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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国者的行动议程:吴家玮、安德森回忆录合论

2021-11-07盖建平

华文文学 2021年3期
关键词:安德森

盖建平

摘 要:学者作自传,阅历丰富、思想严谨者,多在自我表述中传达对时代的独到剖析;其擅长“介入现实”而成就卓著者,更在表述自我、剖析时代之余“规划”世界的未来。吴家玮、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所在学科不同,致力领域各异,却同以改变20世纪中期以来的东西方文化关系为方向,两人各自的探索呈相向而行之势。两位学者有意将毕生不倦开拓的经验、“秘诀”写入自传,其“跨国者”的开阔眼界、多重视点与清晰的目的性与价值感,在当代尤其富有及时性、建设性。

关键词:吴家玮;本尼迪克特·安德森;吴家玮回忆录;《椰壳碗外的人生》

中图分类号:I0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0677(2021)3-0082-08

物理学家、高校管理专家吴家玮(1937-)的四卷回忆录《同创香港科技大学:初创时期的故事和人物》(2007)、《洋墨水》(2010)、《红墨水》(2016)、《玻璃天花板》(2016)与政治学家本尼迪克特·安德森(1936-2015)的《椰壳碗外的人生》(日文版2009,英文版2016,中文版2018),这两部自传体量不同、风格各异,理路却高度神似:都将个体的人生事业放在现当代国际关系的大历史中剖析;都着重分说当代美国大学的学科建制与运作机理,直言其大小变动背后的政治因素;都细节化地回顾了“当代”的生成性;尤其重要的是,两位学者都立意为“后来人”写作,“现身说法”、发出倡言,追昔抚今,而着眼未来。如是种种,可谓英雄所见略同。

吴家玮的写作首先面向留美青年一代,强调:当今“海归”既应当为中国“带回新的学识和经验,为亲人的幸福和社会的进步做出贡献”,又应当自觉建设中美关系,“尽力促进两国人民的相互了解,携手为国与国间的和谐并进而努力”;想永居美国的华人,则必须“深入了解美国的文化和习俗、美国人的心理和性格,把根栽入這块土地,以此为家;这样才能克服歧视,真正当家作主”。①安德森作为跨界研究大家,将目光聚焦于当代人文社科学者的一种思想现状:“静静地坐在椰壳下,青蛙很快就开始觉得椰壳碗圈起了整个宇宙。……青蛙无缘无故地心胸狭隘、迂腐守旧、深居简出和自我满足。”②他的呼吁对象是全球范围内尚未被“专业”固化的年轻学者:“青蛙们只要不蜷缩在自己阴暗的椰壳碗里,它们的解放之战就不会输。全世界青蛙联合起来!”③

如上两种倡言,前者强调华人为世界做出贡献的广阔前景,后者呼吁各国青年学者突破“专业”为名的画地为牢,探索无界的真实世界。二者皆由真问题探求真理,皆听似纯粹理想主义的高论奢谈,却又皆实为两位学者毕生实践的心得精粹——作为“跨国”的成功者,或曰成功的“跨国者”,吴家玮与安德森的自叙皆以“史”见长,而以“识”出新:密集又多样的信息、独到又透彻的见解,使得这两部回忆录脱颖而出,凭着思想、内容的新质性而卓然自立。

一、记事辨史:追溯塑造跨国者的现代史机缘与跨文化机制

在几层意义上,吴家玮与安德森都是同代人,所在的历史时空有实质性交叠:论出生年代,前者生于1937年,后者生于1936年;都生于中国,都因日本侵华而经历人生最初的颠沛流离,离开出生之地;都就职、得志于二战后的美国学术界;尽管两人国族身份、迁徙机缘、迁移轨迹、成长背景、专治学科都不相同,但回顾人生,都有一份明确的“在途”感:“其实我们这代人,上半生漂泊不已,真不敢说哪儿是‘乡。”(吴家玮)④“介绍我作为学者和知识分子的一生的时候,我如此强调我总体上好运连连:我出生的时间和地点、我的父母和祖先、我的语言、我的教育、我移居美国,以及我东南亚的经历。”(安德森)⑤这正是一生与“大时代”辗转同行者的深切体会。

(一)跨国人生的历史成因:国际政治气候、国家政策与学科使命

20世纪变乱频仍,国际秩序风云变幻、大国命运兴衰升降,跨国人物的个人史中,“大时代”印记来得尤其丰富、密集;吴家玮、安德森各自回顾人生、分析际遇中的时代因素,都充分表露出兼揽历史知识与政治眼界的智识自觉。

安德森从国际关系史与传媒史的双重角度定义自己的“幸运”:“倘若我的父亲把离开中国推迟到太平洋战争爆发之后,我们很可能会被关进日本集中营,或许最终死在那里。倘若我的父亲不是爱尔兰人,我很可能就会在英国被抚养长大,并到海外为帝国打仗。倘若我出生得晚一些,我很可能就会沉溺于电视,懒得去剧院。”⑥这是强调信息环境对个体文化品格的“定位”效果。

对“区域研究”(areastudies)的学术之路,安德森则追溯到他对爱尔兰与英帝国间复杂纠葛的生命记忆(思想背景),与二战后美国新霸权地位的确立(学科建制背景):“随着冷战大幕的开启,对于政策研究的兴趣日渐浓厚,尤其是关于依然被理解为‘世界共产主义的或真实或想象的威胁。”“在这一轮学术扩张中,驱动力是美国中央情报局、国务院和五角大楼。”不止学科建制,区域研究的学科重点同样“反映了美国政府优先考虑的事项。政治学变得非常重要,紧随其后的是经济学,然后是人类学(华盛顿对部落和少数民族叛乱非常感兴趣)和近代史。”⑦换句话说,安德森对东南亚国家的田野调查追求人文性和开放性,他的立意从一开始就超出了美国当时亚洲政策“战略需要”的实用主义思维。

吴家玮的职业际遇与安德森类似,都有“国际”背景,同时受美国国策直接影响。回顾五六十年代台、港“学留”的处境,他坦言那一代中国留学生是“注定流落的一群”:“美国政府要求香港来的留学生拿台湾当局签发的‘中华民国护照,但是他们没有台湾的居民资格,毕业后根本去不了台湾。”“台湾那时经济不好,政治上又实施戒严(军事管制)。即使来自台湾,也不愿意回去。”香港“殖民统治者跋扈而腐败”,大陆则是“局面乱,经济惨”。⑧在港的父母希望移民美国、一再敦促,又有受雇于孟山都公司的机缘凑巧,吴家玮获得了优先申请居留的名额(1965年新的移民法案通过前,美国每年提供给中国移民的绿卡配额只有105人),作为1962年4月1日之前在雇主申请下获得“第一优先”的特殊人才,在肯尼迪总统于1963年推动通过的一条过渡性移民法案的支持下获得“绿卡”。

另一方面,虽自谦是出于偷懒(本欲攻读土木工程,但因需再花两三年完成许多“听都没听见过的”必修课而放弃)、实用(物理系研究生可免学费且有助学金)的考虑而继续攻读物理学,吴家玮恰恰乘上了“时代的东风”:美苏争霸的大气候下,1957年苏联斯普特尼克号人造卫星上天,素来轻视苏联科技水平的美国政府震惊之余急速加大科研投入,“全美各地的大学接受号召,获颁大量经费,纷纷扩大物理系,增收博士生。”⑨吴家玮日后能够从教授、系主任走向校长之职,除了他个人的才干、学界的认可及20世纪80年代加州崇尚多元文化的社会风气,物理系在美国高校系统中多年来的“战略地位”亦有不可或缺的权重。历数当年美国最知名的华人学者,从杨振宁、李政道、丁肇中、吴健雄与袁家骝夫妇,直到吴家玮(此亦1984年10月邓小平访美、与在美华人学者会面握手时的排序)都是物理学家。这正是国策造就人生际遇的同一类典型。

(二)“跨国”经验:跨文化的成长记忆、知识构建与问题意识

物理时空的跨国移转、多国的日常生活经验,乃至专业的精深训练,皆不自然造就“跨国者”;长期自觉浸润于“异国”文化到形成质变、超越现有的霸权文化格局看问题,才是跨国者之为跨国者的本质特征。吴家玮与安德森一中一西,他们的跨国人生构成了方向相对、相映成趣的两个例证。

《椰壳碗外的人生》提供的是一个“走出西方”的生动例子。安德森自称,他作《想象的共同体》,是有意“以挖苦、讽刺、含沙射影的方式倒出”对“英国种族主义和帝国主义”“依然历历在目的一些愤怒”;这一义愤之情可追溯到他求学剑桥期间——1956年,苏伊士运河危机期间,安德森目睹“英国校园恶霸”(大多是运动员)高唱着《天佑女王》,暴力驱散在校园里进行抗议演说的印度、锡兰留学生。“我未假思索便试图介入去帮助他们,不料我的眼镜却被人从脸上抓了下来,打碎在烂泥之中。”“我一生从未如此生气过。”⑩

将政治道义投向“本民族”之外,并不是“普世”现象;安德森当时挺身而出,学者生涯又“被马克思主义和非欧洲反殖民民族主义吸引”、善于跳出西方视角看待问题,实有深刻、丰富的跨国体验作为情感与认识的基础。

首先,作为出身中产家庭、拥有文化自觉的爱尔兰人,安德森具备抗拒大英帝国心态支配的“文化基因”;在教育经历上,虽然他考入的是英国教育系统顶级的伊顿公学,但作为为数甚少的“奖学金男孩”,他在形式上(来自学校管理)与实质上(来自智识的自信与自尊)都与“绝大多数学生”——“来自英国贵族和富商巨贾或者金融大鳄家庭”及“来自前殖民地和现保护国的棕色皮肤的‘王子”——高度对立。11青年安德森选择爱尔兰而不是英国国籍(弟妹都选择保留英国国籍),12既是左翼情感的表达,也是传承爱尔兰家系的责任感使然。

进而,安德森“越界”(“beyondboundaries”,取回忆录原题),还有一种更“小众”,更深厚又实在的文化基础,那就是他跨国的成长历程——“在东方”的生活经验、情感经验及阅读经验:出生在昆明,毕生第一个好友是“一个两岁左右的漂亮中国小姑娘”;家中保姆来自越南,“说的第一个词是越南语,而不是英语。”搬回爱尔兰之后,家中“吃米饭多过吃民族食品土豆。我们吃鱼和吃肉一样频繁,……家里满是中国的书卷、图画、布料和服装,我们经常为了好玩而穿中国服装”。如此“家风”,与当时大多数暂居过东方的西方人迥然有别。“我记得在我大概十四五岁的时候,读过父亲收藏的由亚瑟·威利翻译的《源氏物语》和清少纳言的《枕草子》,完全是如痴如醉。”13——不守陈规的父母、珍视中国记忆的家庭氛围,给了安德森“走出西方”的“高起点”。他不将“棕色皮肤”“身体瘦小”的异族人视为“他者”,实有其文化必然性。

吴家玮则是从中国“走进美国”的生动例子。未成年即进入肯塔基州求学,他在“全浸”于美国“深南”地方文化的青春岁月里,早早产生了“走进美国”的跨国自觉。

在吴家玮形成自身美国观的过程中,冷静的审视、分析与深挚的怀恋、感知齐头并进:初到贵境就体会到“种族隔离政策向小青年投下了名片。虽然我的肤色不在被隔离之列。”14从此开启对美国种族主义传统的持续分析;在与当地同学的亲密相处中(校园生活、假期寄住),不断体悟美国同龄青年的风尚和思维;15以传播中国正面形象为题的公共演讲得到校方支持、小镇居民欢迎,与“异国”沟通、为祖国代言的经验与自信因而与日俱增:如是种种,共同构成了吴家玮“扎根美国”的正面态度16。

吴家玮有意将大半生“美国经验”传授给当代青年,因此,对于接触、认识、理解“美国人思维”的角度、方法、过程,尤其要言不烦,回忆录也就带上了浓厚的“人文科普”气息:美国人的“爱国”、美国人的宗教虔诚、美国人的“酷爱自由”、美国人的“标榜民主”、美国人的崇尚自立、互助精神与乐施传统……以及这种种现象之间的自我矛盾与似是而非。话题似不新鲜,但绝无“注水”,总是以生动、丰富的细节导出扼要的申论,引导读者总体地、全局地认识美国文明,尽显“教书匠”的功底、本色。

与安德森立足当前而回顾、综论美国对非西方国家的控制、东南亚的民族斗争及美国高校人文社会学科专业化的得失相类似,吴家玮以自己的故事串起各色“美国”画面,也是站在21世纪的当下提出问题、展开写作。他自陈写作目的,直言当代中国青少年(包括研究生、大学生和高中生)的美国观是一种“课堂教育—社会传媒”的断裂结构:课堂知识失于抽象宏观;有关美国的“课外知识”中,大量生动、鲜明、“真实”的印象细节,“来源不是好莱坞式的电影电视,就是华盛顿式的政客发言。此外还有大量网上传来的偏激之言。”无意有意的误导成分不少。正是因此,尽管“[中国青年]的国际视野越来越宽阔,越来越关心中国在世界上的地位”,他们头脑中的有效知识却极为匮乏,“即使一些英文流利得带上了洛杉矶口音的同学,对美国人民的了解还是非常片面的。”17

对如上状况,吴家玮深深担忧:“等上十几、二十年,中国的经济力量很可能还要翻上两番。”今天的青年届时将成为社会主力,他们的“美国观”、“他们在成长时期,对别人的文化思维所知是否正确”,18将对中国的国家命运与整个世界的去向发生实在的作用。吴家玮着眼于当代青年的知识水準对于国家、国际命运的影响,这一抬升“知识底线”的文化政治思路,与安德森所在学派的精神宗旨遥遥相对:“政策的愚蠢和暴力是源自于简单的无知。因此,[卡欣](美国康奈尔大学东南亚研究的创始人,安德森的老师和榜样)认为本专业的任务之一是启蒙政府。”19

自下而上、“全民性”地抬升国家的知识水准,或是直接影响政府、自上而下地导引国民思想,无论采取何种路径,能否主动、深入、客观地认识其他国家、民族,突破“凝视他者”的习见,才是大国成其为大国的文化能力与文明水平的本质考验。美国外交历来以政治、军事、经济利益为指针的封闭视野与功利思维,使得它在霸权主义的路上越走越远。中国要推动建立人类命运共同体,引领各国家、民族间尊重、协同、相互学习的国际新风气,不仅在价值立意上要以美为鉴、以美为戒,更需在信息、“知识”的自主获取上补足功夫,独立、完整地把握“中美关系”的历史文化全貌,才可能走出西方话语的无意识浸润。在这层意义上,对当代东西方关系既有格局之运作的生动观察,以及其中贯彻的建言、导引意识,是《吴家玮回忆录》《椰壳碗外的人生》两书述史、谈史的最为可观之处。

二、传情达识:铺陈跨国者的通脱知识与新鲜话语

吴家玮、安德森作回忆录都以“情笔”见长。二人皆以谦逊、好奇、探索、感恩的态度回顾人生事业,回忆亲人、同事、朋友、学生;字里行间,处处流露明朗、热情乃至快乐,极富人情味与个人特色;对事实、“内情”的细致说明,时时穿插扼要、积极的见解,从知人论世到专业“科普”,写得“多情”之极。如此见事又见人的通脱视野,筑基于两位学者丰厚的知识、生动的记忆,展现为他们令人信服的思考,并最终导出为他们笔下从心所欲、自成格局的第一手新鲜话语:自由出入于“宏大叙事”,运思于当今世界之全局,直指问题、直陈己见,不避“嫌疑”、不惧“标签”,性格十足又全无“个人”回忆录的“自恋”之气,令人不禁感叹,“跨国者”几乎可说是一“新物种”,所思所行皆出人意表,别开生面。

(一)“中国心”:一种跨国的价值认同格局

单论讲“美国故事”,吴家玮回忆录“仅仅”是情感丰沛、笔调风趣、内容丰富独特、思考深入;他对“身份问题”的正面处理,才称得上是独标一帜,平中见奇。

回顾在美的33年,吴家玮自认与同代华人移民相比“实在很美国化”:他自言深爱美国的自然景色、音乐、体育,懂美国的政治、宗教,接受其生活习惯;会听、会讲美式笑话;自谦性格不懂得婉转,遇事不在乎争论,等等。他将美国饱含深情地称为“新家”,自述50岁离美赴港是“连根拔起”。同时,吴家玮又热烈赞同周恩来总理“海外移民该把祖国视为娘家”的主张,引美国犹太人为范例,强调“在国外落地生根非但不需疏离娘家,反能成为加强两国长久关系的最佳桥梁”。20

放在美国社会文化语境中,“娘家—婆家”论与19世纪后期以来美国泛滥不休的排华论可谓针锋相对。这是以姻亲的对等关系对抗美国东方主义对华人“外人”、“劣等人种”的歧视定位,强调华人做“美国人”的平等资格。另一方面,借美国力量立国的以色列、“流散”传统下有着千年西方生活史的犹太人,与中国/华人这一“美国的他者”毕竟不能简单类比。吴家玮当然并不幼稚。他倡言平等,也坦承现实:“你愿意[植根于彼],人家就会全盘接受你吗?我没答案。”21——美国大学校长的辞令功夫,也穿不透美国东方主义“语言的铁幕”。

正视美国排华主义的根由、历史、形式与现状,是当代中国人提升“美国观”水平的必修一课。对于亲历的排华“小动作”,吴家玮在回忆录中点到为止,不讳莫如深,也不诉苦说屈:在“铁幕”的这一边发声,自有一番实际意义。

另一方面,吴家玮的“中国心”叙事,决不能庸俗地解释为他自感在美国“不受接纳”,故而大谈民族自尊心以“疗伤”。应当说,吴家玮谈论他毕生奉行的“中国价值观”,是在直抒自豪感之余还故作谦虚,因而更显骄傲;他为人、处世、做事的经验之谈,颇有以身垂范、诉诸当代中国青年品格修养的“泛德育”意味。

吴家玮自认身为“中国人”的典型品格主要包括:节俭(“大概早已让儒家教诲钻进入了基因,至今还改不了过分俭省的习惯”22)、厚道(“先替旁人想、再替自己想,没做错吧?”“看来孔夫子的血早已流淌于中国人的血管里”23)、感恩守诺(“好像血管里淌的还是孔老二的血”24)、不懂得“顺水推舟敲一笔”(“大概又是孔老二在我血脉里作祟,这次却连华人朋友都笑我‘迂过了头。”25)、尊师(被导师认可为“同事”后仍自白“一辈子是他的学生”26)、教育子女“以和为贵”、“不愿他们染上你争我夺的美国个人主义”。27吴夫人罗永清亦极珍视“中国人”形象,租住房子必精心保护所有家具,过后又必接连打扫三四日,引得房东上门道谢。28这些“德育故事”时时暗指当代留美学生的不足之处,可谓循循善诱。

吴家玮的“中国心”自然不止于个人修养。按他的表述,“中国心”本就是一种将个人与民族—国家—世界的当代全局直接联结在一起的鲜活理念。具体到人生历程,他的“中国心”由近现代中国(从上海到香港)的学校教育筑基,在留学所遇的种种激刺下持续活跃,经由美国华人的社群生活、政治生活而臻于成熟,“心怀世界”一步接一步地具体落于实际行动之中。更确切地说,吴家玮的“中国心”不是“家国旧梦”“创伤”“情结”之类的情感化石,而是在跨国、越界的历程中演进、成熟、扩大的活的存在,是开拓、实干的动力源泉。

吴家玮对自身思想历程的分析散落在多卷回忆录的不同章节中。小学时代在上海“看的尽是些历史故事和旧小说,弄得一脑子都是儒家教条和封建思想”;29少年时代到了香港,被英国水兵随意殴打香港百姓的场面深深刺激,30父亲又“民族意识特强”,“要把儿子‘送给殖民主义者、接受他们的熏陶,说什么也不干”,于是安排吴家玮就读于殖民地文教系统边缘、毕业生升学就业都受歧视的培正中学。

据吴家玮自述,当年香港的国文教育虽居边缘,却扎实有力:“培正的教诲深深进入了我的脑髓和血液,让我一辈子以当上不折不扣的中华儿女感到自傲。说也奇怪:人有了根,就增強了自信,反而更能接受国际化和全球化,同时堂堂正正地当上世界公民。”31这一立论主张“中国心”对“国际化”的正向作用,对美国排华论素来宣扬的“中国文化保守排外”提出了生动的反证,也与“高等华人”个人主义的美国化模式形成了鲜明对照。

在华人身份、中国文化被高度政治化的美国社会语境中,没有清晰的政治头脑、成熟的政治素养,很难跳出美国族裔政治的基本概念与逻辑框架,突破“身份问题”的话语系统与思维定势:每一代美国华人都不免在“做中国人还是做美国人”的单选题里纠缠不清。吴家玮则以其“美国化”程度之深而直言“作为中国人自傲、自信、自立、自卫”、坦然面对美国华人圈给他贴上的“左派”“亲共”标签,对“这一个”中国——中华人民共和国——明确认同。如斯从容,由何而来?

吴家玮的“中国心”所向,经历了从“中华民国”移转到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探寻过程:基于怀念故乡的“忆根”之情,从上世纪50年代开始即密切关注两岸三地现状、与几位留学精英一道倡导在美华人“两岸四地”(大陆、台湾、香港、美国)大合作,是为其观念基础;作为香港背景的留学生,主动接受台湾留学生前辈精英的政治影响,经“‘钓鱼台运动洗礼”提升了政治觉悟,是为其具体理念;1970年,“在离开香港15年后重新踏上祖国的土地”,去台湾访学两个月,亲历当地的崇外心态,痛感“给我们喝奶水长大的中华民国,在自己土地上都已淡出”,32原有的国家认同归于“破灭”,才入籍美国;“乒乓外交”后,大陆学者开始访美,触动了“寻根”的念头和契机;1976年到上海、北京“追根”;1978年趁学术休假到北京中科院物理所工作,促成“访问学者”制度;1988年,因预判香港回归后需转型、发展高科技,而接受香港科技大学创校校长的职务委任,最终“归根”。

《洋墨水》封面印有“老海归留美4部曲”字样。“老”与“海归”组合实有新意:吴家玮归国,既如“老华侨”般抱着深厚的民族感情与使命感,又如“海归”这个21世纪之初流行的新词所示的,是新世纪里归国寻求更好发展的大潮流中的一分子。另一方面,吴家玮“回归祖国”,绝非“弃美取中”、“非美即中”:高度的美国化与强烈的“中国心”并行不悖,不仅担当中美互益合作的桥梁,还要为中美共同的未来开拓道路,这才是吴家玮的“跨国”格局,与前文所述他对新一代留美华人的双向期待完全契合。

篇幅所限,上述“大事记”无法充分概括吴家玮决定“海归”的全部思考,却足以呈显:在吴家玮身上,“中国心”也表达为成熟、独立的政治思考。他坦然剖析自身对“中国”的多重认同,将“中国心”作为一生精进的底气和滋养,无论是在冷战时代的美国,还是在回归后的香港,都毫不畏惧“亲共”“左派”或“亲中”的“嫌疑”乃至“罪名”,“该做的做。”33

也是秉持纯正、炽烈的“中国心”——一颗公心,吴家玮在回忆录中对多年来接触到的部分国内官员(包括“最高学府”校长、洛杉矶奥运会中国代表团领导)的官僚主义作风多次批评,对留恋殖民时代的香港人的唯利是图、缺乏远见、抱残守缺,也是直言不讳、扼腕叹息。仍是出于公心,“海归”后的吴家玮在工作中又不畏“亲美”标签,秉持成熟的全局观,就事论事,始终坚持发挥正面作用。强烈、鲜明的价值自信,正是他职业生涯中一直活跃大胆、灵活务实又锐意进取的作风依据。

(二)翻出“椰壳碗”:民族主义—国际主义vs殖民主义—霸权主义

吴家玮写回忆录是“自拟题目”,花费十年功夫,动用多年工作笔记;安德森撰写回忆录,则缘起于2003年日本NTT出版公司的远藤千惠(Endo Chiho)编辑针对当代日本青年学生的知识现状(“对盎格鲁—撒克逊学者出生、求学和成长的社会、政治、文化与时代语境,几乎一无所知”)而发的选题,接受了好友日本京都大学加藤刚(Kato Tsuyoshi)教授的极力敦促(“诸多日本学生和老师因为不太了解英语、法语、汉语等语言,对国外學术几乎一无所知。教授们也对学生采取家长制的态度,使得年轻人不必要地胆怯。”34)与一再说服。参照两位日本友人拟定的大纲写作,安德森既充分满足了选题的现实针对性——向日本青年和盘托出美国学界“内情”、直接祛魅,又以创新的语言,冲击由美国传导向全世界的学术体制,有力解构“主流”叙事对“边缘”的再度边缘化,为世界范围内的青年学者示范了由“越界”而达前沿、揽全局的进取境界。

作为出身西方、古典学基础扎实的政治学家,安德森既剖白自身“越界”、“挑衅主流”的政治理念与知识依据,又发出击破西方文化霸权体系的新理念、新话语,可谓是有破有立。

所“破”者,首先就是身份政治理论所难以真正解构的“纯种”优越感:“在加利福尼亚,我曾因我的英国口音被人嘲笑,在沃特福德曾因我的美国口音被人嘲笑,在英格兰曾因我的爱尔兰腔被人嘲笑。”今天仍有许多人将这种“备受嘲笑”的处境解读为“一种无根的、缺少稳定身份的生活”。安德森却直言夸耀他享受“位处边缘的有益感觉”,说它意味着“拥有多重依恋,对爱尔兰、对英格兰(某些方面),以及通过文学和电影对世界上很多其他地方”(尤以日本为典型);出于优异的人文素养,他“很容易便通过语言深深地喜欢上了印度尼西亚、暹罗和菲律宾”。35如此理直气壮又别出心裁的“炫耀”以立论代替反驳,“一步到位”,比之细密又拘谨、讲究又拘泥的学理论证,“概念植入”的效果更加强烈。

值得指出的是,安德森如此写法,并非单纯发挥回忆录的文体自由度,而是在以更灵活的风格拓张学术遗产,“示范”新的学术文体、文风。在《椰壳碗外的人生》中,安德森提出,与当代世界现状相称的理想学术文体应当是“一种新的叙事结构,它更像报纸连载小说的结构,而不是像一般类型的学术型历史著作。读者受邀在那不勒斯、东京、马尼拉、巴塞罗那、巴黎、里约热内卢、布鲁塞尔、圣彼得堡、坦帕和伦敦之间来回跳动。其重点是与意识形态和政治激进主义相联系的当代学问、交流和协调”。36这一高度神似后现代派小说风格的写作理念,是安德森对全球文化传播的不良现状——“退化的(美国)英语对全球的支配”,与人文学术界的陈腐文风(他嘲之为“中国裹脚”)——“[学者]有意无意地被鼓励使用一种单调文体,经常比他们读中学或者本科时所使用的糟糕得多。很多人继续这样写作,直到退休”37——的双重击破。深感当代学术话语之枯窘而另辟蹊径、借“创意写作”革新语言,这一“破”是点到为止,且待后来人接力。

前文已论及,对于受西方殖民压迫的国家、人民,安德森怀有超越国际等级秩序的关怀;当涉及他做过田野调查、怀有“情感依附”的东南亚国家,“立新破旧”的神来之笔自然更要大书特书。安德森故弄玄虚地自称“为印度尼西亚语言做出了无关紧要但持久的贡献”:1962-63年间,他提出用“白化病的”(bulai,bulé)一词指称“白人”的肤色,去替换“直译”自西方语言的“白色的”(putih)一词;“渐渐地,它传到了报纸和杂志上,直到成为了印度尼西亚日常用语的一部分”,十多年后终令西方学者一尝“种族歧视”的滋味。38

青年安德森如此“搅局”,只是不愿作为“白人”而被称为“老爷”(tuan,荷兰殖民者要求印尼人对西方人作的敬称)——结合了情感认同的平等觉悟,经由高妙的语感,转化、落实为对抗、消解西方殖民话语秩序的语言创新。这与汤亭亭(Maxine Hong Kingston)“一字一字地改变世界”的写作议程遥相应和。

一字一句的小小改动,最见独门功夫。统摄于左翼色彩的情志,安德森通脱的知识框架、精深的语言素养、敏锐的文化嗅觉与良好的艺术情趣,聚合表达为他对东南亚国家开展田野调查的透彻目光与学习心态:“仅仅专注于‘研究项目是无用的。你必须对一切保持无限好奇,擦亮你的眼睛,锐化你的耳朵,凡事做笔记。这是此类工作的最大恩赐。”39惟其如此,安德森才能够“看到”非西方国家、民族的政治主体性、文化主体性,将“反殖民民族主义”与西方历史经验中的民族主义清醒地区分开来,并从西方话语阵营内部,展开挑衅殖民主义文化等级的话语实践:“把富兰克林和杰斐逊称作‘克里奥尔人,好像他们仅仅是美国边界以南随处可见的模式的延伸,以及认为西蒙·玻利瓦尔是一个比乔治·华盛顿更让人印象深刻的人物,我喜欢期待这样做所激起的恼怒。”40

也正是基于对东南亚国家民族解放运动的兴起历程、具体内容的完整考察,安德森进一步对目前仍然极为强大的传统观念——将民族主义与其他“主义”(自由主义、马克思主义、社会主义、保守主义等)在性质、形式上等量齐观——提出直接挑战;他质疑将马克思主义与民族主义截然对立起来观念,41提示年轻学者们去探究民族主义与国际主义之间的密切关系,42从而真正超越一切地方主义的局限,扎实探索“精致且严肃地调合民族主义和国际主义中解放的可能性”。43

健康的民族主义与自觉的国际主义可以彼此配合、“协同作战”——笔者认为,这是安德森对于“解放”之道的总体展望,“解放”又是他对当代学者(不限于政治学区域研究)治学目的的基本主张。“民族主义—国际主义”的框架构想,凝聚了安德森毕生“越界”、走出“西方”的探求所得。作为立论它在《椰壳碗外的人生》中来得过于简洁(只在序言、终章的结尾处各提一句),但笔者认为,安德森在回忆录中对学术界“专业化”现状的具体批评、对学者治学之应然状态的热情倡言,都是为这一构想而提的“需求设计”。

运用学术界惯例,安德森执“权威”之话语权,极言“学科”“比较”的工具性,破除“专业”的本位假象:“跨学科”并不是什么新方法,只是近几十年来人文学界“为学科而学科”的割据风气窄化了学者的知识视野,浅化了他们的治学理念罢了;“比较”只是一种“话语策略”,而不是编码材料、产生结论的人文公式,其作用仅在于增强论点说服力,而不是得出结论;且做比较研究更应时时警觉自身多方面的局限性(环境、阶级立场、性别、教育水平和类型、年龄和母语等)。44这些看似苛刻的主张,与安德森对学术界陈腐文风的坦率批评一样,都是在揭破“学术”的“专业化”迷彩,直指“目的”之真伪——“精致而严肃地调和”是为了“解放”。安德森呼吁“全世界青蛙”跳出“椰壳碗”、“联合起来”,开启焕然一新的学术局面,其直接效果是取消亚洲人文学术界趋从美国的合法性,本质则是在倡导人文社科研究与当代世界间现有关系的彻底改变。

三、跨國:一个有待探究的真命题

吴家玮与安德森的精神气质、行事风格,在各自的回忆录中展现无遗:前者作为资深的高校行政管理专家,始终以活力十足的实干态度,着意说透高校制度设计、组织运作、行政管理的具体问题;后者则以大学者的底气与率性,放言“高校在英国、美国、欧洲和其他地方的衰落”、“世界作为一个整体的惨状”,谈出意见和主张。

另一方面,吴家玮与安德森同为“跨国者”,——不是所有跨出过“国门”者都称得起“跨国者”,恰如“公共知识分子”绝不意味着对当代世界、国际关系有真知灼见——两位“30后”回顾书写人生轨迹,追溯的是同一种极为传统、又颇富当代特色的“精英”模式:与大时代同行,对两种及以上国家文明的社会历史现状,既有长期的第一手生活经验,又有深入、系统的把握、思考,进而当仁不让地承担起建设异种国家文明间平等关系的开拓性工作。今日之“全局”,本已是跨国的格局;吴家玮、安德森所一致具备的运思全局、筹谋未来的开阔格局与务实态度,是总揽当代世界、探求新局面所亟需的“国士”器量之典范。

就文化谱系而言,吴家玮和安德森是前全球化—前冷战—“印刷时代”所陶铸的志向、品格的两个精彩实例,生动地对照出近些年来不问政治、自命超脱于民族国家的“世界公民”个人主义精英模式的局限性:后者是商品全球化、消费主义时代、后冷战时代、影像时代的文化产儿,所谈论的“跨国主义”常以个人主义为原点,而处于西方经济学“跨国公司”这一“概念原型”的投射之下(知网中与“跨国”搭配的最高频词汇亦是“公司”),貌似“普适”,其实践则具有浓厚的实用主义色彩。

当超出个人层面,当今中国所面对的“跨国”、以中国为坐标的“跨国”,并非西方话语系统内流通的“跨国”“跨民族”概念所能准确指称。它以“跨文明”“跨东西方”为题中之义,以西方文化霸权、东方主义话语的运作为历史现实语境,而以改变世界当前的传播格局为远期效果。笔者执于“国”字、坚持用“跨国者”一词指称吴家玮、安德森,并非顾虑“跨文明”“跨东西方”的提法有何浮夸之嫌,而是正面强调,现实的国家形态与作为其派生物的外交关系,是民族间、文化间接触绕不开的一个基本维度;对“国家”的概念自觉,对“国情”(包括本国与他国)的立体把握,是吴家玮、安德森的观察、思考独具慧眼而又富于建设性的重要原因——这两位学者的“跨国”,不是营求专属某个“边缘”群体的“第三空间”,而是兼怀多国、兼忧多国,即跨界后仍立足于“国”,有意在国与国的既有结构间搭建新路径、规划新格局,这一行动议程的可行性,已经由两位学者反复实践检验,具有可贵的参考价值。

吴家玮、安德森“立言”之外的工夫——宽广的社会阅历、扎实的职业经验、以实际行动谋求改变的思维方式与明确的目的性——使得他们的回忆录成为了两座情感—信念—知识的“富矿”:在两位学者回顾人生、展望未来的文字中,那些表达为、常被理解为“情感”的东西,充分呈露出内部畅达的有机结构,透露出一种作为“知识”的新质:包含了民族自尊心的自我期许,求知的乐趣与成就感,对异国、异文化的探求欲和亲密感,加上对“天下不平事”的历史记忆、现实认识,实在地汇聚为一个热爱人生、热爱事业、热爱创造的“大我”;如此“大我”凭着优长的才干、“幸运”的际遇,怀着对又一国家、又一文化、又一民族的责任感,用新挑战旧,用实干挑战指摘,用雄心宏愿挑战消极无望,担任起国家、文明间的纽带角色——如此一生实干,所得的经验、教训、观点与理念,便是吴家玮、安德森两位学者经由个人回忆录而传达的原初形态的“跨国知识”。这些知识,不单是学术“青蛙”、留学生寻获自身位置的生动参考,也是工具理性过剩而价值理性匮乏的“当代人”重新审视自身与世界间现有关系的有力启发。

①27283032 吴家玮:《红墨水》,海天出版社2016年版,卷首语,第138页,第155-157页,第319页,第186页。

②③⑤⑥⑦⑩111213193435363738394041424344 [美]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椰壳碗外的人生:本尼迪克特·安德森回忆录》,徐德林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26页,第220页,第204页,第8页,第42-46页,第28页,第20页,第11页,第15-16页,第57页,序言第2页,第32-33页,第142页,第176页,第87-88页,第112页,第140页,第139页,第4页,第220页,第143-144页。

④⑧⑨141516171822232425262931 吳家玮:《洋墨水——老海归留美4部曲》,复旦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14页,第180页,第99-110页,第52页,第79-89页,第83页,前言第3页,前言第4页,第153页,第155页,第223页,第239页,第330页,第373页,第10页。

202133 吴家玮:《玻璃天花板》,海天出版社2016年版,第392-393页,第111页,第323页。

(责任编辑:黄洁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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