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陈相因的诗
2021-11-09
陈陈相因,1998年生于黑龙江,2020年毕业于吉林大学中文专业,曾任吉林大学朔风文学社第20任社长,作品见于《诗刊》《星星》《青春》《海燕》等刊,曾获第三十七届樱花诗歌奖等,入选2020年第十届“新发现”诗歌营,作品收入多种选本。
菊 戏
你不应为我这偏僻的芳店点灯
我乃焰的藏身,火在肉瓣夹层里烧
譬如那山鹧叨叨。呆石子一盏、一盏
分那冷泉,遗我宴歌的送行礼
“一愿世清平,二愿拂君衣,三愿
管沁沁,肝脑又涂地。”梁上过夜的星
似夜的眉心痣。月亮那烙铁迸浆,烤得
我心慌,烫,烫,烫,瓦霜添乱
新折了芭蕉,她甩下一巴掌秋雨
湿娇额,打蔫我满头的笑线
你这系了萸囊,脚步轻的思乡客
将来取我性命吗?你手中的古剑
可要挑起我低枝的龙鳞吗?这近乎
赐死的深情,悉听尊便啦。我不过
融融冶冶的光袍款式,不聊生的
烟花贱妾,爱不足惜啦。扶你凄清如
云物的袖,我便不忍乱抱甜丝丝的
鸡蛋黄,化了,化了。情愿篱落
扎紧一束灿水含英咀华,恨蝶失约
扮哑巴,反悔美人栗留*发
我这浑身疼的残阳呀,为你春酒泛了
璧色,不噙香了呀。不如做你饮吻的
金鹦鹉,肴饵狼藉,满身玉钗都趿拉
夕餐秋菊呀,收入药肆啦,莫要生分嘛
且慢簪我呀,凶秽消散啦,吉祥如意嘛
你这爱的世外高人,要将我斩首示众的话
且快刀啦,我已为你卸下一生的黄金软甲
*栗留:黄莺。
劝 词
——赠方瑾
要躲,要躲就躲光阴的连环计
趁肉身不死,流连金银、风物和才调
看宵小,廉耻也忘,刑律也忘,处处告状
你我无人系生存学诸葛,在臭太阳
火的铜镜底,挨逼问,挨消磨,挨宽恕
似穷秋命悬一线的黄叶,风鬼神未卜的虚席
愚鲁的师姐妹,好点文章与学问
孟家屯面对面说学逗唱,守着万古的紙间愁
古籍里淘弄老知己,侃点明清社稷
我们可要,目光锐利,避燕尾般的暗箭
做山河南北,怀瑾握瑜的状元女
杀回马枪,捧月琴弹蝴蝶美背之奥秘
可莫自伤与自洽,就冷静些,机智些
敢为献血的枫,紧紧依偎、待春归的枫
临水照花的胭脂林,玄关淌出艳的牡丹江
纽扣吟
“让我们一边拥吻,一边聆听衬衫上
纽扣们的窃窃私语……”
彩币,蹲在高些靛色领岸上
野餐。静物剪切自己,做匀速
镜像体操,缝上琴谱屏风或空花墙
泪化石纹折枝,作为旁观者出席
相爱,身体是一粒小于旋涡的
眼睛,如同浪朵那海的齿轮
她不能镂空,因吻也是划痕
他省略号的修饰关节里肌肤谢客
片状元音,扎实的功力令手指的
跬步触礁,扁糖果险些开蜜嗓
翠绕枕,珠围城。别致对视似
套圈游戏,裙衫瀑布展开赛道
卸掉衣物的按键,拥抱近乎磁力
枪响镶嵌进心脏,玛瑙小盆笑道
“玻璃骨头哪,开襟襦裙
月亮也是结缨而死的孔。”
她洇开一个花园种满手风琴声的夜
他折叠成一枚发薄的斗兽场
繁 漪
紧闭在泛黄的蝶翼内想象你
哀静之眉目,独入字里行间的深秋
太阳如行将就木的王朝,轻剪灯芯
流失满地的金帛,逶迤恩赐的余晖
打赏苦闷者争先恐后的枯荣
着霜渥丹,你不会褶皱、萎缩
火色扶疏至天际,仿若一座
苏生的富士,灰烬的肺腑乏术
冷气虚构的腰线如铁。欲力游弋
周公馆营造你的良机与艳遇
你开在仅有的末路,伤口般的
醉观,陈述复炽的意志。湖心
倒映你稚嫩的译作,玻璃里
怎满满当当的狐狸?告诉我
你是如何把长命锁般的虚无
过成了绝世婚礼?
试图读懂你时,我是钩沉
你玄机的继子,害怕被看破
怠情的真实。渴望爱的空形
钻进你的狂风作茧。阔袖似
折伤的鹤翅,敷腕如一道圣旨
你是灾情,是让我狼狈的急雨
母亲,人与人间失败的理解
像爱,像攀谈中偶发的调戏
我无法迎娶你,夜夜,桌前
呐喊的疯魂如萤火万点。旧中国
谁的面容有惭,谁就曾与你有染
短评
概括起来,陈陈相因的诗是一种“新古典主义”和“女性意识”交织的诗,是一种“物象”与“肉身”交织衍行的诗,而且可以看到上面两组对应关系也存有内在的相互指涉。一系列带有古典气息的精致而紧致的景致意象在诗行之间辗转轮换,诸如,“芳店”“芭蕉” “残阳”“春酒”“蝴蝶”,而另一方面,女性视角和口吻在这些意象丛中进行精细巧妙的连接,这使得意象虽然繁而不杂,使得诗中存有内在的女性化的爱与美与自由的牵引。实际上这种爱与美的精细书写由辗转其中“肉身”“情绪”和“物象”的填充而显得丰满极尽,比如《菊戏》中的展开句“你不应为我这偏僻的芳店点灯/我乃焰的藏身,火在肉瓣夹层里烧”,再如《纽扣吟》中“相爱,身体是一粒小于旋涡的/眼睛,如同浪朵那海的齿轮”,更容易看出诗中“物象”与“肉身”与“爱”的相互填补和构建的巧妙关系。同时,这些古典意象风物的调用并非一场复活古典的戏耍,而是站立当下视角的资源的调用和更新,细看其诗中的书写视角或思路,仿佛目击古典小说中某个为爱与美而娇嗔的女性。这一近似小说化的书写转化视角,喋喋运用古典风物与肉身的华才,以及女性意识散发的敏锐细腻的观感,是站立当下写作的有力支撑,也是其诗歌的特点。例如《繁漪》中“母亲,人与人间失败的理解/像爱,像攀谈中偶发的调戏”所发出的同样是女性与爱的延展,但同时更像是关于创造关于现代性的轻叹。
——邵 骞 青年诗人
用具象的词概括陈陈相因的诗歌是危险的,即使她具有强烈而鲜明的个人风格。说个趣事,当下青年写作者的诗隐匿姓名,读完诗就能知道是谁的,陈陈相因绝对在其中。她的诗总让我想到志异里风华灼灼的女妖,隔着古典的距离,慢慢把一手灿烂碾成缥缈之烟,再冲你哀婉一笑,那一瞬间就是审美愉悦降临的时刻,在这一点上,她的诗也许继承了张爱玲的写作,是另一种状态的艳丽。
比起用“艳丽的流动”“古典的继承”之类的词,我更愿意用她自己的名字概括她的写作,只不过这种写作不是静止的,而是始终运动的。“太仓之粟,陈陈相因”,她的诗有积累的璀璨。意象密集处如天青色的骤雨,在伞的空隙里让人目不暇接。
“陈陈相因”同时是个典故。她的诗古典意味足够浓厚,惯将日常的距离延伸到古典之处,在为她的创造力击节之时,也感叹古典与现代融合的诗学之路,在她笔下得到了延展。作为动词的陈陈相因从古延续到了今朝,最重要的是,她是她自身。
这是最重要的,陈陈相因是一个女诗人,是她自己。女性的锐利在她笔下是千万种不同呈现方式,时而是温柔的刀尖,时而是心中一枪的通透。作为女性,她能与其他女性一起感同身受。因而在《繁漪》中,透过她的想象,繁漪成为一个活生生的女性,在自我重构中获得了新生。她没有滥用作者的权力,居高临下地书写繁漪,而是与她对话,诗句轻巧如回旋的舞蹈。繁漪是哀净的深秋,在太阳的余晖中闪亮。旋即,她静悄悄的美又具象化为隐忍的富士山,在爆发之前依旧是皑皑白雪,苏生后是无穷的毁灭。明明属于女性的悲伤诘问,在诗里更像友人的对话,“告诉我/你是如何把长命锁般的虚无/过成了绝世婚礼?”繁漪的恨再不是书中冰冷的铅字,而是感同身受的疼。身边的你我难道不惧怕“爱的空形”?“母亲”“爱人”“爱”这些沉甸甸的词,每个女性都需要摸索和试错。繁漪的恨演绎了其中的一种可能,因而末尾“旧中国/谁的面容有惭,谁就曾与你有染”不是大而化之的空洞,而是切切实实的生命存在。
或许,每个女性身体里都住着一个繁漪,但所幸,只有一个陈陈相因。
——范圆圆 四川大学比较文学专业学生
在我对同龄人的阅读经验中,陈陈相因的诗风格相当鲜明,读来就像是在书圃中辨认一株花魁。这并非是说她的诗“风格化”,相反地,她似乎总在探索一种极致的美学,用笔尖凿自己的宇宙。我尤其喜欢她写的艳诗,凌厉却又细腻,美得令人生疼。
这一组诗里,《菊戏》便是如此。在被思乡客砍头之际,菊花咿咿呀呀唱一曲《长命女》为他送行,将性命也一并丢给他——这令我联想到一战时的交际花间谍玛塔·哈里,据说她在临刑前给了刽子手一个飞吻。从诗里,我读到一个弱女子的力量(“火在肉瓣夹层里烧”),她的爱勇痴乍看实在卑微(“贱妾,爱不足惜啦”),却真诚得令人不敢怠慢,仿佛用酥胸堵住枪口,刹那间瓦解了那男人的威權与暴虐(“这近乎/赐死的深情”)。
第二首《劝词》应是赠友人之作,放开了写自己的文学抱负,誓要临水照花,誓守“万古的纸间愁”,有些游戏的感觉,却又一番真情与激情。我总觉得,女词人的抱负与男人不太相同,后者似乎更向往深邃的思想,但我读陈陈的诗,时常是更直接地被卷入她所铺展的世界,其中正是“牡丹江”“胭脂林”,琉璃宝塔、遍地珍珠。
后一首《纽扣吟》展示了陈陈对结构与修辞之驾驭能力,用极雅致、含蓄的笔法书写情色,有聂鲁达的味道,在身体上盛放玫瑰与高脚杯。读此诗时,我仿佛也被其规律的语气与密集的隐喻压倒。
最后一首《繁漪》更为急促,写的显然是《雷雨》中的角色。咏人之时,诗人也在与所写之人对视,进而与自己对视。和《菊戏》一样,女性的主体性始终是陈陈写作的关注点,而繁漪在沉郁中的爆发力,正是在于她将自身所处时代的否定。我尤其喜欢本诗的结尾句“旧中国/谁的面容有惭,谁就曾与你有染”。
这四首诗展现了陈陈写作的不同面向,各有各的瑰丽,却皆能从中觅到作者自身的印记,她对极致的爱与美的追求,以及为此而无所不写的态度。写评论时,我正与陈陈闲聊,她说自己的写作像是在“摆地摊”,把自己所好的东西统统展示给行人看。我补充道,这地摊上玻璃珠与钻石俱陈,但都那么剔透,那么忠实于自身的美。
——孙嘉玥 香港大学人文社会研究所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