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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晚清政坛边缘人的可笑投机史

2021-11-05陈慕谭

领导文萃 2021年16期
关键词:总理衙门郭嵩焘仕途

陈慕谭

说一说晚清政坛的边缘人刘锡鸿。

今人知晓刘锡鸿,主要是因为郭嵩焘。郭出使欧洲期间,刘曾是他的副手。晚清的制度,官员出洋时,须将所见所闻,忠实地写成日记,上交总理衙门,以供中枢参考。于是,郭将自己在欧洲的见闻,写成了日记《使西纪程》;刘也将自己在欧洲的见闻,写成了日记《英轺私记》。

对照阅读两部日记时,见到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时为光绪三年(1877)二月二十七日,日本政要井上馨来访,与郭、刘二人有过一番谈话。同一场谈话,在两人的日记中,却有着截然不同的记载。

据郭嵩焘《使西纪程》的记载,谈话涉及各国税收制度时,井上馨提到了英国官吏月薪300磅以上者须一律纳税之类的规定,刘锡鸿闻言赞叹说,这真是一项好制度,只可惜没办法在大清推行:“此法诚善,然非民主之国,则势有所不行。西洋所以享国长久,君民兼主国政故也。”

郭嵩焘在日记中评价说,刘锡鸿“此论至允”,说得很对,自己很赞同。刘锡鸿的日记,也记载了这次井上馨来访,但却无一字提到自己对英国税制的赞美。在《英轺私记》里,刘锡鸿赞美的对象,变成了“祖宗法制”。

据刘日记的记载,当井上馨向郭、刘二人建议,清政府应“效西法改弦而更张”,比如发展采矿业来增强国力时,刘锡鸿抢在郭嵩焘之前站了出来,义正辞严地回应说:“祖宗制法皆有深意,历年既久而不能无弊者,皆以私害法之人致之。为大臣者,第能讲求旧制之意,实力奉行,悉去其旧日之所无,尽还其旧日之所有,即此可以复治。若改弦而更张则惊扰之甚,祸乱斯生,我中朝敢不以贵国为戒乎?金银煤铁等矿,利在焉,害亦存焉,非圣天子所贪求也。”

大意是:老祖宗留下的制度,都是有深意的好制度。流传到今天出了弊端,是有人私心作祟,破坏了老祖宗的制度。做大臣的人,应该努力恢复老祖宗的制度,来实现天下大治。改弦更张只会造就祸乱。你们日本,便是一个必须吸取的现实教训。金银煤铁这些矿产,有好处,也有害处,不是“圣天子”该追求的东西。

刘锡鸿的日记还说,井上馨被他一番教训,只剩“唯唯”,接下来的谈话主题,便转向了诗文。同一场谈话,在两本日记里,却呈现出两种完全不同的面貌,也出现了两个完全不同的刘锡鸿。一个主张改革,在赞扬他国税制和“君民兼主国政”的制度,另一个却反对改革,正全力朝着“祖宗法制”顶礼膜拜。

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也许,问题并不在于真假,而在于切换。郭嵩焘没必要给刘锡鸿捏造言论,所以那段“此法诚善”大概率真的出自刘锡鸿之口,代表着他对时局的真实看法。但在给总理衙门的日记里表达真实看法是有风险的(日记流出后会遭到攻击),刘锡鸿不会跟自己过不去,所以那段对井上馨义正辞严的批评,大概率是他事后切换角色、基于现实利害刻意塑造出来的另一个自己。

毕竟,与郭嵩焘满脑子想着如何应对千年未有之变局不同,刘锡鸿是一个将仕途前程放在第一位的典型官僚。刘这种自我定位,清晰地见于他與郭嵩焘的分合——1876年,刘锡鸿与郭嵩焘交往频繁。那时节,郭嵩焘尚未出国,却已引发朝野舆论的人神共愤,以至于倚重他的慈禧太后不得不亲自出面安抚“旁人说汝闲话,你不要管他”。刘与郭频繁来往,是为了在郭的使团里取得一个举足轻重的位置,实现仕途的跃升。后来,郭嵩焘的日记被朝廷下旨毁版(即便该雕版背后有恭亲王的支持,仍保不住),刘锡鸿随后改变了对郭的态度,开始公开与郭唱对台戏,甚至于将郭骂作“汉奸”。

回到对井上馨义正辞严的批评。刘锡鸿之所以要虚构这样一段赞颂祖宗法制、否定日本维新的讲话,是因为他不想成为时代的异类。他肯定不会忘记,一年多以前,当总理衙门召集沿江沿海省份将军督抚商议海防时,绝大多数参与讨论者都认定日本的明治维新是一场错误的改革,是在自取灭亡。总理衙门大臣文祥的看法是“彼国近年改变旧制,大失人心”,江西巡抚刘坤一的结论是日本“财尽民愁,亡可立待”,江苏巡抚丁日昌的评价是“日本之更正朔易衣冠,为识者所窃笑也”。

说明治维新搞得好,在1870年代的朝廷,是要招来白眼乃至遭到批判的。郭嵩焘说,刘锡鸿是一个深谙“逢迎诡合之术”的家伙。但在刘锡鸿的角度,自己这样做,不过是为了保住仕途前程而不得不“口是心非”,清朝官场上有太多人如此,自己算不得突出。只是,刘似乎忘了,派遣使节出洋,是总理衙门千难万难才启动的改革措施,主持总理衙门的恭亲王等人,自然希望使节们在日记中说真话、表达真实看法,这样才有助于他们更好地把握外部世界的信息。刘锡鸿的做法迎合了朝野舆论,却恰与总理衙门的初衷背道而驰。

所以,总理衙门大臣沈桂芬,才会在给李鸿章的书信里,如此说道:“刘云生天分高。以能贬刺洋人、邀取声誉为智,此洋务所以终不可为也。”那刘锡鸿的天分很好,可惜他没将这天分用于为总理衙门提供真实的外部信息,反耗费在了谩骂洋人、为自己博取声誉的表演上。

1878年,清政府下旨公开训斥了郭嵩焘与刘锡鸿之间的互相攻击。随后又将二人一同撤职。郭被撤职,是他的言论引发了朝野公愤。刘被撤职,则是因为他“终日闭门编造语言”来诓骗总理衙门,朝野舆论赞誉刘的日记文字是“中肯之言”,实则“皆出自闭门编造之功,全无事实”,总理衙门不需要这样的人物。

自海外回京后,刘锡鸿做过光禄寺少卿、通政使司参议之类的低阶闲职。1881年2月,李鸿章的政敌左宗棠进入总理衙门。刘锡鸿觉得这是个投机的好机会,遂于3月份跳出来,弹劾李鸿章“跋扈不臣,俨然帝制”。

这个政坛边缘人物显然并不知道,朝廷起用左宗棠,虽有敲打李鸿章的用意,但并非要扳倒他。相反,朝廷此时对李鸿章的依赖仍相当严重。于是,刘锡鸿再次投机失败,落了个“诏斥其信口诬蔑,交部议处”的结果,不得不彻底告别仕途,并于数年后黯然去世。

(摘自“短史记”微信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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