样平常,连古人都说,食色,性也。色欲是人的一种本性。游荡于开放时代的现代人有什么必要包裹自己?可眼前这个小女子痛不欲生的样子,却让他怎么也坦然不起来。他觉得自己实在干了一件不该干的恶事。这个小女子真正属于那种被传统包裹的少见的现代女子,她太在乎她的贞洁了,她的贞洁被自己强行夺了,她岂能善罢甘休?
他过去扶起她,她将他的手甩开。他灰溜溜地说,已经这样了,你要我怎么样呢?她眼露凶光,咬牙说,我要告你!他禁不住连打几个冷颤,又将她弄回卧室,低声下气地跟她谈判,一套又一套陈说利害关系:“如果你真能得到好处,你就去告我。事实上,除了解解气之外,你能得到什么好处呢?……你看,你刚才都快将我的脸打烂了,你还不解气吗?……”他说着说着就伏在她的脚边抹起泪来:“我的确是太喜欢你了,才对你做出这种事的。你就不能给我悔过的机会?”当她稍微安静了一点,他马上去洗手间弄来一盆温水,拿来梳子和小镜子,哄劝她洗洗脸,理理凌乱的头发。她冷漠地洗了脸,梳了头,泪水依旧不断地往下滚。他心里颇不是滋味,拿纸巾要去擦她脸上的泪,她恶狠狠地将他的手打掉,又没命地扇他巴掌。
十年后的新婚之夜,她也是这么扇他巴掌的。
被闹哄哄的奢华婚宴冲昏了头脑,夜入洞房,那腌臜的过往竟给淡忘了,他多少有点安然自得,女人到底是女人,再怎么较劲,最终还是得屈从自己呢。这回他倒显得从容不迫了,他要改变一下当初给她留下的猥琐形象,他得竭力做个坐怀不乱的君子。她已背对着他睡下,他还有意端坐在床头翻书,书却是一个字儿也看不进去,倒是满脑子猿跳马跑的,连带的便是周身的细胞触电般地乱颤。宽带解衣,灭了灯光,预备进温柔乡。万没想到,脸帮子挨了两巴掌,床头灯也被揿亮了。
猿马顿时全跑掉了,他摸摸自己的脸颊,心气浮了浮,说月,你这是怎么了?
她无语凝噎,俨如一枝带春雨的梨花。
脑海中倏忽闪过当年那禽兽的一幕,他幡然悔悟,垂了垂头,温存又愧疚,说月,这么多年,我一直将你搁在心上。我早就说过,我是一定要对你负责任的。他抚摸着她的背,她将他的手搡开了。
他轻声细语地说,月,你看你现在这样子,不是自己折磨自己吗?你看我们,都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了,你就不要再生我的气了,好不好?他拿纸巾为她揩泪。她夺过手纸,扔掉了。孔融哄劝半天,她始终如临大敌。
新婚之夜让孔融极度尴尬。之后夫妻共眠,对于孔融來说,都是如履薄冰。她不应允,他就不敢造次。连他自己都无法说清,他怎么在这个叫韩梅月的老婆面前如此窝囊,他明明知道强扭的瓜不甜,可他偏就要去扭一扭。他这个曾经花心的人确实动了真情,他要的不仅仅是她的人,更想要的是她的心,他除了千方百计地哄她,求她,别无他法。
为博得韩梅月的欢心,孔融可谓心思费尽。韩梅月家境贫寒,父亲长年患病,他每月都以韩梅月的名义给韩父寄钱,韩梅月做论文需要查哪些资料,他暗地里给她悉数提供。小家庭的内务,比如买菜,做饭,洗衣,他几乎都一一承揽。孔融还瞒着韩梅月,将岳父韩小夏接到北京来治病,对岳父的那种关怀真是无微不至,韩小夏觉得这个女婿不亚于自己的亲生儿子。
孔融有意当着韩小夏的面,说月对自己不大满意,可能是自己比她大了些吧。韩小夏说,年龄不是最要紧的。他也察觉女儿对女婿态度冷淡,就一再叮嘱女儿要跟小孔好好过日子,女子找个好当家,不容易,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哟!还提到他最大的心愿,就是想抱个小外孙,说你都三十大几了,小孔也四十多了,你们该要个娃娃了!韩梅月咬着嘴唇听着,很多实情是无法跟父亲说的,或者说,她的这个婚,完全就是为父亲结的!
当初她跟王若粲教授念完硕士,就到北京市属的L大学当了老师。对于她这个守身如玉的女孩子来说,她恐怕一辈子也摆脱不了那梦魇般的一幕。她打算过独身生活。可亲属们总是催促她找对象,尤其是她的父亲韩小夏,一个老实朴质的庄稼汉,将名誉看得比自己的命还要重要。这周遭的姑娘,就连那聋子哑巴都能找到婆家,自己女儿长得那么标致,又是研究生毕业,都耗到三十五岁了,还晃着单竿子,乡间人说三道四,说什么的都有,竟然有人嚼舌根说他女儿生活作风有问题,没人敢要。这让他的老脸往哪搁呢?为这事,韩小夏病情加重。女儿回家看他,他首先扯的就是女儿的终身大事,说你要不想我早死,你就给我带一个对象回来!
看着病恹恹的父亲,韩梅月只能答应父亲尽快找对象。对象倒也是处了几个,可惜没有一个成的,问题主要出在韩梅月身上,那个浓重的心理阴影她无法摆脱。
孔融脸皮厚如城垛,不管韩梅月怎么冷待他,他始终粘胶般地追求韩梅月。韩梅月对这个男人感情复杂,她恨他,是他辱没了自己的清白,否则她绝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可是他十来年厚颜无耻地追求自己,似乎也不容易。以孔融的条件,他找老婆并不难。韩梅月这样一想,对孔融的恨不觉消解了那么一丝丝。
那天韩梅月给父亲打电话,问问他的身体状况,韩小夏喘息声中掺杂着埋怨,月呀,你是不想我活了是不是!你要再这样下去,我死了都不会闭眼的!韩梅月忍不住哭了,说爸,我尽快找就是了。韩小夏说,你要再糊弄我,我就死给你看!不等女儿再说,就烦闷地挂掉电话。
接连几天,韩梅月都茶饭不香,夜难成眠。父亲久治不愈的病苦,她的终身大事,让她心乱如麻。彼时鲜花店伙计送来一大捧色泽鲜丽的花卉——十一枝红玫瑰搭配紫色的勿忘我,不用说,又是孔融在花店给她订赠的礼物。韩梅月这才想起,情人节又到了。往年情人节孔融送的鲜花都是进垃圾箱的,今天亦不例外。只是耳边响起父亲的喘息与埋怨,她感觉浑身乏力。她五岁时母亲就不幸病逝,是父亲一人苦撑这个家,将自己和弟弟拉扯大。父亲是支撑她生命的一座峰峦,她无论如何也不能辜负重病的父亲。
当晚孔融打电话,她一反常态没挂掉,说鲜花收到了。尽管她的语气平淡带有清冷,但孔融却有些激动,他打了多少电话她都不接,今天能接,该是多么难得!
孔融说:“还好吧?”
韩梅月幽怨地说:“你说呢?”
孔融竭力找话: “你父亲身体怎么样了?好些了吧?”
韩梅月没好声气: “好什么好?”
孔融吞吞吐吐地说:“我,可不可以去看看你父亲?”
韩梅月沉默了,半晌幽幽地说:“这周四我要回老家,下午一点的火车。”
孔融听出她的弦外之音,喜不自禁,说:“好好。你要不嫌弃,我跟你一起去,好不好?”
韩梅月没吭气,挂了电话。分明是默许了,他顿感自己的心房瞬间全给艳丽的玫瑰占据了。
周四下午,孔融原本准备去学校大礼堂做讲座的,韩梅月默许他跟她一同回她的老家,他居然连讲座也不想开了。周三晚上,他急燎燎地打电话给院长柳云波(其时中文系已更名为文学院),说云波呀,明天有件极为重要的事,非得我自己出马不可,半点不得耽搁的。你看那讲座,你就给我往后挪一挪时间,好吧?柳云波一听有点不悦,说老孔,讲座的海报一周前就让学生给贴出去了,你这随便更改,学生那头怎么交代?孔融打哈哈说,学生那头好交代,就说孔老师身体有恙,讲座只能改期。不容柳云波接话,孔融语速飞快,说云波呀,希望你见谅,见谅啊!好啦,讲座的事就烦请你帮我调整一下。回头我找你喝酒,好吧?
做了一夜喜洋洋的好梦,醒来吃过早餐,将自己里里外外拾掇一新,屁颠屁颠地开车奔韩梅月那边去了。
翌日上午,孔融跟韩梅月到了皖南老家探望韩父。这一下,村内外都轰动了,说韩家女儿到底眼光高,挑来挑去,到底还是挑了这么斯文、体面的女婿,唔,人家是有名气的大学教授,还是个有名作家哩。唔,这两人还挺般配的。
韩小夏在北京治疗期间,看着女儿女婿都忙,就坚持要回去,说在北京待不惯,还是带着药回老家调养好。临走前,又对女儿一番开导,说人活着也就那么回事啊,有些事不能太较真。就说你跟小孔,小孔是比你大十四岁,也离过婚,但人家对你好,这就够了。再说了,人家虽然比你大那么多,但看起来不显老;是离过婚,但没有儿女拖拽,有什么要紧呢?见女儿低眉无语,韩小夏重重地一叹气。韩梅月闷了片刻,说爸,我晓得的。
岳父走后,孔融明显感觉韩梅月对自己的态度略有改变,至少她不再跟自己搞对立,他哄她,她也就由着他哄,他跟她行夫妻之实,她也不再扇他巴掌了,只是让他郁闷不已的是,每次她都要使劲掐他,弄得他身上青红紫绿的;每次她掐他,她都是泪流满面,他尝到她的泪是咸苦的,那咸苦中竟夹杂着刺辣的味道。曾经那么巴望着设法将她弄到手,以为拥这样冰清玉洁的女子入懷,是人生的一大胜景,可是如今弄到手的是心气高傲的刺猬,接近她就得忍受倾扎的苦痛。
夫妻生活竟是这般叫孔融难堪,实在被掐怕了,他恳求她不要掐,说上次掐的那些地方还痛着呢。她就冷笑,说那你就不要!可是他偏偏想要,跟吸食冰毒一样上着瘾。
两人别别扭扭两三年,好歹有了一个瓷玉般的女娃娃,面相酷似孔融,取名孔韩。孔融五十二岁当爸,自然是无比兴奋,特意写了篇散文,题为《上帝的馈赠》,借此表达自己老来得女难以抑制的喜悦。对孔融来说,年过半百,该经历的红尘风流都经历过了,过点安稳的居家小日子才是王道。
有了小孔韩,韩梅月开始有了点笑容,只是那笑容是给女儿的。孔融依然是不对她的眉眼,他干什么都不遂她的愿。晚上他想碰她,她将孩子搂得紧紧的,横眉竖眼地说不行,不行,吓着宝宝!有时孔融趁孩子睡着了,百般乞求,她烦躁不已,答应了却依然要狠狠掐他,将他掐得不止青紫,还掐出血印来。他觍着脸苦笑,说月,你看你,你就是这么虐我,我心底还是喜欢。
如今她连虐他的机会都不想给他了,他想做她的羔羊都做不成了。这个两鬓开始斑白的男人第一次觉得这不是人过的日子。他怀念起岳父来,岳父总是向着他说话。要是岳父在世,她会顾及她父亲的感受,是不会跟他搞分居的。
六
L大学与S大学相距不太远,平素一般不过二十分钟的车程。今天孔融开车送韩梅月她们,遭遇拥堵(因前面有两车剐蹭所致),再加上一路红灯,到L大学差不多花了一个半小时。
梅月本来不想让孔融进她的租住房,孩子在她的怀里睡着了,抱着孩子走路有些不便。孔融坚持要抱孩子,她也就让他抱了。
孔融小心翼翼地抱着小韩韩,生怕惊醒了她。进了租住房,家的温馨感强烈地席卷他的心头。他将孩子抱进卧室,轻手轻脚地放在床上,梅月给孩子盖上被子。
阿姨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说要去超市买点菜,不等梅月回应,就急匆匆地自个儿去了。
梅月出了卧室,示意孔融也出来,她将卧室的门掩上。在狭小的客厅里,两个人那么面对面地站着,显得有点局促。梅月说:“你走吧。”
孔融没应声,站着没动。梅月见他一副失落的样子,说:“你喝点水再走?”孔融说:“月,老爷子建议我们在这边换个大房子,要是手头紧,他就帮我们凑一凑。”
梅月目光顿时变犀利了: “你觉得有必要吗!”
“我们一直要这样下去吗?”孔融声音软绵绵的。
“这样挺好!”梅月的口气不容商量,停了停,她补充说,“你偶尔也可以过来看看孩子。”
“月,”孔融黯然神伤,“我一个人实在太孤单了,夜里常常失眠。你顾念顾念我,好不好?”他有些激动,上前将她往怀里一揽,揽得紧紧的,“月,沒有你,我都觉得活着没有意思!”
她不发一言,只是暗自冷笑。想当初,他怎么就没有想到顾念她,还要那样强行地将她逼到死境?!她永远都记得那天晚上,她站在十六层文科楼的露台上,心如死灰,要不是那一刻有保安发现楼顶上有人而予以强行干预,要不是那一刻她的脑海中闪过父亲凄苦的脸,她会纵身一跃,早已成为游荡在另一个世界的阴魂。
她能活到今天,靠的是一种责任。她活着不是为自己,是为她的至亲:父亲,弟弟,还有她的小韩韩。她不但要活,还要活得有点意义。她总记得王若粲教授说的一些话:人生其实有什么意义呢?到世间走一遭,不管贫穷富贵,最终都会化为尘世间的一抔黄土。你说有什么意义呢?可是我们活着,是要将无意义的人生过得有点意义。古人说立德、立功、立言,是人生三不朽。立德和立功我们恐怕难以做到,立言还是可以做到的。对于我们在大学任教职的人来说,稍加努力,著书立说总还是可以的吧。老爷子年届八十三了,还在那里埋头读书写书。她作为他的关门弟子,受他的教诲,无疑颇受他的影响,她早已从骨子里认定,继承他的衣钵,确实能让自己心安。老爷子始终奉行他的人生信条:踏踏实实地过好每一分钟,尽心尽力地做好每一件事,好好善待我们身边的每一个人。
老爷子的信条她非常认可,前两条她完全能做到,后一条呢,她不能百分之百地做到,至少对孔融,她没法去好好善待他。他带给她的那种屈辱感一直没有消失。哪怕每次他心甘情愿地让她掐,让她扇,都不能将她的怨恨消解掉。
现在他苦苦求她回心,可是她的心从来就没有给过他。他是真的不知还是假的不知?
“如果你实在熬不住,你可以去找人。我随时可以给你自由。”她淡淡地说,“我也可以跟你维持名义上的家庭。”
他不由得睖睁着眼睛,揽她的双手无力地垂落下来。
她推脱他,将门打开:“你还是走吧。”
走出她的租住房,晃进令人炫目的阳光里,竟有一种隔世感。他十二分的不甘心,在小区的长条椅上呆坐了一会儿,又去租住房找她。
她的脸上满是不耐烦:“落什么东西了?”
“没落东西。”他不敢扯任何的谎,扯谎只能平添她的嫌恶。他从内衣口袋里摸出一张十万元的银行卡,递给她:“月,这个你拿着。密码,是你的出生年月。”
她不接:“我还顾得过来。”
她一如既往地保持经济上的独立。刚结婚的时候,为了讨好她,他就将自己的工资卡交给她,她不收。他心里不免就有点打鼓。柳云波的老婆没结婚前,就算计着将柳云波的工资卡收在口袋里,一直到现在,柳云波的零花钱都是从老婆那里抠出来的。其他男同事的经济命脉几乎都被各自的夫人掌管。他家的韩梅月怎么就那么与众不同?
有点窘迫了,他硬将卡塞到她的手中:“收了吧,是给韩韩的。”他的声气很低,神情卑怯,如同上门乞讨的叫花子。
她看他一眼,默然着接了卡。指指饮水机,示意他喝点水。
他喝了杯水,磨蹭着离去,留给她一个微微佝偻、落寞孤单的身影。
出小区的门,居然有泪在眼眶里打转,他抬手将泪抹去。
回S大学的途中,开车不时走神,差点跟别人的车相撞,惹得对方摇窗吼道:“你丫挺的,凉药吃多了?!会不会开车啊?!”
像被人无端地泼了一身的污粪!若是手中有杆枪,大概一梭子弹就朝对方扫射过去了,管他娘的什么恶果。那一刻他的灵魂出窍,压根儿就是一具行尸走肉。
见鬼了!一路都是红灯,一路还不时堵着车。年轻时他虽然有点急躁冒进,但遇到这种被堵的时候,他还是会耐着性子听听摇滚。如今他已上了点年纪,对摇滚已没任何兴趣,只是无可奈何地看车窗外排成长龙的车队,看看窗外闲飘白云的蓝天,这样的好天气是持续不了两天的,两天后又是雾霾沉沉。逃离帝都的念头又油然而起,可是瞬间又打消了。梅月和孩子不逃离,他怎能逃离?
开车进S大学校门,经过办公楼前,瞥见不远处的柳云波,跟一个衣装时髦的女人亲切说笑,稍加辨认,那女人是燕莺的妈妈。他早知道燕莺已经改考柳云波的博士了,而且录取是铁板钉钉的事。
不想跟柳云波照面,特意将车子绕了道。
进家门,周身瘫软,十足的疲病感。倒在沙发上,不知不觉中昏睡了。醒来天已暝。没有丝毫胃口,晚餐也就免了。
晚上九点多,柳云波致电孔融,一开口,语气浊浊的:“老常的事,你听说了没有?”
也没怎么感到意外。前不久听说老常被卷进一桩官商勾结的黑幕交易中,那官最近被刑拘了。大树倒了,攀附的茑萝能没事?
孔融说:“老常是不是也进去了?”
柳云波唉声叹气:“没了!”
无疑是个炸雷,惊得孔融突感换了天地:“没了?!怎么没的?!”
“惨啊!”柳云波深叹,“开车将油门当刹车,撞到桥墩上,翻河里了。就上午的事,刚刚听说的。”
老常可是三十年的老司机了,怎么可能犯那种低级错误?莫非是——有意的?不至于!可是也说不好,老常是个心高气傲的人。
两人茫然自失,唏嘘半天。原先爽亮的夜月也变得凉默如水了。柳云波打了两个响响的哈欠,说不提老常了,再提,一夜怕要无眠了。
孔融无眠是肯定的。原先满脑子都是韩梅月,目下全被老常挤占了。老常是他的老乡,跟他和柳云波都是88级校友。老常原在一所地方高校混饭吃,后来下海办科技公司,生意做得红红火火,属于校友中颇有资产的。年初的88级校友聚会就是老常掏腰包承揽的。老常比自己还小一岁,如今一眨眼就隐匿到另一世界去了,他孔融好歹还在这世间混着。这人,到底算个什么呢?说没就没了!
独坐窗前,望着那广袤的夜空,那顽皮的小星星,那柔媚的蛾眉月,一念着生死问题,肉身竟也在瞬间变轻薄了,思绪倏忽间飞升至冥冥太虚,原有的那些事竟然都不成事,仿若可有可无了。梅月的分居自然也不再那么让他感觉痛苦。
冷不丁地想,要是当初韩梅月告他了,他身败名裂不算,肯定也早没了人,让他坐班房,他宁可自灭。她不但没告他,最后還屈尊下嫁他,还给他生了一个可爱的女儿,他对她由衷地感激,由衷地敬重。就是让他拿命来回报她,他都是一百个心甘情愿。
她始终是他的目标,过去是,现在是,以后也是。她说她可以跟他维持名义上的家庭,这已经给够他的面子了。他要知足,真的,必须知足!他自己造下的孽,他得自己来偿还。他从此要与那些无聊和无耻的过往一刀两断,彻底洗心革面。过去那个无耻、混日子的男人必须彻底死掉!
他决计要写一部长篇小说,将自己和韩梅月都放进小说里,让现实中的种种难堪在小说中一一化解。还有,将老常、柳云波、卞子珊、蒹葭、王若粲老爷子等人也写入小说。很多时候,生活远比小说精彩。他要以纪实的方式来写这部作品。
很快就要放暑假了,他要去她的家乡——皖南山区,寻一处白云飘悠的僻静之地,闭关写作。小说写成之后,他一定要在扉页写上:谨以此书献给我最心爱的月。
给她发一个问候短信:月,多多保重身体!亲亲宝宝!晚安!
老常明天下午火化。他要去送送老常,最后一程。
责任编辑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