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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知识分子的观影史(1957—1958)

2021-11-08郭武轲

电影文学 2021年19期
关键词:日记

郭武轲

(1.北京师范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北京 100000;2.河南农业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河南 郑州 450000)

笔者收藏了一本私人日记。日记的作者名为康华,是郑州铁路局机务处的一位工程师。这部日记从1957年3月10日记录到1958年7月29日,反映了作者在这一时期的工作和日常生活情况。日记具有私密性、非虚构性,能够较为真实地记载日记主人的所思所感,与同时期的私人日记相比,作者不仅记录了整风、“反右”、消灭四害、下放等政治运动,更是如实记录了他的精神文化生活。作者开篇便写道:“今年以来,看电影、读小说都要写一篇观(读)后感,借以记录,以免遗忘,并冀得到提高思想的好处。”作者没有食言,其后的一年多时间中,每读一本书、看一部电影、一场演出之后,便写有观后感或读后感。阅读后笔者发现,康华的观影量惊人,共观看电影76部,平均每6天观看一部电影。且观后感内容丰富,其一对电影的情节进行回顾;其二对电影中演员的艺术表现、情节设置、音乐舞美等进行评价;其三结合自身经历抒发感受。既是研究电影史的不可多得的史料,又是研究影视接受心理的难能的个案。本文通过对康华日记中与电影相关的内容进行爬梳,探讨在政治与电影相互羁绊的时代,在知识分子阶层屡屡接受“改造”“洗澡”的语境中,他们观影的类型、感受等,从而形成与学界的有效对话。

一、观众康华其人及其观影的时代背景

尽管是学习工科出身且从事工程师的工作,康华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文艺爱好者,除了看电影,在繁忙的工作、政治运动与清贫的家庭生活间隙,他也阅读了契诃夫、屠格涅夫、列夫·托尔斯泰等文学巨匠创作的文学作品,并观看了曲艺、芭蕾舞剧、戏曲、滑稽剧、皮影戏、话剧等各种类型的艺术演出。苏俄文学在康华的阅读中占绝大多数,于他而言,阅读这些书籍所带来的愉悦感远比阅读《电工学》等专业书籍强得多(1957年3月10日)。他对音乐、舞蹈、戏剧、曲艺等各种艺术形式也有较高的鉴赏水平,这或多或少和他的成长背景及家庭环境有关。从日记中的有效信息中可知,康华出生于1926年,上海人,1937年全民族抗战爆发不久随家人避难四川,1943年考入因抗战迁往乐山的武汉大学工学院机械工程系,1946年随校回到武汉珞珈山。1947年毕业前夕经历了“六一惨案”,在1957年6月1日的日记中,他写道:“十年前的今天,发生了武大‘六一惨案’,那天我也在名单之列,几遭捕去。”可见在大学时期,他就是一个反抗暴行、追求进步的青年,且从抗战胜利前开始,武大学生便深受左翼思想影响,与康华同届的外语系毕业生齐邦媛在回忆录中写道:“在教室、宿舍、餐厅甚至运动场上,左派同学们已半公开活动,读书会、歌咏团。既不再有抗战心情,竟大半狂热于苏俄书籍和革命歌曲如《东方红》等。”尽管康华没有在日记中提到,但作为一个进步青年,浸淫此种环境,苏联文艺对他的影响可想而知,这也直接或间接地影响了他的观影喜好。

他兄妹六人,他是老大,有四个弟弟和两个妹妹,其中他称为“赫弟”的弟弟,当时正在上海音乐学院作曲系读书。1957年4月5日,他收到父亲的信中,“附有上音校刊一张,上载赫弟文章一篇,用了不少文艺术语”,他去上海出差兼探亲时,“赫弟”花一元钱给他弄到了苏联新西伯利亚芭蕾舞剧团演出的《吉赛尔》的票,看完演出他大呼过瘾,赞叹道:“芭蕾舞演员们做着极为复杂的动作,那移步、跳跃,有时如水上行舟,有时如空中飞鸟,美不胜收!美不胜收!”(1957年9月8日)。他的妹妹“蓓妹”和妹夫在郑州某歌舞团工作,1957年4月6日,康华观看的中央歌舞团的演出,就是“蓓妹”送的招待票,“座位是最好的,第一排中央,这对看戏的人是一种幸福”。并且其妹和妹夫创办了民间音乐舞蹈训练班,“完全民办,自给自足”(1957年8月18日)。在这种家庭成长起来的康华也成为那个年代“狂热”的文艺爱好者,他也曾经身体力行,热衷跳舞,但长期生活在郑州比较封闭的环境中,“已长久不跳舞了,生活孤僻,看样子必须变它一变”(1957年5月1日)。

从某种程度而言,电影可以看作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之间关系的表征。新中国成立后,中国的电影发展也是如此,尤其是在“十七年”间,“政治地拍电影”逐步达到一种登峰造极的境地。此外,新中国成立之后译制片的进口、发行和管理同中国与相关国家的关系演进密不可分。1956年,随着社会主义改造的完成,中国的社会性质发生了变化,由新民主主义社会过渡到了社会主义社会。在此大背景下,毛泽东在1956年5月2日召开的最高国务会议上提出文学艺术方面“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随后,陆定一代表党中央对这一方针进行了全面的表述,指出这一方针是“提倡在文学艺术工作和科学研究工作中有独立思考的自由,有辩论的自由,有创作和批判的自由,有发表自己意见、坚持自己意见和保持自己意见的自由。”同年10月,文化部电影局召开了“舍饭寺会议”,研究电影事业改革等相关问题。在此背景下,一大批国产片、译制片佳作应运而生,同年,电影教学研究机构——北京电影学院成立,《中国电影》杂志创刊,中国电影进入了“百花时代”。到1957年6月,随着反右派斗争的全面展开,一批影人被打为“右派”,他们创作的作品也被定为“毒草”加以批判。1958年4月,康生点名批判国产片《球场风波》《青春的脚步》《花好月圆》等为银幕上的“白旗”,从而在电影界广泛开展了“拔白旗”运动。1958年5月,党的八大二次会议正式通过了社会主义建设总路线,此后全国各条战线迅速掀起了“大跃进”的高潮。反映在电影界表现为一味追求高指标,表面轰轰烈烈,实则粗制滥造,给电影事业造成了极大的浪费。通过分析,笔者发现,康华看的国产电影大多是在1957年底之前拍摄或译制完成,较为直观地反映了电影艺术从“百花齐放”向“一枝独秀”的嬗变。

二、作为事件的观影

康华的日记中,对为什么看电影、在哪儿看电影、和谁看电影等问题表述有限,但即便从这些有限的表述中,也可发现一些蛛丝马迹。

(一)观影动机

就动机而言,大抵可分为单位组织观影、邀约观影及主动观影三类。康华日记中对这一问题的记录比较模糊。1957年11月7日,这天是十月革命40周年纪念日,郑州铁路局举行了庆祝大会,会后放映了新闻纪录片《周总理率中国政府代表团访苏》。随后几天,康华连续观看了两部在“苏联电影周”放映的影片,分别是《仇恨的旋风》(1957年11月9日)、《革命的前奏》(1957年11月13日),但没有提及是单位组织的观影还是自发的观影。1957年11月17—24日,康华到哈尔滨和北京出差,11月20日在哈尔滨哈铁文化宫听了钱学森的录音讲演,会后放映了电影,其中苏联中央纪录电影制片厂拍摄的《第一颗人造卫星》及中央新影拍摄的《庆祝十月革命40周年》康华在出差的前一天曾经看过一次,同场播放的苏联拍摄的科幻动画片《飞向月宫》让他觉得兴味盎然,这也是他在日记中提到的唯一观看动画片的经历。也是在哈尔滨,在同学的邀约下,他去“哈军工”礼堂观看了学校放映的意大利电影《如此人生》(1957年11月21日)。提及主动观影地方尽管不多,如1957年8月10日的日记中他写道:“康复医院常放映露天电影,周围居民观看者甚多,我们也有时带孩子去看,今晚演的是新闻纪录片《五国之行》。”但他在日记中处处流露着对电影的喜爱之情,如1957年11月23日,“在北京顺利地买上一张票,看了盼望已久的宽银幕电影《唐·吉诃德》(见图1),首都电影院经过内部改造以后,成为国内第一座宽银幕电影院,银幕约6公尺长、2.5公尺高,呈弧形,所以影片的立体感觉比普通电影强烈得多,特别是拍摄外景纵深的镜头更是如入之境”。康华生活的郑州在两年后才有了第一座宽银幕电影院,而作为电影爱好者的康华早已“尝鲜”。此外,康华还记录了两次和电影“不期而遇”的经历,1957年6月8日,他接岳母和儿子返郑,因下雨积水被困在了火车站,在站前看的苏联影片《走向新岸》;1957年11月22日,在沈阳火车站候车时,观看了新闻纪录片《海上阅兵》以及第三次观看新闻纪录片《庆祝十月革命40周年》。

图1 1957年11月23日,康华在北京观看宽银幕电影《唐·吉诃德》

由此可见,在这一时期,电影是一种重要的“寓教于乐”的方式。其一,电影放映具有仪式性,通常与各种会议相结合,在大会结束后放映电影,对观众进行时事和政治教育,放映影片的类型和内容基本与会议的主题保持一致性和连贯性,起到令观众加深认知、拓宽视野的作用。其二,吴宓先生曾戏称单位组织的观影行为是“奉命”观影,笔者亦收藏一本湖南某单位专业技术人员写于1975年的日记,更能从中窥探“奉命”观影的现象,单位经常组织职工在工作日的上班时间观看电影,与这种带有强烈的政治宣传意味的组织观影不同的是:这一时期单位组织的观影既是思想政治教育的手段,又是为职工谋得的一种福利。如前所述,1957年11月21日,康华受邀在“哈军工”礼堂观看了意大利电影《如此人生》,该片是从1957年10月4日起,为了配合“意大利电影周”的宣传在各大城市放映的,“哈军工”在新建不久的礼堂放映了这部电影,无疑成为师生放松身心的一种福利。其三,看电影是这一时期群众最主要的文化生活,无论是招待亲友还是家庭聚会,看电影都是必不可少的选项。

(二)观影内容

由表1可知,康华观看最多的是中国影片,有34部之多,苏联影片紧随其后,多达20部,除去纪录片、卡通片,康华观看的中国和苏联的故事片同为17部。其余22部影片,12部来自社会主义国家、10部来自资本主义国家。

表1 康华观影的类型和国别(1957—1958)

1.国产故事片

从表2康华观看的国产故事片可知,一方面,新中国成立初期,战争片在电影发行中占绝对多数,随着政权的日益巩固,党和国家对于战争逻辑同社会安定的不可调和性已经有了充分的认识,尤其是1956年11月《文汇报》开展“为什么好的国产片这样少”的讨论后,不仅当年拍摄的电影数量达到新中国成立以来的最多,也出现了《新局长到来之前》《铁道游击队》《家》等上乘之作。各种类型的电影如雨后春笋进入观众视野。除了常规的战争片,喜剧片、名著片、戏曲片等多种类型的影片焕发生机与活力,有许多大胆歌颂爱情、歌颂新生活并一定程度上深入人性的好作品问世。1957年10月18日康华观看的电影《如此多情》便是一部喜剧片,它讲述了一个名叫傅萍的护士长,一心一意只想嫁给处长,却弄巧成拙嫁给了处长的通信员,反映了一些女青年贪慕虚荣的恋爱观。1957年3月17日观看的电影《游园惊梦》,是一部形式创新的相声剧,尽管康华认为它“文不对题”,但是在北京出差时,仍然在这部电影的启发下抽空去参观了北京动物园。1957年12月14日观看的电影《拜月记》是一部湘剧戏曲片,到1957年,全国共挖掘剧目51867个,带动了戏曲电影的发展,这部电影令康华如痴如醉。他认为:湘剧语言文雅,舞蹈动作特别美,女主角王瑞芝几乎全部做功都是舞蹈,几个角色都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演出有相当深度,不亚于黄梅戏《天仙配》。而1958年7月5日观看的电影《芦笙恋歌》正面地描摹拉祜族男女青年的爱情,其主题曲《阿哥阿妹情意长》旋律优美,流传至今。即便是战争片也有所创新,如拍摄于1956年的《铁道游击队》,增加了主人公刘洪与芳林嫂爱情的描述,尽管在康华眼中,这个故事像是“硬凑出来的”(1957年6月21日),但与其后抛弃了传统爱情与家庭观念,充斥着斗争说教的电影迥然不同,更是满足了许多欣赏水平不是很高的观众内心深处的一些隐秘需求。此外,民国时期拍摄的部分电影在这一时期也进行了复映,如1957年3月10日,康华观看的电影《马路天使》就是一部拍摄于1937年的现实主义力作,影评人李少白先生就《马路天使》的复映写了相关推介文章。

表2 康华观看的国产故事片一览表(1957—1958)

(续表)

另一方面,由于阶级斗争等战争心理的延续,以及政治上的“反右”“拔白旗”、经济上的“合作化”等运动的展开,电影复归高度自觉的政治化主旨。1956年,“百花齐放”方针提出的同时,农业合作化运动也达到了高潮,电影为现实服务,也必然为农业合作化服务,康华1958年7月13日观看的电影《凤凰之歌》,就是一部反映童养媳出身的农村女青年王金凤在中国共产党的指引下,学习文化,提高了思想觉悟,不但为个人争取到婚姻自由,而且带领乡亲们走上合作化道路的影片。尽管前期相对宽松的创作环境使创作者的喜剧意识得以觉醒,出现了如吕班执导的《新局长到来之前》《不拘小节的人》《球场风波》等一系列“讽刺型”的喜剧片,但随着吕班被错划为“右派”,他的封箱之作《未完成的喜剧》被批判为“一部彻头彻尾的反党反人民的毒草”,在1958年康华观影的名单中再不见喜剧片的身影。由此可见,从“百花齐放”到“一枝独秀”,这一时期的国产电影始终呈现出一种二元对立的特征。

2.苏联故事片

从表3康华观看的苏联故事片可知,第一,“解冻”思潮对电影创作产生了深刻影响。斯大林去世尤其是苏共二十大召开之后,类型多样化、剧情非英雄化成为这一时期苏联电影创作的显著特征,如《仇恨的旋风》(又名《敌对旋风》)是一部拍摄于1953年的传记片,主人公是“契卡”的创始人捷尔任斯基。而在1953年尤其是1956年之后的电影创作中,难以再见这种反映英雄人物的影片,取而代之的是把饱经战争创伤的小人物、普通人作为描写、表现的对象,如《盗名窃誉》以医生的工作和生活为题材,刻画了一位“可爱的年轻医生”伊凡的形象(1957年3月23日)。各加盟共和国的电影创作也如火如荼地展开,如《盗名窃誉》是基辅电影制片厂于1955年制作发行的影片,《走向新岸》由莫斯科高尔基电影制片厂、里加电影制片厂于1955年联合出品的影片。此外,苏联电影界在这一时期将《堂·吉诃德》《奥赛罗》《第十二夜》等大量文学名著搬上银幕,给观众带来了全新的视听体验。康华在评价《第十二夜》时指出:这部电影使得在文艺巨匠莎翁笔下的一个个人物演活了,再加上戏剧性充分,布景、服饰、色彩都极尽艳丽,因此电影具有极大魅力,给人以心满意足之感觉(1957年10月6日)。

表3 康华观看的苏联故事片一览表(1957—1958)

(续表)

第二,中国对苏联电影的引进有为政治服务的现实考量。如康华观看的电影《儿子》描写一个苏联少年由于缺乏良好的教养而堕落,但他后来在集体劳动中得到了改造,成为一个可爱的青年(1957年5月10日);《美丽的一天》讲述一个音乐学校的毕业生自愿到集体农庄帮助庄员们开展文化生活,康华认为这部电影“富有浓厚的生活气息,反映出苏联社会脑力劳动与体力劳动之间的界限正在迅速缩小”(1957年7月14日)。由此可见,尽管这两部电影的上映是为了配合农业合作化运动的宣传,但片中并没有强硬的说教,而是在一种充满生活气息的温情脉脉的氛围中,激发观众对于集体农庄生活的向往之情。中国观众对苏联电影的热情是巨大的,如前所述,康华观看如此众多的苏联电影和他的成长背景及对苏俄文学的喜好密不可分。而广大城乡群众同样热衷于看苏联电影,1957年的“苏联电影周”结束后,据统计,25座城市共放映苏联电影12180场,观众接近900万次。时值“整风”中,要求机关干部下放参加劳动,济南、长沙等地一些机关青年因为贪图安逸,不愿意离开城市,很多青年看了《保尔·柯察金》后,“纷纷报名要求到农村中去锻炼,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像保尔那样去生活”。

3.其他国家的故事片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电影放映成为中国和有关国家关系的晴雨表。除各社会主义国家的影片外,这一时期康华也观看了来自英国、法国、意大利、日本、印度、泰国、埃及等国的电影。20世纪50年代中期,党中央明确提出,我国社会主义建设需要一个长期的国际和平环境。因此,在这一时期,我国同各资本主义国家开始了各种形式的接触和来往,中英实现“半建交”,中日关系也开始了“民间先行,以民促官”的进程。1957年中国和有关资本主义国家的文化交流活动如火如荼:第一,举办电影周活动。在1957年还相继举办了埃及电影周、意大利电影周等活动,康华观看的意大利电影《如此人生》(1957年11月21日)、埃及电影《我们美好的日子》(1957年12月7日)即是在活动举办期间观看的。第二,邀请知名影人访华。1957年2月法国共产党的同情者、参演过《红与黑》等电影的法国影星杰拉·菲利普访华,受到了时任文化部副部长的夏衍的接见。第三,合拍电影。1957年北京电影制片厂和法国加朗斯电影制片公司合作摄制了儿童故事片《风筝》,分别在巴黎和北京两地取景,这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第一次和资本主义国家合拍电影。尽管这部电影的合作伙伴属于“左派”电影艺术家阵营,叙事和人物塑造也囿于意识形态,但这也是改革开放之前中国唯一与资本主义国家合作拍摄电影的经历。

从表1康华观影的国别与类型大体可知,这一时期对于资本主义国家的电影引进主要是现实片与名著片两个类型的影片。康华观看的英国拍摄的三部影片《匹克威克先生外传》(1957年4月28日)、《孤星血泪》(1957年5月11日)、《巴格达窃贼》(1958年5月8日)改编自狄更斯的同名小说以及阿拉伯的《天方夜谭》。对于现实片的引进也是有选择性的,通常是反映资本主义国家某些负面的社会现象或人性某些缺陷的影片,通过观影,通过今昔对比、中外对比,观众加深了对刚刚建立起的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的认同,如康华在观看了印度电影《两亩土》(又名《两亩地》)之后,认为这部电影以现实主义的手法和浓厚的印度民族风格,暴露了印度城乡社会的情况和阶级关系,抨击了地主和资产阶级的剥削制度,歌颂了劳动人民的优良品质。他们勤劳、善良、友爱互助。他着重指出:“我们中国人民过去也有类似的遭遇,因此印度的电影虽然穿着印度的服装,表现了印度的音乐和风俗习惯,但我们看来十分亲切,例如人力车这样东西在中国已经绝迹了,在印度电影里却又看到它,而且他们的人力车是双人乘坐的,也就是说比过去中国的人力车工人还要不人道。又如印度城市里面混乱的景象,警察流氓小偷等社会产物不是和过去的上海很相似吗?农村里面地主和农民的关系不是和《白毛女》表现得差不多吗?中国人民已经摆脱了剥削和压迫,印度人民这一天也会到来。”(1957年9月10日)。

4.纪录片

康华观看的纪录片来自中国和苏联,包括:第一,新闻类纪录片。中国出品的有《长江大桥》《1957年国庆节》《伏老在北京》《周总理率中国政府代表团访苏》《庆祝十月革命40周年》《海上阅兵》,苏联出品的为《第一颗人造卫星》,其中《1957年国庆节》《庆祝十月革命40周年》《第一颗人造卫星》等影片,康华在郑州、哈尔滨、沈阳等地观看数次。由此可见,这一时期的新闻纪录片以政治、外交、军事、国家建设为主要内容,播放、组织收看新闻纪录片已经成为政治任务,列宁曾将新闻纪录电影归纳为“形象化的政论”,这种艺术形式日益成为广播尚未普及之时,文化水平尚待提高的广大群众了解时事的重要载体。第二,历史类纪录片。1958年5月10日,康华和父亲一起观看了八一电影制片厂拍摄的纪录片——《在长征道路上》,康华的父亲很喜欢看此类纪录片,康华认为这部片子如果能加上字幕呈现的效果就更完美了。第三,文艺类纪录片。1957年3月17日,康华观看了《恭贺新禧》,用各种文艺节目的形式向观众介绍了1956年国家建设的巨大成就,颇有今天“春节联欢晚会”的艺术效果。1958年7月29日,康华此本日记的最后一页,记录了他观看纪录片《万紫千红》的情形,这部纪录片反映了1957年冬各国艺术团体来我国演出的场景,令热爱文艺的康华大开眼界。

三、作为需求的观影

电影与其他艺术形式一样,其价值的实现在于其是否能够满足观众的体验感和需求。这种需求既包括感官,也包括精神。观众对影视作品的选择和接受,不是消极被动地被传播被灌输的过程,而是积极主动地认知与再创造的过程。

(一)作为感官需求的观影

康华在日记中,对电影的情节设置是否合理、演员演技是否精湛乃至电影配乐是否动听都有所臧否。如他评价日本电影《这里有泉水》,认为故事处理较为松散,有的地方单调且重复,但影片中演奏了许多著名的乐曲篇章(1957年5月8日,见图2)。他认为国产电影《幸福》中饰演老年工人胡师傅的张伐最成功,表现出一个正派、有技术,而多少有些固执的老年工人的形象。有些演员差一些,饰演官僚主义者车间主任的演员,“表现得未免庸俗”。还有饰演党委书记的演员也不够有力,角色王家有像个小资本家,似乎有点脱离实际。主题歌很不好听(1958年5月1日)。此外,观影中,也使康华对异地乃至异域的民风民情有了切实的体验,如他认为国产片《羊城暗哨》虽然比同类型的《虎穴追踪》表现力要差一些,但是这部电影在广州拍摄,因此欣赏了南国风光(1958年5月7日)。泰国电影《桑弟与维娜》,尽管片子冗长达2小时20分,镜头变幻剪辑以及音乐方面也不合理,不过通过这部电影,他看到了闻所未闻的泰国的风土人情和风俗习惯,“他们终年穿单衣,男女的民族服装,结婚礼仪,佛教的盛行,民间水灯节,古典舞蹈等,还是值得一看的”(1958年2月1日)。电影成为百姓了解世界最直观的一个窗口。

图2 1957年5月8日,康华观看日本故事片《这里有泉水》的日记

(二)作为精神需求的观影

1.康华对电影的精神体验是建立在他的既往人生经验的基础之上的。民国时期美国电影曾在中国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仅以数量为例,1945年9月至1949年5月,国民党政府时期仅上海一地即输入了1896部美国的故事片,而同一时期整个中国自身生产放映出的故事片数量却只有119部。作为民国时期的大学生,康华对美国电影也是相当熟稔的,他在看电影时会不自觉地和美国电影的类型及情节相比,如他观看巴基斯坦电影《叛逆》时,认为有些地方可以看出其受到美国西部片子的影响,“男主角多次从警察手中逃出的镜头就是”(1958年2月15日)。而观看英国电影《巴格达窃贼》时,则认为这部电影“有点像美国片子《月宫宝盒》”(1958年8月15日)。

2.观影不仅是一种私人体验,更体现出了在一定历史背景下,特定话语体系的形成过程。受意识形态的影响,这一时期国产电影“脸谱化”的倾向性鲜明,人物好坏、忠奸等二元模式的塑造成为主流,通过情节的丝丝入扣,好人与坏人的冲撞,使得一方成功、一方失败或接受教育,从而把正面人物代表的价值观传导或灌输给观众。康华在看西方现实主义的电影时,仍然是以此种价值观作为评判的依据,他认为意大利电影《如此人生》“尽管影片中没有出现一个坏人,但他们却沉痛地控诉了资本主义制度”(1957年11月21日)。对于苏联“解冻”电影所表现出的强烈的讽刺意味,康华也并不认同,在看完“据说在苏联近年来最受欢迎的故事片”《狂欢》(又名《狂欢之夜》)之后,他认为,尽管故事很幽默,但主题有问题,“对于文娱活动应有一定教育意义的主题似不能完全否定,无组织无纪律的现象似不宜大肆宣传,虽然喜剧运用夸张手法是必要的,那种脱离群众的人也是应该批判的,但过度了就损害了事实”(1958年1月5日,见图3)。

图3 1958年1月5日,康华观看苏联故事片《狂欢》的日记

3.康华作为一个有独立思考能力的知识分子,观影过程中,认识、情感、观念等还是会流露出一些抵牾或协商的倾向,尤其是在观看外国电影时更是如此,他在观看匈牙利电影《神花宝剑》时,就对苏联和民主国家拍摄电影在表现回教徒侵略者时都是彪悍好战、荒淫的,是不是真实的历史产生了疑问(1957年7月7日)。

结 语

从康华日记中记载的作为事件的观影史和作为感受的观影史,可以看出观影活动是特定社会背景、特定群体、特定知识体系的语境下文化适应活动的一种重要形式。第一,这本私人日记中窥视出“百花时期”中国电影的繁盛及其骤然凋零的转变,这一时期的电影,无论是国产片的制作发行还是译制片的引进,无论是叙事架构、历史视角还是美学范式,均达到了“十七年”的顶峰。第二,从影评中看出,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电影成为宣传动员的重要手段,巩固了卷入一波又一波政治运动的知识分子思想改造的成果,这些知识分子开始对曾经浸淫其中的西方意识形态表示拒斥,对共产党产生了强烈的政治信仰和政治认同,对自身已转变为工人阶级的属性有了一定的认识,但容易陷入非黑即白的逻辑,与此同时又保留着自己的某些判断。见微知著,这本私人日记,不仅是电影史的有力补充,更反映了20世纪50年代中后期,知识分子心态及社会文化生活发生的巨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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