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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鹭

2021-11-06陈超

啄木鸟 2021年11期
关键词:白鹭硬币

陈超

谎言,就是真相的另一个版本。

——题记

今冬的第一场雪已经足足下了五个小时。

霓虹璀璨的城市再披上一层晶莹剔透的白纱,竟让夜翔的鸟儿分不清哪边才是星空。

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之间,隐藏着无数条在阳光下沉眠,又轻易被深夜唤醒的小街巷。正如楚风传媒大厦的背后,灯红酒绿的荧光广告牌下,寻欢作乐、互诉衷肠、肆无忌惮才是此刻的主题。碰杯声、喧哗声、音乐声,仿佛都在宣示着,这里才是世界的中心。

正因如此,角落里那间安静的咖啡馆便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跟随某人的视线穿过被积雪半遮半掩的窗户,隐约看到窗边坐着的一男一女。两人似乎正在激烈地争吵。男子双臂高高扬起,铿锵有力地一番比画,而无论他说什么,对面的女子都只是摆摆手、摇摇头。

几分钟后,两人像是都有些累了,男子点上了一支烟,双手抱于胸前,气鼓鼓地吞云吐雾,女子用拇指和食指夹起银匙,将杯中的黑色液体搅动出一个漩涡。

男子轻揉着自己的太阳穴,语重心长地说道:“筱蕾,这是大事,别这么固执好吗?”

女子的目光随着漩涡打转:“我这样,才不叫固执……”

男子还没等到女子的后半句,服务生就微笑着端着托盘走过来,在女子面前添了一份甜品。奶油蛋糕上点缀着一颗硕大的鲜红草莓,从它体内“流出”的红色汁液,向四面八方延展,爬满了整个蛋糕。

女子举起叉子,优雅地将草莓送到嘴里,一咬下去,红色汁液便溢出并挂在了她的嘴角。在她雪白肤色的映衬下,活脱脱成了吸血鬼的装扮。

男子啧了一声,抽出一张纸巾,动作轻柔地替她擦干净。

女子脸上的严霜消散,双颊泛起红润:“写那些杀人细节的时候,你的建议我哪次没重视?为什么你就不能由着我一次?”

男子伸出双手将女子没拿叉子的另一只手包裹在掌心里,答道:“这次不一样,不是在网上更新连载,而是真真正正出版一套你自己的集子。你不能再把自己看成是个网络写手,你的目标应该是成为全国第一流的推理小说家!‘白鹭这个笔名将会无人不知!”

他对面正是笔名“白鹭”的当红网络写手宋筱蕾。而这名浓眉大眼、一脸英气的男子,则是在出版界享有“伯乐”美誉的《知更鸟》杂志的副主编周然。

宋筱蕾将手抽了出来,留意了一下四周。

幸好,他们是咖啡馆里仅剩的客人。

周然也意识到自己在公共场合的失态,便稳稳地靠回到椅子上。

宋筱蕾说道:“你就没有想过,读者之所以喜欢我,不就是因为我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吗?”

周然反驳道:“别的先不说,逻辑性是推理小说的根基,难道不需要吗?”

“可我笔下的‘白鹭是一个连环杀人案的凶手,她的逻辑怎么会和正常人一样?有谁希望看到一个和自己一样平庸的主角?”

周然急了:“筱蕾,求万人所无而我有,只是塑造人物的第一步,在这样一个人物身上挖掘出和芸芸众生一样的共性来,这才是关键。没有共性,哪来的共情啊?读者又哪来的同理心啊?”

“为什么你就非要把她拉到尘埃里呢?就让她这样孤独着、高傲着,不好吗?”宋筱蕾的声调近乎请求。

“我明白你的感受。每一个用第一人称来写作的作家,都会遇到这样的问题,”周然放缓节奏,又给自己点了支烟,对着窗户吐出一个完整的烟圈儿,“可你毕竟不是她,不是那个连杀七人还逍遥法外的‘白鸦。”

“那你就是了吗?”宋筱蕾反讥道。

周然撇嘴一笑,摇摇头道:“不,我们谁都不是。你以他为原型,基于那些真实案件来发挥想象,创作故事,这只是成功的第一步。你心里必须明白,一部好的文学作品不能只有情节,更需要有情感,有人性。你把‘白鸦写成一个女性,本来就冒了很大的风险……”

“等等,她为什么就不能是个女人?”

“一个女人,杀了七个身强力壮的成年男子,这或许在小说里可以实现,但在现实中……”周然忍不住笑了起来。

宋筱蕾冷着脸说:“我就是不喜欢你这种态度,总认为比我更了解我笔下的人物。”

“纠正一下,我确实比你更了解,但不是你笔下的‘白鹭,而是真正的‘白鸦……甚至,早在你动笔之前。”周然满脸的得意和自信。

宋筱蕾不自觉地瞪大了眼睛,看着周然说道:“这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你当初不是说是因为看了我的小说连载才知道‘白鸦杀人案的吗?”

周然解释道:“筱蕾,你别误会。你的小说确实写得非常精彩,我也确实是被你的才华吸引后才主动找到你寻求合作。但你不知道的是,你并不是第一个想到写‘白鸦的人。”

雪越下越大。

周然聚精会神地看着窗外的一名吸烟者。对方远远地站在咖啡馆对面的屋檐下接电话,看不清面目,只见手里的红点在嘴边一明一灭。

宋筱蕾顺着周然的视线看了过去,正巧那人接完电话后,懊恼地将烟頭扔在地上,接着抽出手来用力拍打掉积雪,随后悻悻然离去。

周然并没有收回目光,而是维持着那样的姿势说道:“我很喜欢观察,也很善于观察。我每天都会花上那么一小段时间来观察身边的人。”

“这和‘白鸦又有什么关系?”宋筱蕾问道。

“有。”周然转过头来,“他是我这辈子最想去观察和了解的人。没有之一。”

“你……认识他?”

“怎么可能……但他却让我感到很熟悉,就像另一个我。”周然的眼中闪烁着光芒,“筱蕾,你知道我从小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吗?”

“这个你跟我说过,成为一名作家。”

“不完全对,是成为一名成功的作家。在这一行里,作家和成功的作家有天壤之别。”

“你出过那么多畅销书,难道还不算成功?”

周然竖起食指摇了摇,笑道:“那些都只是自娱自乐的垃圾而已。我这个人最大的优点,就是有自知之明。我的文字功底确实很好,但文学创作拼的并不是文字。”

“文学不拼文字那还拼什么?”宋筱蕾大为诧异。

周然打量着面前这个写出五十多万字暗黑文学,本人却一如白纸般干净的女孩儿,心想:“多么幸运的人啊!你拥有了我梦寐以求的东西,却毫不自知。”他没有将这种艳羡的情绪表现出来,还是如一名四平八稳的导师一般谆谆教诲道:“是自由,是想象,是特立独行,是只属于你个人的对世界的看法,是……天赋。”

“天赋?那合着后天努力都没用啊!”

周然点点头:“真相很残酷,但确实如此。我成长在一个普通的知识分子家庭,从小就知书达理。久而久之,知书达理变成了循规蹈矩,循规蹈矩又变成了墨守成规,直到我浑身上下都充斥着各种无聊的细胞。说出来你别笑,我曾幻想自己是一个冷酷无情的杀手,在城市的黑夜里游弋,夺走那些素不相识的性命。每当黑夜来临的时候,我就会变成另一个我。这个我敢于打破一切规矩,挑战一切秩序!”

周然说得激动,竟有些破音,他赶紧喝了口茶,语速也跟着缓了下来:“可那短短几分钟的梦境之后,我又会回到现实,意识到自己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上班族而已。白天要面对愚蠢而霸道的老总,晚上要面对挑剔而无聊的妻子……”说到这里,周然看了宋筱蕾一眼。

“然后呢?你究竟是不是‘白鸦?”宋筱蕾完全被这个话题吸引。

“谁知道呢?也许我身体里真的住着另一个我。”周然故意先用阴森的眼神盯得宋筱蕾毛骨悚然,又忽而一笑道,“真希望我能回答你是!可惜,我真不是他。我只是一个被他吸引的作家而已。自从他的名字第一次出现在报纸上,我就兴奋不已。我每天都会想,他是怎么做到的呢?完美地完成犯罪,又完美地躲过警方的追捕。换了是我,我会怎么做?”

“于是你就开始动笔了。”

“我很久没有这么强烈的创作欲望了,我请了两周长假,托警方的朋友给我弄来了一些没有对外公布的案件材料,便开始基于这些细节埋头创作。可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我写了好几万字,都成了废纸。我发现,我做不到。我一提起笔来,就会有一大堆东西扑面而来,它们都在束缚着我,法律、道德、良知,还有……天赋。”

“可那些细节明明都是你建议我写的啊!你怎么会反倒写得不如我?”

“问题就在这里,你不知道那些细节,但你在网上连载的小说却已经无限接近了我所掌握的真实。而且据我所知,警方应该没有把这些细节告诉过任何人。”

宋筱蕾紧张起来:“你是想说,其实我才是……”

“对!你才是那个有天赋的人!你仅仅从媒体报道的时间、地点和结果,就能勾勒出整个案件的形貌。因为,你没有束缚!你在无意之间就能和‘白鸦的思想同频共振。”周然再次捧住宋筱蕾的手,“从见到你的那天我就明白了,我的使命不是成为‘白鸦的记录者,而是协助你,打造出属于我们的‘白鹭。你也好,你的小说也好,这才是值得我骄傲一辈子的杰作!”

“既然如此,你又為什么要干涉我呢?”宋筱蕾冷下脸来。

周然呵呵一笑,打了个响指让服务生换一杯咖啡:“你有多久没更新了?”

“三个月?四个月?不记得了。”

“三个月零十一天。自从写完‘白鸦一年前在大桥底下犯下的那起杀人案之后,你就没再更新了。目前你的手上,只剩下电梯勒杀案这一个素材了吧?你就没有想过,‘白鸦万一就此销声匿迹了呢?即便天才如你,失去了素材来源,你也是无计可施吧。难道你要放弃这个炙手可热的大IP吗?”

“放心,他肯定会再出来的,也许……他现在只是累了,想歇一歇。”

“歇多久?半年?一年?他能歇,我们能歇吗?”见宋筱蕾气势弱了下去,周然乘胜追击,“所以,我们才要另辟蹊径,让你笔下的‘白鹭活起来,从犯罪现场的黑白世界中走出来,到五彩缤纷的现实中来。我们要给她爱情,给她幻想,给她寻常女人都会经历的那些痛苦,再用这些活生生的东西将你以前写完的那些故事重新熔炼锻造。你想一想,这和你在创作中所追求的现场的真实感及细节矛盾吗?”

宋筱蕾忽然间明白了什么,凑近周然问道:“是你自己想把在现实中不敢跨出的那一步,放在虚构世界里去兑现吧?”

周然像是被揭穿了心底的秘密,一口气喝掉半杯新上的咖啡,说道:“你心中有一只自由飞翔的雌鸟‘白鹭,我心中有一只无拘无束的雄鸟‘白鸦,让他们在书里相爱,在书里结合,在书里颠覆这个世界,这难道不是个绝好的创意吗?”

宋筱蕾被说得有点儿心动,她抬头看了一眼窗外的夜空,映满冰雪的瞳孔里竟似有一团火焰被点燃。

“你知道勒杀的原理吗?”

周然清了清嗓子,侃侃道:“勒杀是利用条索状物环绕颈部,用手或者其他物体收紧,压迫呼吸道引起窒息死亡。”

宋筱蕾说:“所以,勒杀与绳索压迫颈部的位置、力量的大小都有着密切的关系。”

“所以你让一个女人勒杀一个身强力壮的男人,你知道这有多难吗?”

“别人或许办不到,但是‘白鸦,不,我说的是‘白鹭一定可以。”

“这不是可不可以的问题!你知道勒杀里最常见的‘环绕方式吗?”周然问道。

宋筱蕾点点头。

“那是将绳索环绕在对方颈部,依靠肢体的力量将绳索两端收紧后杀死对方。这是最快捷有效的方式,死者也最难反抗。因为,他呼吸困难的同时,两侧颈静脉不能流通,会伴随出现脑出血、颅内压增高,甚至意识丧失和抽搐昏迷。可你在小说里怎么写的?死者颈部的勒痕集中在前端,到两耳下方就已经中断,这说明她根本没有使用最常用最有效的环绕方式来套住死者的脖子。这是一种低效的办法。无论是现实中的‘白鸦,还是你笔下的‘白鹭,都不会采取这么低效的办法。”

“我倒觉得,相比效率,‘白鸦更在乎的是创意。”宋筱蕾从包中取出一块大号的方巾,摊开来摆在桌上。看到周然的目光被吸引过来,她才神神秘秘地又取出一枚一元硬币。

“硬币?”周然吃了一惊。

“对,警方之所以一直找不到凶器,就是因为谁都想不到,凶器只是一块普通的方巾。真正的秘密是这枚硬币。”说完,宋筱蕾将硬币放到了方巾正中的位置,以硬币的直径为宽度,将方巾卷成了一个长条,目测有六十厘米左右。

“这能有什么用?”周然还是不明白其中的用意。

“如果在勒杀时候,这枚硬币正抵在对方的喉结上呢?”

周然恍然大悟:“真有你的!居然能想到这么诡异的方法!”

“用这种方法,死者颈部的皮肤也不会有任何擦伤和破损,只是在喉结上会有那么一小点儿美丽的红斑。不只是暴力,还是艺术。”

周然看着宋筱蕾透着一丝诱人邪魅的绯红脸颊,有些心猿意马。

宋筱蕾知道周然在欣赏自己,于是刻意换了一个更加妩媚的姿勢。谁知道,周然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被抽了一鞭子似的起身坐正。

“怎么了?”宋筱蕾被吓了一跳。

“不对,筱蕾。我看过警方的报告,那名死者喉结上确实有一枚比硬币略小的圆形红斑!”

“你是说……现实中被‘白鸦在电梯里勒杀的那个人?我小说里面死者的原型?”

“对!我绝对没有记错!我还看过照片,和你准备写的一模一样。可这个案子的细节从来没有对外公布过啊!”周然开始觉得后背发凉。

宋筱蕾双颊通红,目光里透出压抑不住的兴奋:“难道我在无意之间,破解了‘白鸦无痕勒杀的秘密?”

周然赶紧问道:“你还有没有跟谁说过这件事?”

“你是第一个,我甚至……都还没来得及写。”

周然看着宋筱蕾,就像是看一个陌生的人。宋筱蕾被盯得很不自在:“看什么啊?哪有那么巧的事情!你该不会是故意吓唬我吧?”

“不,筱蕾,我说的句句属实。未卜先知的美女作家‘白鹭……这事我一定要好好策划一下!如果操作得当,我们的新书会大卖!”周然恢复了几分文化商人的本色。

“叮咚”!服务生再次礼貌地敲响了打烊铃,这已经是今晚的第三次了。

周然和宋筱蕾终于相视一笑,意犹未尽地起身。

外面的雪丝毫不见收敛,乌压压落到两人的肩头。

周然觉得自己达到了今天的目的,精神格外焕发。

宋筱蕾搓着手,哈出一口热气,问道:“周然,我们认识多久了?”

周然不假思索地答道:“一年多了,怎么了?”

“没什么,我觉得日子过得可真是快。”

周然像是明白了宋筱蕾的心思,一把将她揽过来,在她耳边轻语道:“我们俩还长着呢!别说一年了,十年,二十年。”

宋筱蕾羞涩地一笑:“还二十年呢!要维持我的新鲜感,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所以,我今晚做了一个重要决定,我要带你去我的藏宝屋,那里还有很多你意想不到的东西,我断定你一定会喜欢的。”

“你是要领先书中人物,在现实中跨出这实质性的一步吗?”

“如果我说是呢?”

“那我会觉得,或许你的心灵深处真的住着一只截然不同的‘白鸦。”宋筱蕾盯着周然的眼睛说道。

周然像是被夸奖了一样,哈哈大笑:“也许这一步跨出去了,我就打开了潘多拉魔盒,也能和你一样在黑夜里展翅高飞。”

周然猛地搂住宋筱蕾亲吻,吻得她几乎透不过气来。

本应甜蜜窒息的长吻,宋筱蕾却忽然挣扎开来,喘着粗气环视周围。

“怎么了?”周然诧异地问道。

“刚才那儿好像有人。”

周然环视四周,很快就答道:“哪有人啊?”

宋筱蕾平复了片刻,忽然问道:“如果‘白鸦真的就在这个城市,你觉得他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也许是个沉默寡言的医生,也许是个文质彬彬的教授,也许是个深藏不露的警察,你懂的,就是那种一直在自己追捕自己的警察。”周然用余光瞟了宋筱蕾一眼,“当然,这都是我乱猜的。”

“知道吗?自从《白鹭》发表以来,我总有一种感觉,有什么人一直在暗中观察着我。”宋筱蕾把目光投向先前吸烟者站的位置。

“嗯,这真说不准!‘白鸦如果知道有我们俩这种随意编排他的人,估计是会在什么角落里暗暗观察我们,等机会了结我们吧!”

宋筱蕾像是被吓到了,一头扎进周然的怀里,贪婪地嗅着他的气味儿。

周然心神荡漾,声音都走了样:“又……怎么了?”

“让我好好地闻闻你。”

“这大冷天的,别把鼻子冻坏了,走!跟我到童话里去,我让你闻个够,闻到死为止。”

宋筱蕾轻声地嗯了一声,嘴角泛起一丝淡淡的微笑。

对面的胖警察啪的一声将灯柱转到了宋筱蕾的脸上,照得她睁不开眼。

一旁的高个儿警察却又将灯罩压了下去,冲胖警察轻轻摇了摇头。他使了个眼色,胖警察点点头,拿起两人的马克杯离开讯问室。

“别怪我同事,两小时了。我们问你犯罪细节,你却尽是扯一些创作啊、香艳故事啊什么的,也难怪他生气。”

宋筱蕾无力地答道:“不是你们说越完整越好吗?我从头说起又哪里不对了?”

高个儿警察语速放慢:“我要听的,是在我逮捕你之前,你杀死周然的细节。”

“我说了很多次了,我是正当防卫!是他要杀死我!”

“他的动机呢?”

“我不知道!真的,这一切太突然了!”

“突然到你都来不及想好理由吗?”高个儿警察冷笑道。

宋筱蕾听到这话里有话,于是对面前这个警察产生了好奇:“你叫什么名字?”

“现在提问的人是我。”

“你要我开诚布公,自己却连名字都不肯说。”

“苏沣。”高个儿警察微微一笑,“不是丰收的丰,而是三点水的沣,地名。”

“这个字可不仅仅是地名,‘水和‘丰放在一起,寓意着春季里灌溉庄稼的水流源源不断。你父母给你起了这个名字,是寄望你做一个对社会、对他人有用的人。”

苏沣笑眯眯地坐到了椅子上,点上一支烟:“到底是作家,有文化,比我自己还清楚。”

宋筱蕾苦笑道:“知道的尽是些乱七八糟、百无一用的东西。”

“是吗?我可不这么看。”苏沣的目光锁定着宋筱蕾脸上的每一个细微变化,“书本是实践的浓缩,也就是说,是先有实践,再有理论。你书里那些五花八门的杀人方法,都是靠什么实践总结出来的呢?”

“如果作家非要亲身经历一件事情之后才能写作,那就没有文学了!”宋筱蕾辩解道。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苏沣冷冷一笑,“对别人或许是这样,但对你……这么说吧,我和杀人案现场打了十几年交道,哪些是靠想象力胡编的,哪些是基于现实改良的,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小说里的那些杀人方法,不管看起来多么匪夷所思,但全部都是现实可行的。至今你发表过的六部作品里,每一篇、每一段都是可以操作的!”苏沣忽然站起身来,对宋筱蕾形成压迫之态,“在我看来原因只有一个,那些杀人方法就是在实践中总结出来的。之所以你会写出来,是‘白鸦压抑不住的表现欲,她需要读者,需要观众。”

苏沣的鼻尖几乎抵到了宋筱蕾的额头。不知道是生气还是尴尬,还是因为讯问室里的闷热,宋筱蕾的脸变得绯红。

“没想到,你还是我的忠实读者。”宋筱蕾把脸侧到一边。

“粉丝。我更喜欢这个词。”苏沣纠正道。

“那你倒是说说,那些杀人方法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被什么人实践过?”宋筱蕾语速飞快。

“你就是‘白鸦!”

“什么?”

“你,以‘白鷺为笔名,用第一人称创作系列推理小说家的美女宋筱蕾,就是我追了五年的连环杀人案真凶——‘白鸦!”

讯问室里的空气凝滞了,周遭的一切都像是摆脱了时间的束缚,定格为了永恒的瞬间。在这个瞬间里,两人的目光都像是猎人,紧盯着自己的猎物;又都像是猎物,警惕着对面的猎人。

宋筱蕾的一个寒战打破了静默:“周然那晚也曾说过,我设计的杀人手法和‘白鸦在现实中采用的一模一样。但那……那只是我凑巧蒙对了一次!”

“不只是一次,是全中!”

“什么?我那六部小说里写的都和现实中‘白鸦的作案手法一样?”宋筱蕾惊问道。

“等等!”苏沣忽然打断,“周然怎么会知道‘白鸦的杀人手法?”

“他是大刊的主编,和警方常年都有联系。他说办案警察把没有对外公布的细节给过他。”

“胡说!我就是‘白鸦杀人案的主办刑警,我根本不认识他,也没有将资料交给过任何人!”

宋筱蕾仿佛吃了一惊:“你说什么?”

苏沣说:“我从来没有透露过任何案件细节给任何人,告诉媒体的那些,要么无关紧要,要么我故意做了改动。最核心的那些细节,我甚至连任何一个同事都没说过。”

“这就是说周然在……撒谎?”

苏沣摇摇头:“别演戏了。这件事无关周然有没有撒谎,重点还是在你写的内容上。如果你真的是基于‘白鸦的真实案件在创作《白鹭》,那么你的案件细节最起码应该和我给媒体的那些一样。可结果恰恰相反,你小说里写的极度接近真实情况——那些除了我没有任何人知道的情况。所以,撒谎的是你。关于周然死的那晚,大部分都是你的谎言。但……有一点是真的。”

“什么?”

“他意识到了你的真实身份,这也是他的死因。”

宋筱蕾这才听明白了苏沣的整个逻辑,不知为什么,她竟迫不及待地替他说了出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你就已经认定了我是‘白鸦。因为除了你,唯一知道案件细节的人,就只会是凶手本人。写对了一次可以说是巧合,写对了那么多次,还能有什么解释?周然的死,在你看来,就是我身份被识破后而杀人灭口。”

苏沣鼓掌笑道:“小说家,你这次的推理,我给满分。”

宋筱蕾不停地点头,恍然大悟道:“这个推理无懈可击,连我自己都要相信了。”

“这么说,你还是不想承认?也对!你要真就这么认了,那就无趣了。”苏沣叹了口气,“五年,我被‘白鸦足足戏弄了五年。凭什么在一朝一夕之间就这么轻描淡写地结束了?”

“无趣?不!苏警官!这是我这辈子遇到过的最有趣的事情!”宋筱蕾把双手放上桌,腕上的手铐轻轻砸在了桌上,“你刚才对我的怀疑,我不打算轻易反驳,因为它们都有理有据,合乎逻辑,但如果这件事情还存有别的解读方法,那就不能说你得出的才是真相,对吗?”

“真相,自然是唯一的。”

“那你想听听我的第二种版本吗?”宋筱蕾的神情姿态倏地一变。

据周然描述,那是一栋冬湖边上的独栋别墅,据说进入林区范围后,还要再开上十分钟。

车窗外虽是白茫茫的一片,但宋筱蕾却完全能脑补出这里一年四季的模样。

春天的嫩芽,夏天的树荫,秋天的落叶,冬天的皑皑白雪……

周然左手继续把着方向盘,右手拨弄着宋筱蕾的发梢:“喜欢这儿吗?”

“为什么现在才带我来?”

“因为什么呢?你让我好好想想……”周然故作沉思。

“因为怕你老婆发现?还是怕我赖着不肯走?”

“尽胡说!这地方,我没带任何人来过,你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客人。”

宋筱蕾故意抬高音调地“感谢”道:“那真是荣幸之至!”

周然摇摇头,继续往前开了几分钟,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宋筱蕾少女般的玩心大起,还没等车停稳,就拉开车门冲了出去,在门前空旷的空地上尽情奔跑,在厚厚的积雪上踏出脚印。

周然停好了车,却不上前去,只是远远地看着宋筱蕾。

这个女孩儿总能唤醒他的热情,让他活得无比真实,就像是上天特意为他量身打造,他有什么理由拒绝呢?但……这一步一旦走出去,可就真回不了头了。

宋筱蕾注意到周然的异样,问道:“怎么了?”

周然痴痴地说:“人和人之间,有时候留些距离,反而更美。靠得太近,怕梦会醒。”

“把我带这儿来,又要跟我保持什么距离,你今晚也太奇怪了!”

“原谅我,一个酸文人的多愁善感而已,确实多余得很!今朝有酒今朝醉才是人间至理!”

啪的一声,正中脑门。周然一本正经的演讲被迎面而来的一个雪球给中断,等他回过神来,第二个雪球又飞了过来,被他快速避开。

“好啊!你等着!”周然“大怒”,将皮包扔到一边,弯腰就捏起一个雪球投了回去。

两人几个回合的战斗,打得难分难解,直到周然扔出的一个抛物线竟正中宋筱蕾的头顶。

宋筱蕾猝不及防地啊了一声,应声倒地。

周然吓了一跳,赶紧跑过去查看她的情况。他扶起宋筱蕾的脑袋,不停呼喊着她的名字,她却依然双眼紧闭,毫无反应。可当周然的大拇指刚掐上宋筱蕾的人中,她却忽然睁眼,两只手中满满的雪,全部按在了周然的脸上。

宋筱蕾咯咯咯地笑了。

周然发现自己又上当了,便“气急败坏”地压到她身上,惩罚性地吻了上去。

这个吻,竟然长到了大雪快将二人掩埋。

别墅卧室的双人床上,宋筱蕾侧着身子睡着了,周然却无比清醒地盯着天花板。他点了支烟,可打火机的清脆响声却如某种开关一般,让宋筱蕾睁开了双眼。

宋筱蕾转过身来,看着周然:“我还以为你累了。”

“我也以为我累了。”

“你说这里是你的藏宝屋,让我来看你的宝藏,可到头来,却只是一个和情人幽会的场所。把女人骗上床的话术,男人都是无师自通吗?”

周然摇头道:“不!之前我是打算让你看的,可真的来了之后,又有点儿舍不得了。”

“你舍不得什么?”宋筱蕾笑道。

“你啊!”

“我?”宋筱蕾坐了起来,苦笑道,“刚到手你就要离开我?”

“别误会!我说的不是通常意义上的那种舍得。我是在想,有些事到底该不该让你知道。潘多拉盒子一旦打开,命运的轨迹就再也无法逆转了。你可能不再是曾经的你,你的天真烂漫,你的干净纯粹,都可能被我给毁掉。”

“说得这么严重,到底是什么?”

“别问了!我已经做决定了,不能让你知道。千错万错,错在我今天心血来潮!”周然严肃起来,“这是为你好!也可以说,我是真的舍不得现在的你。”

“周然,不带这样的好吗!你吊足了我的胃口,现在又单方面告诉我你后悔了,你为什么总这么自以为是?为什么总要替我做决定?”宋筱蕾生气了,下床随手抓起一件睡袍披上,直接走出了卧室。

周然叹了口气,但也只得下床追了过去,眼见宋筱蕾进入了书房,却无论如何敲不开房门。

宋筱蕾在书房里生着闷气,可爱书如命的本性却又让她不得不被眼前这些东西所吸引。她无视周然急促的敲门声,打量着面前的书柜和那些稀奇古怪的摆设。

一幅蓝色星空与白衣女子的画,一把仿古的黄铜裁纸刀,一座刻上了祝语的水晶奖杯,一块镶在小木框里的一元硬币被摆在书桌的案头……

宋筱蕾觉得这些东西无比的熟悉,熟悉到就是自己真实记忆中的一部分。原来,这就是周然的宝藏!

她完全忘记了刚才和周然之间的不愉快,大声地问着门外的人:“周然,这枚硬币,难道就是……”

话没说完,周然竟踹开书房的门,冲了进来,双手直接扼住了她的脖子。

周然面红耳赤,青筋暴起,神情竟像是无比惋惜地说道:“为什么你就是不信,我都是为你好。”

“就这么毫无预兆地袭击你?”

“对!我当时的反应比你更加惊诧,不,是惊恐。”宋筱蕾答道,“所以,当我奋力挣脱,而他用奖杯砸向我的时候,我才条件反射地拿起了那把黄铜裁纸刀。”

“一刀正中心脏,该说你手法娴熟吗?”

“这一点我没法儿解释,只能说是巧合吧。”

“这一点也不重要,你继续。”

“我看着周然的尸体,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为什么要杀我?说实话,在那一刹那,我脑中曾经闪过无数的可能。我甚至想过,他杀死我,是为了将《白鹭》的故事从我手中夺走。无论是著作权还是版权,这都是相当大的一块利益。我当时太慌乱了,以至于除了报警,并没有认真冷静地思考这背后的逻辑。”

“这逻辑就是,周然才是真正的‘白鸦,对吗?”这一次,是苏沣替宋筱蕾说出了答案。

宋筱蕾的脸又不合时宜地红了:“看来,我们是互为知己。”

“不敢当!因为你说的,我并不相信。”

“我知道,但你静下来想一想,今晚我无意间破解了‘白鸦真正的杀人手法。如果周然是‘白鸦,他的第一反应是什么?是害怕吗?不是,是一种表演者找到观众的喜悦。所以他把我带到了他的藏宝屋,他本来是准备告诉我,他就是‘白鸦,就是我小说里的那个神。可真的到那儿以后,他后悔了,因为这层窗户纸一旦被挑破,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我会虚与委蛇,一旦离开后就向警察揭发他;要么我会敬他如神,从此以后对他唯命是从,我再也写不出那样自由的文字。无论这其中哪一种,现在的宋筱蕾都将不复存在,而他确实舍不得。”

“可那就更無法解释,他为什么会突然要杀你。”

“因为我发现了他的秘密,他书房里的那些摆设,全部都是在‘白鸦系列案件中出现过的关键物证甚至是凶器。这些东西,我写之前并没有想到,都是他在和我探讨剧情时建议的。如果不是那枚硬币也出现在了那里,我甚至可能会忽略其他东西。”

“谎言之中,必有真相。你刚才的叙述里,确实有些是真的。比如,周然可能真的是一个‘白鸦的狂热粉丝,他究竟是把真实的细节让你融进了小说里,还是把小说里的虚构物品一比一复刻了出来,谁都无法证明。”苏沣提出异议。

“你刚才没听我说话吗?”宋筱蕾急了,“硬币!硬币!为什么我一提硬币他就破门而入?因为这些东西里,只有硬币是特别的。其他的东西可以像你这么解释,但硬币呢?它从未在小说里出现过,因为我根本还没开始写。周然为什么会有这样东西?一枚普通的一元硬币,还特意镶在木框里?就算他说的是真話,从警方那里知道了死者喉结上的红斑,但那也得不出凶器是手帕里包一枚硬币的结论。因为发现这个秘密的人是我!”

苏沣忽然间沉默了,足足一分钟后,才重新开口:“既然他已经有了要跟你和盘托出的想法,为什么第一时间不是说服你、拉拢你,而是选择最极端的灭口?照你说的,你即便知道他是凶手,也不会怎么样,对吧?”

“我也许不会出卖他,但一定会离开他。如果我本人的性格真像我小说里呈现的那样暗黑,我的确会成为他的最佳盟友、灵魂伴侣。但那晚在别墅里,他忽然发现了那个我极力掩藏的真相。”

“什么真相?”

“我也只是个普通女孩儿,创作世界里的那个女杀手‘白鹭根本不代表现实世界里的我。一直以来,那都是周然的一厢情愿。”宋筱蕾叹了口气,“所以,当他认识到了这一点,才会说他后悔了自己的心血来潮。”

“我能问一个问题吗?”

“我还享有拒绝的权利吗?”

“是你先开始写《白鹭》,还是周然先找到你?”

“《白鹭》在网站里更新了十几天后,他才找到我。这一点,我们签合同的时间能证明。”

“如果他是‘白鸦,为什么要主动接近你?这里面的风险不言而喻。”苏沣问道。

“那你为什么又怀疑我就是‘白鸦,我把自己的犯罪经历写出来,风险岂不是更大?”宋筱蕾反问。

苏沣呵呵一笑:“也对!被你将了一军。”

宋筱蕾说:“其实你怀疑我的理由,和我怀疑周然的理由相同。真正的‘白鸦不仅仅是杀人者,也是表演者,他需要有读者有观众,他需要有人说出他的‘丰功伟绩。我只是他找的一个合适的代理人。”

苏沣的食指冲着宋筱蕾隔空点了一下。

宋筱蕾点点头:“只可惜,我的悟性太差了。原以为他的强势都是源于编辑对作者的控制欲,其实,那只是一个本尊纠正盗版者的冲动。”

苏沣再次情不自禁地鼓掌,掌声久久不停:“太棒了!说得我都快深信不疑了。”

“怎么?你还不信?”

苏沣摇摇头:“的确,你这个版本几乎毫无破绽,但可惜,它并不能推翻我那个版本——没有那么多的情爱纠葛,最原始的猎杀法则,这才是你,这才是真正的‘白鸦。”

宋筱蕾仰头长叹,一副“天啊,这人怎么这样”的表情,嘴上却说:“那我真百口莫辩了,要杀要剐随便你吧!”

“不能怪我啊!真相是有排他性的。目前为止,我的版本依然可以解释得通:书房里的‘纪念品其实是他作为‘白鸦狂热粉丝的执念,唯一的例外,是那枚本不该出现的硬币……其实是你带过去的。”见宋筱蕾想插嘴,他连忙用手势制止,“别否认,镶了框比巴掌略大一点儿,你随身的挎包绰绰有余。”

“苏警官,别忘了,是我报的警!别墅那么偏僻,又靠在湖边,我处理尸体的办法应该很多吧?”

“正因为地处偏僻,来往只有唯一的一条路,如果周然就这么消失了,作为最后一个和他在一起的人,你很难撇得干净。”苏沣指着宋筱蕾,“只有让周然的尸体被人发现,他才能成为你的替罪羊,你才能真正安全。说实话,如果你刚才不指证他是‘白鸦,我还真想不到这一点。”

宋筱蕾先是露出了惊讶的表情,随后满怀敬意地说道:“真难以想象,一个像你这么厉害的警察,居然会五年都抓不到‘白鸦。”

苏沣给自己点了一支烟,说:“知道吗?从你出书的那天起,我就一直注意着你们俩。我告诉自己,‘白鸦一定就是你们其中的一个,但我没有证据,也没有办法确定谁才是。”

“现在被你咬住不放的人是我,我看你挺确定的。”宋筱蕾呵了一声。

“你以为‘白鸦是什么人?他是唯一一个能从我手中逃脱的凶手,而且连续成功了七次!他会死在这么简单粗暴的情景下吗?我不是没有辨别的方法。我很早就告诉自己,如果你们俩有一个人死了,那么活着的那个就是‘白鸦!”苏沣猛吸了一口,指间的红点在嘴边一明一灭。

烟雾缭绕中,宋筱蕾的脑海里忽然闪现出一段原本无足轻重的画面。

那个大雪的夜晚,咖啡馆的窗外……

宋筱蕾仰天长叹了一声,暗自责骂自己竟是如此迟钝。她低下头,话锋一转,反问道:“苏警官,你一般什么时候会抽烟?”

苏沣愣了一下:“讯问的时候吧。”

“监视人的时候呢?”

“嗯,也会。”

宋筱蕾更加肯定了,追问道:“你注意我们俩有多久了?”

“一年吧。我在《知更鸟》上看过你的小说之后。”

“那你应该很清楚,让你在意的那些现场细节,并不是我在网站更新时就有的,都是在跟周然合作之后。”

“你还是想说,那都是周然告诉你的吗?”苏沣摇摇头,“其实我真正在意的,是在那之后,‘白鸦就从世上忽然消失了,没有再犯下任何案子。”

“一名笔名‘白鹭的女作家悄然现世,一个绰号‘白鸦的凶手人间蒸发。”宋筱蕾苦笑,“确实,任何刑警都不会把这当作巧合。”

“世上无巧合,只有有心人而已。”

“赞同。”宋筱蕾继续道,“可我刚才差点儿忘记了,那晚还有一件特别巧合的事。”

“什么事?”苏沣凑近了些。

“我报了警,警察不到十分钟就来了,而且来的那人竟然就是追查‘白鸦五年之久的宿敌,你说,这算巧合吗?”

“我当时正好就在附近,离得不算远。”苏沣解释道。

“是吗?真巧!相信这也正好能解释,为什么最近的警局都需要十五分钟的路程,你却只花了十分钟。”

“说重点。”苏沣知道宋筱蕾话里有话。

“世上无巧合,只有有心人而已。”宋筱蕾来了个“还施彼身”,“你之所以离得那么近,是因为你本来就在监视着我们。十分钟,那恐怕都是你为了免除怀疑而故意耽误了些时间吧。”

“你是说我那天晚上一直跟着你们?”

“如果我没猜错,在咖啡馆对面烟不离手的人也是你吧?一年来,你都是这样盯着我们吗?”

“如果我回答是,就有问题了吗?”苏沣这句话听不出究竟是承认还是否认。

“有!如果你回答是,我忽然就想到了第三种版本。一个比我或者周然都更加匪夷所思的版本。”讯问室里的角色像是被转换了,宋筱蕾的目光咄咄逼人。

苏沣依然还是之前那般云淡风轻,夸赞道:“漂亮!你果真没有让我失望。”

“但你不会承认的。毕竟,你不会被这种简单粗暴的情景所难倒。是吧,‘白鸦?”宋筱蕾长舒一口气。

“对!这才是我期待已久的对手!”苏沣整个人兴奋起来,“继续,‘白鸦,我真想看看你要怎么扭转今天这个局面。”

“说实话,从开始写《白鹭》的那天起,我就有个奇怪的想法,如果‘白鸦知道我这么编排他,会不会找上我。老实说,我有些害怕。当周然找到我的时候,我曾一度认为他就是‘白鸦,可除了那天晚上,他的表现实在是太正常了。他一直觉得剧情和人物都不够戏剧化,希望给‘白鸦加上一些我甚至认为有点儿狗血的剧情。我觉得真正的‘白鸦不会允许别人这样任意涂抹自己。那么,是‘白鸦没有看到我的小说,还是看到后不以为然?我觉得,都不太可能。那么只能是,他在用自己的方式观察着我,分析着我,看看我有没有跨过那条红线。”

“你是说提防你察觉到真相吗?从杀人手法上来说,尽管小说里改动了一些形式,但核心并没有变。如果‘白鸦另有其人,我不觉得他会放过你,要么赐予你真相,要么赐予你死亡,要么二者皆有。可是……你还活着。”

“你说得对,谎言之中,必有真相。想想你怀疑我的理由吧,‘白鸦需要读者,需要观众,这就是我活着的唯一的理由!”

“假如……我是说假如,我真的就是那个无时无刻不在监视你们的‘白鸦,那么周然那晚杀你的动机可就不存在了。他为什么要杀你?你把自己正当防卫的前提给推翻了。”

“不,还是成立的,不管是周然杀我的动机,还是我正当防卫的动机。”宋筱蕾自信地答道。

“哦?说来听听。”

“你之前说过,你没有将案件的核心细节告诉任何人。我也说过,那些核心细节都是周然明示或者暗示我加进去的。那他是怎么知道的呢?他的房间里为什么会有硬币之类的‘纪念品呢?只有两种可能,要么他就是‘白鸦,要么他认识真正的‘白鸦!有一点他没说谎,他确实是第一个想写‘白鸦杀人案的人,因为他是你亲自挑中的讲述人!”

苏沣的眼睛里透出刀子一般的利芒,嘴角却挂着微笑,完全没有打断宋筱蕾的意思。

宋筱蕾继续说道:“只可惜,周然知道了那些宝贵的细节,却没办法善加利用,这时,一个初出茅庐、不知深浅,满脑子胡思乱想的网文新人进入了周然的视野。我在不知不觉之中,成了你的讲述人。接下来的事情,和其他版本就有点儿区别了。他那晚带我去‘藏宝屋,或许本来是想贪功,假装自己就是‘白鸦,又或许是想取代我,偏偏又犹豫不决,总之,当我发现那枚硬币的时候,他就彻底清醒了过来。毕竟一旦让你暴露,他也不可能活得下去。”

苏沣竟像是意犹未尽:“然后呢?”

“说完了。”

“不!我觉得如果是我来编这个版本,它会是这样。”苏沣清了清嗓子,“你低估了人性的复杂,即便是周然这样的书生,也不会心甘情愿地对他人俯首帖耳。他把你带去别墅,只是为了占有你,假装自己是‘白鸦,只是为了确保你会死心塌地。可当他发现你有普通女孩儿的一面时,当他发现靠自己也能让你倾心时,他改主意了,他拒绝盗用‘白鸦的光环,只想作为周然来拥有你。只有这样,他心理才能稍微平衡,自觉压住了‘白鸦一头。”

“为什么占有我就会压住‘白鸦一头?我有那么重要吗?”

“也许在‘白鸦的心里,你很重要。也许周然那晚的所作所为,是担心‘白鸦迟早有一天会找上‘白鹭,将他这个中间人撇开。不管怎么看,真正理解‘白鴉的人是你而不是周然,对吗?他有什么理由不在乎你呢?”

宋筱蕾的脸再一次绯红,心怦怦直跳,她生怕对方察觉到这一点,假装双手掩面思考。“如果真是你说的那样,周然怎么会杀我呢?”

“你不是说了吗?他清醒了,赌上尊严的情爱游戏怎么都比不上性命重要吧!又或许,他一直都在嫉妒你,嫉妒你才能与‘白鸦之间产生羁绊。这对鸟儿才是天生的一对。更何况,‘白鸦说不定已经忍不住了,想自己参与到小说的创作中来。”

宋筱蕾斗着胆子问道:“你承认自己是‘白鸦了?”

苏沣哈哈笑道:“我承认什么?我只是跟着你的节奏随便胡说八道了一番而已。你以为这样就能把自己撇清?”

“你怎么还在怀疑我!”宋筱蕾有些急了。

“死了的周然不是,我自己也不是,剩下的只有你了,我不怀疑你怀疑谁?”苏沣说道。

“同样的道理,死了的周然不是,我自己也不是,那还剩下谁?唯一知道真相的两个人,一个成了死人,一个成了替罪羊,这可是千载难逢的谢幕良机啊!不然,你这辈子都要把‘警察和凶手两个角色演下去,要么警察永远抓不到‘白鸦,要么‘白鸦的完美记录就要被终止。无论哪种,总有一天,他们中的一个会崩溃。”宋筱蕾针锋相对。

苏沣淡淡一笑。对手确实难缠,但同等证据条件下,显然胜利的天平依然在他这边。

这时,离开很久的胖警察终于回来了,端回两杯咖啡。

“苏队!有情况!”胖警察有急事汇报。

胖警察在苏沣耳边一番私语,苏沣的脸色逐渐由白转青,狠狠地盯着宋筱蕾,可看到宋筱蕾那副不明就里的表情,他忽然又不禁笑了,大大方方地说道:“恭喜你!周然家的奖杯底下有个机关,能够打开书房的密室。我们在里面找到了大量能够证明他是‘白鸦的证据,包括一块沾满了其中一名案件死者DNA的蓝色手帕。”

“就是包着硬币的那块手帕?”

“对!你不做刑警真是可惜。”

宋筱蕾摇头道:“我还是更喜欢写作,这方面我更有天赋,不是吗?”

“对!太有天赋了!”

两人相视一笑。

宋筱蕾被律师保释出来的那天,苏沣已早早在监所外等着她。

“我送你回家?”

“好啊!”

两人都没半点儿犹豫。

车上的前五分钟,竟是完全的沉默,两人都像是等待着对方先开口。

车恰好路过《知更鸟》杂志社所在的楚风传媒大厦,苏沣到底先忍不住了:“那天的事我们好像还没讨论完吧?”

“案子不是已经结了吗?”

“我没说案子,我说的是你的小说。”

“那好,这方面我知无不言。”

“我觉得整件事最大的问题就在于,一切都是基于你的叙述,是你说案件细节是周然告诉你的,是你说那是你第一次去周然的别墅,是你说那晚是你们关系进入实质性的第一次……可这些都是一面之词,无法证实啊!”

“的确!但你也不能说我的话是假的啊!”

“的确!但话说回来,假如这个前提是虚构的,那很多事情可就不一样了。”

“‘白鸦的那些凶器上都有周然的指纹,能有多不一样?”

“如果你之前就去过那栋别墅,如果你之前就知道有密室,如果是你曾经一点点地将那些凶器转移到了周然的家里……那可就太不一样了。”

宋筱蕾无奈地笑了:“我之前可以打着推演剧情的名义,名正言顺地让他碰到那些东西,留下指纹根本就不是难题。”

“对!我就是这个意思!怎么样,你怎么解释?”苏沣笑嘻嘻的,竟像是真的在讨论剧情。

“我不用解释,你这本来就是猜测。我倒想问问,如果我要除掉周然,我怎么会把自己置于如此危险的境地?让‘白鸦暴露在警方的视线里,可不是最佳选择!”

“如果是别人,是这么个道理。但如果是‘白鸦,也许这正是他想追求的戏剧效果呢?我可是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以前是,以后也是。”

不知不觉,车已经开到了宋筱蕾家楼下,可她并不急着下车,而是继续问了一句:“难道自己报警让警察抓住也是这戏剧效果的一部分?”

蘇沣笑道:“我刚才想到一件有趣的事。我姑且一说,你姑且一听。”

宋筱蕾快速地点头回应。

苏沣缓缓说道:“谎言之中,必有真相。正如你在所有版本里所说,硬币是一切的触发点!只不过,不是你因硬币怀疑周然,而是周然因为硬币,更加怀疑你。”

“那按你说的,我每次写的细节都和现实吻合,那么多次他都没有怀疑我,偏偏这次?”

“因为之前他真不知道案件细节,而这次他知道了。”苏沣抱歉地说道,“对不起,讯问时我没有说实话,其实关于硬币背后的这起勒杀案的细节,是我匿名发邮件告诉他的。你太久没更新小说了,我等得有些心焦,不得已用这种方法刺激了他一下,顺便观察他是不是‘白鸦,没想到……这给他引来了杀身之祸。”

宋筱蕾难掩惊异之色。

“对!你那晚在咖啡厅对面看到的人就是我,我抽烟,假装打电话,正是要看看你们在接触到爆料之后的反应。”苏沣继续道,“他的反应有些超出我的意料,看来是被感情冲昏了头。他将你带到别墅,一番云雨之后,在书房里跟你摊牌。他说他知道你是‘白鸦了,他不介意,甚至很欢喜。他希望你对他坦诚,并表示他绝不会背叛你。可惜的是,他以为你需要知己,需要盟友。但他错了。他只是你精心挑选的替罪羊,从来都不是他挖掘到了你,而是你找到了有利用价值的他。”

“这和我报警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苏沣说道,“你当时心里难道就没想过,周然为什么会忽然起疑?他的消息来源又是谁?如果来源确实存在,为什么以前的细节他都不知道,唯独知道了硬币这一起?所以,你最终选择了报警,是追求戏剧效果,还是为了引某个人出来呢?”

“谁?”

“对啊!谁?”

宋筱蕾的脸上呈现出难掩的满足,她缓缓地说道:“真相是唯一的,也是排他的。你的这个新版本,还是不能推翻另外两个,不是吗?话说回来,你真的不需要找任何讲述人,你自己就是最好的小说家。”

宋筱蕾下车前,在苏沣额上轻轻一吻。

苏沣没有躲闪,甚至没有一丝惊讶。

宋筱蕾回到久违的家中,第一件事是将窗帘拉开一条缝,观察着还在车旁抽烟的苏沣。

苏沣帅气、忧郁,偏偏目光又极其锐利,仿佛能洞悉一切人心,拆穿一切谎言。这一切让宋筱蕾沉迷得无法自拔。

楼下的苏沣抽完烟,忽然又抬头仰望宋筱蕾所在的楼层。

尽管距离远到了绝不可能看清对方的脸,但宋筱蕾仍在“四目相对”的瞬间吓得躲到了窗帘后,心脏几乎要跳出来。

果然,这是一个绝不会让自己失望的对手。

苏沣呢?他也抱着一样的想法,他一辈子都会死死咬住这个女人,不管是用哪种方式。毕竟,这是多年以来第一个让自己感到前所未有的危机感的人,也是让自己终于不再孤独的人。

这场猫鼠游戏,应该继续下去。

谁是猫?谁是鼠?已经不再重要。

宋筱蕾看着苏沣上车驶离,忽然间,久违的灵感似千军万马奔袭而来。她迅速在唱片机上放了一张歌剧《宠姬》的黑胶碟,选中了那首多尼采蒂的咏叹调《哦,我的费尔南多》——

别引起他的情恨,逃走!

他就会知道,他爱的是怎样一个女人……

天作证!我的痛苦天作证!

……

伴随着女中音低沉浑厚的歌声,她在电脑上飞快地写下——

“白鹭”成功地骗过了所有人,但也终于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孤独。

她需要新的猎物,一个和自己史无前例地接近,让她丝毫不敢懈怠的猎物。

如果结局注定失之交臂,那她这次不妨让出猎人的宝座如何?心甘情愿去做一个猎物吧!一个爱情的猎物。

真相呢?那不重要。

谎言就是真相的另一个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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