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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构一种“广义的诗学”

2021-11-09纪梅

诗林 2021年2期
关键词:本体论诗学话语

纪梅

尽管耿占春在写作中强调并一直践行着“细节的主题化”,他的语言和写作风格也早已形成了明显的“个人修辞学”,然而在一篇不长的文章中分主题论述他的写作仍显得挂一漏万:他的思考和写作太过广阔与繁复。不过,阅读他数百万字的著作、批评文章和札记,仍能发现对一些问题的关注和讨论多次出现在他的感知经验和写作中,如语言和主体性问题经过他反复的论述和深化,已成为一种具有跨学科意义的思想主题。

从学术史和观念史角度来说,语言和主体性问题属于诗学、语言学和哲学社会学问题的重要论题,一个批评家不可能绕开它们;同时,语言和主体性在中国当代文学界戏剧般起伏跌落的命运,是当代思想者和写作者共同的历史境遇。对一种批评性写作来说,能否以一种人文主义的个人主体为基础生成主体性意识,成为思想有效性的重要前提,进而生成一种个人的修辞学,始终是隐含在耿占春写作中的话语伦理。

就中国当代诗学和思想语境来说,伴随着上世纪80年代中后期西方理论话语资源的传入,刚刚兴起的主体性意识旋即被语言问题所取代,其转型之急剧颇耐人寻味。耿占春本人的思想路径与上述发展有所不同。他更多注意的是现代汉语被伤害,即词语的滥用或被“污名化”的问题。最终,在激进化的“语言本体论”和“主体性衰落”的理论语境之外,耿占春在《失去象征的世界》中形成了一种值得信赖的“感受性主体”——一个由语言和主体性互相生成、确认的交互主体——并以此使思想立足于“美学和道德之间”。

通过平衡修辞的诱惑和思想的激情,耿占春建构了一种将语言和社会学考察交汇互证的“隐喻诠释学”,即通过探究隐喻和象征的文化功能将诗学问题推延至更深的文化语境和社会语境。通过持续地关注微观知觉、偶然语境、瞬间的意义生成、细节主题化、语言和文体意识……并将它们形成主题化的论述,批评家穿透了文本意象和修辞的封闭性与自足性,同时赋予了诗学理念以可感、可触的肉身形象。通过将个人感知和意义图式所携带的文化意义和功能组织进当代社会、政治、文化的发生、循环和交流过程,耿占春成功建构了一种基于文本分析之上的“广义的诗学”。

“语言本体论”及其变形

早在1981年秋,在一篇为“今天”诗歌辩护的文章中,耿占春已显现出对语言问题的极大关切。一种“改变语言”的豪情欢欣地涌动至他的笔下:“当我们创造性地选择或构造这种或那种语言的时候,我们就可以改变我们的意象世界。语言的选择对某种事物的表述即对世界的看法(思想意識)是有决定意义的。”[1]

写作于上世纪80年代中期的《隐喻》充满了对语言、诗和修辞形而上学式的狂想,相应的问题则是主体性观念的模糊:偶被述及的主体也以“人”这个大写的类主体出现。在这个阶段,耿占春甘愿将自己的主体意识交付于语言的裁决:对于人来说,语言“是一种祭礼,一种恩宠”[2]。这种神话和史诗般的语调被后来的他——借用阿多诺批评本雅明早期文本的话语——自嘲为一种“教义性的语气”。他勇于承认:这样的语气“令人难堪”,并言“一切‘教义性的语气中都有病毒”。(2011年札记)

当耿占春走出语言本体论的影响关注社会伦理语境的问题时,主体性的讨论在中国学术场域中几乎销声匿迹了,相应的是伴随着语言学转向的语言本体论的登场。这源于创作者对形式和语言革新的自觉追求,同时也与语言学、符号学、结构主义等西方现代和后现代主义所盛行的“作者之死”“人之死”“主体性衰落”等观念的传入有关。不可否认,新的语言观确实增加了当代艺术和诗歌文体的先锋性、现代性和复杂性,并于无形中冲击了权力话语的陈腐、没落和独断。然而,正如耿占春所提醒的,如果注意到中西方在观念史和社会史以及制度实践方面存在的巨大差别和错位,中国学界在上世纪90年代之后罔顾现实差别而与西方后现代主义艺术观念亦步亦趋地合拍,就不免显得“诡异”与可疑。

中国学界于上世纪80年代中后期以及90年代之后向语言主体论的急剧转型,并非如西方思想语境中观念逻辑的纠偏和调整,“而是一种充满断裂感受的改变,其中包含着自我意识的断裂与非连续性”。[3]在启蒙思想尚未结业、个人主体尚未获得精神自立的情况下,语言主体论的盛行不得不引起思想者的忧虑与质疑:“如果在这样的时代里不能为自己的道义本身给出界限,不同时保持着对人类事务的基本相对性的认识的话,他本身也就可能会成为一种独断性思想与写作的根源,成为人类肌体中古老病菌的携带者与传播者。”[4]

“主体性缺失之下的主体”和语言

即使行动主体陷于无所作为的困境,耿占春依然不能认同这一时期所盛行的“语言言说”的时髦观念:“当社会或个人生活不幸的事态发生时,表达的冲动显然不是来自于语言,是我们心中的痛苦要说话,而不是语言。”[5]“对一切都如此感觉束手无策”,然而这种感觉不正是源于主体性的感知能力?麻木淡漠的人不会产生“束手无策”的挫败感。对一个置身于社会历史语境的思考者来说,忧伤、沮丧、痛苦、愤怒,抑郁……这些经由现代文学培育的主体感受,不正是对主体性在场的确认?

在《失去象征的世界》中,批评家为这一主体性困境命名为“主体性缺失之下的主体”。

一个“主体性缺失之下的主体”,在社会交往和实践政治范畴的承认形式上遇挫,不仅会导致个体同一性的分裂,并有可能进而连累身体。耿占春于上世纪90年代初长达数年的“心肌炎”和在2010年底一次公共事件后持续数月的疑似“感冒”,都是主体在审美化的感受性与行动力方面的不对称所引发的并发症:观念和理想遭遇重创,自己却无能为力。语言的神话在看得见的机械和看不见的“大写的他者”面前,脆弱得不堪轻轻一击。忧郁、焦虑、痛苦、愤怒等负面情绪,不过是主体意识到自身的主体性遭到损伤之后的连锁反应:“抑郁症……是主体性的主体功能之丧失所导致的一种结果。……抑郁是主体性所丧失的功能重新返回主体自身加入了主体的失败的自我认知。”[6]

见证了激越的1980,经历了艰难忧郁的1990,批评家不可能再将语言奉为“一种纯粹的主体”,同时也不能将“我思”的抽象主体和绝对的自我意识当作一个真实的主体。换句话说,他既不苟同结构主义学说将主体从其话语陈述者的位置上废黜掉,浪漫主义式的抒情自我观念在此时此地又不合时宜,因此,在语言本体论和主体性观念的意识幻觉之外,耿占春在话语活动中,通过《失去象征的世界》一书引进了“感受性主体”的概念,即一个“动态的、过程之中的传记性自我的概念”。

“感受性主体”:在美学与道德之间

在当代学者和思想者中,耿占春是最早于社会学考察、思想史观照和主体性判断中引入身体感知(特别是抑郁、疾病等负面表征)的思想家之一。早在《失去象征的世界》之前,他已于1993年出版了《痛苦》。此后,他又在多篇文章和札记写作中描述并探讨了主体感知的负面经验与社会历史境遇的映证关系,如《他人的痛苦》,以及《谁能免除忧郁?》《疾病感受、艺术表现与健康》等等。这种通过描述身体感知并将其作为反观社会问题的路径,或可名之为一种“身体社会学”或“疾病社会学”。这种写作和思想的逻辑核心在于,身体的负面表征是观念受难的形象化,而疾病反过来又确证了主体性缺失、理念实践失败的现实经验。用批评家的话说,“人文价值的丧失其实一直暗中伴随着社会性的抑郁,抑郁与其说具有医学上的普遍性,不如说具有社会学意义上的普遍意义。”[7]

另一方面,就写作这一语言实践行为来说,切近主体感受性的理论语言意味着观念的细节化和思想的肉身化。这也是“感受性主体”这一主题的另一要义,即强调语言、修辞能力和现实审视、思想深度之间互相激活与关系的可逆性。通过不断更新修辞和语义的修正,以最大程度地切近经验语境和意义感知,同时使语言、修辞兼具文化反思及社会伦理功能,耿占春将语言、修辞从美学和技艺领域提升到了“隐喻的真理”(保罗·利科语)层面:“一种与诗歌有关的写作所面临的不仅是象征、隐喻、反讽或其他修辞策略,写作活动或语言活动首先遭遇的是谎言、空话、禁令,是修辞现成品,是取消思想的固定概念,是语言符号的空转系统;是这一空转系统碾碎一切在经验上有意义的感知的蛮力,是一种先于认知能力的蛮横无理和不容置喙的终审判决。”语言符号的空转,是转动这一动作的本体论,亦是语言本体论的变形之一,是生产无意义和虚无的符码游戏。作为一个跨界的批评家,耿占春的写作涉及语言、诗学与哲学社会学等繁富的主题,却始终保持着一种直觉的理解力和洞察力,或许正因为其话语始终体现着对社会和历史语境的探询、对“原始场景”的回应、对主体性感知和社会伦理维度的忠诚。

我们看到,在多年的写作实践中,耿占春在恢复主体性话语所做的理论努力中一直为其初衷——语言、诗歌与修辞——保留着重要的位置。一方面,他避免将现实的沉重和艰难对等性地转换为语言的阴戾和艰涩。这使他的写作和思想在关注冷峻现实的同时能够难得地呈现出一种“清晨”的气质与风格:他锻造、打磨了一种清凉而不乏温情、纯净而不削深度、严肃的同时闪烁着露珠光泽的语言,对昏暗糟糕的经验进行澄澈的清算式书写。即便抒訴痛心之言,也尽量保持语言自身的节制、优雅和质感。另一方面,对思想深度和修辞新度的双向开掘,使耿占春的写作不仅有着矿脉一样明晰而坚韧的学理,同时也散发着诗的细润微光和个人气息。

耿占春的思想和写作提供了一个新的佐证:在语言和主体性充满悖谬性的历史语境中,他避免在“语言本体论”、“主体性衰落”和意识主体之间作出非此即彼的选择。处在“良心的锯齿上”吁请语言的表现性以培育不竭的感受力,耿占春将看上去充满背反的主体性和语言、感受力与表现性的关系引入一个对话与相互生成的领域。语言是与感受性主体相关联的话语,主体性则通过“修辞以立诚”的活动得到展现。立足于“美学和道德之间”,“感受性主体”平衡着修辞的诱惑和思想的激情,既规避了主体陷入“唯我论”的幻想、观念的专断和概念的欺骗,同时免于写作活动变成不及物话语的狂欢游戏,以及不经意间成为各种意识形态的附庸。通过将感受性主体与表现性主体充满张力地协调起来,耿占春建构了一种具有个人修辞学气质的“广义的诗学”。

(说明:本文为删节版。)

注:

[1]耿占春:《新诗的创造性想象》,《改变世界与改变语言》,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0年,第23页。

[2]耿占春:《隐喻》,河南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页。

[3]耿占春:《主体性观念的兴起、话语策略及其衰落》,《文艺研究》,2014年第6期。

[4]耿占春:《改变世界与改变语言》,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0年,第379页。

[5]耿占春:《失去象征的世界》,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300页。

[6]耿占春:《天涯》,2012年第2期。

[7]耿占春:《天涯》,2012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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