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有形的与无形的
2021-11-09戴瑶琴
戴瑶琴
李凤群创作一直有自觉的问题意识。从《大江》《大风》《大野》到《大望》,改革开放几十年时间里长江流域的乡土关怀是小说核心,而乡土书写中又包含着人的自我塑造问题。“江心洲”已成为李凤群独创的文学空间,它吸纳每一代人对土地爱恨交织的情感。但“江心洲”(“大望洲”)在时代变局中的各种观望姿态,却令其回旋重重暮气,对人群流动的不悲不喜、对改革举措的举棋不定,造成“江心洲”人口流失严重和经济发展滞缓的局面:“大望洲的年轻人,去了城市,大望洲的老年人,或进了坟墓,或去了城里。随着最后一批老年人的离开,大望洲最终成了无人居住的空岛,缄默不语,静静等候。”①李凤群坚守“贴地”写作,长江流域乡土反思在她作品中显现为两个现实主义写作方向:一是乡土与自然的关系,包含土地自身的生态特质及变化,由此论证严酷生存环境的真实;一是乡土与人的关系,包含人对土地的依赖和土地对人的回馈。若将四部长篇进一步细化,《大江》《大风》《大野》保持地域——家族——个人的内聚逻辑,落实于人/土地的关系阐释上,三者聚合成“外向型”视野,探察农村青年如何走出乡村。新作《大望》采用“内向型”视野,探究久居城市后,人因何回归乡村。四部作品完成离去和归来的闭环:《大江》默许青年人愤懑的爆发,支持他们坚定地走出去;《大风》跳脱形式层面的“走”,深入思考“离开”撬动的家族发展观重构;《大野》不再执着于“走”,它开始权衡出走与驻守的两向利弊;《大望》描摹返乡后,人/乡土的互相牵制和互相沟通。人物成长进程的心态变化和观念变化,引发人/故土逐渐松绑中人的应激反应,与《大江》相比较,《大望》突破于人物不再任性地将一切命途不顺归结于乡土的落后、封闭和保守,四位老人的共同忏悔烘托出事实,即人的命运始终掌握于自己手里,所有人皆在对判定收益后的自主抉择中,自行扭转了人生路向。
《大望》构思幻想、符号和实在三重经验,首先从荒诞处境中解除直系血缘,亲情伦理被切断,子辈无须再顺从既定的关系模式。某一天,四位借住于子女家的老人被家庭和社会遗忘,他们恰如接二连三地坠入一个光滑U型容器,四处碰壁,攀援无望。安逸的依附性晚年生活被瞬间击碎,老人们即刻接受凄凉晚景的考验。上海、南京、开城、十里镇并未念及各年龄段的实际难题,冷酷地制造物质困境迫其实时应变。他们不得不抱团求存,回大望洲成为唯一可行且可靠的选择,同步投入互相猜忌又互相搀扶的三十天孤岛生活。赵、钱、孙、李四位主人公,明显是符号化人物,他们揭示老年群体的相似心境与共性处境。“岛”(大望洲)是独立的时空载体,故乡不能漠视老人濒临绝望的境地,但有条件地接收了他们,即四人必须真诚和坦诚地直面历史与现实。坚固的往事令其稍感安慰,也令其潜入恐惧。
段义孚的《恋地情结》里提出岛的重要性主要体现在人类的想象中,它或是亡灵的所在地,或是长生不老者的居所。岛屿也象征着人类堕落之前的恩福和纯真,因为有海洋相隔,所以大陆上的疾病无法侵染那里。同时,岛屿也有另一层含义,即短暂的逃避。②“江心洲”和“大望洲”都是岛的具象化,岛作为一种原属世界,对人物自我塑造形成有形和无形的双重捆缚,一方面受制于地理条件和自然环境,岛屿交通不便,持续发展能力不够、潜力不足;一方面青年人忍耐物质和精神的双重贫瘠,有才难展,有志难抒。岛,培育并助长孤立无援的无出路感。在《大望》里,李凤群淡化岛的空间意义,将其情感意义导向“短暂逃避”的心灵慰藉。“每一个角落都有过去的记忆,都有發生过事的痕迹,他们东看看西望望,好像过去几天暂时失去的好奇心都回来了。那种对眼下生活的敌意似乎消失了”。③上海与大望洲之间,四位老人只能从后者中获取自信心与认同感,他们实际是借助如履薄冰的谨慎来消弭与城市的违和。相伴求生从群体性和个体性两向维度,充实岛的情感经验,大望洲向他们开放,提供基础生存条件,同时又营造孤岛式隔绝激发反思精神,“人生和世界都是在这样的状态下,才有可能反弹出反躬自问的精神力量”。④我们察觉作者嵌入故事的主题并非剖析当前社会老龄化问题,而是以父辈被子辈遗忘为诱因,牵引出忏悔意识。“没有人愿意为不想干的、没有价值的事调查核实。我们四个老人,老这个字,就代表了一切,代表了没有价值,代表了无用,代表了遗忘”。⑤私念和贪欲不会只蚕食年轻对象,年龄通常被默认为是能够抹杀一切罪恶的借口。小说结尾,赵、钱、孙殊途同归地汇入脸孔模糊的人群队伍,老无所依,无处可去,其命运仍然因喑哑而悬浮。他们缺乏对愚昧的批判和对劣性的悔悟,“从背影就可以看出那些人腹内空空,他们蓬头垢面,再少的头发也不能像这样乱长。它们暴露出不体面的日子,煎熬的日子,绝望的日子。现在,这些人无耳无目,不回头,自顾自地走他们的路。也许他们以为那些名字不属于他们,而属于别人。他们继续向前走”。⑥老李因悔罪得到救赎,“像我这样的人,还没有好好认罪,就把犯过的错一笔勾销,一身轻松地去享福,那会更让我不踏实,总觉得哪里不对劲”。⑦她的被隔绝幻境由此破除。“她回头看着这座小岛,依然坚固的青色房屋,脸盆粗的百年老树,被千万双鞋子踩踏过的泥巴土路,白色的像狮子一样的云朵,一切都像新的,远处有什么声音悠悠地传来,像是轮船在远处的鸣笛,又像是镇上新挂的那口大钟在试着敲响。”⑧此刻,老李感受着环绕于她的寂静,因为她秉持正确的是非善恶观,从封闭的心灵孤岛脱困。
为什么是有血缘关系的子辈都不认他们?为什么原本相熟的邻里皆憎恨他们?四位老人曾“受惠”于自己的恶念和恶行,直接或间接地伤害了亲友,掩耳盗铃式地相安无事几十年后,寄居的城市可以将他们的过往一概忽略,但故土逼迫其必须自审和他审。“谈话不涉及真假的时候,大家都看上去不错”。⑨一旦发言者刻意隐瞒或掩饰,那么当即头疼难忍。老赵是医生、老钱是教师、老孙是村干部,其共性是德不配位,身份与行为的反差产生叙事张力,他们皆因私念造成他人家庭的悲剧。老李是四人中的唯一女性,却秉持重男轻女的狭隘观念,随意裁决孩子性命。一念间的救人和伤人都会改变双方命运,他们“心里悬着明晃晃的刀一样的东西”,选择性失忆或躲闪罪责,不能解除当前被抛弃的困境。四人终于明白,只有做到明确真假、明辨是非、明晰权责,他们才得以在大望洲平安生活。故土,哪怕它已被后辈弃置,但依然存续着人性的真实和善意。“老,似乎本身有一种符号,这种符号遮蔽了其他的信息;这个符号否定了他们的声音,他们的威严,他们的体面,甚至是他们的眼泪。……没有人怀疑他们是坏人,只怀疑他们的病人。”⑩《大望》不同于描绘城乡空巢老人生活状态的文本,李凤群将往事、乡土、道义、伦理聚合,揭示因年龄而被漠视的道德问题。她在创作谈中追问:“他们为什么逃避,他们知道自己在逃避吗?逃避的后面是什么?”作者运用前跃式和回溯式相结合的叙事方法,围绕这三个问题,由四位老人主导对往日事件的钩沉及复盘。他们意识到了自己的逃避,也知道为什么而逃避,但只有老李诚恳剖析逃避的原因,其他三人不约而同地开脱自己。
大望洲接纳等待悔罪的人,但它不会无原则原谅所有人。《大望》告诉读者,被社会遗弃的人,因什么被遗弃,又因什么而被继续遗弃,小说耐人寻味地写出他人的原谅和自我的原谅都不是必定的,也不是触手可及的。人若失去严格的灵魂拷问,只将恶行轻描淡写地和盘托出,仍旧无法获得精神救赎。大望,必然诞生于严肃的自省、自查和自律之中。
注释:
①②③④⑤⑥⑦⑧⑨⑩:李凤群:《大望》,花城出版社2021年版,第10、11、4、5、165、252、248、253、188、77、3页。
②段义孚:《恋地情结》,志丞、刘苏译,商务印书馆2018年版,第176-179页。
责任编辑 老 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