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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酒令的叙事功能——解读高中语文《红楼梦》整本书阅读教学任务之三

2021-11-08李成文

红楼梦学刊 2021年4期
关键词:宝黛贾母贾府

李成文

内容提要:《红楼梦》酒令的研究逐渐深入、研究范围不断拓展,但与叙事功能没有多大关系。《红楼梦》酒令的叙事功能是多方面的。一是酒令承担着调节叙事时间的功能。曹雪芹把酒令出现的时间大幅度地压缩,以此加快小说的叙事节奏、推动故事情节快速发展。二是酒令还把丰富复杂的事件集中在一个层次上来展现,变单一的线性叙事模式为立体的空间呈现模式。三是曹雪芹通过酒令,凸显、强化了宝黛爱情这个叙事主线,做到了叙事的统一性与多样性的有机统一。后四十回酒令描写与前八十回在叙事方面最突出的不同是,第四十回的酒令建构了双线并存的复合叙述模式,而第一〇八回的酒令仅仅突出了宝黛爱情这个单一线索。

作为文学经典,《红楼梦》已经深度参与到当今的文化教育事业中,不仅是大学文学史教学研究的重要内容,而且还走入中学语文教材,教育部将其列入高中语文必修教材的整本书阅读计划之中。本文旨在解读《红楼梦》整本书阅读教学任务之“品味日常生活描写所表现的丰富内涵”,以酒令这一娱酒佐欢的工具为例,探讨《红楼梦》酒令在小说叙事中时间调控、核心线索的多方面功能及其前八十回与后四十回之间酒令叙事功能的不同等问题,为《红楼梦》整本书阅读的教学与研究提供借鉴和参考。其主要原因在于:《红楼梦》已经摆脱了《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等小说注重传奇描写的创作范式,将目光转向闺阁生活琐事的挖掘、提炼、升华。《红楼梦》以酒令描写为突破口,把贾府大大小小的事情贯穿起来,压缩了小说的叙事时间和空间,体现出小说叙事艺术多方面的艰辛探索。

一、问题的提出

在一百二十回本《红楼梦》的第二十八、四十、六十二、六十三、七十五、一〇八回,酒令描写一共出现了六次,前八十回五次,后四十回仅仅一次。从艺术形式的角度来看,酒令主要有律令、骰盘令、射博令、抛打令等不同类型。《红楼梦》对这些酒令的行令规则和过程都有具体描写。比如,在《红楼梦》第二十八回,在冯紫英举办的酒筵上,宝玉等人所行的酒令是律令,宝玉是令官,提出行令的令格是,行令者不仅要说出女儿的悲、愁、喜、乐四种情感,而且还要明确产生这四种不同感情的原因,酒面要唱一支新鲜别致的曲子,酒底要选择一件酒筵上的现成物件,并且围绕这个物件说出古代的诗词、旧对或儒家经典上的典故。酒令的令词必须与酒面、酒底存在必然的联系,它们在内容上必须保持一致。不仅如此,《红楼梦》每一回所写的酒令类型绝不重复。如第四十回写了鸳鸯三宣牙牌令,在第六十二回,薛宝琴、宝钗、探春、李纨等人行的是射覆令,史湘云行的是拇战,在第六十三回,宝玉、宝钗等人采用的是骰盘令和酒筹组成的复合令,第七十五回贾母等人行的是抛打令。《红楼梦》第一百八回也使用了骰盘令。

张新之特别注重《红楼梦》的酒令描写在叙述中的作用。在《妙复轩评〈石头记〉》中多次评点了小说的酒令描写,他说:“酒底有《四书》《五经》,我说此书有个底子,乃是性理,乃是《四书》《五经》,人信者少,其亦何勿从此等处着想耶。”《红楼梦》酒令发挥着与《四书》《五经》一样的功能,承载了程朱理学的“性理”,这是根据其“《石头记》乃演性理之书”的评红主旨而得出的结论,当然属于穿凿附会。但是,张新之独具慧眼地指出了酒令在小说叙事上的重要功能。比如,在小说第二十八回,张新之评宝玉“雨打梨花深闭门”的酒底,道:“用《西厢》语,又关合梨香院”,对于冯紫英的“女儿喜,头胎养个双生子。女儿乐,偷向花园掏蟋蟀”曲词,他评论说:“先言喜乐,关合通部,不即不离而无本人专指。”就是说,酒令描写不仅关合着薛宝钗的喜怒哀乐,而且还与整部小说的主要情节、结构密切相关,突出宝黛爱情这一小说的主线。护花主人王希廉也注意到了酒令的叙事功能。对小说第二十八回的酒令总评时,他说:“酒令各曲,俱有情关照,……文笔亦换变不板”,强调小说情节绝不雷同、呆板,艺术构思变化多端。这些评语已经触及到酒令在组织小说情节结构方面发挥的重要手段。

《红楼梦》的酒令已经引起了学界的研究兴趣,取得了一些研究成果,但多集中在酒令自身的特点、行令方式规则及文本构成要素等方面,属于广义的文化学研究,对酒令在《红楼梦》叙事中所发挥的艺术功能鲜有涉及。最早关注这一问题的是纽约布鲁克林大学洪铭水先生。他在《〈红楼梦〉中的酒令》一文中论述了三个问题:一是,介绍了《红楼梦》酒令的类型、基本特点。二是,酒令服务于人物形象的塑造,展现许许多多小说人物的个性。洪先生认为,每一次的酒令描写都能对人物性格起到烘托作用,推动故事情节的发展,有的成为小说人物命运的谶语,有的揭示人物之间的关系。三是,有的酒令作为前后情节的接线,推动了小说情节的进一步发展。归结起来看,洪先生所论的《红楼梦》酒令功能集中在情节结构和人物塑造方面。邓云乡先生沿着洪先生《红楼梦》酒令文化知识的思路深入研究,广范搜集材料,梳理了各种酒令的行令过程及特点。廖丹丹从清人俞敦培《酒令丛钞》里收录的《红楼人镜》酒令入手,分析了酒令创作的方法和态度,论述了酒令的艺术水平和价值,属于酒令文本特点的研究。与此不同,姚青侧重于《红楼梦》酒令的音乐特征,以《红楼梦》宴饮酒令、酒曲为背景,着力探寻红楼宴饮酒令、令曲与明清俗曲的内在联系,进而探讨俗俚歌曲与当今民俗音乐文化之渊源关系。邓先生、廖丹丹、姚青主要研究《红楼梦》酒令的本体特点,并未触及叙事艺术方面的功能。

不难看出,《红楼梦》的酒令研究无论是广度还是深度,都得到提升。从知识介绍、考证到酒令曲词的审美评价,内容涵盖酒令的行令方式、文体特点以及音乐特点等。此外,还有一些研究者从跨文化传播的角度探讨《红楼梦》酒令在翻译过程中所表现出的文化差异。但这些研究与《红楼梦》酒令的叙事功能关系不大。已经取得的关于《红楼梦》酒令叙事功能的研究成果虽然不乏精辟之见,但尚属草创,可开拓之处甚多。

二、《红楼梦》酒令调节小说的叙事时间

曹雪芹在《红楼梦》前八十回把五次酒令活动放置在小说主人公贾宝玉的不同发展阶段,调节叙事节奏,极具匠心。

周绍良先生曾经以贾宝玉成长史为顺序将程乙本《红楼梦》(一百二十回本)的故事加以排比,编制出《红楼梦系年》。根据周先生的系年,我们把《红楼梦》小说情节的发展分成五个阶段。在每一时间阶段,根据叙事的需要和情节的展开,作者灵活安排酒令。

红楼叙事年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22情节发展段落第一段(第1-5回)第二段(第6-18回)第三段(第19-54回)第四段(第55-80回)第五段(后四十回)故事时间 8 4 1 2 4酒令安排次数 2 3 1宝黛爱情发展同吃同住,两小无猜 萌芽 成熟 摧残 毁灭宝玉叛逆性格 形成 发展 反抗 顺从贾府盛衰变化 盛 衰

从这个表中我们不难看出,酒令的安排与叙事时间之间的关系十分密切。其突出特点是:酒令安排并不是平均分配到各个时间阶段,而是灵活多变,在第三和第四两个时间段,酒令的次数越来越多,密度越来越高。

小说的前两个阶段一次酒令也没有。酒令集中安排在第三、四两个阶段,叙述了三年之间发生的事情。第三段,第十九回至第五十四回,曹雪芹集中笔墨以36回的篇幅描写了一年的事情,安排了2次酒令。在第二十八回,贾宝玉、冯紫英、薛蟠、云儿、琪官行的酒令是《红楼梦》整部小说第一次。宝玉十二岁,黛玉十一岁,宝钗十五岁。第二次酒令,第四十回鸳鸯三宣牙牌令,与第一次酒令在同一年。此时,正值贾府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般的极盛时期。

作为酒席宴前侑酒佐欢工具的酒令,随着宴饮情况的改变而不同。全书的第三段,极力渲染表面上赫赫扬扬的贾府已经出现的衰败“内囊”。在这一年里,统治阶级唯一的目的就是纵情享乐。曹雪芹从不放过这一年的有限时光,充分调动春节、元宵节、端午节等各个节日,有效利用贵族小姐们的生日,大摆筵席,时间安排得满满的。频繁的宴席伴随着行酒令来助兴。于是,不同类型的酒令就频繁出现了,创造出情调各异而又变化迅疾的生活情境。曹雪芹无情地给了统治阶级仅仅一年的享乐时间,时间的短暂,宴饮节奏的加快,酒令的集中出现,揭示出统治阶级的腐朽生活难以长久存在下去,盛极必衰的悲剧结局一定会迅速到来。

第四段,第五十五回至第八十回,以二十五回的篇幅一共写了大约两年的事情。此时,贾宝玉十四岁,宝钗十七岁,黛玉十三岁。在这两年里,贾府开始衰败,一年不如一年。第五十五回是一年的开头,元宵节过后就诸事不顺,宫中太妃病了,凤姐小产了,探春开始理家,希望能改变困境。第七十回是又一年的开始,探春改革收效甚微,更有许多烦心杂事相继出现。曹雪芹特别突出两个新年伊始的生活,不仅与前面的生活无法相比,就是这两年自身相比,也是第二年不如第一年,日日艰难。这一时段小说情节的时间比第三时段加长,就是为了强化贾府今昔境况的落差之大,突出贾府的衰败之势无法挽回。可是,就在这日甚一日的困境中,在第六十二回、第六十三回中,安排了三次酒令。其中,宝玉生日这天就安排了两次酒令,煞是热闹。这样安排的目的主要是凸显大观园女儿们的美好时光转瞬即逝,“乐极生悲”不可避免,这是她们最后的狂欢,紧接着,大观园女儿们的不幸命运纷至沓来。

简言之,曹雪芹既可以把酒令出现的时间大幅度地压缩,甚至一笔带过,以此加快小说的叙事节奏,又可以高度密集,精心雕琢,高密度安排的五次酒令,确保了主人公贾宝玉、林黛玉有集中的活动时间和空间。这样,既能充分展现他们曲折而复杂的情感世界,又能全方位地反映不同阶层人物的生存境遇及其悲欢离合。

三、《红楼梦》酒令创造戏剧化的生活场景

《红楼梦》酒令还承担着提领过去、现在、未来的复杂事件的功能,展现不同时期具有典型意义的生活场景和情事,使它们在瞬间戏剧化地呈现出来。

一般说来,情节是由一系列线性发展的事件构成,表现一定的完整意义。在《红楼梦》的叙事中,曹雪常常遵循这种线性叙事模式,以主人公成长发展史为顺序表现了宝黛爱情由发生、发展直至以悲剧结束的完整过程,形成稳定的时间序列,使故事情节完整统一,丝毫不乱。但是,他有时打破这个线性发展的序列,把过去已经发生、现在正在发生、未来可能发生的众多事件重新聚拢起来,瞬间呈现在当下的语境中。在第二十八回的行酒令之前,因为“金玉良缘”的干扰而导致误会,黛玉经常与宝玉吵架。后来,宝玉向黛玉含蓄表达自己的爱慕之情。可是,黛玉对这份爱情既激动又惶恐,害怕宝玉见了姐姐忘了妹妹,感情不坚定,因而变得十分敏感,常常陷入痛苦之中。黛玉夜访宝玉被丫鬟晴雯拒之门外,赋诗《葬花吟》,宝玉知道黛玉的内心痛苦后向她表白心迹,打消了黛玉的误会,两人的心开始紧紧连在一起。宝玉的这次酒令、酒底、酒面把宝黛爱情成熟的曲折过程呈现在当下。他的“席上生风”的诗句“雨打梨花深闭门”又暗示了未来之事,包括黛玉之死、宝玉出家、宝钗孤独寂寞的悲惨结局。对于这一回《红楼梦》蒋玉函的酒令,张新之曾评价道:“蒋玉函于酒令中无意说出‘袭人’二字,松花汗巾玉函先已束在腰间,大红汗巾夜间宝玉又系袭人腰里,姻缘固有前定,伏笔构思甚巧。”的确如此,蒋玉函把松花汗巾束在腰间属于当下正在发生的事情,夜间宝玉又把大红汗巾系在袭人腰里,袭人在贾宝玉出家后,嫁给蒋玉函,这些都是现在还没有发生的事。但是,曹雪芹却把未来的事情集中到现在的酒宴之间,这就是所谓的“伏脉千里”。

酒令提领情节的功能不仅把不同时间发生的事件组织到一起,还能把不同地点、不同场合发生的同一性质的事情汇聚在一起。第六十三回,宝钗的花名签“任是无情也动人”不仅是说她的美貌动人,冠压群芳,而且特别突出她的“冷”。在大观园,她对园里发生的事情冷眼旁观,事不关己,三缄其口;在王夫人的房间里,对金釧之死冷漠无情,为王夫人开脱罪责;在滴翠亭,因偷听到红儿、坠儿的对话被发觉,冷静嫁祸黛玉,金蝉脱壳;对于宝黛感情的细微变化冷眼观察,到处跟踪监视,笼络下人,逢迎贾母等贾府统治者,等等,诸多发生在不同的时间、不同场合的与“冷”相关事件被重新组织起来,形成清晰、完整、立体的宝钗生活场景变迁图。

不难看出,酒令不但承担着调节叙事时间、推动故事情节快速发展的功能,而且还把丰富复杂的事件集中在一个层次上来展现,变单一的线性叙事模式为立体的空间呈现模式,体现了曹雪芹敢于打破常规叙事的强烈创新精神。

四、《红楼梦》酒令凸显了宝黛爱情的叙事主线

在讲述故事的时候,曹雪芹精心安排了一系列与主要故事相关的事件,形成了一根完美无缺的主要叙事线条。同时,他还别具匠心地安排了一些插曲性事件,适时穿插许多小故事,安排了一些诗、词、曲、赋等看似无关紧要的“小叙事”。它们与主线相辅相成,共同构成了主次分明、互相协作的复线模式。《红楼梦》的主线是宝黛爱情悲剧,而酒令就是围绕这个主线的“小叙事”,强化了叙事主线。

曹雪芹准确抓住了宝黛爱情发展的关键节点,插入酒令,袒露主人公内心的真实情感和爱情追求。在贾宝玉人生的第一阶段,小说的前五回,属于“楔子”,一共写了八年的事情。宝玉、黛玉同吃同住,感情甚笃。在宝玉人生的第二阶段,第六至第十八回,叙述了了大约四年的事情,展现了贾宝玉与林黛玉的爱情开始萌生,黛玉经常陷入感情苦恼的漩涡中,“木石前盟”与“金玉良缘”的矛盾开始发展,贾府统治阶级虽然没有明确宣布宝玉的配偶是谁,但元妃分配给宝玉和宝钗相同的礼物,就已显示了明确的倾向。

在这关键时刻,第二十八回宝玉的酒令表明了其鲜明的态度。宝玉的酒令令词“女儿悲,青春已大守空闺。女儿愁,悔教夫婿觅封侯。女儿喜,对镜晨妆颜色美。女儿乐,秋千架上春衫薄”,暗示宝钗规劝宝玉走仕途经济之途,宝玉因不满宝钗的经济之道而出家,宝钗过着独守空房的悲凉生活,致使她孤独悲伤,忧愁苦闷,成为“金玉良缘”的殉葬品,“此是宝钗究竟,着眼在‘悲愁’两字”。

宝玉所唱的时曲则表现了他对黛玉深厚的感情,是“还泪债”的具体体现。“还泪债”是《红楼梦》宝黛爱情的象征,“此是黛玉,乃一心所专注也。着眼在金玉青绿等字,乃还泪账”。

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忘不了新愁与旧愁。咽不下玉粒金波噎满喉,照不见菱花镜里形容瘦。展不开的眉头,捱不明的更漏。呀!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隐隐,流不断的绿水悠悠。

在《红楼梦》中,曹雪芹创造了三个神话,即无才补天的顽石幻形入世、三生石畔绛珠仙子以泪偿债的孽缘以及痴男怨女、风情月债的太虚幻境。它们以“大旨谈情”为旨归,构成相互融合、三位一体的艺术世界。被遗弃在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的顽石因无法补天而自怨自叹,凡心偶炽,想要到花柳繁华之地、富贵温柔之乡“去走一趟”。于是,一僧一道携带顽石,要把它夹带在一干风流冤家中去投胎入世。风流冤案中自然就有“绛珠还泪”的故事,“自己受了他雨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若下世为人,我也同去走一遭,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还得过了”,突出了宝黛爱情在《红楼梦》中的地位。宝玉梦游太虚幻境,听到《枉凝眉》“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经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之句,与前面的“绛珠还泪”神话故事相应,隐括了贾宝玉、林黛玉现实生活中爱情发展的艰难曲折过程,预示了宝黛爱情的悲剧结局。“绛珠还泪”故事在现实生活中的进一步延伸就是《题帕诗》。不过,“绛珠还泪”的神话故事属于小说主线的隐喻,而《题帕诗》则是构成《红楼梦》小说文本叙事主线的一部分。这样,作为大叙事中的插曲性事件,宝玉所唱的时曲不但回应了“绛珠还泪”故事,收拢了第六至第二十八回之间有关黛玉流泪的情节,为后来宝黛爱情经受住严峻考验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宝黛爱情纯洁、真挚,但对封建大家族没有任何益处,一定会遭到贾府统治者的激烈反对,遭受严峻考验,注定会以悲剧结束。《红楼梦》第四十回的酒令就暗示这一爱情的悲剧性。黛玉引用《西厢记》《牡丹亭》中的句子作为自己的酒令,“良辰美景奈何天”是黛玉孤独、幽怨之情的自然流露,她感到自己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对大观园热闹气氛漠然置之,除了宝玉,没有人关心她,支持她。同时,“纱窗也没有红娘报”一句则是黛玉追求独立自由美好爱情的下意识显露,并且敏锐地预感到他们的爱情必然会受到封建统治阶级的摧残,这与小说第二十八回宝玉的酒令在精神上保持高度的一致。

“木石前盟”与“金玉良缘”之间的斗争贯穿了《红楼梦》的始终。宝黛爱情经过严酷的考验而日益成熟之时,黛玉处于优势地位。随着《红楼梦》所表现的各种矛盾日趋激烈、尖锐,“金玉良缘”与“木石前盟”两种爱情婚姻观的斗争越来越激烈,“金玉良缘”越来越占上风,宝黛爱情的希望越来越渺茫,而宝钗却备受贾府统治者的青睐,未来宝二奶奶的地位更趋巩固。在宝玉庆生晚宴上,宝钗抽掣花名签的酒令就暗示了宝钗和黛玉在婚姻爱情中地位的变化。在小说第六十三回,宝钗抽掣的牡丹花名签“任是无情也动人”,大多数人都从宝钗的个性和容貌的角度来解读,这是不错的。但是,曹雪芹的深层用意不仅于此。这句诗出自晚唐诗人罗隐的《牡丹花》一诗:“似共东风别有因,绛罗高卷不胜春。若教解语应倾国,任是无情亦动人。芍药与君为近待,芙蓉何处避芳尘。可怜韩令功成后,辜负秾华过此身。”就是说,即使没有解语花那样善解人意,妩媚动人,牡丹也自有倾城倾国之美,就连美艳的芍药也只能作为牡丹的近侍,高洁的芙蓉为了避让牡丹而退入水中。曹雪芹活用这首诗,隐含了宝钗、黛玉、袭人三人之间的关系。“解语”指袭人,《红楼梦》第十九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语 意绵绵静日玉生香”已经表明,袭人像解语花一样深深地了解宝玉,对他体贴入微,多方规劝,希望宝玉走科举仕途之路。同时,为了确保自己侍妾的地位牢固不变,她也善于体察贾母、王夫人、宝钗等人之意,自觉靠近、奉迎宝钗,疏远黛玉,甚至背后诬陷黛玉。“芙蓉”指黛玉,黛玉抽到的花名签是芙蓉签“莫怨东风当自嗟”,芙蓉花躲避了艳冠群芳的牡丹花,暗示黛玉的纯真痴情不可能和拥有丰厚财富的宝钗进行竞争了。当然,这里的躲避不是芙蓉花自愿的,而是“似共东风别有因”,牡丹花得到了东风的护持,得到贾府统治者的支持,金玉良缘必将胜利,宝黛爱情只能以悲剧结束,黛玉自嗟自叹,最终落得泪尽而逝的悲惨结局。

曹雪芹以三个神话为基础构建了《红楼梦》的叙事主线,成为小说主要情节发展的缘起、引线和提纲,使小说叙事线索具有完整性、连贯性。同时,他还穿插了一些酒令,凸显、强化了宝黛爱情这个叙事主线,使叙事主线摇曳多姿,做到统一性与多样性的有机统一。

五、从酒令描写看前八十回与后四十回的不同

关于《红楼梦》前八十回与后四十回的关系问题,红学研究者已经发表了许多看法,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大家多从小说的思想倾向、人物塑造、故事结局以及语言表现力等方面来探讨,很少关注酒令描写在叙事功能方面的差别。

《红楼梦》后四十回的酒令只有第一〇八回“强欢笑蘅芜庆生辰死缠绵潇湘闻鬼哭”一处,是有意与第四十回“史太君两宴大观园 金鸳鸯三宣牙牌令”对照而写。不过,第四十回的酒令处于小说的前三分之一处,小说情节初步展开,表现的内容属于贾府鼎盛至极的繁荣时期,极力渲染贾家之“荣”。第一〇八回的酒令处于后三分之一,小说趋于结束。宝玉时年二十二岁,黛玉已死,宝玉深深怀念着黛玉,贾家的末世之象进一步加深,悲凉之雾到处弥漫,此处的酒令意在突出贾家之“枯”。这两处酒令描写紧扣着贾府衰亡史这个一部书之“根”来安排,前后呼应,浑然一体。这是值得肯定的。

但是,通过对文本的对比分析,我们发现后四十回酒令描写与前八十回在叙事方面有明显的不同。

最突出的一点是,在情节安排方面,两处酒令发挥的作用不同。第四十回的酒令建构了双线条并存的复合叙述模式,第一百八回的酒令则承担着归结小说结尾的功能,没有摆脱以事件发生的先后顺序为主的单向度叙述模式。比如:

鸳鸯道:“有了一副了。左边是张‘天’。”贾母道:“头上有青天。”众人道:“好。”鸳鸯道:“当中是个‘五合六’。”贾母道:“六桥梅花香彻骨。”鸳鸯道:“剩了一张‘六合幺’。”贾母道:“一轮红日出云霄。”鸳鸯道:“凑成便是个‘蓬头鬼’。”贾母道:“这鬼抱住钟馗腿。”说完,大家笑着喝彩。贾母饮了一杯。……鸳鸯又道:“左边一个‘天’。”黛玉道:“良辰美景奈何天。”宝钗听了,回头看着他。黛玉只顾怕罚,也不理论。鸳鸯道:“中间‘锦屏’颜色俏。”黛玉道:“纱窗也没有红娘报。”鸳鸯道:“剩了‘二六’八点齐。”黛玉道:“双瞻玉座引朝仪。”鸳鸯道:“凑成‘篮子’好采花。”黛玉道:“仙杖香挑芍药花。”说完,饮了一口。(第四十回)

贾母道:“不说到底寂寞,还是说一句的好。下家儿就是我了,若说不出来,我陪姨太太喝一钟就是了。”薛姨妈便道:“我说个‘临老入花丛’。”贾母点点头儿道:“将谓偷闲学少年。”说完,骰盆过到李纹,便掷了两个四,两个二。鸳鸯说:“也有名了,这叫作‘刘阮入天台’。”李纹便接着说了个“二士入桃源”。下手儿便是李纨,说道:“寻得桃源好避秦。”大家又喝了一口。骰盆又过到贾母跟前,便掷了两个二,两个三。贾母道:“这要喝酒了?”鸳鸯道:“有名儿的,这是‘江燕引雏’。众人都该喝一杯。”凤姐道:“雏是雏,倒飞了好些了。”众人瞅了他一眼,凤姐便不言语。贾母道:“我说什么呢,‘公领孙’罢。”下手是李绮,便说道:“闲看儿童捉柳花。”众人都说好。

宝玉巴不得要说,只是令盆轮不到,正想着,恰好到了跟前,便掷了一个二,两个三,一个幺,便说道:“这是什么?”鸳鸯笑道:“这是个‘臭’,先喝一杯再掷罢。”宝玉只得喝了又掷,这一掷掷了两个三,两个四,鸳鸯道:“有了,这叫做‘张敞画眉’。”宝玉明白打趣他,宝钗的脸也飞红了。凤姐不大懂得,还说:“二兄弟快说了,再找下家儿是谁。”宝玉明知难说,自认“罚了罢,我也没下家。”(第一〇八回)

第四十回的酒令暗示了两条线索:一条是宝黛爱情的发展,前文第四部分已有论及,此不赘述。另一条是贾府由盛转衰的发展历史,贾母的令辞“头上有青天”“一轮红日出云霄”暗示了贾府正处于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般的鼎盛时期,如日中升。此前,秦可卿的葬礼、元春才选凤藻宫、修建大观园、到各地采买物品、元妃省亲等一系列重大事件都被贾母的令辞提领起来。下文的雅制春灯谜、元宵开夜宴、群芳开夜宴等事件又联翩而至,前后勾连。但是,盛极必衰,黛玉的令辞“双瞻玉座引朝仪”就暗示了这一点。这句令词出自杜甫《紫宸殿退朝口号》一诗:“户外昭容紫袖垂,双瞻御座引朝仪。香飘合殿春风转,花覆千官淑景移。昼漏稀闻高阁报,天颜有喜近臣知。宫中每出归东省,会送夔龙集凤池”,宫人引驾,大廷临御,万国观瞻,朝仪庄严,宰相尊宠,然而这一切随着退朝而结束。其中,“春风转”“淑景移”暗示贾府虽然盛极一时,但一定会风光不再。

张新之曾评价第一〇八回中鸳鸯的曲牌和贾母的令辞,云:“浪扫浮萍,凡上文之荷叶浮萍及《柳絮词》一起归结。秋鱼入菱窠,则收拾香菱,风月鉴止矣。”鸳鸯的曲牌名“浪扫浮萍”提领许多情节,诸如《红楼梦》第七十回的史湘云、林黛玉、薛宝钗等人写诗咏叹柳絮,第七十五回的“赏中秋新词得佳谶”,第七十六回的凹晶馆联诗,第八十九回的人亡物在公子填词、蛇影杯弓颦卿绝粒,等等。沿着宝黛爱情悲剧这个明确目标向前发展,直至宝玉出家,其中虽也有家道复兴的短暂辉煌,但总是一悲到底,不枝不蔓,线条清晰,自成一完整的序列。贾母的令辞“秋鱼入菱窠”又领起了有关香菱的故事,诸如苦心学诗、遭受薛蟠毒打、夏金桂迫害,等等,把与香菱个人悲惨的相关事情组合起来,也构成了一个完整的单一序列。表面上看,宝黛的爱情和香菱的不幸遭遇是两条平行的线索,实则不然。香菱虽然也是金陵十二钗副册之一,“根并荷花一茎香,平生遭际实堪伤”,出污泥而不染,对未来爱情充满美好的希望。不过,她的美好理想与宝黛爱情一样都属于追求纯真的爱情,结局都是悲剧,属于同向度的叙事,至多只能算作附属于宝黛爱情悲剧主线的小叙事,不能构成一个独立的叙事线索。从这个意义上说,贾母的令辞还是和鸳鸯的曲牌具有相同的指涉,都指向了宝黛的爱情悲剧这一叙事线条。

叙事线索决定了叙事故事的选择。一般说来,双重叙事线索开拓了叙事的空间,能够融入更多的事件。曹雪芹向来喜欢“偏于极热闹处写出大不意之文,却无丝毫牵强”,酒令描写也不例外。酒令常常把相互对立的诸多因素,诸如冷与热、悲与喜、盛与衰等等,融为一体,有意识地使用了热中有冷、冷热相生和悲中有喜、悲喜辉映以及盛中有衰的艺术辩证法,组织成一个动荡摇曳而又完整和谐的叙事结构,毫无突兀、断裂之处。面对同一个“天”,贾母的“头上有青天”充满了繁荣盛世的豪迈,而黛玉的“良辰美景奈何天”则不乏寄人篱下的孤独、凄凉。贾母的“一轮红日出云霄”暗示贾府蒸蒸日上、权势熏天,“双瞻玉座引朝仪”则不乏盛世难以永驻的末世喟叹、伤感。它们悲中有喜,盛中有衰,恰成对比。即使是同一人在同一时刻的酒令也暗含两种对立因素的对比。贾母的酒令“这鬼抱住钟馗腿”与其前面的“一轮红日出云霄”就形成鲜明的对比,意味着贾府虽然盛极一时,有人却在背地里互相争斗,尔虞我诈,挖墙角,破坏贾府的根基。通过这种冷热的对比,叙事者意在透过表面现象暂时的“热”来强化内在的、深层次的“冷”——以贾府为代表的四大家族的彻底崩溃。这样充满辩证法的叙述线索因包容相反相成的对立因素而具有张力,增加了小说叙事的动态美,丰富了叙事的内涵。

第一〇八回的四首酒令则与此不同。每一首内容都指向贾府败落这一主题。薛姨妈掷的曲牌名商山四皓,令辞“临老入花丛”、贾母的“将谓偷闲学少年”,都透漏着“老”,虽说是人老心闲,但也暗示人生暮年,好景不再。李纹行酒令时,鸳鸯的“刘阮入天台”、李纹的“二士入桃源”、李纨的“寻得桃源好避秦”都指的是刘晨、阮肇入天台山采药而遇见仙女的故事,暗示着贾府败落后众人逃离现实世界。贾母掷的曲牌名“江燕引雏”“公领孙”、李绮的“闲看儿童捉柳花”,暗示贾母去世后,老雁不在、子孙流落的悲惨处境。鸳鸯掷的“浪扫浮萍”及贾母令辞均指向贾府败落的悲剧。前三首酒令只重复一个意思,并没有揭示、勾连更多与此相关的事件,叙事缺乏摇曳多姿的动态美。

宝玉掷的“张敞画眉”属于夫妻友爱、充满温馨之情的“热”,表面上看与衰世之音形成冷热相生的辩证法。实则并不尽然。众所周知,“木石前盟”和“金玉良缘”是两种性质完全不同的爱情婚姻观,贾宝玉只念那“木石前盟”,钟情于林黛玉,即使黛玉病逝后,依然痴情不改。相反,宝玉对宝钗和“金玉良缘”十分反感。这里安排所谓的“张敞画眉”显然与前八十回的宝黛爱情相冲突,有悖于曹雪芹原著的初衷,消解了《红楼梦》的原来的叙事主线,又与下文宝玉到大观园凭吊、思念黛玉形成了矛盾。可见,“张敞画眉”实在是一大败笔。

不难看出,第四十回的酒令所构建的宝黛爱情和贾府兴衰史这两条线索同时并存,共同发展,第二条线索决定了第一条线索的发展走向。正是由于贾府的不断败落,贾家需要和薛家联姻,在政治上、经济上互相支援,贾母等人才选择宝钗而排除黛玉。而第一〇八回的酒令无论在叙事内涵的丰富性,还是在叙述模式的复合化方面,都远逊于前八十回的酒令。

作为世情小说的杰出代表,《红楼梦》善于打破陈旧格套、注重日常生活中繁琐细微事物的审美化,酒令也被赋予一定的叙事功能,充当加速叙事时间进程、叙事时间空间化、突出宝黛爱情的叙事主线、创造双重叙事模式的功能,具有强烈的创新意识。因此,《红楼梦》酒令的叙事功能值得我们高度重视,认真总结,并加以吸收借鉴。

注释

①②③④⑤[11][12][13][14][15][16][19][20][22][23] 曹雪芹原著,程伟元、高鹗整理,护花主人、大某山民、太平闲人评批《注评本红楼梦》,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347、1594、348、348、356、356、347、348、348、6、68、511—512、1414—1415、1415、63页。

⑥ 巴金等《我读〈红楼梦〉》,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362—363页。

⑦ 邓云乡《红楼风俗名物谭》,文化艺术出版社2006年版,第230页。

⑧ 廖丹丹《〈红楼人镜〉酒令考论》,《红楼梦学刊》2017第1期。

⑨ 姚青《明清宴饮酒令曲述论——基于〈红楼梦〉宴饮场景》,《青海社会科学》2012年第5期。

⑩ 周绍良《红楼梦研究论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1—36页。

[17] 彭定求等编《全唐诗》(卷六五五),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7532页。

[18] “莫怨东风当自嗟”出自欧阳修《和王介甫明妃曲二首》诗,其中有“明妃去时泪,洒向枝上花;狂风日暮起,漂泊落谁家?红颜胜人多薄命,莫怨东风当自嗟”(欧阳修《欧阳修全集》,中华书局2001年版,第132页),王昭君的境遇与黛玉有相似之处。王昭君辞别汉宫,泪洒枝头,她虽然怨恨汉帝的昏聩、无情,但也无可奈何,只有自我感伤。

[21] 仇兆鳌《杜诗详注》,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436—437页。

[24] 俞平伯《脂砚斋红楼梦辑评》,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20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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