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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天里的带伞者

2021-11-09成向阳

都市 2021年9期
关键词:晴天雨伞雨水

丢伞往往是在晴天。忽然悟得这一点的时候,我感到有些好笑,又觉得这恰是一种必然。就像一个骑在马上的人不太可能丢了他的马,但一个坚持牵马上街晃悠的人却非常可能连半根缰绳都不剩。同样,在雨天,一个打伞的城市人不会轻易弄丢他湿淋淋的雨伞,但如果是在晴天,一个手提长柄雨伞气喘吁吁的人,在挤下公交车的时候,在便利店扫码付款的时候,在路边停下来用手机拍摄一个场景的时候,只需一个恍惚,那柄他坚持要提出家门的尖头雨伞,便再也不属于他了。

而我,正日渐成为一个即使在晴天也要坚持提伞出门的城市人。我拄着这把曲柄尖头的大雨伞走路,昂首挺胸,大步坚定,像正去伦敦唐宁街10号上班的英国绅士张伯伦。时而我也会把这高过我胯骨的雨伞扛上右肩,单手压低伞柄,让伞尖在身后高高翘起,这时我就成为一个臆想中的英武士兵,刚刚打靶归来,或者奔跑在受命击敌的路上。

这似乎有点好笑,我很清楚地知道,一把雨伞,并不足以成为一种增添威仪的仪仗,让我这样一个生活在城市里的普通人变得与众不同。相反,除了让本来便自带三分狼狈的我更显狼狈,它显然还把几分怪异附加到了我身上,使我看上去更像一个披挂诸多零碎儿的病句。

但,如果允许说实话,那我必须说在晴天提着一把雨伞出门,于我真的绝对必要。只是因为,被东山和西山上越来越繁密的植物掩映的这片城市的天空,已经越来越难以捉摸,却又形成了一种约略可以把握的气象规律——在盛夏与初秋,越是大晴天,它就越爱下雨,而且是气势雄浑的大雨。往往是在一夜炎热过后的清晨,或艳阳高照的午后,抑或暴晒竟日夜晚降临前的黄昏,忽然间就会乌云聚集,电闪雷鸣,疾雨满天。城市会瞬间变得氧气充溢,清凉无比,令窗户后面的人倍感舒畅。但大雨来临时,如果你恰好正在城市半途,在大地与天空之间,又没有一把坚实而开阔的雨伞构成一个足以遮挡的空间,那你就只能是一个赤裸裸的落荒者,满天风雨会充分地挤对你,予你以难堪的羞辱与蹂躏。

而我,恰恰体虚,受不得风凉,更不能淋雨。同时,在充分的气象数据统计基础上,我发现,那些下雨的清晨、午后与黄昏,差不多都正是我埋头行走在路上的时间段,那时雨水随时会凭空而降,为这座盛夏的城市平添一道白茫茫的雨幕,必须有一把雨伞随身加持,我才能免于落入接受湿淋淋拷问的境地。

所以,当城市开始偏爱下雨,我就成了一个晴天带伞者。雨伞于我,不离不弃,如影随形,而这样,也就有了一个人和他的雨伞的故事。

很多年前,这个城市的盛夏还不像现在这样偏爱下雨,或者说,那时候的雨水乖戾难测,它们总是憋着一股子坏,经月不雨,暗自酝酿,然后猛地把天空中满满当当的盆子朝下倾泻,连着下个两天三天,甚至在一周两周之内,持续地下,然后再加倍持续地晴。

那时候,我还在市政建筑单位上班,每年的夏秋两季都要度过一个提心吊胆的防洪期。期间,各处建设工地上总要随时做好防洪抢险的准备。即使是机关核心部门,每天夜里也总要安排一个人到门房隔壁的防洪值班室,枕戈待旦,等雨来。

但那雨多半是不来的。七八年中,我曾数十次坐在值班室的一张行军床上等啊等,好在电闪雷鸣时拨出一个示警电话,但苍天有眼,那雨在我值班的夜晚一次都没下过。倒是有两次,半夜里值班电话猛然间响了,我还以为是工地有警,惊得满头大汗,但接起来才知道是防洪抢险总指挥打来的。他问我你是谁,又问你怎么不打电话通知工地上赶紧防洪。我说,我这里没下雨啊。他说,那我这里怎么下啦!一时间我既惶恐又怀疑,只觉得和总指挥不在一个纬度,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嗫嚅,沉默。他就啪的一声把电话挂掉了。

一夜惴惴,坐立不安,我隔一会儿就跑出值班室仰观天象,直到天明时看见太阳升起。后来我和同事说起此事,这些家伙们都哈哈大笑,说值班时都曾接过上级部门类似的电话。

这其实一点都不能怪这位总指挥,在那个年代,他真的算是市政建设者中最具代表性的人物,尤其是,对盛夏时节的城市大雨,他有過刻骨铭心的体验。我是后来翻看市政志才知道,在我到这个单位的几年前,一场持续近一个月的雨水,淹没了翻修中的城市主干道,黄水污泥顺着开挖的沟槽,一路倒灌进已经铺设好的管道,工程全线受灾。那真是一场巨大的不折不扣的灾难,雨还没停的时候,单位数千人就已赶赴工地紧急清淤,一根管道一根管道地往外掏黄泥。最惨痛的是,单位的总工程师,一位几十年的老市政,在那次的救灾抢险过程中以身殉职。

总指挥是那次雨灾的亲历者。心里有雨,于他是必然的。在夏秋两季,他大概时刻都在心里构造着一把巨伞,好在下雨的夜晚,能遮挡到所有的工地。也可能正是这个原因,那时候,单位发的福利和奖品,除了花花绿绿的床单,就是花花绿绿的雨伞,而且总是天堂牌的。我因此有了很多的床单以及雨伞。那些天堂伞,直到我离开市政单位,有一些还从未见过一滴雨水。

我一点也不爱那种短柄的折叠式雨伞,它们总让我觉得在真正的风雨中毫无用处。我喜欢的,是曲柄、尖头、坚实而阔大的那种长雨伞。我觉得,这才算得上是真正的雨伞,尤其是那种没有自动装置,需要用手使劲往上撑开并咯哒一声挂到齿牙上的那种老式雨伞,更让我觉得心里妥当。当然,现在自动功能良好的长柄雨伞也不错,轻轻一按,它就啪的一声爆炸般地向着四面张开,构成一个弧面的圆形空间,这时雨水轻轻滑下来。你立即就有身在穹顶之下静听布道的肃穆感,真好。

但一把这样合意的雨伞并不总能轻易买到。在买过那么多并不太合适的雨伞之后,我相信,好的雨伞都不是在家门口买的,它常常远在天边,隐隐召唤着你去把它迎接进你的生命日常。

我最好的一把雨伞,是来自拉萨的八廓街。

那场下在八廓街上的雨适时解救了高原反应中的我。七月底的空中,氧气似乎忽然就多了一些,街道上转着经轮行走的藏人和肤色各异的游人一下变得鲜活起来,我的后脑勺和太阳穴不再剧烈疼痛,胸口不再憋闷,眼前不再一阵阵发黑,苍白的脸色和紫色的嘴唇也渐渐恢复了正常。

一条细瘦的狗从我面前跑过,后面追着一个藏族小孩,他双手捧着一颗彩色的皮球。我发现,我对世界的兴趣,在一颗雨水闪亮的球面上重新复活了。

两个朋友说,哇!你终于苏醒过来了,你这个活包袱,真是累惨了我们啊。他们说得一点没错,从两天前在山南,松赞干布的老家,我就成了一个脆弱得不可触碰的巨大油瓶,他们得小心翼翼地拥着我慢慢行走。

我恢复后的第一句话是:“布达拉宫到了吗?”

他们中的一个嬉笑着说:“刚才你在出租车上看到的就是啊。我们不是还让你拍照了吗?”

我忽然想起来了,是的,在来八廓街的出租车上我用手机拍过照。那时,雨其实就下起来了,而且下得很大。雨水顺着车窗玻璃流泻,外面急速经行的城市一片模糊。我打开拍过照的手机,找到了刚才昏昏然中拍下的布达拉宫——啊,在模糊的车玻璃之外,它像一片高大、洁白的护栏围起来的梦境,层层叠叠,矗立在远处灰色的天空下。

而那一刻八廓街上的雨水更加猛烈,而且有风。雨水斜斜地掠过了大昭寺外飘摇的经幡,落在我们的身上。朋友中的一个拔腿就跑,一路跑进了著名的玛吉阿米餐厅,又从二楼的窗口摇手呼唤我们赶快上去。但是,我竟然没有上去,我的眼睛被远处街角一个卖雨伞的店铺所吸引。那是一个很小的店铺,店面狭长而幽深,而且店内没有开灯,黑黢黢的深处不知道都有些什么,只有靠近店门口的一片地方被天光照亮,那里密密麻麻挂满了各式雨伞。我买了一把蓝色的,一把枣红色的,都是曲柄尖头的长伞。枣红色的那把,我送给了我的藏族朋友,蓝色的那一把,我留给了自己,我天生喜欢蓝色。

那天更晚一些时候,我打着这把蓝色的雨伞走了很远的路,晚上与更多的藏族朋友一起吃了地道的藏餐,并冒险喝下了很多的红酒。然后,在第二天几乎瘫软得下不了床。但我的归期到了,我只能背着沉重的双肩包,拄着这把长长的蓝色雨伞,跌跌撞撞走进拉萨火车站。

那真是困难的行旅,充满艰险。如果没有那一把钢骨的长伞,我撑不起自己的体重,更不可能从西藏宾馆走进火车站候车室。上车即昏睡,夜半在头痛中醒来时,火车正过唐古拉山口。全身酸软无力,我能清晰地感觉到生命似乎正如潮水一般从我周身的血液中退却,我伸手紧紧握住那把雨伞的曲柄,那么用力,好像那是一根溺水时必须拼尽全力抓住的浮木。透过车窗的微光,我吃惊地发现,我紧握伞柄的手指,竟然肿得那样粗大。

但我毕竟撑过来了,和那把救命的雨伞一起到了西宁,又回到了太原。只是两年后,这把雨伞的搭扣掉了,每次收拢雨伞的时候,我只能用残留的伞绳把它使劲地绑起来。再后来,在一个提伞出门的晴天里,我把它遗忘在了城市的1路公交车上。

除了那些遗失在晴天里的雨伞,家里的储物柜中,还有几把坏掉不能再用的雨伞。但我舍不得扔掉,因为这里的每一把伞都藏有难忘的生命印记。

比如其中的一把,是我在雨天里给摔坏的。作为一个笨拙而恍惚的人,我会经常性地忽然摔倒在一些意想不到的地方。那一次,猝不及防地,我一下摔倒在学府街体育路口过街天桥的南引梯上。雨水滴滴答答的,雨季黄昏的六点钟,正从高架桥拱起的背面随车流漫过来,又愁又疼,像屁股上新摔的一塊乌青。

起来时才发现,摔坏的不只是一瓣屁股,手里的长柄雨伞也摔坏了。撑杆像被牙齿狠狠咬了一口,瘪进去一小块。更严重的是,撑伞的辐条竟也断了一枝。一开始并没有断掉,但反复收合几次之后,便断了,像条断了的胳膊似的,无辜地垂挂在伞里,磕磕碰碰像是完全多余。而缺了这一小枝,半面伞也就颤颤悠悠的,不踏实,还嘎吱嘎吱响,似在呻吟与抗议。

我就哀痛。每逢一不小心弄坏身边的一个什么东西,茶盏啊,酒壶啊,一条小金鱼啊,一小盆绿植啊,一个交往过的人啊,我就都暗自哀痛,愧悔,像弄坏的是自己连皮带肉的一小个局部,但也湿淋淋地完全没办法。

惜物即是惜己,可是你自己亲手弄坏了,再惜也还是没办法。

这一摔是黄昏里的事,那时我本来是要回母校参加一个同学十五年聚会的,却临时起意,走了十里多余的拐弯儿路,临桥一摔,可能也是上天示警,让你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少即兴做闲事。可摔坏的却是这把伞,偏偏就是这把伞。

我突然感到,世间许多坏事,坏就坏在临时起意。而临时起意办的事,把人弄坏的可能性肯定要比成全人的可能性要大很多。而无辜受戮的,常常不是这起意的意主,而是他身边离得近的人,以及物。它们要为你的临时起意,付出诸般代价。就比如我手里这把伞,它又何辜?

这柄伞,于我其实还有一段故事。八年前的盛夏,从被围困的生活里逃出来,一个人去了青岛。在五四广场海滨的咖啡馆里出来,天就落了急雨。躲无可躲,恰好路旁就有卖伞的,就及时挑拣了这一柄能遮风挡雨的伞买下来。它撑开来很大,看起来很结实,尖头,曲柄,样貌古典,颜色也不花哨,底色青灰,有暗红的方格子,一看就让人心安。

但买伞后不到十分钟,青岛的雨就停了,于是我就提着这伞在大海边游荡,又提着它回到太原。两年里,我都很少用它,就那么挂在壁橱里。后来,当这个城市开始偏爱下雨,当我慢慢成为一个晴天里的提伞者,我才常常把它拿出来,摩挲摩挲,有雨没雨地提在手里,到大街上游荡。

但我能感到,人与伞的缘分将要尽了。有些不好的事你就是能提前感觉到,比如一小棵植物要死在你面前之类的。那一回,最好的朋友从南方回并省亲,我在并州路的津渡酒家为他接风洗尘。喝酒归来,就发现提在手里的那柄伞没有一同回来。一晚上睡不踏实,反复回想究竟把伞遗失到了哪里,但竟无果。第二天中午,还是一个兄弟怜我,专意去了一趟津渡酒家,在酒店底层汾酒专卖店的柜台上替我寻到了。那伞原封不动地挂在柜台上,柄是柄,尖是尖,还是我当时进门后随手一挂的那个样子。

于今它却是坏了,断了,塌了,再也撑持不起一个茫茫雨天,就像再也无法在一段与此伞相关联的旧人旧事里出出进进。如此也罢,就让它尘封旧事一般收拢着吧,以一个伞形贴壁挂在橱内吧。不张开,也好,只要体面还在。

只是,我忍不住想告诉我的朋友们,那柄我经常在不下雨的晴天里提着出门的伞真的坏了,是让我不小心摔坏的。而你们是否能够告诉我,在这日益偏爱下雨的城市里,哪里还有修伞的匠人,好让我在雨过天晴的时候,跑去修一修、补一补它。

责任编辑 高 璟

作者简介:

成向阳,1979年生,山西泽州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西省文学院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第33届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作品散见于《诗刊》《天涯》《散文》《青年文学》《青年作家》《雨花》《山西文学》《都市》等,部分作品被《中华文学选刊》《散文选刊》转载,入选各种年度选本。著有散文集《历史圈:我是达人》《青春诗经》《夜夜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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